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卖血记》中文版(1998年)序]
前 言
这本书表达了作者对长度的迷恋,一条道路、一条河流、一条雨后的彩虹、一个绵延不绝的回忆、一首有始无终的民歌、一个人的一生。这一切犹如盘起来的一捆绳子,被叙述慢慢拉出去,拉到了路的尽头。
在这里,作者有时候会无所事事。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发现虚构的人物同样有自己的声音,他认为应该尊重这些声音,让它们自己去风中寻找答案。于是,作者不再是一位叙述上的侵略者,而是一位聆听者,一位耐心、仔细、善解人意和感同身受的聆听者。他努力这样去做,在叙述的时候,他试图取消自己作者的身份,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位读者。事实也是如此,当这本书完成之后,他发现自己知道的并不比别人多。
书中的人物经常自己开口说话,有时候会让作者吓一跳,当那些恰如其分又十分美妙的话在虚构的嘴上脱口而出时,作者会突然自卑起来,心里暗想:“我可说不出这样的话。”然而,当他成为一位真正的读者,当他阅读别人作品时,他又时常暗自得意:“我也说过这样的话。”
这似乎就是文学的乐趣,我们需要它的影响,来纠正我们的思想和态度。有趣的是,当众多伟大的作品影响着一位作者时,他会发现自己虚构的人物也正以同样的方式影响着他。
这本书其实是一首很长的民歌,它的节奏是回忆的速度,旋律温和地跳跃着,休止符被韵脚隐藏了起来。作者在这里虚构的只是两个人的历史,而试图唤起的是更多人的记忆。
马提亚尔说:“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写作和阅读其实都是在敲响回忆之门,或者说都是为了再活一次。
北京,一九九八年七月十日
[《许三观卖血记》韩文版(1998年)序]
前 言
这是一本关于平等的书,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而我确实是这样认为的。我知道这本书里写到了很多现实,“现实”这个词让我感到自己有些狂妄,所以我觉得还是退而求其次,声称这里面写到了平等。在一首来自十二世纪的非洲北部的诗里面这样写道:
可能吗,我,雅可布-阿尔曼苏尔的一个臣民,会像玫瑰和亚里士多德一样死去?
我认为,这也是一首关于平等的诗。一个普通的臣民,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是一个规矩人,一个羡慕玫瑰的美丽和亚里士多德的博学品质的规矩人,他期望着有一天能和他们平等,就是死亡来到的这一天,在他弥留之际,他会幸福地感到玫瑰和亚里士多德曾经和他的此刻一模一样。海涅说:“死亡是凉爽的夜晚。”海涅也赞美了死亡,因为“生活是痛苦的白天”,除此以外,海涅也知道死亡是唯一的平等。
还有另外一种对平等的追求。有这样一个人,他不知道有个外国人叫亚里士多德,也不认识玫瑰(他只知道那是花),他知道的事情很少,认识的人也不多,他只有在自己生活的小城里行走才不会迷路。当然,和其他人一样,他也有一个家庭,有妻子和儿子;也和其他人一样,在别人面前显得有些自卑,而在自己的妻儿面前则是信心十足,所以他也就经常在家里骂骂咧咧。这个人头脑简单,虽然他睡着的时候也会做梦,但是他没有梦想。当他醒着的时候,他也会追求平等,不过和那个雅可布-阿尔曼苏尔的臣民不一样,他才不会通过死亡去追求平等,他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是一个像生活那样实实在在的人,所以他追求的平等就是和他的邻居一样,和他所认识的那些人一样。当他的生活极其糟糕时,因为别人的生活同样糟糕,他也会心满意足。他不在乎生活的好坏,但是不能容忍别人和他不一样。
这个人的名字很可能叫许三观,遗憾的是许三观一生追求平等,到头来却发现:就是长在自己身上的眉毛和屌毛都不平等。所以他牢骚满腹地说:“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是比眉毛长。”
北京,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六日
[《许三观卖血记》德文版(1999年)序]
前 言
有一个人我至今没有忘记,有一个故事我也一直没有去写。我熟悉那个人,可是我无法回忆起他的面容,然而我却记得他嘴角叼着烟卷的模样,还有他身上那件肮脏的白大褂。有关他的故事和我自己的童年一样清晰和可信,这是一个血头生命的历史,我的记忆点点滴滴,不断地同时也是很不完整地对我讲述过他。
这个人已经去世,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我的父亲,一位退休的外科医生在电话里提醒我──是否还记得这个人所领导的那次辉煌的集体卖血?我当然记得。
这个人有点像这本书中的李血头,当然他不一定姓李,我忘记了他真实的姓,这样更好,因为他将是中国众多姓氏中的任何一个。这似乎是文学乐意看到的事实,一个人的品质其实被无数人悄悄拥有着,于是你们的浮士德在进行思考的时候,会让中国的我们感到是自己在准备做出选择。
这个人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建立着某些不言而喻的权威,虽然他在医院里的地位低于一位最普通的护士,然而他精通了日积月累的意义,在那些因为贫困或者因为其他更为重要的理由前来卖血的人眼中,他有时候会成为一名救世主。
