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1)
只读这一句“和梦也新来不做”真的有种不可言喻的悲伤。不,应该是,绝望。一个落魄帝王,哀入骨髓的绝望。他说,原以为,远离故国,千里关山,至少还可以在梦里重见。
可是近来,连梦也不做了,哪怕是一个易碎的梦,也伸手抓不住它的影子。
他没有帝王的霸气和谋略,没有帝王的风云和胆识。他是个书画家,写瘦金体、画花鸟,才华斐然。这样的风流天子,没有铮铮铁骨,只有风花雪月。就如同南唐后主李煜,注定会是山河破碎,沦为阶下囚。历史会有许多的巧合,斗转星移,那些如烟往事,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掠过每个人的心头。
看一段消逝的汴京遗梦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赵佶裁减冰绡,轻叠数重,冷淡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赵佶,宋徽宗。在位25年,国亡被俘受折磨而死,终年54岁。短短几行字,却将一个帝王悲剧的一生,轻巧地从开始写到结局。这首《燕山亭》就是宋徽宗被掳往北方五国城的途中写下的。那时候的他,身为俘虏,心力交瘁,忽见烂漫杏花,开满山头。无限春光,大好河山,也只为得意者而敞开。对于一个失意的帝王,再美的风景,于他都形同虚设。
所以,他想到的是无情风雨,只需一夜,就可以将这些繁花摧残。春来春去,不过是,多添了一段离合的无奈。就如同他,从盛极的君王,到衰败的俘虏,也不过刹那光景。春尽还会有春回,而他此一去,万里蓬山,寒星冷月,又怎么还会有归期?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宋徽宗,确实不是一个好皇帝。他即位后,荒淫奢侈,苛捐杂税,搜刮民脂民膏,大兴修建宫殿园林,很快就把国库挥霍一空。他太霸道了,他爱奇花异石,就派人在苏杭一带,不择手段地搜刮民间财物。他太荒唐了,尊信道教,便大建宫观,自称教主道君,请道士看相算命,将自己的生辰也轻易改掉。他太嚣张了,只为他的生肖属狗,便下令禁止汴京城内屠狗。
这样的一个帝王,惹得农民起义、金兵南侵,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他害怕了,下令取消花石纲,下《罪己诏》,承认自己的过错。可是此时想要挽回民心,已是太迟。更何况,他的挽回,只是被迫无奈,权宜之计。他能够真心改过吗?不能,生性如此,他不适合做一个帝王,只能做一个纨绔子弟。
丢失了权杖,摘下了王冠,缴没了玉玺,他不再是帝王。
不再有呼风唤雨的资本,不再有挥霍奢侈的权力。他和他的皇子,被贬为庶人,连同他的臣子和嫔妃,都成了俘虏。汴京皇宫里所有的珍宝、礼器、藏书等被洗劫一空,他的帝王之梦,从这一天,彻底地破碎了。也许,只有在危难之际,才可以,将世情看透。他的词句,句句情真,悲凉中见清醒。是因为,他的生活,已经远离风月。从此后,命运的枷锁,会将他紧紧束缚,他的人生,自己再也做不了主。
他的爱妃王婉容,被金将强行索去,受尽凌辱。曾经说好了的老天荒、不离不弃,转瞬间,彼此都下落不明,谁也不再是谁穿越生死的牵挂。他仅有的一点尊严,被一路践踏,累累伤痕,连痛的地方,都找不到。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怀想,因为,他始终放不下那些繁华的过往。尽管,他无力去抓住那些消逝的时光。“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他怪燕子不解人语,不能托它捎去重重叠叠的离愁别恨。他叹:“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他那富丽堂皇的宫殿,到如今,只能在梦里时而相见。他只想捧着这个梦,支撑地过完以后那漫长的岁月。可近来几日,真的是连梦也不做了。那般流淌的思绪,已在绝望中渐渐干涸。人生,就像是一盏摇曳的油灯,油尽灯灭,一丝光芒也不会再有。明明灭灭的烟火,只给那些还心存希望的人。
他说了,和梦也新来不做。他沉醉一生,只有这一刻,最为清醒。短短几行词句,诉尽衷肠,没有繁复,无须诠释,一切已经了然入心。多少人,看到他的词句,或者会对他此般遭遇,生出感叹。对他以往的过错,有了些许的宽恕。然而,历史是给不了任何人回归的机会,在淙淙的时光面前,不会有原谅的理由,也没有重来的借口。
丢失了梦,他只剩下一具行尸,去了金国都城。任由他们摆布、侮辱,经历着流放、迁徙、关押、囚禁等折磨。在无数个风雨飘摇的夜晚,一盏孤灯延续着没有灵魂的生命。“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他人生的风景里,连一只大雁也看不到了。
