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常见的,是文化之伪。
历来有很多人,把文化和君子画上了等号。
经常听人这样说:“那些年轻人做坏事,是因为缺少文化。”
他们所说的文化,与我在《何谓文化》一书中系统讲述过的文化不同,似乎主要是指年轻人的各科考分,以及古文、英文、写作等文化知识和文化技能。对于年长的人也是一样,一听到有人在谈论书籍,就会预估这个人品格不错。如果谈论者口中吐出的居然不是口语,而是文言,那就多半会被看成君子。如果那几句文言大家从来没听到过,而其中似乎又带有一点吟诵的腔调,那大家更会对之鞠躬敬礼了,似乎他刚刚从屈原身边走来。
也有一些人比较清醒,并不完全把两者混为一谈。但也会提出一些“中性逻辑”,很容易让人相信。例如——
“读书多了,人就坏不到哪里去。”
“一个地区多造几个图书馆,就会减少几成犯罪率。”
“文如其人,字如其人。人品和文品虽有差距,但基本统一。”
“我儿子年纪轻轻就上了两个国学班,将来一定是做官的料。”
“我们老板能流利背诵很多古诗,是个儒商,怎么会欺诈你们?”
……
这些话,组合成了一种全社会的“职能错配”,让文化外饰冒充了道德主体,后果非常严重。
本来,道德缺失就是道德缺失,事情比较明晰,缺失程度的轻重分布也一目了然。但是,有了这种文化外饰的冒充,一切都混乱了。乍一看处处文化,处处国学,处处知识竞赛,处处历史讲坛,似乎立即要进入一个“君子国”了,但大家都已经看到,人们对社会精神重建的企盼,仍然非常失望。民众的道德水准,甚至低于战火纷纷、衣食不周、文化匮乏的时代。
为什么会这样?还是那个字,“假”了。职能错配,让本来不假的两方面,都假了。为了揭示这些事端的荒诞性,我想用一个寓言式的比喻来加以说明。
某乡有一个潦倒秀才,无以为生,却写得一手不错的毛笔字。有一年该乡疠疫成灾,大家病笃乱投医,猜想能写毛笔字的人可能也会开药方,就把秀才请出来。秀才抵挡不住美言、厚馈的诱惑,也就凭着一点往昔的道听途说当起了医生。他飞动的笔墨带来了民众的安心,民众的拥挤带来了他的自信……这场游戏就这样做下去了。游戏的结局是全乡的死亡,包括这个伪医生。
请注意这个寓言里的“共伪结构”。不管起因多么急迫,多么无奈,多么可以原谅,但当事情一旦开始,一切都“伪”了。伪医生,伪按脉,伪医嘱,伪药方,伪起色,伪痊愈,伪复发……随之而来,许多无辜的信号也被“伪”所笼罩,例如,半夜的脚步、熬药的炭火、族长的拜谢、外乡的传闻,等等。连那个秀才,也不再是个真秀才。
百伪之源,就是职能错配。
在我看来,以文化外饰冒充道德主体,其后果之恶劣、广泛、长久,远远超过那个乡间秀才冒充医生的事件。
我在《北大授课》中曾以一系列汉奸的姓名证明,“国学”与“爱国”无关,甚至还会产生背逆。由此我还要进一步说明,文化知识、文化技能、学历、名校、专业等等,也与道德人格关系不大,切莫错配。错配了,虽然不见得会产生大量汉奸,却一定会产生很多一脸文雅的“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