在那个时代里,所有医院的血库都库存丰足,他从一开始就充分利用了这一点,让远道而来的卖血者在路上就开始了担扰,担忧自己的体内流淌的血能否卖出去?他十分自然地培养了他们对他的尊敬,而且让他们人人都发自内心。接下去他又让这些最为朴素的人明白了礼物的意义,这些人中间的绝大部分都是目不识丁者,可是他们知道交流是人和人之间必不可少的,礼物显然是交流时最为重要的依据,它是另一种语言,一种以自我牺牲和自我损失为前提的语言。正因为如此,礼物成为了最为深刻的喜爱、赞美和尊敬之词。就这样,他让他们明白了在离家出门前应该再带上两棵青菜,或者是几个西红柿和几个鸡蛋,空手而去等于失去了语言,成为聋哑之人。
他苦心经营着自己的王国,长达数十年。然后,时代发生了变化,所有医院的血库都开始变得库存不足了,买血者开始讨好卖血者,血头们的权威摇摇欲坠。然而他并不为此担心,这时候的他已经将狡猾、自私、远见卓识和同情心熔于一炉,他可以从容地去应付任何困难。他发现了血的价格在各地有所不同,于是就有了前面我父亲的提醒──他在很短的时间里组织了近千名卖血者,长途跋涉五百多公里,从浙江到江苏,跨越了十来个县,将他们的血卖到了他所能知道的价格最高之处。他的追随者获得了更多一些的收入,而他自己的钱包则像打足了气的皮球一样鼓了起来。
这是一次杂乱和漫长的旅程,我不知道他使用了什么手段,使这些平日里最为自由散漫同时又互不相识的人,吵吵闹闹地组成了一支乌合之众的队伍。我相信他给他们规定了某些纪律,并且无师自通地借用了某些军队的编制,他会在这杂乱的人群里挑选出几十人,给予他们有限的权力,让他们尽展各自的才华,威胁和拉拢、甜言蜜语和破口大骂并用,他们为他管住了这近千人,而他只要管住这几十人就足够了。
这次集体行为很像是战争中移动的军队,或者像是正在进行中的宗教仪式,他们黑压压的能够将道路铺满长长一截。这里面的故事一定会令我着迷,男人之间的斗殴,女人之间的闲话,还有偷情中的男女,以及突然来到的疾病击倒了某个人,当然也有真诚的互相帮助,可能还会有爱情发生……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另外一支队伍,能够比这一支队伍更加五花八门了。
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将这个故事写出来,有一天我坐到了桌前,我发现自己开始写作一个卖血的故事,九个月以后,我确切地知道了自己写下了什么,我写下了《许三观卖血记》。
显然,这是另外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里的人物只是跟随那位血头的近千人中的一个,他也可能没有参加那次长途跋涉的卖血行动。我知道自己只是写下了很多故事中的一个,另外更多的故事我一直没有去写,而且也不知道以后是否会写。这就是我成为一名作家的理由,我对那些故事没有统治权,即便是我自己写下的故事,一旦写完,它就不再属于我,我只是被它们选中来完成这样的工作。因此,我作为一个作者,你作为一个读者,都是偶然。如果你,一位德语世界里的读者,在读完这本书后,发现当书中的人物做出选择,也是你内心的判断时,那么,我们已经共同品尝了文学的美味。
北京,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
[《许三观卖血记》意大利文版(1999年)序]
前 言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使用标准的汉语写作,我的意思是──我在中国的南方长大成人,然而却使用北方的语言写作。
如同意大利语来自于佛罗伦萨一样,我们的标准汉语也来自于一个地方语。佛罗伦萨的语言是由于一首伟大的长诗而荣升为国家的语言,这样的事实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如同传说一样美妙,而且让我们感到吃惊和羡慕。但丁的天才使一个地方性的口语成为了完美的书面表达,其优美的旋律和奔放的激情,还有沉思的力量跃然纸上。比起古老的拉丁语,《神曲》的语言似乎更有生机,我相信还有着难以言传的亲切之感。
我们北方的语言却是得益于权力的分配。权力的倾斜使一个地区的语言成为了统治者,其他地区的语言则沦落为方言俚语。于是用同样方式书写出来的作品,在权力的北方成为历史的记载,正史或者野史;而在南方,只能被流放到民间传说的格式中去。
我就是在方言里成长起来的。有一天,当我坐下来决定写作一篇故事时,我发现二十多年来与我朝夕相处的语言,突然成为了一堆错别字。口语与书面表达之间的差异让我的思维不知所措,如同一扇门突然在我眼前关闭,让我失去了前进时的道路。
我在中国能够成为一位作家,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我在语言上妥协的才华。我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语言的故乡,幸运的是我并没有失去故乡的形象和成长的经验,汉语自身的灵活性帮助了我,让我将南方的节奏和南方的气氛注入到了北方的语言之中,于是异乡的语言开始使故乡的形象栩栩如生了。这正是语言的美妙之处,同时也是生存之道。
十五年的写作,使我灭绝了几乎所有来自故乡的错别字,我学会了如何去寻找准确有力的词汇,如何去组织延伸中的句子;一句话,就是我学会了在标准的汉语里如何左右逢源,驾驭它们如同行走在坦途之上。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已经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了。
北京,一九九八年四月十一日
[《活着》中文版(1993年)序]