他死了,死在五国城,结束了九年的囚禁生涯。一生荣辱,一世浮沉,成了过眼云烟。只是谁也不知道,他的魂魄,是否可以回归故国。可以在那儿,做一次深深的忏悔,又或者,静静地回味一场汴京遗梦。许多人,都说宋徽宗误国,可谁又知道,究竟是他误了国,还是国误了他。倘若他不是帝王,这段北宋历史,又会有新的安排。而他的宿命,也可以重新更改。人生不可以量体裁衣,处处尽善尽美,倘若你不能适应它的尺寸,就注定,是残缺。赵佶,接受了一场不合时宜的托付,一个国家的托付,太重了。可他不曾意识到,他只接受了尊荣华贵,搁下了万民苍生。
生命似一场灿烂的杏花红,春去春回,梦醉梦醒,不要问归路,不要问前因。我们可以做的,只是在散淡的日子里,寻觅一些过往遗落的影踪。
其实,我知道,梦里不知身是客,这里的客,真的和那个过客无关。可是我却总是会无由地想起郑愁予的那首《错误》,那首凡尘男女都熟悉的《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惟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浪淘沙李煜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是一个打马江南的过客,他错过的,是一段美丽的相逢,是一段今生的莲事。也许是因为南唐后主本就是个多情之人,所以想到他,总会与这些潮湿的情感相关。纵然他思念的是那破碎的河山,感叹的是客居异国的愁苦,而我,却总能碰触他心底深处的柔情。因为,那层湿润的感伤,从来都没有晾干过。
读宋词的人,不会有人不知道南唐后主李煜,他被称为“词中之帝”。他虽为南唐后主,但是后半生的生涯却是在宋朝度过。并且他的词,后半生深得其味,那段沧海桑田的经历,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也注定了他的词会走向不可一世的风华。都说人生有得必有失,有失复有得,可是任何一种交换,都要付出代价。南唐后主之所以这般为世人铭记,不仅是因为他是亡国之君,最让人刻骨的,还是他的词。他的词,像是一把柔韧的利剑,剑锋可以轻易穿透你的胸膛,却难以快速地拔出。那种韧性,似藤,扎进心里,还会攀爬,直至最后,紧紧地将你包裹。你只能看着它流血、看着它疼,却无可奈何。
历史上有许多亡国之君,但是可以让人这样温柔地记住,唯独南唐后主。这些记住他的人,没有过多地指责他误国误民,断送江山。但是短短的几个字,就知道他真的不是一个好皇帝,“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为高谈,不恤政事”。他的性情,注定他做不了一个贤君,只能做一个风流词客,在诗酒音律中,才可以逍遥度岁,形骸无我。可是他生在帝王家,命运安排他接过权杖,坐上了高高的宝座。这样一个柔弱的君主,他没有气吞河山的霸气,不能横扫古今天下,不能驰骋万里云天,所以才成就了宋太祖逐鹿中原、碧血黄沙的故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结果,必定会是梦断尘埃的叹息。从他君临天下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开始导演他悲剧的人生,所有华丽的过程,都是为了那场落寞的结局。
结局来得太快,从坐拥江山的帝王到一无所有的阶下囚,只消刹那光阴。这一次,他是真的痛了,亡国之恨,切肤之痛。也许他痛心的不是他的帝王宝座、不是他天下子民。因为他本就没有一颗帝王之心,而天下子民,换去这个皇帝,或许会更丰衣足食。他痛心,从宫廷享乐的瑰丽生活,一下子步入以泪洗面的软禁生涯。是,囚禁后宋太祖也给了他一个头衔,违命侯。可事实,他不及一个平凡的百姓。他从帝王成了俘虏,对于一个风流不羁的才子,最重要的莫过于自由。他说过:
“雕栏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沧桑变迁,人事更改,他拥有的只是破碎的记忆,能做的,是一次次将疼痛的碎片,拼凑起来。所谓破镜难圆,任由他多努力,也无法回到最初。
他的词,从开始的风格绮丽,到后来的泣血绝唱,也是因为江山的更替而改变。所以有了那首千古绝唱《虞美人》,有了这首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浪淘沙》。还有许多许多,让人看了一眼,便无法忘怀的词句。他就是这样从一个俘虏,成为“词帝”。帘外雨声潺潺,春意阑珊,他枕雨而眠,入了梦境。梦里让他暂时忘记了俘虏的身份,只想贪恋那片刻的欢愉,可是好梦由来易醒,那阵阵春寒惊醒了他的梦。原来,梦里梦外,竟是这样的天渊之别,他深切地感怀自己的人生境况。醒来独自凭栏,看无限江山,风云万里,于他,不过是一粒粉尘。一切都是落花流水,春去春还会回,可是他人生的春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因为痛入骨髓,才会用情真挚,写出意境深远的悲凉之词。故国不堪回首,他能看到的,只是江山的影子、寂寞的影子。他的词,醒透深刻,可是他真的觉醒了吗?如果时光倒流,他是否会励精图治,打理江山,重新俯瞰众生?不,他不会,他没有帝王的霸气和谋略,没有高瞻远瞩的襟怀,没有披荆斩棘的魄力。一切都是命定的,他的才情,离不开雪月风花,就算从头来过,他还是亡国之君,是后主。为了这个“千古词帝”,他付出了一生的代价,丢了万里江山,他唯一仅有的,就只有文字。以文字为食,以文字疗伤,以文字相依为命,也是文字,为他至死不渝。
