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申笑道:“我会背九九表之前就能背这种行政级别,比宋还早知道呢。我遇到文化人才说自己是洋人,要不然难道露怯给他们?就跟你似的,开口闭口‘我大老粗’,人家都不好意思再挤兑你。”
“被你识破了,你这小姑娘真好玩。”雷东宝哈哈一笑,“哎,你和小辉,谁听谁的?”
“你和韦嫂,谁听谁的?你先说我才说。”
“我家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都听我的,我一句话。”
“那以前你和小辉的姐姐呢?”
雷东宝想了想,才道:“以前家里大事小事我都爱听她的,她拿不定主意才听我的。快说你的,小辉这个人主意大得很,以前也是家里一句话。”
梁思申还是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一家人,还需要分谁听谁的吗?算我都听他的。”
“赖皮。”雷东宝觉得这个答案言不由衷,“你能这么做姿态,换我做小辉,就是死心塌地听你的也甘心。你行。”
梁思申愣了一下,道:“人家跟你说实话,你当我是跟你家小辉耍阴谋。”
“谁说你耍阴谋,以前小辉他姐看上去都能让我一把捏死,可就是把我治的服服帖帖的,我喜欢她治我,干吗,跟阴谋有什么关系?”
梁思申再愣,终于悟出两人对话牛头不对马嘴。她不再议论这话题,而是轻问:“听说大哥很听老徐的?”
“是啊,他从县委书记开始就支持我的工作,给我说的事一向很有理。”
梁思申不以为然地道:“听他还不如听你家小辉,你家小辉是实干出身,经营和技术都是一流,不像他,官场混了那么多年,早脱离实际,我家好多亲戚都是。说出来的话宏观指导意义大于实际效用,对你不适合。所谓高屋建瓴,没落到实处的话,其实就是假大空。”
雷东宝没想到梁思申再次如陈平原那么评价老徐,两人,一个是了解老徐的,一个是了解官僚的,这倒是让雷东宝诧异了,他对老徐可是崇敬得很。“你想错了,他帮我做的都是实打实的事情,比如猪场的沼气池什么的。”
梁思申不知为什么,讨厌老徐对宋运辉有些居高临下的态度,撇嘴道:“多大的事儿,我随便一说,也能给你说出好多招儿来,关键都是你自己做的,你别把自己的功劳抹煞,以为别人多有权威。”
雷东宝看看梁思申,心里想似乎还真是那么回事,可他心里崇敬老徐惯了,却又不大能接受梁思申的观点,只能道:“话不能这么说,起码人家对症下药,号准我的脉才说。”
“那是。”梁思申不再坚持,“我去看看他们菜做得怎么样,大哥你是不是要多多地吃肉?我们吃西餐,分餐制。”
“好好的吃什么西餐,刀叉那么好玩吗?我用筷子。”
雷东宝跟梁思申走进厨房一看,见中外三个帮佣,心说比上回见面更大气派,刚才门口还见一个开门的呢,总共加起来有四个。他家还一个都没有,没法比。雷东宝想到说到,“嗳,你去小辉家,得多少人伺候你?”
梁思申本来对这个大哥以诚相待,此时一会儿被询问家里究竟是听谁的,一会儿又被怀疑她怎么差遣着宋家人,她终于忍不住,道:“大哥你放心,你家小辉不是个容易欺负的,你不用费劲为他多方试探。”
“那倒是,我会去喝茶。你慢慢来。”
梁思申在厨房里哭笑不得,对雷东宝没法好感起来。她都不知道鲁智深有哪儿可爱,她反正是受不了鲁智深。哪有这么肆意干涉私人家务的琐碎鲁智深。
终于那些人从地下室出来,梁思申招呼大家入座就餐。徐家人都刀叉用的挺好。只有雷东宝用筷子。大家依然谈的是有关古董的话题,雷宋两个依然插不上嘴,而梁思申则是懒得插嘴,那四张嘴已经够热闹,外公有的是调剂气氛的本事。而梁思申心里的不舒服更甚,因为她看到宋运辉对徐家人太殷勤,很有所图的模样。她不喜欢宋运辉这样子,即使有所图也可以做的不卑不亢点,他好像太热衷。
梁思申心烦气躁,迁怒于看似不动声色的老徐,但她是个家学渊源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她烦躁了一会儿,决定主动出手帮宋运辉的忙,免得他那么辛苦。也想借机离场会儿,眼不见为净,就拿她的精密手工机械煽动小徐。男孩子果然喜好那些,立刻跟老徐要求跟去参观。
梁思申带小徐离开时候正好听外公对徐父道:‘我最近收集老《申报》,那些过时新闻,现在看着不知多有味道,好像是又回去活了一遍。那时候报纸的文采好,哪里像现在的,鸡毛蒜皮都是一篇。徐兄弟哪几年住上海?可能我这儿有那几年的。我这儿经常有几个老朋友过来喝茶,翻着那些报纸讲古,聊一下午都不会倦。”
这个话题又是非常让人感兴趣,仨老说的兴致勃勃。雷东宝则是对所有的话题都是兴致缺缺,不知道他们热衷那些个做什么,他顾着吃自己盘子里的牛排,西餐里他最喜欢牛排。宋运辉等小徐兴致勃勃地走后,忍不住问:“老徐担不担心孩子旁骛太多,影响学习成绩?”