前 言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可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和长时期的痛苦,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敞开的,它更多的时候倒是封闭起来,于是只有写作,不停的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中,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灵感这时候才会突然来到。
长期以来,我的作品都是源出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我沉湎于想象之中,又被现实紧紧控制,我明确感受着自我的分裂,我无法使自己变得纯粹,我曾经希望自己成为一位童话作家,要不就是一位实实在在作品的拥有者,如果我能够成为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我想我内心的痛苦将轻微很多,可是与此同时我的力量也会削弱很多。
事实上我只能成为现在这样的作家,我始终为内心的需要而写作,理智代替不了我的写作,正因为此,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一个愤怒和冷漠的作家。
这不只是我个人面临的困难,几乎所有优秀的作家都处于和现实的紧张关系中,在他们笔下,只有当现实处于遥远状态时,他们作品中的现实才会闪闪发亮。应该看到,这过去的现实虽然充满了魅力,可它已经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那里面塞满了个人想象和个人理解。真正的现实,也就是作家生活中的现实,是令人费解和难以相处的。
作家要表达与之朝夕相处的现实,他常常会感到难以承受,蜂拥而来的真实几乎都在诉说着丑恶和阴险,怪就怪在这里,为什么丑恶的事物总是在身边,而美好的事物却远在海角。换句话说,人的友爱和同情往往只是作为情绪来到,而相反的事实则是伸手便可触及。正像一位诗人所表达的: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
也有这样的作家,一生都在解决自我和现实的紧张关系,福克纳是一个成功的例子,他找到了一条温和的途径,他描写中间状态的事物,同时包容了美好和丑恶,他将美国南方的现实放到了历史和人文精神之中,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现实,因为它连接了过去和将来。
一些不成功的作家也在描写现实,可是他们笔下的现实说穿了只是一个环境,是固定的、死去的现实。他们看不到人是怎样走过来的,也看不到怎样走去。当他们在描写斤斤计较的人物时,我们会感到作家本人也在斤斤计较。这样的作家是在写实在的作品,而不是现实的作品。
前面已经说过,我和现实关系紧张,说得严重一点,我一直是以敌对的态度看待现实。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
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我听到了一首美国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经历了一生的苦难,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对待这个世界,没有一句抱怨的话。这首歌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决定写下一篇这样的小说,就是这篇《活着》,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乐观的态度。写作过程让我明白,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我感到自己写下了高尚的作品。
海盐,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七日
[《活着》韩文版(1997年)序]
前 言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来解释这一部作品,这样的任务交给作者去完成是十分困难的,但是我愿意试一试,我希望韩国的读者能够容忍我的冒险。
这部作品的题目叫《活着》,作为一个词语,“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作为一部作品,《活着》讲述了一个人和他的命运之间的友情,这是最为感人的友情,因为他们互相感激,同时也互相仇恨;他们谁也无法抛弃对方,同时谁也没有理由抱怨对方。他们活着时一起走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死去时又一起化作雨水和泥土。与此同时,《活着》还讲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难,就像中国的一句成语:千钧一发。让一根头发去承受三万斤的重压,它没有断。我相信,《活着》还讲述了眼泪的宽广和丰富;讲述了绝望的不存在;讲述了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当然,《活着》也讲述了我们中国人这几十年是如何熬过来的。我知道,《活着》所讲述的远不止这些。文学就是这样,它讲述了作家意识到的事物,同时也讲述了作家所没有意识到的,读者就是这时候站出来发言的。
北京,一九九六年十月十七日
[《活着》日文版(2002年)序]
前 言
我曾经以作者的身份议论过福贵的人生。一些意大利的中学生向我提出了一个十分有益的问题:“为什么您的小说《活着》在那样一种极端的环境中还要讲生活而不是幸存?生活和幸存之间轻微的分界在哪里?”
