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哲听了,惊得彻底清醒,“对,我等下就打电话。”
“那就好。对了,我的绿卡有眉目了,这几天我得加一把油。宝宝跟你说话。”
明哲一脸笑意地在宝宝的“爸爸再见”中放下电话,旋即为父亲的事皱起眉头。吴非的担心没错,爸是个糊涂人,蔡根花虽然是表姑的邻居,知道根底,但万一人家见财起心,爸还稀里糊涂以为人家中意他,他们三兄妹岂不是要背上个便宜老妈和便宜弟弟?这种事防不胜防。如果蔡根花真是与爸情投意合倒是罢了,也算是爸老来有福,可问题是明哲这个儿子自己都觉得老爸殊无可爱之处,一个不到五十的女人怎么可能看上他近七十岁的爸。万一菜根花是个有心机的,或者背后有高人指点,他们三兄妹以后就等着流水般送钱去吧,那可真是无底洞了。爸这么糊涂的人,真是太容易诱发别人的犯罪感,这也是明哲放不下老爸总是为老爸操碎了心的原因。明哲更不敢多想的是,万一蔡根花跟爸玩个仙人跳可怎么办,关键是丢不起这个脸啊。
可是,这话该怎么与爸说呢?这话说出来会很令爸难堪。做儿子的叮嘱爸不能这样不许那样,而且叮嘱的还是私房小事,会不会很滑稽?他总不能学妈那样,大吼一句老苏你不许XXX。
明哲用一顿饭的时间核计着该怎么委婉地与父亲说明。但饭后打电话过去,没人。一直等他到了公司加入加班队伍,父亲才接起电话。原来是带着上岗一天的蔡根花买菜去了。
“买了些什么菜?”
“买了一条河鲫鱼,一把葱,小蔡正在厨房收拾鱼。还有两根夜开花,四只鸡蛋。这几天夜开花只要八毛,比丝瓜都便宜,春天时候要两块一斤呢。这几天丝瓜还得两块一斤。”
明哲一想,除了四个鸡蛋,这些菜只够他吃一顿。但上班时间他没法苦口婆心劝导父亲多买菜,只得直奔主题。“蔡保姆人还行吗?煮的菜好不好?”
“人挺好,人挺好,很听话,昨天中午烧出来的菜有点咸,我跟她说老年人血液粘度大,不能吃太多盐,会引发心血管疾病,她晚上烧出来的汤就淡了,很听话,很听话。我让她住在小卧室里,这下你回来没床睡了。”苏大强第一次体会到当家作主人的快乐,难免兴奋得有点话多。
明哲耐心听完,道:“嗯,人好就行。爸,我提醒你,虽然我们知道蔡保姆住哪儿,但你平时还是得小心把值钱的放进我给你开的银行保险柜里。还有,你们进进出出的时候要注意分寸,不要太亲密,被旁人议论了不好。”明哲很想说爸你自己也得留意君子不欺暗室,别做出蠢事让人抓了辫子。但总觉得这不像是跟父亲能说的话,有点难以启齿。
苏大强一向对于命令很容易接受,他习惯了。再说大儿子是他新的依靠,他当然得听大儿子的话。即使命令不合常理,或者难以接受,他也会口头上坚决接受。“我会做到,我会做到。”
“那就好。以后吃好一点,没多多少钱。再说人家保姆看着呢,蔡保姆也得吃菜吃饭,别委屈了人家。再给我买一张折叠床,以后我回家时候要用。爸你忙,我上班了。”
明哲放下电话却觉得意犹未尽,电话里说话不方便。但想到父亲是如此的胆小,今天差不多能警告的也警告了,估计应该不会岀太大问题。
但令明哲没想到的是,他父亲并没给他买床。他两周后回去看父亲,他是君子,不好意思夺蔡保姆的床,于是睡了一夜客厅地板后,自己第二天赶紧去超市买床买草席买蚊帐买毛巾毯。
