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诸位,来与我们一起,送别亲爱的妈妈。
我妈妈于一九二二年一月六日出生,于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九日凌晨去世,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整整九十年,也算高龄了。妈妈在最后的日子里没有任何痛苦,只因老年性的心血管系统疾病失去了意识。我们这些晚辈一天天都轮流陪在她身边,她走得很安详。
因此,我要求几位弟弟,在今天的追悼会上不要过于悲伤,更不要失声痛哭。
悲伤和痛哭,容易进入一种共同模式,这是妈妈不喜欢的。记得十年前我们也在这里追悼爸爸,从头到底,妈妈一直都没有哭,大家以为她过度悲痛而失神了。但是,回到家里,在爸爸那个小小的写字台前,她突然号啕大哭,哭得像一个小女孩一样。马兰抱住她,抚摩着她的背,她哭了很久很久。从此,整整十年,直到她自己去世,她不再哭过一声,不再流一滴眼泪。她此生的哭声和眼泪,全都终止于爸爸。
妈妈拒绝一切群体化的悲伤,避过一切模式化的情感。我们今天,也要顺着她。那就让我们在心底,为这独一无二的生命,唱一首独一无二的送别之歌。
妈妈的独一无二,可以从一件小事说起。几天前,我们守在妈妈床边,为她服务了十年之久的保姆小许动情地说,整整十年,没有听到过她的一句责备,一句重话。
我说:“你只有十年,我是她的大儿子,多少年了?从小到大,也没有听到过。”
其实,今天到场的舅舅、舅妈和所有年长的亲友都可以证明,在你们漫长的人生记忆里,有没有留下一丝一毫有关我妈妈稍稍发火的记忆?
我看到你们全在摇头,对,肯定没有。我一生见到的妈妈,永远只是微笑,只是倾听,只是腼腆,最多,只是沉默。直到半年前一起吃饭,我说她毛笔字写得比我好,她还腼腆得满脸通红。
但是,我要告诉今天在场的年轻人,不要小看了微笑和腼腆。你们眼前的这位老人,还留下了一系列艰深的难题。
对于这些难题,我曾多次当面问过妈妈,她只是三言两语匆匆带过。每次,我总以为还有机会细问。也许在一个没有旁人的安静下午,让她一点点地回答我。但是,这个机会再也没有了,她把一切答案都带走了。
于是,我心中的难题,也就成了永远的难题,无人可解。
第一个难题。她这么一个大城市的富家之女,为了在战争年月支撑一个小家庭,居然同意离别在上海工作的丈夫,到最贫困的乡村度过自己美丽的青春,一切生活细节都回到她完全不熟悉的原始起点。对她来说,就像一下子跌进了石器时代。这,怎么可能?
第二个难题。回去的乡村,方圆多少里只有她一个人识字,她却独自挑起了文明启蒙的全部重担。开办识字班,为每家每户写信、读信、记柴账、谷账……她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却没有任何人要她这么做,也没有得到过任何报酬。这,又怎么可能?
第三个难题。她和爸爸,这对年轻夫妇,当初是怎么冒险决定的,让他们刚刚出生的大儿子,我,在如此荒昧的农村进入至关重要的早期教育?在那所极其简陋的小学开办之前,是由妈妈独自承担吗?在我七岁的时候,妈妈又果断地决定,我每天晚上不再做功课、写作业,而是替代她,来为所有的乡亲写信、记账。她做出这个决定,显然是为了培养我的人生责任感,但她难道完全不考虑我的学业了吗?
第四个难题。有些亲友曾经认为,妈妈是在瞎碰瞎撞中很偶然地完成了对我的早期教育。这确实很有可能。但是,我到上海读中学后,很快获得了全市作文比赛第一名和数学竞赛大奖,原因是我为乡亲写过几百封信,又记了那么多账。妈妈知道我获奖的消息后,居然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难道,她不是瞎碰瞎撞,而是早有预计?
第五个难题。到上海后,遇到了饥荒和“文革”。全家遭受的最大困顿就是吃饭,这事全由妈妈一人张罗。“文革”中,一切被“打倒”人员的全部生活费,是每月每家二十六元人民币,而当时我家,是整整八口人,其中包括一名因失去父母而被收养的孩子。家里早就没有任何余钱,所有稍稍值钱的东西也都已经卖完。那么,二十六元,八口人,这道完全无解的算术题,妈妈到底是怎么一天天算下来的?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结果,那就是全家都没有饿死。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与前面几个难题不同的是,这个难题出现时我已经长大,留下了一些片段记忆。
例如,“文革”灾难中的一天,妈妈步行到我所在的学院,找到了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的我。在一片吵闹的高音喇叭声中,她伸出温热的手掌紧紧贴在我的手掌上。我感觉到,中间夹了一张纸币。她说,还要立即赶到关押爸爸的地方去。我一看手掌,那是一张两元钱的纸币。这钱是从哪里来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过几天我就侦查到了。原来妈妈与几个阿姨一起,在一家小工厂洗铁皮。那么冷的天还赤着脚,浑身上下都被水浇湿了。几元钱,就是这么挣来的。
前几天,妈妈已经失去知觉,我坐在病床边长时间地握着她的手掌。突然如迅雷闪电,记起了那年她贴着两元钱纸币握住我手掌时的温热。还是这个手掌,现在握在我手上。然后,我又急急地去抚摩她的脚,四十多年前的冷水铁皮,让我今天还打了个寒战。
妈妈的手,妈妈的脚,我们永远的生命支架。难道,这些天要渐渐地冷却了吗?