老徐微笑道:“不担心。我们做父母的只要引导得法,引导孩子培养良好的爱好,孩子自然会为了爱好潜心学习。主动想学,与被逼学习,效果不一样。从目前来看,我可以骄傲地说,我们引导得当。”
雷东宝终于找到话说,就不吐不快道:“那也得看孩子脑袋,脑袋不好,扔进皇帝家里养着也没用。脑袋好的,你看小辉,高中没读,自己一边养猪一边看书照样考上大学。老徐你家都是聪明人,你就是不操心,这孩子也错不了。”
老徐依然微笑道:“那不一样,我们说大了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往小里说,我们要培养孩子的综合能力,不能只盯住成绩。让孩子做个完整自立的人,才是我们做父母的任务。东宝,你孩子呢?”
雷东宝道:“没,我现在这个媳妇下不了蛋。我烦的要死,你别问我这问题。你还是问我小雷家企业怎么样,我这辈子都扔那儿了,其他什么都没干出来。”
饭后,老的都上去午睡,宋运辉请老徐和雷东宝去偏厅聊天。
小徐对梁思申的车子极其喜欢,更对她不拘一格地加工古董非常有兴趣,尤其是对她地下室的那套小小的德国原装加工设备爱不释手,争着要给她加工个什么。梁思申想到她并不中意的杨巡送给她的并不中意的结婚礼物,干脆拆了那串红珊瑚珠子与小徐一起玩。小徐有才气,随手就画出几幅簪子模样的草图,与梁思申商量之下,两人一致通过,选用看似最简单的,但其实是需要拉制极细银丝缠绕而成的款式。
梁思申才不肯费尽心机的讨小徐的好,当然就不肯找话题嘘寒问暖。她只是与小徐一起设计工序,争论工艺,将步骤争论出结果,才指导小徐依照计算出来的尺寸开始动手。因为梁思申的严谨科学,小徐反而收起骄傲,对梁思申尊重起来,渐渐地,口气都开始不一样,“梁姐姐”喊得异常自觉。慢慢地做顺手起来,两人才开始聊起家长里短。小徐说起他读书的地方,他的朋友,梁思申也说起她的中学,她的同学。小徐对梁思申的中学非常向往。更是问起华尔街是什么,华尔街究竟干什么。梁思申一一作答,她轻描淡写地说华尔街不稀奇,可是小徐已经把梁思申看做神人。
梁思申渐渐地也喜欢上了小徐,因为这个半大男孩子修养很好,审美也出色,更难的是做事有始有终,本来拉银丝是繁琐的事,但小徐不厌其烦,越做越精。做完,两人都对成品非常得意,誉之为作品。这个时候,梁思申向小徐透露她的印度寻香之旅计划,小徐非常神往,但并不提太多要求或问题。
梁思申拍拍还趴在工作台上收拾起工具的小徐的肩,道:“你小小年纪做人这么小心。不过我能理解,我爸爸也是跟你爸爸差不多身份的人,我从小就学会不给爸妈添麻烦。”
“是吗?可我有些同学张扬的很。可能跟我家里有个对我并不很宽容的后妈有关。”
梁思申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先生家里也有前妻生的一个女儿,传统说法,我也是后妈。但是我在培养孩子拿我当朋友,孩子还是有她自己唯一的妈妈,我们相处良好。你已经是大人,你应该放开怀抱,也以对待朋友的心态对待你爸爸的后妻,宽容是彼此的,不能只要求一方做到,首先后妈这个名词挺难听,对吧。如果她不宽容,你也别太多要求,毕竟她对你没有责任。”
小徐看着梁思申想了会儿,认真地点点头,但不免问道:“是不是美国人都这么想?”