这一个周末他跟父亲蔡根花相处,密切关注两人的相互交流一举一动,看出蔡根花果然比较胆小怕事,而且,父亲对蔡根花竟然很是权威,最关键的是,两人之间目前看来还应该没有什么暧昧。
明哲公司组建新部门的工作稍微闲下来,他便开始系统性地整理父亲的谈话和从明玉车库搬来的资料。他实在是觉得父亲的叙述太见不得人,没法在比较公开的博上面亮相,于是花钱买了一个空间,自己做一个封闭性论坛,将地址和密码发给大家,通知大家以后在论坛集会。他硬着头皮扔上去第一篇整理稿。这篇短短的文字,却是明哲几夜考虑的心血,既不能惘顾父亲的怨恨,又不能诋毁他尊重了那么多年的妈,更不能放弃事实,所以他只能笔削春秋,他好生为难。
但为难归为难,他还是挤牙膏似的写出一些,可他只敢扔上去一段,他得看看弟弟妹妹吴非朱丽们的反应。
“爸爸妈妈虽然同一籍贯,但从不相识。爸爸从小随爷爷进了城里,是城里的居民户口。爷爷早逝,奶奶含辛茹苦将爸爸拉扯成人。爸爸高中毕业后留校做图书馆管理员,一做就是十几年。妈妈是小镇的居民户口,外公身体不佳,全家靠外婆替人浆洗缝补抱小孩挣点口粮。妈妈初中毕业,自己找关系成为镇卫生所临时工,开始挣钱养家,不久转正。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奶奶担心苏家绝后,一直张罗爸爸相亲,但是直至爸爸三十依然无果。奶奶只有将目光投向爷爷乡下老家,委托亲戚物色儿媳。因此,爸爸妈妈得以见面。”
明哲是半夜将这段家史扔上网的,早上一醒,第一件事就是朦胧着双眼打开电脑看有没有访问。结果,里面只有一个访问,一条留言,是吴非的。吴非的留言很简单,带有调侃,“于是爸妈结婚,然后有了明哲、明成、明玉。年初,妈去世。而苏家的生活还在继续……。完。”
明哲看了一笑,知道吴非调侃他写得过于简单,既然如此简单了,那还不如精简到底,就像她写的那几个字。明哲心说,其实他所写的捏巴捏巴还真与吴非写的差不多,最多多了一些当时的环境人物。把那些不相干的枝枝桠桠裁了,差不多只剩吴非所写的这几个字。可是,让他怎么写那些相干的枝枝桠桠啊。
问题是,不写那些曾令父亲嚎叫的枝枝桠桠,又怎能达到他写家史的初衷?他写家史,不就是为了发掘家庭发展到如今这不健康状态的原因,以使大家体谅过去,和睦相处吗?尤其是明玉。但如果凭第一段被削得差不多的写法,还如何发现矛盾,解决问题?
明哲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揭露与掩盖之间的矛盾,很是犯难。但他很想听听明成和明玉这两个当事人的意见,忍不住又给两人发了短信,“我把家史第一段放上论坛了。”
明成接到短信时候,正与睡眼惺忪的朱丽一起下楼上班去。翻出手机看到这一段,冲朱丽笑道:“大哥这是干什么了?谁家有这么给父母修家史的,我家又不是名人家庭。”
“你大哥有点迂。”朱丽每天上班路上哈欠连天,下班路上哈欠连天,只有上班时候精力十足。太忙,她不得不精简生活中的精力配额,全数调配到工作中去。工作这东西有一样好,有多少投入,就有多少回报,立竿见影。
明成笑道:“我上班就看看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大哥太八卦了。朱丽,你有没有问过你爸妈的过去?”