我一动妈妈的手脚,她肩头的被子就有点滑落,马兰赶忙去整理。肩头,妈妈的肩头,更是我家的风雨山脊。
有关妈妈肩头的记忆,那就更多了。例如,我曾写过,“文革”中有一次我从农场回家,吃惊地看到一张祭祖的桌子居然在自动移位。细看之下才发现妈妈一个人钻在桌子底下,用肩在驮桌子。家里的人,有的被关押了,有的被逼死了,有的被流放了,没有一双手来帮她一把,她只能这样。
“文革”结束后,公道回归,被害的家人均获平反,我也被选拔为全国最年轻的高校校长。但是,不管声名如何显赫,我的衣食负担还是落在妈妈肩上。直到今天,集体宿舍的老邻居们还都记得,我妈妈每隔几天就肩背一个灰色的食物袋来为我做饭,后面还跟着爸爸。
现在,很多当年同事仍在美言我在那个年代的工作效能,不少出版社也在抢着出版我那时写的学术著作。但是只有我知道,这一切的一半分量,都由一副苍老的肩膀扛着,直到马兰的出现。
说到这里,我想大家都已明白,妈妈一生的微笑和腼腆,绝不是害怕、躲避、无能、平庸。恰恰相反,她完成了一种特殊的强大。
妈妈让我懂得,天地间有另一种语言。记得当年爸爸单位的“革命群众”每隔几天就会来威胁妈妈,说爸爸如果再不交代“反党罪行”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妈妈每次都低头听着,从不反驳一句,心里只想着下一顿饭能找一些什么来给孩子们吃。后来叔叔在安徽被逼死,妈妈陪着祖母去料理后事,当地的“革命群众”又在一旁厉声训斥,妈妈只是捧着骨灰盒低头沉默,随便他们说什么。
几十年过去,现在我们都知道了,妈妈的沉默是对的。那些“革命群众”不值得辩论。一辩论就进入他们的逻辑系统,必定上当。妈妈固守的,是另一套做人的基本道理,也就是天道天理。只有沉默,才能为天道天理让出位置,才能为历史裁判留下空间。
妈妈心中的天道天理,比我们常说的大是大非还要高。妈妈并不否认大是大非,例如,在“文革”灾难中,她和我都知道,只要我去与造反派疏通一下,表示服从,爸爸的处境也许会改变,但我坚决不去疏通,她也赞成我这么做。又如,她知道我曾经到一个出版社单独与“工总司”暴徒对峙,又冒险悄悄地主持了上海唯一的周恩来追悼会,她都没有阻止我,只说“做事不大声,做完就走人”。
但是,这些事,还不是她心中的终点。她的终点听起来很平常:不管别人怎么闹,都要好好活下去。
在这一点上,妈妈显然高于爸爸。爸爸是典型的儒家,相信“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成天要为正义挺身而出,为此受尽折磨。直到十年前,还被广州、上海、天津的三份诬陷我的报刊活活气死。他临终床头那几份报刊上的颤抖笔画,便是生死遗命。其实爸爸和妈妈同龄,妈妈能够多活十年,原因之一,是她压根儿不听那些恶言。因此,这些恶言只能折腾爸爸,却无伤妈妈。
针对这个对比,我曾经说过,我是中国人,当然忘不了杀父之仇;但我又是妈妈的儿子,懂得绝不能让自己受恶言操控。我想,朋友们都会认同,我受妈妈的影响更深一些。
很多读者都奇怪,我为什么受到媒体间那么多谣言的一次次围攻而从不解释,从不反驳?只要见过我妈妈,就明白了。
最后,我想用一件远年往事,作为这个悼词的归结。
在我六岁那年,一个夏天的傍晚,妈妈翻过两座山,吴石岭和大庙岭,到上林湖的表外公家去了,当夜必定回来。我为了让妈妈惊喜,就独自翻山去接妈妈。那时山上还有很多野兽,我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后来在第二座山的山顶遇到栖宿在破凉亭里的一个乞丐家庭,他们还劝我不要再往前走,但我还是没听他们的。终于,我在翻完第二座山的时候见到了妈妈。现在想来,妈妈也是够大胆的,那么年轻,那么美貌,独自一人,走在黑夜山路上。然而,更有趣的是,妈妈在山路上见到我,竟然不吃惊,不责怪,不盘问,只是高兴地说一句“秋雨来了”,便一把拉住我的手,亲亲热热往回走。这情景,正合得上布莱希特的一个剧名:《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
是的,我毕生的大胆,从根子上说,都来自妈妈。十几年前我因贴地冒险数万公里考察了密布着恐怖主义危险的人类古文明遗迹,被国际媒体誉为“当今世界最勇敢的人文教授”。其实那每一步,还是由妈妈当年温热的手牵着。
妈妈,您知道,我为您选定的归息之地,就在那条山路边上。爸爸已经在那里安息,山路的另一侧,则安息着祖父、祖母、叔叔,以及您的父亲——我们的外公。因此,您不会寂寞。
您先在上海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明年春天,我会领着弟弟们,把您送到那里。
妈妈,这是我们的山路,我们的山谷。现在,野兽已经找不到了,山顶上的凉亭早就塌了,乞丐的家也不见了。剩下的,还是那样的山风,那样的月亮,那样的花树。
妈妈,我真舍不得把您送走。但是,更舍不得继续把您留在世间。这世间,对您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整整九十年,越想越叫人心疼。那就到那里去休息吧,妈妈。
谢谢大家,陪我和妈妈说了这么多话。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十三日下午四时三十分,在妈妈的追悼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