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了“监狱外的监狱”,我要回过头去,再与监狱里的朋友们好好聊聊。
我不想训诫,也不想安慰,更不想具体辨析案情。这些事,早就有很多人为你们做了,而你们各自的情况也很不相同。我只想从“大历史”、“大文化”的背景上,谈谈监狱这件事。也许,能帮助你们获得较高层次的文化慰藉。
人类走出原始丛林,摆脱动物生态,有一系列关键步伐。例如,发明工具、开始种植、下树居住、学会用火,等等。但是,其中最重要的,是建立秩序。建立秩序的主要办法,是自我惩罚。
人类,因懂得了自我惩罚而走向了文明。法制,就是这种文明的必然果实。
读过我的《行者无疆》吗?我在那本书里写道,横行不羁的北欧海盗为了互相之间的利益冲突而设定了最粗糙的裁决方式。这种裁决的效果,就看惩罚的力度。于是我们看到了,几百年后的今天,北欧终于成了世界上最讲究文明秩序的地区。
因此,只要有人类,就需要有法制。但是,由于人类生态的复杂性、多变性、冲突性、实用性,即使在法制中,也很难公平。法制上的完全公平,永远是一个理想。再好的法制,也只是一种向往公平的努力。
在这个问题上,有一件大事曾经深深刺激了我。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在东京审判二十余名日本战犯。法官十一名,由中国、英国、美国、苏联、法国、澳大利亚、荷兰、加拿大、新加坡、印度、菲律宾这十一个国家各派一名著名法官组成。照理,那些战犯罪行累累,血债如海,证据如山,举世公愤,而且已经彻底失败,应该不难判决。没想到,在那十一名国际法官间还是困难重重。投票一再陷于危局,使中国籍的法官几乎要以投海自尽来表达民族的仇冤。后来的判决,票数也很不理想。你看,如此明确的战争结论,如此齐全的法官队伍,居然对滔天大罪还有错判的可能,那么反过来,世上有多少无罪的案子,被错判成有罪?
以我对历史的了解,不能不指出,即便是真正的盛世,也会有大量冤案;即便是最好的法官,也会有很多错判;即便是一时无冤无错,等到事过境迁,又会发生想象不到的变化。
正是由此,构成了亦恒亦变、亦正亦误、亦明亦暗的“监狱文化”。我这里所说的“监狱文化”比较大,并不是指犯人们的文艺活动。
毫无疑问,犯人未必是坏人、恶人、小人。儒家哲学认为:“君子小人本无常,行善事则为君子,行恶事则为小人。”(《贞观政要》)按照这种哲学,即便是监狱里的犯人,也随时随地可以成为君子。这就像,处于官场高位的政要,随时随地可以成为小人。
历史上,很多君子都有监狱履历。
且不说那些大臣、将军,只说文化人吧。我在《中国文脉》、《北大授课》等书中写到的那些伟大生命,大半与监狱脱不了干系。
例如司马迁之狱。他在监狱里承受了毁灭人格尊严的酷刑,悲痛欲绝。但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咬着牙齿活了下来,成了制定千年历史格局的开山之祖,使后代中国永远受惠于历史理性而生生不息。
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冤狱,并非出自于恶世昏君,而是由伟大汉代的伟大君主汉武帝一手造成。他出狱后,汉武帝又提拔了他。因此我曾论述,这是两种“伟大”的爱恨相遇。他们两个,缺了谁,都少了那个时代的一大截光辉。
我又写到过嵇康之狱。这是一宗冤案,但嵇康入狱和赴死的过程,都表现得非常漂亮,已被历史永远铭记。那个时代,极其混乱,又极其美丽。嵇康之狱,既充分地展示了它的混乱,又精彩地展示了它的美丽。
我还写到过李白之狱和杜甫之狱。这两颗中国诗歌的至高双星,都曾经在监狱里痛苦煎熬。李白是在参加平定“安史之乱”的壮举中不小心卷入了朝廷内部的矛盾,而他却浑然不知。因为是名人,自然被广大草民嫉恨,入狱后曾经发生过“世人皆欲杀”的可怕“舆情”。他侥幸出狱后,只活了四年。杜甫好一点,曾被叛军羁押在长安很久,后来冒险逃离,但不久又在朝廷纷争中蒙冤,与死狱擦肩。
需要钦佩的是,诗人的自由可以被剥夺,但无人能剥夺他们的创作权利。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人人会背,就是在获赦脱狱后的第一时间所写。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等顶级诗句,都写于羁押之中。
我还心怀激动地写到过颜真卿之狱。这位大书法家是在七十四岁的高龄上主动请命赴叛将之狱的,目的是想最后一次劝诫叛将。结果正如他自己早就预料的,他被关押在一个庙里,两年后被缢死。
我说过,这是唐代历史上,也是整个中国历史上最值得敬仰的“文化老英雄”。
我对苏东坡之狱的记述,读过的人很多。这位特别可爱的诗人从逮捕、押解、半途自杀、狱中被打、狱卒同情、狱友诗记,直至他违心认罪,我都作过详细描写。但是,我最重视的是,正是他面对这种种屈辱,明白了自己前半辈子投身官场功名的谬误。他重新脱胎换骨,孤独地与天地、历史、内心对话,终于成了百代伟人。这真可谓:一场灾祸,造就东坡。
当然,我也写到过文天祥之狱。他是改朝换代期间的重要政治人物,入得狱内,既有忽必烈劝狱,又有民间试图劫狱,一切都惊心动魄。但是,我看上的,是他作为一个末世高官的高尚文化人格。在他内心中,监狱,是成就仁义的最好平台。
总之,当我梳理完中国文脉,就看到浩荡脉络的顶峰英杰,很多都与铁窗风景有过往还。这真说得上巨笔同运,天命相连。
监狱的扩大形式,就是流放。一提到流放那就更多了,从屈原开始,联想到海南五公,联想到东北宁古塔……辽阔无垠的大监狱,困厄着不可计算的大人才。历史的魂魄似乎要在那里流逸不存了,却又在那里陶冶、游荡、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