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哲等待明玉回音的当儿,一个人站在楼梯间发愣。这是怎么了?他不在的一个月里,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全乱套了呢?是不是他写的家史导致明成回家和爸冲突?但是朱丽又为什么与明成闹离婚?明成越想越不明白,这才想到,他自以为在为这个失去妈之后的家操心,其实他什么都没操心到点子上,否则,怎么那么多事他都不知道呢?而且他连想都没想到过。反而是明玉的态度比较能理解,她看了家史不能不起疑。明哲只觉得焦头烂额。
对了,明玉。明哲忙检视手机,果然,上面没有明玉的来电和短信。明哲不能再等,一个电话挂给舅舅。舅舅正为明玉的电话费解,不知道明玉这么说是来还是不来,好像应该是不肯来的意思。那难道他都没法将明成扔给大姐家的任何人了吗?正想着,明哲电话又进来,舅舅接起。明哲急问:“舅舅,明成的伤诊治了没有?要不要紧?请让我跟他说话。”
舅舅不敢说太多跟伤有关的事,怕明哲问岀原委,只得找其他事情东拉西扯:“明玉刚刚也打电话来问我伤得怎么样,我说不用住院,自己能走,她好像就不准备过来了。”
明哲一听,心里总算暖了一下,忙道:“舅舅,我暂时不能过来,明成你先帮我照看着……”
“可是医药费不够了,明成手头只有三百块多点。”
明哲只得道:“你先花着,我找时间回家时候给你。”
“明哲,众邦的赞助费还差两万块,你怎么也得帮我解决一下吧,你看你都到国外读书,我们众邦连高中都读不上,你说,你说……”
明哲知道,这个舅舅挟明成敲他竹杠了,但是他能不答应吗?他现在上海,即使飞车回家,也得几个小时,这期间,应该是明哲最危险的时候吧。他暗叹,对舅舅道:“你先把电话给明成,我确认一下没事再跟你说赞助费的事。”为了稳住这个舅舅的心,明哲不得不又补充一句:“你也别跟明成提三万块债务的事,都找我吧。”
舅舅欣喜,飞快进去将手机交给已经缝好线,满脸血污,狰狞可怕的明成。看到明成不想听电话的样子,他忙将手机举到明成耳边强迫他听。明成想扭开脸,可对头上新缝的伤口有忌惮,不得不被舅舅强迫。静下来,却听见电话里面传来大哥充满焦虑的声音,“明成,明成,你听着吗?明成,你还好吗?明成,明成……”
这一天来,明哲的声音是明成听到的唯一含有关切的声音,听着这声音,明成的喉咙不由得微微发痛。他愣怔一会儿,听大哥在电话那头不断呼喊他,大哥好像已经焦急得失态。他忙伸手夺过舅舅手中手机,身体背向舅舅,低低声道:“我没事,流了点血,缝三针,骨头没碎,也没脑震荡。等下可以自己回家。”
明哲听到明成的声音,这才长嘘一口气,道:“行,行,明成你起身走三步看看,头会不会晕?”
明成依言,起身走三步,才道:“走了,没事。放心,来医院路上走了不止三百步。”
明哲又放心一点,最主要的是,这回明成说话口气里面不再有戾气。“好,那你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等下配一些药就回家。回家睡一觉就好,我人胖,血多,不碍事。”
明哲听了明成不知道是真乐观还是假乐观的话,叹息道:“明成,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安心回家养伤。我立刻打车过去看你,你回家留意着敲门声。”
明成没想到这回大哥竟然准备打车过来看他,他又感动了一下,但又不知道大哥是不是已经了解了他现在的处境和作为,如果全了解了,大哥还会那么关心他?“大哥,你别来了,不是大事,再说我回家就睡觉,不会留意你的敲门声。你还是周末过来吧。你也当心自己的身体。”
明哲又犹豫了下,道:“明成,你回家给我一个帐号,我往你银行卡里面打一些钱。你别推辞,我不会多给你。只是借给你,你以后身体好了还我。”
明成一听,再次愣住了,这话,这语气,他何其熟悉,这是以前妈妈塞钱给他用的时候常说的话。他眼中的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好久,才憋岀一声:“好,谢谢大哥。借我两千,帐号我等会儿到家发短信给你。”
明成收线,侧着脸想了会儿,才起身接过医生开的处方出来。走到外面,看看跟上来的舅舅,冷冷一笑,将手中手机死命摔地上,俯视着舅舅痛呼一声抢救手机,他掸灰尘似的拍拍手,道:“不用你家众邦赔我的血了,扯平。”他也不去配药,知道自己今天配不起药,打算明天等大哥寄钱来再回医院。
明成回家,反而死猪不怕开水烫,洗洗干净睡了。九月的天已凉,晚上不用太依仗空调。
反而是明哲为明成的事又是操心又是生气,上班也没心思,看时间差不多时候,就走路回公寓,路上给估摸着刚起床的吴非打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是个男的,一声生硬的“Hello”,明哲正烦恼的脑袋要转一个弯才能想到原来是岳父,不由得心里一乐,与岳父聊上几句,回答了岳父有关这个季节上海的几个传统变化,才等来吴非接电话。
吴非一听是明哲,就挂了电话,由她拨过来。“什么事?长话短说,你女儿正闹呢。”
明哲唉声叹气道:“给你三个‘惊喜’,第一件事,明成竟然与朱丽在办离婚……”
“什么?他们两个?为什么?”