我的回答是这样的:“在中国,对于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来说,生活和幸存就是一枚分币的两面,它们之间轻微的分界在于方向的不同。对《活着》而言,生活是一个人对自己经历的感受,而幸存往往是旁观者对别人经历的看法。《活着》中的福贵虽然历经苦难,但是他是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我用的是第一人称的叙述,福贵的讲述里不需要别人的看法,只需要他自己的感受,所以他讲述的是生活。如果用第三人称来叙述,如果有了旁人的看法,那么福贵在读者的眼中就会是一个苦难中的幸存者。”
出于上述的理由,我在其他的时候也重复了这样的观点。我说在旁人眼中福贵的一生是苦熬的一生;可是对于福贵自己,我相信他更多地感受到了幸福。于是那些意大利中学生的祖先,伟大的贺拉斯警告我:“人的幸福要等到最后,在他生前和葬礼前,无人有权说他幸福。”
贺拉斯的警告让我感到不安。我努力说服自己:以后不要再去议论别人的人生。现在,当角川书店希望我为《活着》写一篇序言时,我想谈谈另外一个话题。我要谈论的话题是──谁创造了故事和神奇?我想应该是时间创造的。我相信是时间创造了诞生和死亡,创造了幸福和痛苦,创造了平静和动荡,创造了记忆和感受,创造了理解和想象,最后创造了故事和神奇。贺知章的《回乡偶书》说的就是时间带来的喜悦和辛酸: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未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太平广记》卷第二百七十四讲述了一个由时间创造的故事,一位名叫崔护的少年,资质甚美可是孤寂寡合。某一年的清明日,崔护独自来到了城南郊外,看到一处花木丛翠的庭院,占地一亩却寂若无人。崔护叩门良久,有一少女娇艳的容貌在门缝中若隐若现,简单的对话之后,崔护以“寻春独行,酒渴求饮”的理由进入院内,崔护饮水期间,少女斜倚着一棵盛开着桃花的小树,“妖恣媚态,绰有余妍”。两人四目相视,久而久之。崔护告辞离去时,少女送至门口。此后的日子里,崔护度日如年,时刻思念着少女的容颜。到了第二年的清明日,崔护终于再次起身前往城南,来到庭院门外,看到花木和门院还是去年的模样,只是人去院空,门上一把大锁显得冰凉和无情。崔护在伤感和叹息里,将一首小诗题在了门上: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简短的故事说出了时间的意味深长。崔护和少女之间除了四目相视,没有任何其他的交往,只是夜以继日的思念之情,在时间的节奏里各自流淌。在这里,时间隐藏了它的身份,可是又掌握着两个人的命运。我们的阅读无法抚摸它,也无法注视它,可是我们又时刻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就像寒冷的来到一样,我们不能注视也不能抚摸,我们只能浑身发抖地去感受。就这样,什么话都不用说,什么行为都不用写,只要有一年的时间,也可以更短暂或者更漫长,崔护和少女玉洁冰清的恋情便会随风消散,便会“人面不知何处去”。类似的叙述在我们的文学里随处可见,让时间中断流动的叙述,然后再从多年以后开始,这时候绝然不同的情景不需要铺垫,也不需要解释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在文学的叙述里,没有什么比时间更具有说服力了,因为时间无须通知我们就可以改变一切。
另一个例子来自但丁《神曲》中的诗句,当但丁写到箭离弦击中目标时,他这样写:“箭中了目标,离了弦。”这诗句的神奇之处在于但丁改变了语言中的时间顺序,让我们顷刻间感受到了语言带来的速度。这个例子告诉我们,时间不仅仅创造了故事和情节的神奇,同时也创造了句子和细节的神奇。
我曾经在两部非凡的短篇小说里读到了比很多长篇小说还要漫长的时间,一部是美国作家艾萨克·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另一部是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这两部作品异曲同工,它们都是由时间创造出了叙述,让时间帮助着一个人的一生在几千字的篇幅里栩栩如生。与此同时,文学叙述中的时间还造就了《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和《百年孤独》的故事和神奇,这些篇幅浩瀚的作品和那些篇幅简短的作品共同指出了文学叙述的品质,这就是时间的神奇。就像树木插满了森林一样,时间的神奇插满了我们的文学。
最后我应该再来说一说《活着》。我想这是关于一个人一生的故事,因此它也表达了时间的漫长和时间的短暂,表达了时间的动荡和时间的宁静。在文学的叙述里,描述一生的方式是表达时间最为直接的方式,我的意思是说时间的变化掌握了《活着》里福贵命运的变化,或者说时间的方式就是福贵活着的方式。我知道是时间的神奇让我完成了《活着》的叙述,可是我不知道《活着》的叙述是否又表达出了这样的神奇?我知道福贵的一生窄如手掌,可是我不知道是否也宽若大地?