朱丽眼珠子一转,笑了:“问过,怎么能不问,不过主要问他们是怎么谈恋爱的。结果爸妈都很尴尬,还是妈被我问烦了,悄悄告诉我一小点点。原来他们是自由恋爱,而且还是一见钟情。”
明成想了想,道:“我爸妈不是。有次妈给明玉气得偷偷抹泪,被我瞧见。不知当时说些什么,说到她当时怎么跟爸相亲结婚。我爸妈很不浪漫,就冲我爸这种人物,我妈是被迫的。”
朱丽愣了一下,但也觉得有可能,公婆两个人怎么都不可能一见钟情,谁愿意对公公这种人钟情。她对明哲写的内容大为好奇,不知道公婆以前会有怎样的一段传球,“我上班就去查,你早上别给我电话,我要开一早上的协调会。对了,你上班多喝水,你这几天接连应酬喝酒,口气臭得很。”
明成微笑点头。送朱丽上公交车,他过一会儿也乘上另一辆公交车。两人如今手头拮据得没办法,有限的现金数量逼得他们不得不坐公交车。但两人坚持着不买公交IC卡,因为相信困局很快会成为过去。
明成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上了大巴,挤在沙丁鱼似的人丛中间,一手拉吊环,一手紧紧护住他的包。这算不算是经历中获得经验?明成苦笑。他没与朱丽说的是,他最近苦闷,被周经理挤兑得惨了。虽然已经不属周经理管辖,但那么多日子的业务做下来,很多业务与周经理的重叠,改线,哪有那么容易,他多少套路周经理全知道。而他新进的部门,经理不愿意得罪一个周经理这样的人,对明成口头鼓励几句,但实际效用有限。所以明成一肚子的烦心事,可是回家没人说,即使朱丽在他也张不开口,他一堂堂男子汉,总向老婆诉说受别的女人欺负,多说了,连祥林嫂都不如了。晚餐每到小餐店坐下,不由自主就向往啤酒带来的爽快,每顿饭小菜可以简单,可是酒非喝不可。不,他这几天没有应酬,无酬可应,圈内的朋友最先还招呼他几句,现在都淡岀他的视线,客户也不多,很少,有也被周经理破坏了,他没应酬,他只是自饮自酌,他没好意思告诉朱丽。
到了公司,明成立刻打开电脑进入论坛。一看明哲扔上去的那么小小一段,觉得大哥没把妈妈所受的委屈说出来,这事儿他倒是听妈妈说起。他十指飞快,趁别人还没上班,录下一段文字:
“据我所知,爸爸妈妈的会面是小姑婆安排。为此,妈妈特意向同事借了一件九成新印花罩衫,一条灰色毛涤裤子。但是见面之后,妈妈很是失望。回到家里与外婆一说,外婆却是非常赞成,竭力动员妈妈嫁给爸爸。因为城里的工资基数高,每月副食品供应比乡镇多,外婆希望大女儿的出嫁能拉家里弟妹们一把,把他们都带到城里去。尤其是弟弟,我们的舅舅,呆在小镇是没出息的,男孩子必须往外走,带路人就靠妈了。但妈妈不喜欢只会低着头笑的爸爸。外婆动员不成,就来了武的,更拉了外公给妈妈跪下,逼妈妈就范。妈妈没有办法,最后只好嫁给爸爸。”
逼婚?可怜的婆婆。朱丽正因为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检讨婆婆对待公公和对待明玉的态度,看了这一段,不由寄予无限同情,某些怀疑之类的心思都不好意思再想。都知道强拗的瓜不甜,公公与婆婆的相处为什么如此不融洽,在婚姻的最初已经注定。