“不知道,朱丽拒绝我劝说,明成要等我周末回家才说。第二件事,昨晚明成不知为什么事闹到我爸家,不知怎么闹的,一直闹到人家邻居报警。我爸又不肯在电话里跟我说为什么,我估计是与家史的事有关。第三件事,明成欠我舅舅三万块还不出,跟舅舅闹得打起来,明成吃亏,头给打破,刚刚的事。我舅舅在电话里说明成没钱,我借给明成两千,明天去银行划一下,你不反对吧?”
吴非当下就想起过去明成一千两千蚂蚁搬家似的从他们妈那儿搬去好几万的事,可是,今天的事,明哲能不帮吗?她只有叹道:“救急不救贫,这回是应该的。但你得把握好度,否则明成从你们妈那儿得来的依赖心理永远也不会消除。不知道朱丽为什么会与明成离婚,朱丽挺讲理一个人。会不会……明成既然会打明玉,又会打上你爸的家门,他会不会也打朱丽?明成做事,越来越不象个成熟男人了。”
“我也在想,如果明成第一次打明玉还能找到一点理由的话,当然也是没理由的,这回这三件事都说明明成行事真的很有问题。说起舅舅,我还想到一件事,我以前每天年中和年底分别寄一千美元回家,我看爸的记帐本上没有记录,那次陪爸去银行开保险箱,也没看到有美元存折,说明这些美元都被妈支配了。你说,这几笔钱加起来也有一万美元了吧,都进明成口袋,还是进舅舅口袋了?进明玉口袋是绝无可能的。冲舅舅昨天在电话里跟我说话的腔调,还有妈以前为了把舅舅户口弄进城做的努力,我觉得舅舅那儿也是眼深不见底的黑洞,与明成差不多。我很担心,明成未来会不会也演变得跟舅舅差不多,你不知道,舅舅今天在电话里问我要钱要得有多无赖。今天一下子岀那么多事,我真对苏家失望。唉,不知道妈以前是怎么搞的,我心里总是隐隐觉得,现在发生的很多事,都是妈当年种下的毒瘤时机到了总爆发。非非,我心里很烦。”
吴非倒是没有想到,明哲这个最崇敬他妈的孝顺儿子,竟然怀疑起了他妈。以往,如果是明哲执迷不悟的时候,她是非有理有据要让明哲闹个明白的,但今天明哲既然已经怀疑,她就不用火上浇油了,乐得做她的宽容好女人。“明哲,这事儿吧,我从看你发给我的邮件时候已经想到了,你外婆家重男轻女特别严重,让我惊讶的是,你妈虽有反抗,后来也默认她作为弟弟进城工具的事实了,还如愿将你舅舅户口挪进城里,以后还不知怎么补贴你舅舅呢。说明你妈重男轻女思想也很严重,而且重到不拿正眼看自己女儿明玉。到目前为之,你家明成是被惯坏了,你家明玉是被气走了,但若说是你妈种下毒瘤,恐怕她也是身不由己吧。老一辈人的很多思维我们会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你也有传承你妈的某些思维,恨不得把苏家的所有事都大包大揽,你可别培养出你舅舅一样从依赖走向无赖的明成哦,还有你爸。”这些事,吴非早就与近在身边的父母好好研究过,吴家父母与女儿一个鼻孔出气,又有与苏家母亲差不多的时代阅历,所以研究结果很让吴非受教,也平了吴非心中的怨气,这才能现在比较超脱地在明哲面前一边做好人,一边不忘打明哲一把。
可正因为吴非前面的话入情入理,又为他妈找到理由,明哲听着很能接受,心里也好受一些。对于后面她的指责,他也觉得能够接受了。“非非,所以我不是来跟你商量要不要借钱给明成了吗?还有一件烦心事,明玉一直不肯接电话,也不回你的电邮。我这回周末回去怎么也得逮住她见个面。你帮我想想对策?她与你倒是投机。”
