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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企江湖》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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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宏明听了深深地微笑,下意识地将左手放到唇边,“我想借你一天时间,你陪我去一趟上海,我打算买辆进口的。”

柳钧一愣,“钱总……侬准备打出多少预算?进口原装车税高,花翻倍的钱买来的可能还不如国产化程度不高的那四张熟面孔。你要是有特殊需求,等我消闲,我替你改装。”

钱宏明依然微笑,“我要特殊化!你说个时间,这个周末?”

柳钧直到放下电话,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钱宏明要的是“与众不同”。他心里冒出GTI、EVO等钱宏明可能吃得消的好性能车子的倩影,但随即在心里一口否定,那都不是“与众不同”的车子。他唯有耸耸肩,等到了上海再说。他将准备去上海看进口车的消息发到本地最热门论坛的车版,不料有好几个人提出跟着他一起去,因为柳钧丰富的改装知识几乎在车版一言九鼎,好几个人希望跟着柳钧去现场领略,也有一两个想买新车的希望柳钧帮忙指点,有位网名“漂移王”的,平常潜水居多,这回居然非常踊跃地要求给柳钧做个长随。

柳钧周五傍晚与钱宏明汇合,坐钱宏明的桑塔纳2000去市府门口停车场,与漂移王等三人汇合。傍晚的市府门口停车场不再是高朋满座,柳钧一眼看到一辆宝马五系的车子,挂的正是漂移王短信给他的车号。显然漂移王也看到他们的车子,跳出来打招呼。两人见面,都是惊讶,柳钧看清,漂移王居然是申华东。柳钧不禁瞟向宝马打开的车门,嘴里也毫不掩饰地问:“没带上余珊珊?”

申华东一脸疑惑,也直截了当地问:“余珊珊不是你的女朋友?”

两人都莫名其妙。申华东力邀柳钧和钱宏明上他的车,快而舒服。三个人一上车,申华东就一脚油门踩到底,六缸轰鸣着飞快窜出去,后面另一辆广本跟着有点儿艰难。钱宏明坐在后面,被申华东的横冲直撞搞得异常紧张,喃喃地道:“这儿限速得厉害,别吃一叠罚单回家。”

申华东横一眼柳钧,道:“罚单算什么,不能在情敌面前丢份。”

柳钧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哈哈大笑,“漂,我看你漂。最好每一次漂都拦腰挡住广本,哈哈。”

“不许漂,这儿是市区。”钱宏明毫不犹豫地阻止,他很怀疑前面的两只斗鸡还真会漂起来。

柳钧冷嘲热讽,“就这胎,也敢漂?让他漂。”

申华东无语,他早知道在车子方面他不是眼前这个网上ID为“螺丝螺帽”的柳钧的对手,他表现越多,被柳钧抓到辫子的机会越多,他只有越没面子。正好钱宏明发话,他顺坡下驴,将车速缓下来,将话题扯开去。“螺丝,余珊珊有没有跟你说,她打算三十岁才谈恋爱?”

“有这种事?”柳钧惊得笑出声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理由,不过听起来像是余珊珊的风格。

“可能你连听这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我跟余珊珊谈这种事情干吗,我跟她见面谈理想谈人生都谈不完。”柳钧也不甘示弱。

“我起码还知道余珊珊是单身,你连她现在什么状态都不知道。”

“喂,两位,你们成年了。”钱宏明不得不在后面提醒,免得两人斗得忘记开车。

申华东却扭头道:“我们清楚,不用提醒。”

钱宏明立即笑道:“好嘛,这就成‘我们’了,一致对外了。”

“哈哈,《围城》里说,这叫同情兄。”柳钧心里挺高兴,笑声分外响亮。

钱宏明坐在后面抱臂听前面两位继续任性地斗嘴,心中虽然非议两人的小孩子气,可没再插嘴。他借着仪表板的微光细细打量车子的内部,再看看前面驾驶者申华东潇洒轻松的模样,越看越是动心,他也想要这样的气派。

一行人半夜才到的上海,到了后都不肯休息,又去吃了消夜。第二天却个个精神抖擞地跑遍上海车市。人生地不熟,不知吃了多少罚单,还不如全程包出租车便宜。钱宏明果然订下一辆宝马,不过他还真有点儿吃不消五系的价格,最终买了三系的,这其间,几乎没柳钧什么事儿。柳钧也没太坚持,他已经明白钱宏明要的不是性价比,而是“与众不同”,他只管尽心尽责地将车子试驾了一下,看看有没有问题便罢。柳钧反而与申华东一起将跑车看了个遍,申华东简直是黏在法拉利身上不肯离开。

