教授陷入深深的回忆。
我知道你是为什么,但我永不会说。
方宁,你在天上微笑着注视我的时候,嘴角是否有森然的冷意?
在大家眼中,你是那样地完美。40岁,正是一个女人最饱满的季节,有一种稍纵即逝的温暖。
责任是有分量的。它对40岁的人和70岁的人,感觉不相同。越老的人对责任越是珍惜。你年纪虽轻,心已经老了。因为看到了太多的苦难。
我希望我喜爱的人,我的助手,都是很杰出的人。如果她是女人,我希望她有很多追求者,这同我年轻时的想法不同。
一名医生,如果没有人爱他,体验不到人生悲欢离合的感情,就不能从根本上成为好手。从别人的爱戴中,可以感受到一种神圣的力量,血液一样灌注胸膛。
原谅我的自私,你是我最好的搭档。我从你那里攫取无尽的临床资料,忘记了你面临的危险:我和你的交往使我年轻。我不知这种作用是否双向——我使你感觉苍老。现在我知道答案了,你的死使我明白了你的负荷已到极限。
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比我们这一代要辛苦得多。在该上学的时候,被驱赶进了田野。我始终认为,你们当中一定能出伟大的思想家、政治家,却无法培育优秀的自然科学家。这不是你们这一代人的悲哀,是历史的一个把戏。
可是你不信这个邪。原谅我打一个粗俗的比喻,你是一个过了裹小脚年龄的女孩,你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可你一定要制造出一双惊世骇俗的三寸金莲。你残忍地将自己已经成型的脚骨打断,拿到科学家的模式里去。
我不知道这对不对,或者说值不值。
假如你不是这样一个好强到执拗的女人,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欣赏你。
当然,你不是为了我的欣赏才这样做的,这是你的天性。但我从你的身上,发现了年轻时的我,这使我惊异和欢乐。
每一个人都是高度自恋的,当我们夸奖别人的时候,其实是在赞叹自己。尤其是在一个美丽的同性身上,发现了原是属于自己的某些特质,我们会高兴得不可思议。
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只觉得你是一个不难看的女人。对于一个终身从事严谨科学事业的老人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年轻女人可能得到的最好评价了。
你是组织上给我安排的助手,但我拥有一票否决权,在你到来之前,我已经“枪毙”了许多卓有才华的年轻人。
我否决过像刚烘出炉的面包一样新鲜的洋博士,久经风霜的临床医生也纷纷落马。理由也许很不充分,甚至根本就不成其为理由。比如一个小伙子,只是因为他在浅色西服里面打了一条黑领带。这从服饰配色上当然也是允许的,但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很不舒服,吓了一跳。好像在刷满石灰的半截树桩上,看到一条旧标语。
当然我可以收下他,然后对他说,小伙子,以后上班的时候,别这副打扮。他一定会听我的,这里是科学研究的前哨阵地,想作一番事业的年轻人趋之若骛。但我忍住了。我知道他转身之后会对别人说,看,这就是老处女的臭毛病,我们不得不服从她。我不愿被人这样议论。最要紧的是我从这条领带里,看出他的协调性和整体观念有问题。这对科学家来说,十分致命。
我让他走了。说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当然与领带无关。这时他们把你送了来。
材料摆在我的写字台上,我想是下面人的一个恶作剧。他们摸不透我的口味,决定在无数美味珍肴之后,上一盘山野菜。
我用一秒钟扫了一眼你的简历,当兵,上学,当医生,刚刚转业回到这座大城市……你们这个年纪应有的洁白如纸清洁如水的历史。我注意了一下你的最终学历——工农兵学员。
我的眉头肯定是皱起来了,虽然我自己没有察觉。
工农兵学员是一批得过小儿麻痹症的孩子,在科学的道路上一直跛行。老知识分子永远以怜悯与淡漠的目光打量他们。
但是,我突然决定见见你。
心血来潮。
可能是卷宗上你的照片打动了我。你幽静典雅,有一种震慑人的优美气质。依我严谨的天性,一般是不会召见一位仅仅因为美丽、其它方面并不合格的候选人的。
我需要一位马上能开展工作的助手,他们怎么把你给派来了?这是你走进我的办公室后,我问你的第一句话。
此话刚一出口,我就感觉不妥。因为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你只不过是一枚被驱赶的卒子。
你说,我不一定能做好您的助手,但我保证能马上开展工作。
这绵里藏针的回答,使我一时接不上话。一般的人走进我的办公室,都会有短暂的惊愕,为它的富丽堂皇和书籍的众多。我不喜欢把办公室搞得像窝棚一般寒酸,我工作的场所,应该是一流的。当然那些从欧美回来的博士,肯定见过比我这儿更豪华的工作间,但他们也都恭敬地露出了惊奇。我知道这是一种礼貌,他们懂得一个求职的人,应该如何表现。
但是你固执地不把惊奇给我。你从骨子里渗出一种司空见惯的冷静,我不知道这种冷静从何而来,经历似乎没有提供给你这种优势。.你略显惟悴。也许是连日的奔波求职,折损了你的美貌。总而言之,当我一看到你,就进入了正常的工作程序,开始以严格的助手条件衡量,接见初衷己不起任何决定意义。
这也许就是男人和女人,特别是男领导和女领导的不同之处了。
我想简化谈话,就把厚厚的一叠英文资料递给你说,这是有关我们试验的新戒毒药品说明。你看完后,我们再来谈工作问题。
这可以算是一个刁难,也可以说是一个测验。两者之间本没有原则的差异。如果你连这样基本的考察都过不了关,无论你的倩影多么使我有好感,你还得毫不耽搁地从院长室离开。
所有的工农兵学员的英语都不好。即使是他们念了研究生,成了硕士博士,也是工农兵牌的。学问上先天侏儒,英语永远战战兢兢。
可能有些绝对,但我这一生,就是这样走过来,勉强不得。我常常从蛛丝马迹上承认或是否认一个人。
你走了。好几天没有露面。猜想某一刻,你会眼睛熬红却装作轻松地走进来说,院长,这材料我看完了。
依我对你们这茬人自尊心的了解,你废寝忘食地查词典请教别人,弄通个把篇文章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我会让你当着我的面,把资料念一下。我猜你一定会像受惊的獐子一样紧张起来……我喜欢看别人在我面前面红耳赤。
你一直没有出现。我想,是打退堂鼓了。
我几乎淡忘的时候,你出现了。眼睛一点也不红,晶莹的眸子,直率地盯着我。
我说,看完了?