北京,二○○二年一月十七日
[《在细雨中呼喊》中文版(1998年)序]
前 言
作者的自序通常是一次约会,在漫漫记忆里去确定那些转瞬即逝的地点,与曾经出现过的叙述约会,或者说与自己的过去约会。本篇序言也不例外,于是它首先成为了时间的约会,是一九九八年与一九九一年的约会;然后,也是本书作者与书中人物的约会。我们看到,在语言里现实和虚构难以分辨,而时间的距离则像目光一样简短,七年之间就如隔桌而坐。
就这样,我和一个家庭再次相遇,和他们的所见所闻再次相遇,也和他们的欢乐痛苦再次相遇。我感到自己正在逐渐地加入到他们的生活之中,有时候我幸运地听到了他们内心的声音,他们的叹息喊叫,他们的哭泣之声和他们的微笑。接下来,我就会获得应有的权利,去重新理解他们的命运的权利,去理解柔弱的母亲如何完成了自己忍受的一生,她唯一爆发出来的愤怒是在弥留之际;去理解那个名叫孙广才的父亲又是如何骄傲地将自己培养成一名彻头彻尾的无赖,他对待自己的父亲和对待自己的儿子,就像对待自己的绊脚石,他随时都准备着踢开他们,他在妻子生前就已经和另外的女人同居,可是在妻子死后,在死亡逐渐靠近他的时候,他不断地被黑夜指引到了亡妻的坟前,不断地哭泣着。孙广才的父亲孙有元,他的一生过于漫长,漫长到自己都难以忍受,可是他的幽默总是大于悲伤。还有孙光平、孙光林和孙光明,三兄弟的道路只是短暂地有过重叠,随即就岔向了各自的方向。孙光平以最平庸的方式长大成人,他让父亲孙广才胆战心惊;而孙光林,作为故事叙述的出发和回归者,他拥有了更多的经历,因此他的眼睛也记录了更多的命运;孙光明第一个走向了死亡,这个家庭中最小的成员最先完成了人世间的使命,被河水淹没,当他最后一次挣扎着露出水面时,他睁大眼睛直视了耀眼的太阳。七年前我写下了这一笔,当初我坚信他可以直视太阳,因为这是他最后的目光;现在我仍然这样坚信,因为他付出的代价是死亡。
七年前我写下了他们,七年来他们不断在我眼前出现,我回忆他们,就像回忆自己生活中的朋友,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容颜并没有消褪,反而在日积月累里更加清晰,同时也更加真实可信。现在我不仅可以在回忆中看见他们,我还时常会听到他们现实的脚步声,他们向我走来,走上了楼梯,敲响了我的屋门。这逐渐成为了我不安的开始,当我虚构的人物越来越真实时,我忍不住会去怀疑自己真正的现实是否正在被虚构?
北京,一九九八年十月十一日
[《在细雨中呼喊》意大利文版(1998年)序]
前 言
完成于七年前的这本书,使我的记忆恢复了往日的激情。我再次去阅读自己的语言,比现在年轻得多的语言,那些充满了勇气和自信的语言,那些貌似叙述统治者的语言,那些试图以一个句子终结一个事物的语言,感染了今天的我,其节奏就像是竹子在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本书译者Nicoletta Pesaro告诉我:这语言里还充满了思考和哲学。
我想,这应该是一本关于记忆的书。它的结构来自于对时间的感受,确切地说是对已知时间的感受,也就是记忆中的时间。这本书试图表达人们在面对过去时,比面对未来更有信心。因为未来充满了冒险,充满了不可战胜的神秘,只有当这些结束以后,惊奇和恐惧也就转化成了幽默和甜蜜。这就是人们为什么如此热爱回忆的理由,如同流动的河水,在不同民族的不同语言里永久和宽广地荡漾着,支撑着我们的生活和阅读。
因为当人们无法选择自己的未来时,就会珍惜自己选择过去的权利。回忆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可以重新选择,可以将那些毫无关联的往事重新组合起来,从而获得了全新的过去,而且还可以不断地更换自己的组合,以求获得不一样的经历。当一个人独自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在日落时让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孤独的形象似乎值得同情,然而谁又能体会到他此刻的美妙旅程?他正坐在回忆的马车里,他的生活重新开始了,而且这一次的生活是他自己精心挑选的。
七年前的写作出于同样的理由。“记忆的逻辑”,我当时这样认为自己的结构,时间成为了碎片,并且以光的速度来回闪现,因为在全部的叙述里,始终贯穿着“今天的立场”,也就是重新排列记忆的统治者。我曾经赋予自己左右过去的特权,我的写作就像是不断地拿起电话,然后不断地拨出一个个没有顺序的日期,去倾听电话另一端往事的发言。
北京,一九九八年八月九日
[《在细雨中呼喊》韩文版(2003年)序]
前 言
饱尝了人生绵延不绝的祸福、恩怨和悲喜之后,风烛残年的陆游写下了这样的诗句:“老去已忘天下事,梦中犹见牡丹花。”生活在公元前的贺拉斯说:“我们的财产,一件件被流逝的岁月抢走。”