上海回来,柳钧跳上自己的车子,就直奔余珊珊的家。路上打余珊珊的手机,不通。等到余珊珊家楼下,一眼就看到申华东的车子也趴在那儿。两人见面,会心微笑。申华东告诉柳钧余珊珊不在家,也没开手机。两人友好告别。

但柳钧回到公司,罗庆立即给他一个“惊喜”。罗庆私下递上辞呈,说是提前休息起来,准备应付公务员考试。

柳钧大惑不解,“为什么去考与专业混不搭边的公务员?多浪费你的才能。”

“柳总,对不起,恕我很现实。我需要稳定的工作,良好的工资福利,还有立竿见影的工作回报。我耐不住做技术的寂寞,因为几乎看不到独立设计的前景在哪儿。我很气馁。”

柳钧想不到罗庆的理由是这个。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可是罗庆,你热爱机电。我还记得你画对图纸时候,眼睛里闪过的光亮。你已经攀到山腰,你舍得放弃?你问问你的内心。”

“我已经思想斗争很多天,除了我自己和柳总,所有人都支持我考公务员。柳总,千般理想,不敌生活万般无奈啊。我等不起。腾飞其实已经给我们够多,可是相比公务员……”

柳钧摇摇手,阻止罗庆说下去,他能理解罗庆的选择。他给罗庆的辞呈上签了字,他反而看到罗庆眼中流露出的失落。“去尝试吧,什么时候想回来,我还是欢迎你。我替你可惜。”

柳钧看到罗庆的内疚,和罗庆的激动,但是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柳钧竟然是被选择出局的那一方。他做出千般努力,都不如人们对公务员身份的一个希冀。他郁闷了好久,却更想到,他究竟做出了多少。此时,看到钱宏明一掷千金豪买宝马时心底的一点点儿刺痛,在柳钧心底渐渐浮起。

柳钧又一次深深地怀疑自己,他究竟在瞎忙些什么。他的公司投入那么大,可是几个月运作下来,他别说是没有买新车的贼心,连平日的开销都一反常态地束手束脚,腾飞的利润哪儿容得他的挥霍。做工厂,除了将产品当猪卖,难道还得将自己辛苦成一条狗?这不,罗庆已经提出辞呈了。社会上有那么多轻易可达成功的行当,唯独不是他的腾飞公司。柳钧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路了。

钱宏明买宝马车的消息,隔天就传到出差的柳石堂耳朵里。柳石堂一听就爆了,什么,钱宏明那种人凭什么比他宝贝儿子更早买宝马?连他都还开着一辆老奥迪呢。他当即一个电话打给柳钧,道:“阿钧,账上有多少现金?”

“够用,高利贷已经有五百万打进来了。爸,什么时候回来,我跟你重新议定一下价格。”

“你拿出一百万,买车去。要买拉出去全市人民都盯着看的好车。”

柳钧好不容易领悟过来,想不到他爸爸也被钱宏明的宝马震撼了。难怪钱宏明一进车市就绝无旁骛直奔宝马,钱宏明早等着这个效果。“没必要,爸爸,只要把腾飞运转起来,我们开拖拉机出门都没人笑话。”

“不行,你以前在国外一个人挣工资都还买宝马……”

爸爸的电话也提醒了柳钧,他回国一年半,此时回首当年,真有物是人非的感觉。当年刚去德国读书,手头存下一笔钱,首先想到的是买一辆拉风的二手车,然后所有积蓄都花在改装上。等工作挣钱,更是倾家荡产买下宝马M3二手,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现在这是怎么了,居然含蓄得开拖拉机都不在乎了。若不是爸爸说出来,他还没留意到他已经变化那么大。

罗庆办完离职手续,抱一只大纸板箱来找柳钧,纸板箱里满满的都是机电类专业书。

“柳总,这些书都是我从上海托同学买来,我们图书馆里没有,我不带走了。今天整理出来我才发现,我来腾飞一年不到时间里,竟然自觉看了那么多书,比大学读的专业书还多,不得了。”

“可你最终还是选择放弃。”

“是的,我看了那么多书,才发现我这才推开一扇门,门里有前人的经验,和飞速发展的最新科技。我得啃完前人的经验,跟上今天的飞速发展,才能端稳技术这只饭碗。原来技术行业的积累没有大用,很快就会被淘汰……”

“不,机械行业的经验积累非常有用。”