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记得以前看的书上说,当时由于户口关卡极严,农业户口与城市户口之间的差异简直是天上人间。所以很多农村最美的女孩嫁了城市最丑的郎,那个年代的畸形产物啊。或许有的人是心甘情愿地以为高攀,但是婆婆是一开始就不愿意。朱丽摇头,天下竟有这么狠心的父母,肯如此狠心推女儿入不幸婚姻的火坑,只为换取独养儿子的进城。明成家的外公外婆极端重男轻女。
朱丽在明成的贴子后面跟了一贴:“妈被重男轻女害了。”赶紧上班忙碌去也。
明成一见,也跟了一句:“可是妈妈如此牺牲带进城的舅舅也不见得多待见妈。”
吴非一个人在美国七骗八拐收拾了宝宝上床睡觉,几乎是等宝宝一安静下来,她第一时间打开案头的电脑,好奇地查询苏家其他人的反应。一看明成的那段,她心里立刻好笑地冒出一句老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看了明成那非常细节的,甚至写出当年衣饰的补充,她终于能够将思维调整到那个荒唐年代的末期,她对那时候已是稍有了解。于是,她想到一个问题,当年找一个工作是如此艰难,即使只是医院做脏活的临时工。而户口壁垒更是难以逾越,婆婆一个护士,最多也就是个能言善道的护士,她凭什么本事冲破常人难以逾越的壁垒,将弟弟的户口迁入城市?她不敢把这疑问扔上论坛,知道婆婆在明哲心里有多神圣,这个问题问出来,明哲会发飙。而且她也不是很坚定自己的疑问,她对那个年代的了解毕竟道听途说多于亲身体会,准备等她自己的父母来美后,问问这两个过来人。
明玉也收到明哲的两条短信,但都没打动她。她不清楚,明哲挖这等骠悍母亲和胆小父亲的过去有什么意思,明眼人都知道,任何一对不合常理的搭配背后,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缘由。瞧瞧父亲死活不肯要那些旧家具就知道了。明哲能挖吗?敢挖吗?明玉不以为然。
而且,她对参与苏家的事已经够厌倦,没兴趣去了解什么内幕。只要不是出现什么问她要钱要她赡养老爹,她一概不愿搭理。欠朱丽的帐已还,明哲家的没有欠赊,没事洗洗睡,少招惹苏家的老老少少。
明哲的两条短信她都删了,地址都没留下。不想去,也不会去。她不会好奇。
她早起才不会去看明哲见的什么论坛,她打开电脑是接收邮件,一看居然有石天冬的一封信。打开,总算不再是英语论文。他在里面说,他于明天乘哪班飞机回上海,先到上海找个人,然后连夜回家。有空见个面,吃顿饭。明玉笑了笑,不是说半年吗?怎么又缩短了?好像前前后后才去了两个月左右吧。这人,整个人都是猴子屁股。
然后才点开柳青的邮件。打开附件,却是姿态各异的光裸上身在厨房操作的肌肉男。明玉立刻知道柳青意指石天冬,忍不住哈哈大笑。自从她拿石天冬做挡箭牌拒绝了柳青后,柳青经常有暇就找各色图像笑话之类的东西发来取笑她找石天冬的“罪恶”用心。柳青好像还挺耿耿于怀的。
但是,下午她却改变行事历,开车去了上海。有两个原属柳青的长江以北的大客户正好在上海公干,她过去见一个面,以示诚心。
明哲中午时候终于有时间打开论坛看大家的反应。看了明成的话,再联想父亲当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对他的痛诉,他不由叹息,这是场孽缘,从开始就是错误。从目前情况来看,除了明玉没有上站,其他三位都是反应良好,没有质疑或者否认。那么,要不要把他写了却存着没发出来的下班段发上来呢?