他还有梦,并且只有在梦里,还会以为自己是帝王,在梦里君临天下,在梦里诗酒欢娱。就这样一次次被春寒惊醒,一次次将栏杆拍遍,却再也触摸不到故国的温度。他迷失在别人的宫殿里,可是,历史却没有抛弃这个没落皇帝,给他画下了深刻的一笔,可是世人却只记得,他是一个词客,一个用江山换来千古绝响的词客。他的王冠上写着耻辱,文学史册里却给他戴上美丽的光环。从古至今,探寻他一生故事的人,太多了。而我,只是其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一个。
梦里不知身是客,可是梦还是醒了,春天远去,天上人间,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刚过了梅雨之季,已是仲夏,池中的莲,在月光下徐徐地舒展。随意翻开一册线装的宋词,却读到这么一句:砌下落梅如雪乱。顿时,心中拂过一丝淡淡的清凉,似晶莹的雪花落在澄澈的碧湖中,缓慢地消融。佛家说:“心即是境,境亦是心,心净则国土净。”任由世间尘埃飞扬,却无法沾染那颗明净的心。所以,在这仲夏时节,还可以品味出一份清凉,就是心的境界。
读一首词,就是在读词人的心,读他的人生际遇、悲喜心情。而不同心境的人,读出的词,亦会有不同的感慨。都说知音难觅,好词好曲喜欢的人无数,可是深知其味者,则少之又落梅如雪拂了还满清平乐李煜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少。我读《清平乐》,不求成为后主的知音,更不会去猜测与他有过某段缘分,只是读了,入了一种情境。这首词,也是李煜成为俘虏之后写的,一位亡国之君痛失山河的悲绝,被春愁离恨消磨,已是衣带渐宽,憔悴不已。
在我心里,更觉得这首词,是在怀人,怀念那个令他倾付所有情感的女子。历史上,不仅记载了这位南唐后主是如何丢失江山,如何沦为俘虏,也记载他的词风,从艳丽到悲凉的转变,还记载了他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李煜的生命中,有一位红颜知己,周后。也许,他成为亡国之君,是因为他懦弱的个性,以及宿命的安排。但是周后却影响了他一生的情感,将他的词作推向人生的顶峰。历史,总是愿意给多情皇帝添上璀璨的一笔。仿佛一个情深的皇帝,就算是昏庸无道,荒废朝政,也可以谅解。
因为那些绝世而独立的佳人,本来就可以倾国倾城。都说红颜祸水,其实祸水并不是红颜,而是那些爱上红颜的人。
只是世间那些把持不住情欲的男子,喜欢把责任推卸到一个柔弱女子的身上,似乎只要这样,他们就没有过错。南唐后主一生深爱的女子,周后,名娥皇。她是红颜,但不是祸水。文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史记载,她比后主大一岁,是个多情而贤惠的女子。她精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常弹后主词调,为他舞霓裳羽衣。对于后主来说,这样一个女子,是上苍赐予他的仙子。后宫粉黛三千,知己独一人矣。那些佳丽,容貌固然美丽,有才情者亦不少,可是能够深入他灵魂的人,只有周后。
只有周后得到这位多情皇帝的专宠,因为周后是他缘定一生的知己。他的词,只有她能读懂,并将他的词谱成音律,用情感唱出。所以李煜前半生为她写了许多深宫香艳之词,儿女柔情,风流韵事,都记载于词中。也许,这是后主一生最快乐的日子,鸳鸯共枕,罗带同心。可是再美的爱情,也抵不过虚无的光阴,抵不过生死的离别。周后病了,正是风华正茂时,却一病不起。后主为她朝夕相陪,为她衣不解带,如此挚情,也挽留不住她的生命。她就像一枚落叶,在赶往秋天的路上,匆忙而悲绝地消亡。
周后的死,令后主悲痛不已,他的词风,也是在这时开始有了转变。从香艳旖旎,到感伤悲切,一切皆因情起。是周后开启了后主的灵思,让他无意做了“词中之帝”,虽为亡国之君,却被后世推崇到诸多帝王之上。周后死了,后主又娶了周后之妹小周后,但我明白,有些爱,是不能取代的。他和小周后情感的开始,并不意味他与周后情感的结束。因为,他带着对周后的思念,一起去了汴京,做了宋太祖的俘虏。无限往事,不堪回首,可也是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陪着他,度完那段痛苦的软禁生涯。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会惊醒,醒来后,眼角还流着伤情的泪。那不敢碰触的春愁,就像影子,追随着他左右。落梅似雪纷乱,撒在发梢、衣襟,才拂过,又沾满。曾经那么语笑嫣然,在枝头飘逸,却终还是摆脱不了零落成泥的命运。就像他的香草美人,他的周后,香消玉殒,只留下一座孤冢,在遥远的故国。曾经权倾天下的帝王,如今想要折一枝鲜花插在她的碑前,取一杯薄酒浇在她的坟上,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