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观花与写花,按传统诗文惯常的路径,当以菊花为首。但如今,在很多城中,很难见到自然生境下的生长开放的菊花。都是到时节一到,一盆盆盛放的菊花密密地齐齐地摆放出来,在街头,广场,公园,形成装饰性的色块与图形,远观有很好的视觉效果,近看,却少了些自然的风致。完全的欧式园林作派。傲霜之菊,在中国诗歌之树的枝头,作为秋花最为闪亮。却是倚着篱墙,虽也是人工安排,却总是最大限度保留着自然的风致。
好在如果要写成都的秋花,怎么说,都要以木本的芙蓉为首。成都这个地方,基本处在中国南北分界线上,又稍稍偏南一点。夏天,比起长江边和长江以南的城市,没那么多的酷热,冬天,也没有北方城市那样的酷寒。加上远处内陆,深陷盆地,少受转向的季风影响,秋天就很绵长,能一直深入侵占掉一些冬天的地盘。如若不信,可以回想一下银杏金黄落叶满地的时间。
从时序上来说,芙蓉花差不多就是成都这个城市一年中最晚的花了。正所谓“开了木芙蓉。一年秋已空”。
更可喜的是她的花期绵长。九月底,城中各处,偶尔可以看到团团浓绿的芙蓉树上,一朵两朵零星开放。那时,一树树黄花决明正在盛放。到了十月大假后,决明树树艳丽的黄花呈现了零落之象。秋意一天浓于一天,这时,白的,粉的,红的芙蓉才真正渐次开放。苏东坡诗云:“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说得正是此花开放的时令。这样留心于芙蓉的观察者不止苏东坡一个。早在此前的唐代,长居成都的女诗人薛涛就有诗句“芙蓉新落蜀山秋”。说芙蓉花落的时候,蜀地的秋天就算是真正到来了。从诗句中看,薛才女的观察更加细致入微,芙蓉花真的是且开且落的。从芙蓉花开那些日子,我就四处留心观察,每一朵芙蓉,盛放后,在枝头上停留也就两天左右时间,然后,就萎顿了,悄然凋落在树下了。只要稍加留意,就会看到每一株芙蓉树下,潮润的地上,都有十数朵,甚至数十上百朵的落花了。但在树上,每一枝头顶端,都有更多的花朵正在盛开,或者即将盛开,还有更多的花蕾在等待绽放。也就是说,芙蓉的花期还长,蜀地成都的秋天也一样深长。
这就是在成都观赏秋花,要以芙蓉为先的首要理由——自然物候上的理由。
当然,更为重要的还有文化上的理由。
成都被简称为“蓉”,已有千年以上的时间。这个“蓉”,就是芙蓉花的“蓉”,木芙蓉的“蓉”。
这个来历,至少好多成都人是知道的。
有个传说叫“龟画芙蓉”。
说得是成都初建城时,地基不稳,屡建屡塌,后来出现一只神龟,在大地上匐行一周,其行迹刚好是一朵芙蓉的图形,人们依此筑城,“一年成聚,两年成邑,三年成都”。
再一个传说为更多的“蓉城”人接受,叫“芙蓉护城”。
说得是五代十国时后蜀国郡孟昶为保护城墙,命在成都城上遍植芙蓉,每当秋天芙蓉盛开,“四十里芙蓉如锦绣”,满城生光,成都便从此名之为“蓉城”。据考,当年的城墙是土城,在雨水淫多的成都,土城易于崩塌,而芙蓉花树,地面的部分繁盛茂密,可以遮挡雨水直接冲刷墙土,其根系也很发达,也有很好的固土作用。也许嫌这个理由过于实用主义,不太配“蓉城”或芙蓉本身的美丽,或者是历史上确有其事,反正成都人更相信,孟昶所以选择芙蓉防护和妆点成都,是因为其王妃花蕊夫人的影响。这位花蕊夫人喜欢赏花观花,又因为眼见春夏之花之短促而易于凋零,便又时时处于“感时花溅泪”的敏感伤怀的状态之中。后来,她在郊游时,在农家院中,发现了这傲寒拒霜的芙蓉花,深得安慰,非常喜爱。因此孟昶为讨她欢心才在成都遍植芙蓉。