明哲犹豫再三,终于想,弟妹们都是成年人,而且都是有主见的人,即使爸的叙述有偏颇,就比如他写的第一段,大家还是能理智地对待,明成还给出他的所知所闻。那么,看起来他有必要将下面内容也发上论坛。但是,他考虑半天,还是决定与吴非口头商量一下,看看她还有什么其他不便写在论坛上给弟妹们看到的想法。旁观者清,吴非一向会对他直说。
明玉在上海呆了一天一夜,上车准备回家,却坐在驾驶座上久久没有动作。时间允许,这时候赶到浦东机场还来得及。要不要接一下石天冬?她其实心里非常清楚,这个“时间允许”,还不是她自己一手策划。
她不得不低头讪笑着承认,她有点想石天冬。原因,她也给自己找出答案了,她感动于石天冬千里迢迢从香港飞来探望她还在其次,她最喜欢的是石天冬拿她当寻常弱女子疼爱,这是她这辈子从未从其他男女那儿得到的待遇。其他人都看到她的能力她的地位,唯有石天冬好像都不知道看到她什么好,就那么贸然从香港赶来喂她了,还用男孩子气的方法为她出头。他对她应该是真的好,这样的好让明玉有久旱逢甘露的感觉。她想念这种感觉。
那么,就去接他吧。不为别的,就为她受伤住院时候,他什么都没联系上就带着一盒自制糕点从香港乘商务舱赶来,她都得知道报答。
明玉为自己找到充足的理由,才翻开上海地图,找出去浦东机场的捷径,出发上路。
上海的路明玉不熟悉,一路只能专心开车找路。一直上了机场专线,才敢将一个时隐时现的想法揪出来好好思考。她很明白,这么专程去接石天冬,石天冬将会想到什么,那简直是她抛给石天冬的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可她其实只想还石天冬一个人情,却并不想遂石天冬的愿,因为石天冬这个人太没定性,不是她认可的人选。她今天接上石天冬,她深知,她到时得承担起误导石天冬的后果。对此,她早有定论,不行。
眼看着浦东机场在望的时候,明玉很是犹豫,要不要直接打了回头。
明玉虽然还是强悍地来到接机大厅,也为自己想到纠正误解的托词。但是,等显示石天冬所乘航班到达的时候,她悄悄地后退,后退,退到远远的,没事人一般逛荡。
过了很久,石天冬才出现。穿一件橙色T恤,米白色有很多口袋的裤子,竟然非常醒目标致。他肩上双肩包,手上拖一只大旅行箱,大约是知道不会有人接他,径直昂首阔步走向出口,都没东看西看。明玉最初还担心会被石天冬看见,不自然地将脸扭开了去。可很快就发现石天冬只看前面的路,这个爱旅游的人可能对浦东机场太熟悉,都没打量的兴致。
明玉很想走近去看看,这张渐渐走远的黑脸是不是闪着油光,可是,她没有勇气。她没勇气承担冲动的后果。她看着亮眼的橙色转弯后消失,她只是茫然地站了会儿,自嘲地一笑,也转身走了,不过走入电梯下去停车场。
她笑自己来时的冲动,也笑自己临门一脚的胆怯,但她想,这是最理智的决定。她所有的,不多。她所有的,她分外珍惜。所以她要求她的所有,必须是永恒。她当年因为这个压抑自己对柳青的好感,她当然也会如此对待石天冬。不过是一件没开始的小事,而且石天冬除了对她的好,其本人并无太多可取之处。割舍并不是太难。
但是开车上路,眼看着前面一辆机场大巴,她不由得揣测,石天冬会不会在里面。超车时候冒险瞥了两眼,看不清楚。她也就将车开离,寻觅回家的高速入口。
三十一
吴非晚上睡前接收邮件,看到明哲来邮。
“好消息,你爸妈的签证已经拿出,我已经替他们订票,你等着签收。你爸妈问我需要带什么给你,我想还是不给他们增加负担。你需要什么写给我,我收集起来等年底回家时候打包,我多扛一点没什么。你也跟他们这么说一下,别让他们扛太多东西。我父母的过去,我又写了一些,但我没敢发上论坛,你帮我看看,适不适合往上发。”
吴非见此邮件异常高兴,终于,爸妈可以来了,天大的好消息。虽然每天看见宝宝是件多么愉快的事,可是,宝宝一个小人精不知道多耗精力,而她已经三十有余,吃不消了。爸妈不过,不亚于救命。她没急着看明哲的家史附件,先急不可耐地打电话回家给爸妈,一起为签证拿出而高兴。
高兴过后,吴非想到,明哲是用他卡上很有限的一点点钱定下她父母来回的两套机票,而不是她原先设定的由她在美国这边出钱。这笔钱出去,再加他这个月又陆续给他父亲添置家具,他一个人在上海还怎么过?同时,他还周全地考虑到她父母行李的重量。他原来不仅是在他父亲面前大方,对她的父母也关心周全。她爸妈说明哲传统,明玉和事佬似的说明哲教条,看来,都有那么点意思。可他苦自己,把妻子女儿也一起坑了。怎么说他这个人呢?
