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在领略了“君子之道”的各个方面之后,我很想让当代中国愿意做君子的年轻人,获得更充分的国际视野。特别应该了解一下国外思想家和艺术家如何看待人生,如何看待岁月,如何看待死亡。中华民族和其他民族,理应秉承全人类的共通价值和终极关怀,互相观照,互相对比,互相滋养。于是,有了本篇《岁月之味》和下一篇《临终之教》。
一、年龄的季节
至今记得初读比利时作家梅特林克《卑微者的财宝》时受到的震动。梅特林克认为,一个人突然在镜前发现了自己的第一根白发,其间所蕴含的悲剧性,远远超过莎士比亚式的决斗、毒药和暗杀。
这种说法是不是有点危言耸听?开始我深表怀疑,但在想了两天之后终于领悟。第一根白发人人都会遇到,谁也无法讳避。因此,这个悲剧似小实大,简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而决斗、毒药和暗杀,只是偶发性事件。这种偶发性事件能快速致人于死地,但第一根白发却把生命的起点和终点连成了一条绵长的逻辑线,人生的任何一段都与它相连。
人生的过程少不了要参与外在的事功,但再显赫的事功也不应导致本末倒置,忽略了人生的本真。莱辛说,一位女皇真正动人之处,是她隐约在堂皇政务后面那个作为女儿、妻子或母亲的身份。因此莱辛认为一个艺术家的水平高低,就看他能否直取这种身份。狄德罗则说,一位老人巨大的历史功绩,在审美价值上还不及他与夫人临终前的默默拥抱。
其实岂止在艺术中,在普遍的人际交往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在我看来,一个自觉自明的人,也就是把握住了人生本味的人。
因此,谁也不要躲避和掩盖一些最质朴、最自然的人生课题,如年龄问题。再高的职位、再多的财富、再大的灾难,比之于韶华流逝、岁月沧桑、长幼对视、生死交错,都成了皮相。北雁长鸣,年迈的帝王和年迈的乞丐一起都听到了;寒山扫墓,长辈的泪滴和晚辈的泪滴却有不同的重量。
也许你学业精进、少年老成,早早地跻身醇儒之列,或统领着很大的局面,这常被视为“成功”。但这很可能带来一种损失——失落了不少有关青春的体验。你过早地选择了枯燥和庄严、艰涩和刻板,就这么提前走进了中年。
也许你保养有方、驻颜有术,如此高龄还是一派中年人的节奏和体态,每每引得无数同龄人的羡慕和赞叹。但在享受这种超常健康的时候应该留有余地,因为进入老年也是一种美好的况味。何必吃力地搬种夏天的繁枝,来遮盖晚秋的云天。
什么季节观什么景,什么时令赏什么花,这才完整和自然。如果故意地大颠大倒,就会把两头的况味都损害了。“暖冬”和“寒春”都不是正常的天象。
这儿正好引用古罗马西塞罗的一段话:
一生的进程是确定的,自然的道路是唯一的,而且是单向的。人生每个阶段都被赋予了适当的特点:童年的孱弱、青年的剽悍、中年的持重、老年的成熟,所有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按照各自特性属于相应的生命时期。
真正的人生大题目就在这里。
为了解释人生况味,我曾在早年的一部学术著作中简略地提到过一些与年龄有关的外国故事。几十年过去,自己对人生的感受也已大大加深,因此这些外国故事也就有了重新阐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