“别问我,我仗的是宝宝。你要是抱着宝宝上门,她肯定不会推你出门,你要是领着你爸上门,看她开不开门。随缘吧,明哲,你太努力了,效果适得其反。来,宝宝哭几声给你听听,起床就没停止‘哼哼’。”
与吴非的电话当然不可能解决家里的那些问题,但是与吴非说话之后,明哲心里好过许多。他想到,很迫切地想到,该如何快点结束与吴非的两地分居,他太需要家庭。眼前的办法,似乎只有加油工作一途。对于周末回家需要解决的那么多问题,他有信心一件一件了解理顺。
但是当务之急,还是给朱丽发一条短信,说:“我估计明成最近很不理智,让你受委屈了。我和吴非向你道歉。也向你父母说声对不起,很不该令他们忧心操心。希望回头你还会当我们是朋友。如果明成有在经济上欠你,你尽管直接与我或者吴非说。具体的,我周末才能回家与明成谈,也希望你能与我见一面。”
朱丽看到明哲的短信发愣,读给在一边陪着她的父母听,朱爸朱妈都说苏家哥哥妹妹看来都是讲理的,唯独明成不讲理。朱丽想了半天,还是不想与明哲对话。她是因为否定苏明成这个人才离婚,她是因为看到苏明成无可救药才离婚,她又不是没有给过苏明成支持,但是,够了,她已经竭尽所能,离婚已是无法挽回。与苏家哥哥又何必见面?谈苏明成?不,她现在厌恶这个人,不想谈起。
明玉也是在办公室发愣,但她是累得发愣,昨晚苏家老爸透露的过去让她没好好睡。很想又钻进办公室附属休息室睡觉,但既然已经答应老蒙回家睡,那还是回家吧。上车一看时间,是九点稍微多一点,不由想到石天冬说在篮球场训练的事。她不由自主拐了过去。
市体育馆里的篮球馆外面,有三付篮球架,大概是因为业余赛在即,打球的人不少。灯光明晃晃地照着铁丝网围起来的场地,明玉站在外面的黑暗中很容易就找到石天冬。石天冬穿着白背心黑短裤,在球友中间并不显得高,但显得黑。他看来在享受篮球,他和同伴们一起快乐地玩街头篮球,玩灵活过人,玩空中飞人,一只球在他手里像是说粘就粘住,说放就放开,还有投篮时候,他总喜欢狠狠扣下去,人跟大猩猩似的挂在篮圈晃几下。明玉虽然没有走近,可相象得岀,石天冬一定是露着两颗虎牙笑得快乐。他真是会创造机会快乐的人。
明玉看了会儿,微笑离开,坐进车里,终于伸了个放肆的懒腰,她好像也被感染了。
明成带着头上的绷带准时上班,不出所料,受到众人瞩目。大伙儿都在想,此人现阶段算是倒霉得彻底。好巧不巧,电梯里还有总经理同乘。明成一路就耷拉着眼皮,一脸什么兴趣都没有,你们别理我的霉气。
点完卯,喝几口水,看到大哥来短信提示已经将钱打入银行,他急不可待地起身出门,去最近的银行将钱取了。他难得如此迫切地需要钱,即使舅舅来要债时候他也没那么迫切。完了立刻赶去医院,门诊开药,回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吃药。昨天晚上他别的都不担心了,即使天塌下来他也不关心,只想到一件事,那就是这么热的天,他没钱在医院配抗生素,头皮受伤缝起来处会不会发炎。现在药吃下去,他安心了。
但没等明成坐稳,人事部经理笑眯眯地出现在他身边,将他拖到小会议室说话。有些人可能因为一辈子笑得太多,脸上皱纹强化成菊花一般的灿烂。
人事部经理坐下就问:“哎唷,小苏,头上不要紧吧?虽然已经是初秋,可天还热,你得小心伤口发炎,这几天洗头得有人帮忙。”
明成很不愿意有人提起他的头,更不愿意听人事部经理哪壶不开拎哪壶,他现在还有谁来帮他洗头?他没客气,也没力气客气,闷闷地问:“什么事?”