却真如爸妈所说,他不是个坏人。
吴非摇摇头,对明哲的反感却是减少许多。她打开附件,看明哲究竟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家史,还要她帮忙判断能不能发上论坛。
“爸爸说,相亲时候,妈妈看上去很温柔很文静,奶奶看着很喜欢,爸爸自己也看着喜欢,再说又是镇上卫生所的正式工,一个学校的一个医院的,多么般配。最主要的是,奶奶看上妈妈那双粗糙的手。小姑娘的手粗成这样,说明家中干活不少,以后肯定是个会过日子的。就这么,大家很快决定了婚事。奶奶答应女方,结婚后,一定千方百计将儿媳妇的户口弄回城里。”
“奶奶要面子,给了很多彩礼,可是妈妈家没岀多少陪嫁,只有一床花布被面的五斤重棉被,和两只绣花枕头,棉絮都是旧的,拉岀来一蓬灰。彩礼都被妈妈家昧下了。奶奶因此心里很不高兴,办喜酒时候半路就回屋睡觉了。爸爸说,更可气的是,妈妈竟然不是处女,他捡了只破鞋。洞房花烛那夜,他很难受,但被妈妈劈面一个耳光打回来。爸爸说,妈妈的样子很狰狞,这事儿他都不敢跟奶奶提起。后来爸爸听到亲戚那里传来的传闻,说妈妈进卫生所做临时工后转正,都是因为妈妈被县卫生局一个人睡了。爸爸想,怪不得妈妈这么漂亮又吃皇粮的人肯嫁给他,原来是被人睡了的。爸爸告诉了奶奶,奶奶气疯了,等到妈妈休息天进城团聚时候与妈妈吵架。但是妈妈比奶奶狠,看见奶奶跌地上水滩儿里哭她都不拉一把,还把大门一关把劝架的都关在门外,大冷天的,奶奶冻病了,然后不治身亡。”
“我在爸爸叙述过程中有过提问,显然爸爸以出血见红作为验收处女标准是不科学的。爸爸以此责难妈妈,是对妈妈的侮辱。有关妈妈卫生所转正的问题,早在很久以前大姨就跟我说起过,大姨说,妈妈很会做人,毕业待业的时候,先是去街道叫着阿姨叔叔,眼泪汪汪地拿家中生病父亲要照顾,那么多幼小弟妹要养活,来逃避上山下乡。又在街道混来混去得到小道消息,听说卫生所要招临时工,她就每天走一个多小时去县里,主动给县卫生局一个负责人事的副局长阿姨家干活,换季时候被褥都洗不过来,要大姨一起去帮忙。两个小小女孩子没少在河边打滑掉河里。后来得到临时工的工作后,还是每周都去那个副局长家帮忙,妈妈又嘴巴很甜,在医院打扫卫生时候跟着医生护士学业务知识,有时护士人手不够就要她帮忙,她虽然做的是份外事,可还是做得很好,大家都喜欢她这个勤快人。两年多后,副局长帮忙,替妈转了正。当时我把这些跟爸说了,爸不信,说这是大姨粉饰太平,说我听信一面之辞。可见,父母的婚姻基础并不良好,妈妈家想靠着爸爸家得到好处,爸爸则是因为不自信而不信任妈妈。当中又有奶奶的死被爸爸怪到妈妈头上,这些,决定未来爸妈的相处不会太理想。今天就写这些,是我的见解。请你们看的时候,能用宽容的心看待爸妈的过去,而不是用揣测和指责。因为他们是我们的父母,我们身上留着他们的血液。而且,他们现在一个已经过世,一个已经老了。”
难怪明哲不敢把内容发到论坛上去,这些内容确实火爆。吴非看看时间,这个时间,明哲应该已经到班上,他工作忙,上班时间不便接听太长时间的电话,而她的意见,却不便三言两语打发。想到明哲这人本质里的实诚不会拐弯,吴非发觉自己被明哲出钱买的两套机票和对她父母的关心软化了,她觉得她有必要提醒明哲。