你说,看了。
这一问一答里有一个微小的差别,就是我说的是“完了”,你的回答只是“看了”。
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假装宽容地说,看起来很困难是不是?里面有许多专业术语。
你说,您想用语言来测验我的水准,其实是很片面的事情。语言太简单了,只要投入时间,就会有收获,不过是个熟练工种。国外任何一个小孩子,所掌握的词汇,都可以在我们的大学本科生以上。您需要的是助手,不是一个翻译。这些日子,我己将您论文中涉及到的所有文献都看了一遍,包括反对您的意见。
说实话,我很有些吃惊。不在于你这番话有多少道理,而在于你直言不讳甚至有些嚣张的气焰。你知道,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话了。
我所从事的科学很冷僻,别人都是门外汉,他们最擅长的一件事就是恭维。当然我会在国际研究领域遇到真正的内行,但和他们的切磋以至争辩,只会提高我在国内的威望。有时候就是这样,外国人赞同你了,是你的光荣。外国人反对你了,也是你的光荣。
按照预定方针,我说,你把这篇论文念给我听听。
你说,我不念。
我说,为什么?
你说,我念得不好。我不想露丑。
我说,在我面前露丑,总比在外国人面前露丑要好。
你说,在谁面前露丑都不好。只要给我时间,我就可以弥补不足。您不要现在逼我。人生一世,最大的成功不在于掩饰或是改正弱点,人的短处是克服不完的。成功在于发扬长处,你为什么不问我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呢?我能不能作您的助手,应该是由我的长处决定的。
我看着你,你真的很年轻,洁白的额头上只有几道浅浅的阴影。我知道那是皱纹,但这些皱纹不但无损你的美貌,反而使你有一种历经沧桑的力量。我说,那么,你说说,你最大的长处,是什么吧?
我最大的长处是实践。在来到您的办公室以前,我作过多年的临床医生和内科主任。我仔细看了您交给我的资料,我觉得它是瘸腿的长跑家,缺少临床证明。您应该迅速把崭新的药物应用于实践,积累大量的实用病例,才能在学术上处于领先地位。
你说完了,紧紧地闭了嘴,剩下的事,就是沉着等待我的决定。
我真的愣在那里了。
你一下子就命中了我的要害。我是一个一辈子都在书斋里度过的人,我可以在理论上有很精湛的论述,但如何同活生生的病人打交道,在我始终是个谜。我喜欢那些没有生命的分子式,它们有无尽的魅力。我不喜欢人,尤其不喜欢病人。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是疾病的外包装,支离破碎的生命次品。虽然我的工作是修补他们,尽可能地整旧如新,但我永远没有办法同他们交心,建立友谊。我发明的药,总要等着别人来证明疗效,我用的是枯燥的数字,人家用的是有呼吸有心跳的温暖人体。临床实践是我的研究中柔软而虚弱的腹部,我却没有力量让它充满肌肉。
可恨你一下子就看到了这一点。假如你是一个小伙子,我会放下架子,拍拍你的肩膀。
你是一个女人,我不好意思做这个动作。
我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助理了。我将刚刚装修好的一所设施精良的医院交给你,由你出任院长。我以为你会受宠若惊。没想到你叹了一口气,轻轻站起来说,我不喜欢当戒毒医生。我不喜欢吸食毒品的人。
但是我从你的瞳孔里看到了你已接受……
好了,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现在,该把你所知道的,告诉我了。景教授依然不失居高临下地说。
我在您所指导下的简方宁任院长的那所戒毒医院里,当过病人。
沈若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