人事部经理挺没趣的,只得干咳一声转入正题,“小苏啊,你们那一批分来的大学生,今年都是合同到期了。我过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是不是有意愿续签。”
明成一听就心里有数,淡淡地道:“我连续三个月业务量没有达标,公司是不是不打算跟我续签了?”
这种事情人事部经理应付得多,所以都是按套路来,“公司有这打算,不过我们还要看看你的意见,如果你愿意在合同里附加几条约定,我们还是喜欢做熟的老员工的。”
明成略一思考,便明白,所谓附加约定肯定是公司看你或许还有价值可资利用,所以故作大方与你约定若干日子内业务量必须达到多少多少,否则,就只能跟足球加时赛的突然死亡一样了。明成很想在公司稳定地工作,可是,他没把握在约定的三个月或半年内能达到某个业务量,周经理盯着他呢。恐怕,到时候还是得突然死亡,因为业务量不足而被终止合同。明成非常为难地斟酌,现在如果与公司结束合同,对外还可称为合同到期不想续签,这在国营外贸公司普遍得很。而如果几个月后被突然死亡,那就等于告诉别人他做不出业务被公司抛弃,虽然又可以拿几个月的小收入,可是造成后果可太丢脸,一辈子的丢脸。再说了,他现在即使有收入,也到不了他手上,都直接打入周经理帐户。
不如不续签,起码主动,起码说出去好听,起码可以恶心一下周经理。
明成问人事经理:“我记得合同不再续签的话,公司得按年头提供补偿,我这样的公司得给我多少?”
人事经理早胸有成竹,取出口袋里的一张纸给明成看,说明成去年月平均工资收入是多少,明成在公司工作了几年,两下里乘一下最后数字是多少。
明成一看,怒道:“我去年平均收入怎么会只有三千多点?别因为我不续签合同晃点我。”
人事经理不紧不慢地道:“没算进去的那些是提成,那些在财务上都是划在业务费用里面,那些还包括你的差旅费和通讯费用,那些怎么能算是工资收入。小苏,我们同事一场,再说花的又是公司的钱,我怎么可能与你为难。”人事经理话里话外都像是认定这个小苏已经笃定离开公司。
明成根本就不相信人事经理的解释,他是生意人,他知道谈价时候多的是似是而非的理由。他努力用隐隐作痛的脑袋想了会儿,将人事经理的纸条收进口袋,有点鱼死网破地道:“这样吧,我考虑一下,回头向劳动局咨询什么是工资收入,再向税务局咨询我原来的提成该怎么计税,如果公司平常给大家的收入计税办法有误,业务提成算是收入的话,我算是投案自首吧,会去补税,你们也该怎么算就怎么算,我一点意见都没有,依法办事。”
人事经理脸上的微笑菊花顿时枯萎,他本来想用对付寻常办公室文员的办法对付作为业务员的明成,因为现在上上下下都传说这个苏明成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没想到,即使最没用的业务员也还是有杀手。一般业务员离职,公司补偿或者个人赔偿,都是最后与总经理协商解决,没有按照工资单计算赔偿的旧例。如果苏明成真的去劳动局税务局查询,劳动局也便罢了,税务局那边,他若是真豁岀去闹了,得连累整个公司上下多少人补缴欠税和挨罚。人事经理看看明成头部的包扎,迟疑地道:“我呢,是照规矩办事。但你作为一个业务员,又是在公司里做了那么久的……我帮你跟总经理说说。你先别急。”
明成冷冷地盯着人事经理道:“我不急,目前我们还是同事,你好我好。等解约了,大家就是陌生人,公司不会拿我当元老,我也不会拿大家当同事,到时候再急也来得及。”
人事经理心知,那叫威胁,但是他不得不接受威胁。周经理可以威胁苏明成,因为即使苏明成离开公司也是短期内离不开行业。而苏明成则可以威胁人事经理,因为他离开公司就是陌路人,惹毛了他,他怎么可能顾得上多年情面。谁都不会为国家公司得罪人,人事经理最是油滑。他又展开笑容,连说他与总经理讨论,先一步离开办公室。