芙蓉树本身的确也非常美丽。
从树形上说,如果不修剪,径自生长,可以长到十来米高,如果有足够空间,这树不止尽情向上,其横向的分枝四逸而出,不开花时也树形饱满优雅。在城中,大多数芙蓉花树每年修剪,不是一般的小修小剪,是把所有分枝尽数剪切,只留一根主干。这根主干的高度,根据配景的需要,或二三十厘米,或一至两米。但就在这主干桩头上,当年就能抽出十数条或数十条新枝,放射状萌生,到夏天,每条新枝都有一两米长了,每条新枝上都互生出阔大叶片,如伞如盖,绿荫团栾。那掌状叶片也规整好看:每一片都是3-5裂,裂片呈三角形,基部心形,叶缘具钝锯齿。就在这样的枝头,由那些手掌一般的叶片,捧出了一簇簇花蕾。
因此,《广群芳谱》中这样描述芙蓉:“清姿雅质,独殿众芳。秋江寂寞,不怨东风,可称俟命之君子矣”。这句话的意思,当然可以理解为,芙蓉花美,但芙蓉不仅仅只是以花为美。她的叶片,和整株树的身姿也自美丽动人。
今天是重阳节,又是周六,薄薄的太阳出来,我带着相机出去寻访芙蓉。
其实,芙蓉花渐次开放,已经有十多天时间了。好多树下,都有了零星的落花。但枝头上着花更多,或者已然绽放,或者将要绽放,还有更多的花蕾在等待绽放。那些挣破了苞片的花蕾都是红色的,但盛开的芙蓉却是粉白红三色。查植物书,说芙蓉因光照强度不同,引起花瓣内花青素浓度的变化,早晨开放者为白色,继而开放者为粉色,下午开放为红色。因为这个缘故,芙蓉花还有个“弄色芙蓉”的美称。还有人有微博上告诉我,说同一朵芙蓉早上为白,继而变粉,再变为红色,一日三变。这个着实超越了我观察得来的经验。或者,在另外某处,有这样一个神秘妖娆的品种也未可知。而在我的观察中,虽然一树几种花色都有,但这种一日三变,或者依不同时间开放而成不同颜色的情形却未曾得见。我家楼下侧院中就有三株芙蓉,接连几天,我面对电脑累了,就下楼一次,一日里竟有五六次至多,并未见到书中所说变色的景象。早起开放是白色的,晚上还是白色。夕阳西下时是红色的,朝晖之下也是红色。但我因此看到了两个情形。一日,盛开的芙蓉花会像向日葵一样随着太阳旋转,以便把展开的花瓣和黄色而密集的花蕊朝向太阳。当太阳沉下楼群组成的参差的天际,盛开的花瓣就微微闭合了,第二天太阳起来,又再度展开。
成都这个城市,注定与芙蓉有缘。不仅从五代起,就把芙蓉当成了市花。更早一点的唐代,浣花溪边有许多造纸的作坊,能制美丽而精致的笺纸。才女薛涛在这些笺纸上写她一个名伶送往迎来的诗,清词丽句之外,还嫌书写的介质不够美丽,竟自己跑到某个造纸作坊,亲自设计纸样,并督导工匠,用浣花溪的水、木芙蓉的皮、芙蓉花的汁,制成了色彩绚丽又精致的薛涛笺,专门用来写她“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之类的多情诗句。
这也是她为这座叫“蓉”的城市留下的一段深远的雅韵。
为此,有一天朋友设了饭局,正在浣花溪公园,我特意早到,到公园中专门去看那里的芙蓉花。虽然,现在开花的肯定不是薛美人当年行经的那一些,但想想,这里就是她行经,并和匠人合作制笺之地,心情毕竟与在别处看见,还是有些微的不同。