“明哲,附件里面的内容很让人震撼。或许你作为他们的儿子,你不会想到什么。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和朱丽会在看到这段荒诞的记录后,找自家父母求证些什么。然后,你可以相象,你的父母会被议论,虽然会是实事求是的议论,但是,你父母的那些经历太经不起推敲,便是你自己也在最后一段竭力为你母亲辩护,那辩护在我眼里已经是千疮百孔,何况是看在经历过那些年代的我和朱丽父母眼里。我的想法是,那些旧事,即便是经历过的人,回忆的时候也已经带上自己的主观烙印,何况到你手里更是二手货,孰是孰非谁能说得清?既然说不清,何不继续糊涂下去?你还不如写得简单一些,留大幅空间给弟妹们自己去相象。比如某年某月,父母相亲结识,某年某月,父母结婚,附结婚证扫描,某年某月,你奶奶因什么病去世,某年某月,你出生,某年某月,你父母婚姻生活出现某一巨大变动,等等。你不如单纯地只做最忠实最无趣的记录,至于其他的,让我们看的人自己去相象。否则,你既对不起你爸,也对不起你妈。他们两个,一个已经有意彻底抛起过去,重新做人,一个死者长已矣,你又还纠缠于旧事作甚么?”
吴非虽然希望明哲做家史被捆住手脚不出去娱乐,可眼看明哲这个学术型的认真人真一头扎进去探寻他父母婚姻真相,就像他平时学习功课一定要把原理搞懂似的,她有点担心了。她已经隐隐看出婆婆这个人的经历绝不简单,灰色地带极多,明哲写到后来如果看清他极其尊敬的妈是什么样的人,他心理会不会出现什么异常?权衡之下,吴非更愿意看到明哲正常做人。
吴非没有犹豫,写完就把邮件发了出去。但发了以后又想,她这几句话会不会把明哲欲盖弥彰的遮掩彻底揭了,令明哲知道她怀疑到了什么?然后明哲会不会气恼于她将他母亲的过去想得那么灰色?然后,将他自己心中的郁闷嫁祸于她?但吴非心说,她这是为明哲好,明哲不愿意听也罢,如果真因此嫁祸于人,那就无耻了。应该不大可能。可吴非总是有点担心,因为对于明哲而言,他父母实在是禁区,尤其是他母亲。
同时,吴非看了明哲发来的附件之后,觉得这个公公极其猥琐。有种当年就一个耳光扇回去,然后休妻。却等到接二连三养了三个儿女,老婆去世后才对儿子哭哭啼啼说出原委,实在是……吴非也很想接着婆婆给公公一个耳光。处女?他懂什么?他配?而且,吴非总觉得老子对儿子说老婆如此隐私的事,实在是恶心。但这些话就不与明哲说了,说了明哲得跳脚。因为吴非也觉得明哲将娘老子的这些隐私写出来,怎么说呢,她喜欢看,可又决得做儿子的不应该。总之,公婆两个在吴非心目中的形象一降再降。
明哲晚上回家才看吴非的邮件,看到吴非和朱丽可能回家与父母讨论,他的心一下揪了起来,对,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父母成为别人茶余饭后谈资的后果?多亏吴非提醒,他只想到上论坛看的其他四个人的反应了。吴非说他父母的经历太经不起推敲,是,这就是他不敢将所写发到论坛上的原因。即便是第一段,他也是犹豫再三才发的,发了之后一直留意弟妹们的反应,一直到看到明成为妈妈的申辩他才高兴。