至此,明成也知道自己不用朝九晚五坐位置上表现了,他在同意离婚后,再次同意离职,倒霉倒大发了。他现在可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明成收拾了东西回家去,头还痛着呢,还傻愣愣上什么班啊,等着人来赶吗?睡觉去。
可没走上几步,人事经理一个电话跟明成说,公司答应多给一倍补偿。凑个整数,给他五万。明成二话没说,回去就到人事部办了手续,与自己部门经理做了交接,他基本上没什么可交接,不过是将手提电脑里面的内容转到邮箱里,将里面资料清空交还办公室,然后获得人事经理签名,去财务部领钱。财务部的人受周经理所托盯着明成的收入,早在人事部通知要他们准备补偿款的时候,已经有人悄悄告诉周经理,在外洽谈业务的周经理千里奔袭回来公司财务部坐等,明成进去刚好落网。财务经理见此头吱吱地痛。
周经理虽然知道今天拿下苏明成的补偿款或许是最佳还钱时机,可是她也知道苏明成完全可以拒绝在今天还钱,因为按照她起草的借款合同,苏明成的还款是从每个月的工资里面扣,还钱期限一年。今天苏明成的这笔钱,既不是工资,也不到一年,他除非是脑子岀毛病,依两人目前的交恶现状,苏明成绝无顺顺当当答应还钱的可能。她只有等在现场,使出浑身解数逼苏明成交出这五万块。否则,以后苏明成天高皇帝远,她还上哪儿讨要十万块钱?
明成进财务室一见周经理就明白她来干什么。若是换作一个月前,不,一周前也行,他或许会考虑到利害关系和美好未来而将钱还了周经理,可是今天,他已经一无所有。全世界最可怕的人是谁?流氓无产者。因为他没有保留,无所忌惮。
明成将敲了所有印章签了所有要紧部门经理名字的离职条子交给财务经理审批,财务经理看看他,再看看周经理,在条子上签了字直接交给出纳。财务部一室安静得针掉下地也听得见。
明成不语,周经理也不语,两盯着出纳到保险箱取钱。周经理是女人,出纳也是女人,两个人贴得比较紧。所以出纳才将五捆钱取出来,周经理一把就抢了。
明成看着冷冷地道:“钱到你手上就算是你的吗?我还没签字呢,只要钱没到我手上,我不给财务签字,我随时都可以问财务要这五万块钱。”财务经理与出纳听了都一脸为难。
周经理强打笑脸:“小苏,欠债还钱,你今天既然有钱,还是还了,免得夜长梦多。”
明成冷冷地道:“照借条办。”
“可是前提条件已经不成立,你不如做个好事,大家都轻松。往后大家见面多关照。”
明成翻着眼睛道:“我跟谁做好事都不跟你做好事,我们之间没有人情。什么都严格按照借条上约定的办。”
财务室没一个人说话,也都不看向对峙着的两个人,怕惹祸上身。周经理不是个好惹的,大家也都知道,这种被迫去职的人更加难惹,弄不好狗急跳墙。
周经理抓着钱,开始尴尬,但她不是个会妥协的,抓住财务经理诉说现在的黄世仁有多可怜,钱借出去等于打水漂。明成只是不吱声,坐门口椅子上,白眼看周经理忙碌。她要说什么就让她说,钱,他是绝对不会给的。
明成越是不搭腔,周经理越是没法发挥。可是她又不可能强拿了钱走,明成不承认不在财务室签字,这笔钱等于她从财务部强抢。周经理第一次后悔以前不该把明成逼上绝路,搞得今天的事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可是后悔归后悔,她今天怎么能把钱给明成?那往后她还拿得到钱吗?周经理甚至在以后可能收不回钱与今天守住手头的五万块钱之间摇摆,她有必要退一步走,告诉明成只要他答应为这笔钱签字,他们之间的借条作废吗?