“可柳总,你不能否认在工控、材料、加工技术等方面发展日新月异,我看你每天有空,有时候连吃饭时候都抱着原版书看。这一行,太辛苦。我已经看到,这一行做下去,付出与所得将会永远不成比例,到年老时候还会被冒起的年轻人追赶嘲弄。这一行其实也是吃青春饭,只有三十岁到四十岁是黄金十年,与IT的并无两样。”

柳钧认真听罗庆讲完。“我理解你。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你离开并不是因为我公司办得不好,我好过许多。”

罗庆惊讶地道:“我们公司在同类企业中已经是最好的,我们都说这儿是理想王国。而且我们都说你是个好领导,除了太严格了一些。”

“马后炮!我送你出去,这儿叫不到车。”

罗庆这一刻有收回辞呈的冲动,可是理智占了上风。他见识到什么叫好合好散,他将腾飞和柳钧都记在心里。

送走罗庆的柳钧却是异常沮丧,即使罗庆行前说了很多赞美,可那有什么用,罗庆最终用脚投票表明了对他和对腾飞的实际否定。柳钧这辈子所承受的否定,加起来都还不如回国这一年多遭受的多。一连串的否定,让柳钧差点也否定自己,他是不是真的已经面目全非。起码,他非常不喜欢如今心态沉郁活力欠缺的自己。柳钧竭力想与现状撇清,证明自己依然风流倜傥,便去电勾引余珊珊,约请晚上一起吃饭。不料一勾就中,余珊珊竟然热烈响应。

余珊珊的热烈响应和她明显落力打扮过的美丽,成了柳钧这阵子灰暗心情中的唯一亮色,让他总算捡回一点儿对自我的肯定。晚餐吃得很愉快,余珊珊不矫情,不做作,七情六欲全写脸上,映得两只大眼睛波光粼粼,照得柳钧心猿意马。就在柳钧试图安排饭后余兴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叫响。他一看是公司车间电话,头皮一下炸了,准没好事。

果然,公司又出事了,而且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一位高频焊接工人违规操作,启动前未关闭屏蔽墙,摔倒正好扑在高频头上。即使普通家用50赫兹的电流都可以击死人,何况工业用高压高频电,任何有点儿常识的人一听这种事故就知道意味着什么:死人!柳钧方寸大乱,脑子里唯有一丝希望,那就是工人最好穿着上没有违规,脚上穿的是绝缘鞋。

“公司出人命了,你结账,自己回家。”柳钧给余珊珊扔下一句话和一叠钱,就匆匆夺门而走。局势急转直下,余珊珊目瞪口呆,可一颗心强烈地牵挂起来。

柳钧一路飞车,甚至超越尖叫的救护车。他急得咬牙切齿,妈的,屏蔽墙呢。每天班前会跟他们千叮咛万嘱咐安全等于生命,班后会提醒他们注意休息不要酗酒,都当耳边风,操作上不知手把手纠正多少次,每次都到骂人才有小成,都一个个不拿自己性命当命。屏蔽墙是特别为设备配的,就是怕工人万一撞到什么摔上去,也可以同时减少辐射伤害,可总有人不重视。这下好了,违反操作规程导致工伤——最好是工伤别死人,最后还得公司全额买单。

柳钧赶在救护车前冲进车间,可是一得知前因后果后,他气得快炸了。一共三个人中班前在小饭店喝酒,虽然一人一瓶啤酒,可酒精够麻痹安全那根弦。果然,事故不是偶然,原来是酒后上岗。唯一的希望是,伤者一息尚存。

但等他们赶到医院,当值医生检查后通知柳钧,本市医院全部对付不了,唯有送去省城。柳钧只得跟车赶去省院。但即使如此努力,第二天清晨,那位工人还是去了。期间余珊珊来电关心,柳钧一看清号码就掐了。这会儿还哪有兴趣泡妞。

柳石堂半夜接到儿子电话时候,便一口要求儿子,这件事不管人死人活,要儿子回避,由他来处理。柳石堂让柳钧要求医生抽血取证,化验血液酒精含量,复印所有医院单据。然后不管有没有人在省院接手,柳石堂让柳钧立刻离开,不要开口做任何承诺,回公司照管生产。首要保证的是生产不停顿。

等柳石堂大清早包车风尘仆仆赶到省院,死者的亲属还没赶来,而柳钧则已经从行政经理那儿了解到解决办法。柳钧心疼爸爸一夜赶路,可是两人一个照面,他发现爸爸精神抖擞,反而比他更精神。原来柳石堂在车上一路睡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