“可能吧,也可能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谢谢你,梁姐姐,我回家试着做去,不过我得先说服我爸爸。他们从来就让我叫她妈妈。”
梁思申微笑地给宋运辉挣分:“我先生很开明,我的意见他很接受,唯一修改的是叫法,说我实在是太没大没小,连做他女儿姐姐都无所谓,那可不行,哈哈。对了,你替我修个灯台,有处钢丝我拗着费劲,弄得底脚总不稳,正好今天你这苦力送上门来,非把你用得彻底不可。”
“行。”小徐回答得干脆。等傍晚两人一起回锦云里的时候,小徐几乎完全被梁思申“收买”。
偏厅里的三个人则是主要听雷东宝说小雷家的发展。老徐详细询问遇到的各种阻力是什么,比如政策阻力,行政阻力等等。问起来就跟挤牙膏似的,因为雷东宝不善于夸夸其谈,反而还是旁边的宋运辉就自己知道的情况做些补充。宋运辉在旁一直不明白老徐怎么忽然又提出见雷东宝,听着两人交谈,他心说老徐总不至于是通过雷东宝来了解地方情况吧。难道是重拾交情?可看着老徐与雷东宝说话时候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随意,明显已经有了一段看不见的距离,他觉得又不是重拾交情。宋运辉一时不得其解,总觉得老徐这个人心思太深,令他捉摸不透。
宋运辉也不知道梁思申带着小徐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他太了解梁思申,吃饭时候已经看出梁思申微笑下面的冰山,他只能庆幸她还是微笑着,当然,他也知道梁思申不会不微笑。可是他为她忧心。
等终于夕阳西下,太阳光绕过锦云里的屋顶,将探入锦云里围墙的一捧梧桐叶照的涂金镶玉,宋运辉才从落地长窗看到梁思申终于带着小徐回来了。他看到走出车门的梁思申与小徐谈得很好的样子;不禁莞尔。老徐敏锐地捕捉到这份不属于会谈气氛的微笑,不由顺着眼光往外看去,一看之下便是明了,“小宋找了个非常称心如意的太太。”
“她很好。”宋运辉没有收起微笑,直言不讳。老徐听了微微一笑。
那边梁思申与小徐带着刚做的银簪子给三个坐在香橼树下的老人看。大家说笑了会儿,就又是吃饭。晚饭是中餐,基本上迎合老年人的胃口,饭菜做得软熟。但时下盛行的山珍海味自然是一件不少,还加上梁思申从香港带来的燕窝和雪蛤。梁思申说起刚在香港参加的苏富比春季拍卖会里面的珍品,外公则是补充他参加过的那些有惊有险的拍卖,在座都听得津津有味,眼界大开,这一顿饭大家都觉得吃得挺有档次。
饭后,外公亲自送徐家一行人到大门口,由宋运辉载着徐家一行去住宾馆。
梁思申看着大门关上,对外公道:“你做戏水平一流。”
外公哈哈一笑,“看钞票分上。今天的香橼花开得好,天气也好,挺给我面子。”
雷东宝吃了个闷饱,只觉得在这个香喷喷的院子里站着没法消化,就对梁思申道:“我出去走走。你们别担心我。”
梁思申本着做主人的客气,道:“大哥想去哪儿,我带你去,晚上出租车难找。”
雷东宝道:“憋了一整天,说了半天话,说什么都不知道,我得去外面遛遛,透几口气。”
外公听了又是哈哈一笑,“傻蛋,让人使了还当人家是好人。”
“谁?你说老徐?他干吗使我,我又帮不上他什么忙。”
“呵呵,这其中的细微奥妙,你怎么看得出来,思申都恐怕蒙在鼓里呢。”外公却尽是冷笑,并不解释。
梁思申受外公提点,也不由得冷笑起来,原来如此。他不由得看看依旧茫然的雷东宝,心生同情,“大哥,别理我外公,我陪你出去走走,回头正好遇到小辉的车子就乘回来。”
雷东宝又不是傻子,等走到外面,就问道:“到底老徐叫我来干什么?”
梁思申见他既然非问不可,就道:“老徐嘛,对他和他父母这样的人来说,锦云里是极大的诱惑。可是他想来,就得接受我们的招待,他又不愿顶着利用职权的口实,那口实听上去挺下作。拉上你来,此行就变成漂漂亮亮的叙旧了,上海之行才算符合他们的颜面。你知道他来,宋得掏出多少腰包?回程机票,两间宾馆一夜住宿,还有两餐的珍馐,你说老徐会不会算账?”
雷东宝听了愣了半晌,才问:“小辉跟老徐在搞什么?”
梁思申连忙辩解:“公事。”
雷东宝不由得“操”了一声,心说难怪说了一下午话,他都没拎出半个头绪。“小辉知道吗?”
“他昨晚还在奇怪。到底姜是老的辣,只有外公看得明白。”
雷东宝听了这话,心里才舒服起来。只要小辉没有算计他就行。他感慨道:“我请前县委书记陈平原做我的顾问之后,才知道我有时候吃亏了还不知道。还幸好我皮实,顶得住。你们这些个知识分子啊,拿那些个想鬼点子的力气去做事有多好。”
“做人境界不一样,自然想法也不一样,不能强求统一。”
“不痛快。”
“那是你的想法。”
“那你干吗不痛快?”
“谁不痛快?”
“你痛快你还陪我出来?”
“你前言怎么推出的后语,什么逻辑关系?”
“我不清楚你什么关系不关系,你就是不痛快。”
“一个硬币扔上去,百分之五十机会是反面,你就雷铁口吧,总有一半蒙中。别自己不痛快找我撒气。”
雷东宝果然是一肚皮不快,本以为最信任最推崇的人,被梁思申和外公一看却是那样没意思,偏偏他想来想去又清楚梁思申说的没错,再加前面早有陈平原的话打底,他想不信都难。他来前还一肚皮热情,没想到却是这般结果,他心里更是闷气。但他自然是不肯在梁思申这个小姑娘面前说出疑问,他只是强着脖子道:‘你知道我不痛快,就不会让着我点?你还是我弟妹呢。”
“别人凭什么给你撒气?冤有头债有主,你想找老徐撒气,我现在就回去开车载你去。”
“你走,你走。我不跟娘们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