可惜的是,薛涛此笺已经失传。记得在四川大学旁的望江楼公园的竹林深处,见过一个售纪念品的小货亭,有薛涛笺卖。就是普通的八行笺而已,只是有些暗暗的花纹。机器时代,早就遗忘尽手工的精致与深情了。
更为可惜的是,今天的成都城市中,虽然四处都可见到芙蓉,但成林成片者,已不能见。这种美丽的本土的植物,不仅扎根于自然生境,更深植这个城市的历史记忆。如今却被越来越多的引进植物分隔的七零八落了。我不反对引进植物。一来,那些植物自有独具的美感,二来,在这个污染越来越严重的时代,某些引进植物显得更加强健。但对一个城市来说,物理上的美感是一个方面,精神与文化上的,与集体记忆有关的植物,还是应该成为景观上的主调。
古书《长物志》上说:“芙蓉宜植池岸,临水为佳”。水光与花色辉映,“照水芙蓉”历来被视为一种极致的美景。成都多水,如果这个时节,某一段江岸,某一处湖边,遍开连绵的芙蓉,在这草木凋零的季节,那我们就得享一种宝贵的非物质的福祉了。我在微博上说了点芙蓉的前世今生,附带一两张芙蓉花照片,就有和我同在成都的人来发问,该到哪里去看芙蓉。据我的观察,芙蓉树抗污染的能力也应该不错。城中,好几种叶子阔大的树种,叶片上都积满了尘土与油垢,让人不忍卒看。芙蓉花叶子大如手掌,叶片上也会积有尘土,但一场大雨,还能清洗干净。至少没有见过她的叶子抹布一样满是油污——比如,茶花的叶子就有着超强的集油功能,上面油垢能厚到看不清叶子的本色。
在污染日重的环境中,芙蓉真还是一种能使这个城市显得清洁的树。一种有着内在清洁精神的树。发此感叹,因为观察到芙蓉花凋谢的特别方式。好多次,到开满繁花的树下,在地上见不到片片零落的花瓣,只看到一个个干瘪了的花蕾,失去了粉嫩的红色,先是变成枯草的颜色,再变成泥土的颜色。那时,我纳闷,是花蕾太多,为了腾出更大的开放空间,就必须有一些花蕾未及开放就悄然凋落吗?即便如此,树下也该是铺满了凋零的花瓣。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我特地给楼下几朵芙蓉花作了标记。两三天后,我确认,这几朵盛开的花,萎谢之时,并未像常见的那样花瓣片片飘落,而花蕊变成了膨胀的仔实,那一朵朵花只是慢慢收拢了花瓣,重新变回了花蕾的形状。当然和真正的花蕾还是有着明显的区别:首先是没有了绿色苞片的包裹,再者,唐诗中所说“山中发红萼”的“红”也消失不见,若说还有点残存的花色,那也是回响一般的残红了。
我带了十几枚这样的落花回家,一一解剖,想看看几天短暂的开放时,中间的黄色花蕊是否变成了种籽。那些花蕊只是萎顿了,每一朵枯萎的花中都未传来种籽的消息。漫长的植物进化史上,开花植物的出现,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让我们赏心悦目,而是为了结出种子繁衍种群。也许人工的干预已经改变了一切。这段时间,每每去到野外,我就留心观察,却没有发现真正野生状态的芙蓉。她们只是出现在有人烟的地方,用扦插的方式栽种,生长,开花。
今天是11月16日,雨后天晴,气温又回到二十来度。再出去散步,见树树芙蓉还开放着。只是树上的花朵已然十分稀疏。细看枝头,也没有了待开的花蕾。我想,待这些芙蓉开尽,真正的冬天就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