人们通常的见解是,在人生的旅途上走得越是长久,得到的财富也将越多。陆游和贺拉斯却暗示了我们反向的存在,那就是岁月抢走了我们一件件的财产,最后是两手空空,已忘天下事,只能是“犹见”牡丹花,还不是“已见”,而且是在虚无的梦中。
古希腊人认为每个人的体内都有一种维持生机的气质,这种气质名叫“和谐”。当陆游沦陷在悲凉和无可奈何的晚年之中,时隐时现的牡丹花让我们读到了脱颖而出的喜悦,这似乎就是维持生机的“和谐”。
我想这应该就是记忆。当漫漫的人生长途走向尾声的时候,财富荣耀也成身外之物,记忆却显得极为珍贵。一个偶然被唤醒的记忆,就像是小小的牡丹花一样,可以覆盖浩浩荡荡的天下事。
于是这个世界上出现了众多表达记忆或者用记忆来表达的书籍。我虽然才力上捉襟见肘,也写下过一本被记忆贯穿起来的书──《在细雨中呼喊》。我要说明的是,这虽然不是一部自传,里面却是云集了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感受和理解,当然这样的感受和理解是以记忆的方式得到了重温。
马塞尔·普鲁斯特在他那部像人生一样漫长的《追忆似水年华》里,有一段精美的描述。当他深夜在床上躺下来的时候,他的脸放到了枕头上,枕套的绸缎可能是穿越了丝绸之路,从中国运抵法国的。光滑的绸缎让普鲁斯特产生了清新和娇嫩的感受,然后唤醒了他对自己童年脸庞的记忆。他说他睡在枕头上时,仿佛是睡在自己童年的脸庞上。这样的记忆就是古希腊人所说的“和谐”,当普鲁斯特的呼吸因为肺病困扰变得断断续续时,对过去生活的记忆成为了维持他体内生机的气质,让他的生活在叙述里变得流畅和奇妙无比。
我现在努力回想,十二年前写作这部《在细雨中呼喊》的时候,我是不是时常枕在自己童年和少年的脸庞上?遗憾的是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倒是在记忆深处唤醒了很多幸福的感受,也唤醒了很多辛酸的感受。
二○○三年五月二十六日
[《现实一种》意大利文版(1997年)序]
前 言
这里收集了我的四个故事,在十年前,在潮湿的阴雨绵绵的南方,我写下了它们,我记得那时的稿纸受潮之后就像布一样的柔软,我将暴力、恐惧、死亡,还有血迹写在了这一张张柔软之上。
这似乎就是我的生活,在一间临河的小屋子里,我孤独地写作,写作使我的生命活跃起来,就像波涛一样,充满了激情。那时候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作品里的暴力和死亡,是别人告诉了我,他们不厌其烦地说着,要我明白这些作品给他们带去了难受和恐怖,我半信半疑了一段时间后,开始相信他们的话了。那段时间,他们经常问我:为什么要写出这样的作品?他们用奇怪的目光注视着我,问我:为什么要写这么多的死亡和暴力?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在这个问题上,我知道的并不比他们多,这是作家的难言之隐。我曾经请他们去询问生活:为什么在生活中会有这么多的死亡和暴力?我相信生活的回答将是缄口不言。
现在,当EINAUDI出版社希望我为这四个故事写一篇前言时,我觉得可以谈谈自己的某些遥远的记忆,这些像树叶一样早已飘落却始终没有枯萎的记忆,也许可以暗示出我的某些写作。我的朋友MITA MASCI,这位出色的翻译家希望我谈谈来自生命的一些印象,她的提醒很重要,往往是这些隐秘的、零碎的印象决定了作家后来的写作。
我现在要谈的记忆属于我的童年。我已经忘记了我的恐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让我铭心刻骨的是树梢在月光里闪烁的情景,我觉得这就是我童年的恐惧。在夜深人静之时,我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到树梢在月光里的抖动和闪烁,夜空又是那么的深远和广阔,仿佛是无边无际的寒冷。我想,这就是我最初的、也是最为持久的恐惧。直到今天,这样的恐惧仍然伴随着我。
对于死亡和血,我却是心情平静。这和我童年生活的环境有关,我是在医院里长大,我经常坐在医院手术室的门口,等待着那位当外科医生的父亲从里面走出来。我的父亲每次出来时,身上总是血迹斑斑,就是口罩和手术帽上也都沾满了鲜血。有时候还会有一位护士跟在我父亲的身后,她手提一桶血肉模糊的东西。
当时我们全家就住在医院里,我窗户的对面就是医院的太平间,那些因病身亡的人,在他们的身体被火化消失之前,经常在我窗户对面的那间小屋子里躺到黎明,他们亲人的哭声也从漫漫黑夜里响彻过来,在黎明时和日出一起升起。
在我年幼时,在无数个夜晚里,我都会从睡梦里醒来,聆听失去亲人以后的悲哀之声,我觉得那已经不是哭泣了,它们是那么的漫长持久,那么的感动人心,哭声里充满了亲切,那种疼痛无比的亲切。后来的很多时候,当我回忆起这些时,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是世上最为动人的歌谣。