但是,周经理想到明成是个有家产的,一年后如果他真的不还,可以上诉至法院。好几万块钱,周经理不能不心疼。于是,两人依旧对峙。这时,中饭时间到,财务经理不得不出面斡旋,说让两人都把钱存在财务室保险箱,等吃了饭后再来解决。
周经理眼看今天强取不行,这个苏明成不知怎么今天很有悍气。而巧取,她放不下一贯的身段,也不舍得牺牲几万块钱。今天她看来拿不到这笔钱。她只得以财务经理的话为台阶,放下捂得热乎乎的钱给出纳,出门吃饭去了。她前脚走,后脚财务经理一个眼色给出纳,出纳心领神会,一手交钱给明成,一手要明成签字。飞速解决问题,明成终于又有了钱。
告诉朱丽吗?不。还钱给舅舅吗?不。明成抱着可称作是出卖工作的钱到银行,先将大哥的钱还了,其他另做一张银行卡,存上。他其他的卡朱丽都知道,以后……得分家啦。
做完这些,他回家睡觉,这个家,很快就会失去啦。但是没睡一会儿,便被朱丽爸爸的电话叫醒。
三十五
明成与朱丽的离婚协议,是由朱爸爸朱妈妈出面与明成谈的。朱爸爸一眼看见明成的伤,一时有点不忍心在这个时候再往他心里插上一刀,委婉建议如果身体情况不允许的话,可以延后再谈,说话时候朱妈妈一个劲做眼色阻止朱爸爸。但是明成拒绝了。他已经累得很,他想快刀斩乱麻,既然工作已经失去,婚姻既然也得失去,干脆长痛不如短痛,今天一并子解决了。
他仔细看离婚协议书,朱丽算是公平,基本没让他吃亏,也没让她自己吃亏。所以明成都懒得讨论,摸岀笔就把字签了。朱爸朱妈见此倒是惊讶,原本以为怎么都会有点扯皮,两人还模拟演练了一早上,可没想到,全无用武之地。
跟朱丽一说,朱丽立马找时机出来,带上所有文件证件,由朱爸朱妈陪同,与明成一起去民政局申请离婚。两人没有财产纠纷,没有子女,又是自愿离婚,工作人员问了几句又调解几句,准予他们登记离婚。
明成一直不时看向朱丽,可是他看到朱丽的目光一次都没投到他头上,朱丽是真的被他推开了,朱丽不会再关心他,即使他头上有伤。对此,明成比离婚这个程序更介意。可是,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朱丽一来就看到明成头上的伤,心里很是内疚了一下,觉得此时提出离婚很打击明成,可是又一想,他为什么要打架?为什么别人遇到逆境会得逆流而上,寻找机会,而他则是步步沉陷,自暴自弃?作为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居然打女人,打老人,他还有什么人格。终于他也有被别人打的时候。想到这个,朱丽的心又硬下来,不再看明成一眼,一脸冰霜地走完全部程序,拿到离婚证明。若干年前,他们曾在这儿兴奋地宣誓结婚。
三前一后地从民政局出来,朱妈妈先迫不及待地转身对明成道:“小苏,等你身体允许了,赶紧把房子腾出来。”
明成很清晰地听出朱妈妈已经以前岳母的身份与他说话,原本的“明成”变为“小苏”。他很是没精打采地回答:“我回去就搬。”就这么结束了?那么容易?
朱丽依然不看明成,直着眼睛看着远处,跟商谈公事似的道:“明天周五,我们尽量快地将放贷改名,房产证土地证改名等的手续办完,需要你帮忙的地方,请一定配合。手续齐全后,我们会在手续完结当天把钱交给你。再见。”最后再见两个字,是从牙齿缝里艰难蹦出来的,可说出来后,朱丽又有解脱的感觉。明成妈去世后至今,那么多天,她何尝不累?带一个幼齿孩子,还可以看到未来的希望,但是带一个幼稚成年人,那是只有绝望。
明成点头,没有应声,长长叹息。而朱丽看着却是反感。四个人在民政局大门口分道扬镳,明成看着朱丽独自上出租车开往她们公司方向,心中又是叹息,怎么能让朱丽不离?幸好离了,否则,怎么跟朱丽交代今天他失业的事。
朱爸朱妈的离开他都没注意到,他两只眼睛只是看着载着朱丽离开的那辆车子远去,一颗心,今天一天在经历了离职离婚之后,终于麻木了。全世界都负他,连朱丽也离开他,他做人失败到可以开除地球球籍。
他正深思恍惚着,前岳母又折返,拿手中的包推推他跟他大声道:“你今天就搬家吗?我明天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换了房门钥匙?”
朱爸爸忙跑过来拉住老伴儿,耳语:“别逼人太甚。”
朱妈妈嚷出来:“我花朵一样的女儿被他害的,我为什么不能恨他?今晚搬家是他自己说的,我没逼他,人不能说了不做出尔反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