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注视着安疆,等待着,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好似虔诚的观众。这是一场生命结束的演出,安疆是主角。组员们是看客,但每一个人都深知自己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主角。有幸观摩这样的演出,是机遇和福气,也是残忍和震撼。程远青曾经再三的考虑过是否请所有的组员们参加安疆的临终告别?对于这些罹患绝症的人来说,这考验非比寻常。死亡距离他们的距离,比一般人要近很多。思忖的结果是:邀请全组参加。谁认为难以承受,可以不出席。
这是盛典。如今,你难道可以随随便便看到死亡的全过程吗?
和以往的小组活动不同,这一次的活动静寂无声。思索和顿悟都是在沉默中孕育,当你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一个思想的婴儿已然在血泊中啼哭。
静默,在场的连带老吴,是11个人。木所长有一个重要会议,暂时还来不了。一个人躺着10个人坐着。躺着的那个人,目前她还能被称为是一个人,再过一会儿,就要以另外的名字称呼她了。10个人坐着,分明感到一位没有受到邀请的客人已经走进了房间。他无声无息,但你感觉到他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抚摸。他是安静的,不慌不忙的。他只取走他想要的东西,对于他目前还不想染指的东西,淡然处之。他就坐在人们之间,打量着大家,也许在暗自掐算着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
人们和这不请自来的客人共居一室。他冰冷而颀长的手指,从人们的头顶温柔地掠过,弄乱了大家的头发,抹湿了大家的鬓角,捏了捏大家的心脏,让它们扑腾扑腾乱跳了几下,牛刀小试之后就轻轻地放开了,径直走到床边,看着那垂死的老女人。
人们看到安疆的身体猛然悸动了一下,大家都相信安疆感知到了自己最后时刻的到来。死神如同一只抽吸酸奶的透明吸管,插入了安疆的身体。他把她的精神带走了,剩下了她的躯壳。周云若俯下身来,凑在安疆的脸上。少女的杏色身体。犹如精致的小提琴。老女人的皮肤如同风干的肥皂,沟纹皴皱,几乎裂开。这强烈的对比,让人无以承受。
安疆的呼吸越来越缓慢,如同叹息。安疆的心跳微弱到好似一只甲虫的蠕动,即使经验丰富的老吴,也已探索不到了。安疆的皮肤迅速地褪掉所有的颜色,仿佛切下的蜡片。安疆的眼帘再也没有打开,一扇苍老的百叶窗永远的关闭了。
没有回光返照。安疆就这样安静的仿佛空气一般平静地走了。死亡被她演绎成了一泓秋水,在这冬末春初的夜里。
人们走过去,一一握住安疆渐渐冷下去的手。她的手可真小啊,如同一只空的儿童手套。人们轻轻地附在安疆的耳边,说出心中的祝福。
周云若轻轻地说:“安奶奶,我知道你走了,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我以后也会到那里去,我会去找你玩。在我还没去的日子里,你要多多保重你自己。如果你听到了我的话,你能让灯光暗一下好吗?”
周云若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于是人们清楚地看到屋内的灯光猛地暗了下去,好像有一个大功率的电子设备启动。还没等人们的惊呼出口,灯光就恢复了原样,怯怯地,像极了安疆生前时的谦和,好像是为刚才的举动道歉。
门嘭地一声开了,把大家吓得不轻。一身寒气的木所长闯了进来,一看老人的气色,就知道已然晚了。
“唉呀,你为什么就不等等我?生我的气了?您听我解释,这个会不能不开,我是个好军人,你不是不知道。这关系到干休所上百老干部的福利事,您原谅我吧!再说啦,咱们还有一个约定呢,您让我给您做翻译,我紧赶慢赶的,就是要完成您的这个心愿。您让我白跑一趟,是不是?您看,您的小组的同志们还等在这里呢,您就没有个临终遗言什么的?你不说出来,将来找不到我这样的翻译了呢!”木所长自说自话,捶胸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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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其后发生的事,大家可都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安疆老人的右眼,轻轻地眨了三下。幅度之轻微,简直不能说是通常意义上的眨眼,只是右眼皮的轻轻抖动。
扑在安疆床边的木所长抬起身子,五大三粗的汉子泪眼婆娑。他说:“看到了吗?眨右眼!”
大家说:“看到了。三下。”是的,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不知是什么意思。
木所长说:“安疆告诉过我,她的意思是——她很幸福……”
安疆的后事就由木所长和老吴操办,程远青就带领大家走出了安疆的家。
冬末春初,白天刮风,到了晚上,风停了。
天蓝似海,树直参天。路灯暖得孤独凄凉,雪地也被渲染成棕色。水凝成雪,走过多么遥远崎岖的路。在酷暑中蒸发,在严寒中链接。被无数乌云折磨和裹胁,被风暴鞭笞和戏耍。雪花会心一笑,自九天降下,把如玉的花瓣在枯枝上粉碎了,粉末溅落在人们的发丝上。死亡欢欣地协助了生命的诞生。这个过程是如此的壮丽,如此的波澜壮阔,它漫无边际地涌动过来,淹没了落叶飘浮的残息。
雪化了,变成了泪。泪被温暖的风吹干了,雪就变成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