那时候我发现了一个事实,很多人都是在黑夜里死去的。于是在白天,我经常站在门口,端详着对面那间神秘的小屋,在几棵茂盛的大树下面,它显得孤单和寂寞,没有门,有几次我走到近旁向里张望,看到里面只有一张水泥床,别的什么都没有看到。有一次我终于走了进去,我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中午,我走了进去,我发现这间属于死者中途的旅舍十分干净,没有丝毫的垃圾。我在那张水泥床旁站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摸到了它,我感受到了无比的清凉,在那个炎热的中午,它对于我不是死亡,而是生活。
于是在后来的最为炎热的时候,我会来到这间小屋,在凉爽的水泥床上,在很多死者躺过的地方,我会躺下来,完成一个美好的午睡。那时候我年幼无知,我不害怕死亡,也不害怕鲜血,我只害怕夜晚在月光里闪烁的树梢。当然我也不知道很多年以后会从事写作,写下很多死亡和鲜血,而且是写在受潮以后的纸上,那些极其柔软的稿纸上。
北京,一九九七年六月十一日
[《 99余华小说新展示──6卷》自序]
前 言
两位从事出版的朋友提出建议:希望我将自己所有的中短篇小说编辑成册。于是我们坐到了一起,经过几个小时的讨论之后,就有了现在的方案,以每册十万字左右的篇幅编辑完成了共六册的选集。里面收录了过去已经出版,可是发行只有一千多册的旧作;也有近几年所写,还未出版的新作。我没有以作品完成日期的顺序来编辑,我的方案是希望每一册都拥有相对独立的风格,当然这六册有着统一的风格。我的意思是这六册选集就像是脸上的五官一样,以各自独立的方式来组成完整的脸的形象。
可以这么说:《鲜血梅花》是我文学经历中异想天开的旅程,或者说我的叙述在想象的催眠里前行,奇花和异草历历在目,霞光和云彩转瞬即逝。于是这里收录的五篇作品仿佛梦游一样,所见所闻飘忽不定,人物命运也是来去无踪;《世事如烟》所收的八篇作品是潮湿和阴沉的,也是宿命和难以捉摸的。因此人物和景物的关系,以及他们各自的关系都是若即若离。这是我在八十年代的努力,当时我努力去寻找他们之间的某些内部的联系方式,而不是那种显而易见的外在的逻辑;《现实一种》里的三篇作品记录了我曾经有过的疯狂,暴力和血腥在字里行间如波涛般涌动着,这是从噩梦出发抵达梦魇的叙述。为此,当时有人认为我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碴子;《我胆小如鼠》里的三篇作品,讲述的都是少年内心的成长,那是恐惧、不安和想入非非的历史;《战栗》也是三篇作品,这里更多地表达了对命运的关心;《黄昏里的男孩》收录了十二篇作品,这是上述六册选集中与现实最为接近的一册,也可能是最令人亲切的,不过它也是令人不安的。
这是我从1986年到1998年的写作旅程,十多年的漫漫长夜和那些晴朗或者阴沉的白昼过去之后,岁月留下了什么?我感到自己的记忆只能点点滴滴地出现,而且转瞬即逝。回首往事有时就像是翻阅陈旧的日历,昔日曾经出现过的欢乐和痛苦的时光成为了同样的颜色,在泛黄的纸上字迹都是一样的暗淡,使人难以区分。这似乎就是人生之路,经历总是比回忆鲜明有力。回忆在岁月消失后出现,如同一根稻草漂浮到溺水者眼前,自我的拯救仅仅只是象征。同样的道理,回忆无法还原过去的生活,它只是偶然提醒我们:过去曾经拥有过什么?而且这样的提醒时常以篡改为荣,不过人们也需要偷梁换柱的回忆来满足内心的虚荣,使过去的人生变得丰富和饱满。我的经验是写作可以不断地去唤醒记忆,我相信这样的记忆不仅仅属于我个人,这可能是一个时代的形象,或者说是一个世界在某一个人心灵深处的烙印,那是无法愈合的疤痕。我的写作唤醒了我记忆中无数的欲望,这样的欲望在我过去生活里曾经有过或者根本没有,曾经实现过或者根本无法实现。我的写作使它们聚集到了一起,在虚构的现实里成为合法。十多年之后,我发现自己的写作已经建立了现实经历之外的一条人生道路,它和我现实的人生之路同时出发,并肩而行,有时交叉到了一起,有时又天各一方。因此,我现在越来越相信这样的话──写作有益于身心健康,因为我感到自己的人生正在完整起来。写作使我拥有了两个人生,现实的和虚构的,它们的关系就像是健康和疾病,当一个强大起来时,另一个必然会衰落下去。于是,当我现实的人生越来越平乏之时,我虚构的人生已经异常丰富了。
这六册中短篇小说选集所记录下来的,就是我的另一条人生之路。与现实的人生之路不同的是,它有着还原的可能,而且准确无误。虽然岁月的流逝会使它纸张泛黄字迹不清,然而每一次的重新出版都让它焕然一新,重获鲜明的形象。这就是我为什么如此热爱写作的理由。
一九九九年四月七日
[《河边的错误》中文版(1993年)跋]
后 记