其实,在听了父亲的哭诉后,他自己心中对妈妈也没底,他将文章发上论坛,与其说是让弟妹们知道家中还发生过那么多的事,知道父母亲的日子曾经是如此艰难,因此后辈更须体谅,还不如说是,他希望看到明成和明玉的反驳,他需要那些反驳来坚固他对妈妈的动摇,比如明成对父母相亲那一段的补述,他看了后心中欢喜,好像妈妈被证实清白了一般。
这会儿被吴非提醒,他意识到,对,家中有些事情不便让吴非和朱丽知道。对于他们的父母,他和明成明玉是从小看惯,父母再如何,依然是他们的父母,而吴非与朱丽则不同。但是对于吴非提议的写法,他又有点不以为然,如此简单,还怎么可能让明成明玉了解父母经历的苦难,了解一个家庭的不易,以致握手言和呢?但明哲又想,万一明成看了全文后,也陷入对妈妈的怀疑了呢?他不是弄巧成拙了吗?而与妈妈本来就对立的明玉,会不会因全文而觉得获得理论支持,父母还会依然是她的父母吗?
明哲越想越担心,鉴于可能出现的后果,他不敢将发给吴非看的段落发上论坛。如果他还想写家史的话,似乎最佳体裁,还真是吴非说的那种年代后面加冷冰冰干巴巴的简单文字说明了。他的思考绕来绕去,看来还是回到被他差点否决的吴非的提议。果然是吴非旁观者清。
想到就用吴非提议的问题写家史,明哲顿时觉得肩头重担卸下,最近几天的忧虑全部消失。睡前,飞快打出一段文字,他心中愉快地将之称为编年史。他想,瞒着吴非和朱丽是不现实的,他不想瞒吴非,吴非是自己的亲人,而朱丽又何尝不是明成的亲人?既然如此,那有些东西还是别从他记忆中整理出来形成文字吧,他也纵容父亲灌输给他的那段家史混乱。明成和明玉如果有心,他们自会从自立行间看出好歹,他们如果愿意讨论,他欢迎,他巴不得以此为契机调和明成与明玉的关系。但是他们如果也回避,他就不强迫他们看了,他自己也不敢写。那就入吴非所说,大家一起糊涂到底吧。
但考虑到明玉一直没来论坛,他将写出来的文字发了一个邮件给明玉。
于是,明玉打开大哥发来的邮件,看到的内容简单许多。
第一段没变,还补充了明成的文字。
第二段开始,才是“编年史”的体裁,明哲早将发给吴非的那段文字全部作废。
“71年X月X日,爸妈结婚。同日开始埋下矛盾。(附结婚证扫描,结婚证上照片高精度扫描)
71年X月X日,奶奶着凉不治去世。矛盾激化的结果。
72年X月X日,苏明哲出世,养在妈妈娘家。爸爸每周去妈妈家一次。(附出生证明)
73年X月X日,生病多年的外公去世。
75年X月X日,在“四人帮”被粉碎之前,妈妈户口转移终于完成,工作关系也转到城里医院。(附我们家终于初步完整的第一本户口本,里面是一家三口。)
75年X月X日,苏明成出生。(附出生证明,附明成的小手印,附明成满月照两张,附全家四口全家福,明成周岁照一张)”
明玉看着不由好笑,这个书呆子大哥怎么整岀个年代如此清晰,却图茂文不茂的家史来,是不是因为是理工科男生的缘故?看上去老大一个文件,其实都没什么内容。
但,真的没内容吗?明玉不敢便罢,看了,就没法抑制自己的脑袋不去想文字和图像背后的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