三四年前,我写过一篇题为《虚伪的作品》的文章,发表在一九八九年的《上海文论》上。这是一篇具有宣言倾向的写作理论,与我前几年的写作行为紧密相关。
文章中的诸多观点显示了我当初自信与叛逆的欢乐,当初我感到自己已经洞察到艺术永恒之所在,我在表达思考时毫不犹豫。现在重读时,我依然感到没有理由去反对这个更为年轻的我,《虚伪的作品》对我的写作依然有效。
这篇文章始终没有脱离这样一个前提,那就是所有的理论都只针对我自己的写作,不涉及另外任何人。
几年后的今天,我开始相信一个作家的不稳定性,比他任何尖锐的理论更为重要。一成不变的作家只会快速奔向坟墓,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捉摸不定与喜新厌旧的时代,事实让我们看到一个严格遵循自己理论写作的作家是多么可怕,而作家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在于经常的朝三暮四。为什么几年前我们热衷的话题,现在已经无人顾及。是时代在变,还是我们在变?这是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却说明了固定与封闭的事物是不存在的。作家的不稳定性取决于他的智慧与敏锐的程度。作家是否能够使自己始终置身于发现之中,这是最重要的。
怀疑主义者告诉我们:任何一个命题的对立面,都存在着另一个命题。这句话可以解释那些优秀的作家为何经常自己反对自己。作家不是神父,单一的解释与理论只会窒息他们,作家的信仰是没有仪式的,他们的职责不是布道,而是发现,去发现一切可以使语言生辉的事物。无论是健康美丽的肌肤,还是溃烂的伤口,在作家那里都应当引起同样的激动。
所以我现在宁愿相信自己是无知的,事实也是如此。任何知识说穿了都只是强调,只是某一立场和某一角度的强调。事物总是存在着两个以上的说法,不同的说法都标榜自己掌握了世界的真实,而真实永远都是一位处女,所有的理论到头来都只是自鸣得意的手淫。
对创作而言,不存在绝对的真理,存在的只是事实。比如艺术家与匠人的区别。匠人是为利益和大众的需求而创作,艺术家是为虚无而创作。艺术家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只能是少数派,而且往往是那个时代的笑柄,虽然在下一个时代里,他们或许会成为前一时代的唯一代表,但他们仍然不是为未来而创作的。对于匠人而言,他们同样拥有未来。所以我说艺术家是为虚无而创作的,因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无知者,他们唯一可以真实感受的是来自精神的力量,就像是来自夜空和死亡的力量。在他们的肉体腐烂之前,是没有人会去告诉他们,他们的创作给世界带来了什么。匠人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每一分钟都知道自己从实际中获得什么,他们在临死之前可以准确地计算出自己有多少成果。而艺术家只能来自于无知,又回到无知之中。
嘉兴,一九九二年八月六日
[《许三观卖血记》中文版(1996年)跋]
后 记
在一部作品写作之初,作家的理想往往是模糊不清的,作家并不知道这部作品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我的意思是,一如既往的写作是在叙述上不断地压制自己?还是终于解放了自己?当一位作家反复强调如何喜欢自己的某一部作品时,一定有着某些隐秘的理由。因为一部作品的历史总是和作家个人的历史紧密相连,在作家众多的作品中,总会有那么几部是作为解放者出现的,它们让作家恍然大悟,让作家感到自己已经进入了理想中的写作。
叙述上的训练有素,可以让作家水到渠成般的写作,然而同时也常常掩盖了一个致命的困境。当作家拥有了能够信赖的叙述方式,知道如何去应付在写作过程中出现的一系列问题时,信赖会使作家越来越熟练,熟练则会慢慢地把作家造就成一个职业的写作者,而不再是艺术的创造者了。这样的写作会使作家丧失理想,他每天面临的不再是追求什么,而是表达什么。所以说当作家越来越得心应手的时候,他也开始遭受到来自叙述的欺压了。
我个人的写作历史告诉我:没有一部作品的叙述方式是可以事先设计的,写作就像生活那样让我感到未知,感到困难重重。因此叙述的方式,或者说是风格,那些令人心醉神迷的风格不会属于任何人,它不是大街上的出租车招手即来,它在某种意义上是一名拳击手,它总是想方设法先把你打倒在地,让你心灰意冷,让你远离那些优美感人的叙述景色,所以你必须将它击倒。写作的过程有时候就是这样,很像是斗殴的过程。因此,当某些美妙的叙述方式得到确立的时候,所表达出来的不仅仅是作家的才华和洞察力,同时也表达了作家的勇气。
北京,一九九六年二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