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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派胡言:阎连科海外演讲录》十七 推开书房的另外一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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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迈阿密书展的演讲

女士们、先生们:

这次我怀着极端失落的心情,来到迈阿密,来到我们这个演讲大厅。原来早就听说,每年一度的迈阿密书展,是美国出版行业中最大的、数一数二的图书圣诞节,原以为作家们的到来,会如奥巴马的到来一样,因为人山人海而让警察手忙脚乱。可结果,每个作家的到来,都如中国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样,平静、日常,风不惊、浪不动。

迈阿密优美纯净的大海,没有因为世界各地作家的到来再多优美一点点,也没有因为大家的到来,而浑浊一点点。大家的到来,和没有到来一样。

原来,我以为这个演讲大厅,会因为我们中国作家的到来而如斯蒂芬•金的到来一样,人满为患,连走廊、过道上都站满了读者和听众,可结果,这里还空着这么多的位置。也好。这样更好。这样可以让作家再一次明白,作家就是作家,作家不是明星,不是政治家。而你们坐在这里,是纯正的、心地高洁的读者,而不是那些明星和政治家的粉丝和崇拜者。人少有人少的好处,就是你们在座的到北京去,我可以请你们每人吃一只烤鸭,可如果这里果真人山人海、听众万千,你们每人要我请你们吃一只烤鸭,那我可就要倾家荡产了。

人少的又一个好处,就是我可以给你们说悄悄话、私密话,说那种人多时不可以讲的话。今天,我就在这里给大家讲三句实在话、老实的私密话,讲那些也许听众太多就不宜讲的话:

第一句实在、老实的话,是从文学的角度去说,因为中国的体制、政策和意识形态的原因,中国作家写作的开放性、自由度确实不如你们美国、欧洲和其他地方的许多国家的作家。中国作家应该承认这一点,没必要遮遮掩掩,态度暧昧。但是,它的封闭度,也绝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黑暗、专断,写作的头顶没有天井的光明和白色。说句形象但不准确的话,那就是在作家被封闭的书房中,那里有两扇窗子组成的窗户,我们用30年改革开放的时间已经将其中一扇推开,而另一扇还在封闭着。中国作家在书房中的写作、呼吸和向窗外世界的观望,都是透过这一扇被打开的窗户。就是说,在作家的书房中,因为只有一扇窗户的打开,那么这个书房,它就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而作家在这个书房中,为了写作,为了保护他的眼睛,为了他的生活、生存的便利,也还因为一个贪图舒服、享受的人类惯性的生活习性在作家身上的延续,他就喜欢在光明中待着。喝茶、聊天、看报、写信等,这类我们大家每个人的日常生活的情节和细节,不都是要在光明中,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到黑暗中去吗?很多时候,作家也是常人。他就待在这片半扇窗子映照进来的光明中,在光明中写作。于是,大家的作品也就充满了光明、歌声和眼可见、手可触的一种简单的真实。而那书房中——作家用智慧思考、怀疑的另一半——可能就是读者在生活和阅读中根本看不到的另一半——那心灵和大脑的另外一扇被关闭的窗户,作家不去表达,读者也无从看到了。

一个作家有一个书房,其实这时就只有半个书房了。

作家手中的笔,原来是双色或多色的,这时就只有单色了。永远是一种颜色了。

第二,书房的外部世界——中国今天的丰富、复杂、荒诞而又充满朝气的现实世界,因为那书房永远关闭着另外一扇窗,当作家探头从书房观察、感受现实世界时,就只能看到半个世界或半个世界多一些。无论如何,如果一个完整的世界必须通过一个窗户才可以完全看到、感知和心领神会时,那么,你的心灵、头脑都只能通过半个窗户去感受,你又如何可以感受完整、全部的真实世界呢?更何况,中国世界之大之复杂,往往是即便我们打开一扇窗户、十扇窗户,就是从那书房中走出来,从那窗户中挣脱身子跳出来,身在其中,达到人和现实浑然一体,我即现实、现实即我,也很难全面、真正洞察和把握现实生活的根本和真谛,更何况你只从那半个窗户中去观看世界呢?

中国作家在今天,几乎大家都会在任何场合说这样一句话,即:今天,中国现实生活中任何一个真实故事都比作家虚构的小说故事更丰富、更好看,也更为深刻和深邃。为什么大家都认识到了这一点,而又没有在大家的写作中表达出来呢?就是因为你知道了现实的深刻和复杂,可你并没有从那书房中走出来,并没有把身子从那被关闭了一半的窗户中挣脱着跳出来。直接地讲,你知道现实的真实在哪儿、复杂和尖锐在哪儿,但你并没有真心和勇气去表达。你钻在书房,手握单色的圆珠笔,因为知道而逃避,因为知道一个作家直面现实的风险、孤独而逃躲在书房中不出来,也不愿用自己的勇气去推开那关闭的另外一扇窗。

有一个问题,非常值得思考,那就是中国作家对重大的社会事件从来不参与、不表态。只做看客,而不做参与者。正是从这个角度去说,我以为包括我在内的绝大多数作家,都应该向80后的年轻作家韩寒学习。在中国的现实中,作家不是社会现实的身体力行者。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第三个问题。即不能要求每个成熟的作家都亲历中国的现实,但也不能容忍大多数成熟的作家都脱离中国现实。中国有很多敏感的大事件。在这些大事件中,中国作家的笔是封着的,口是闭着的,双腿是留在书房和客厅的沙发前边的。除却那种敏感的政治事件,社会生活中的食品卫生,老百姓的医疗和教育,无处不在的商品、商业欺诈和每个人都生活其中的污染越来越严重的、毁灭般的生存环境,在这样的领域,我们也很难看到作家参与的双脚和呼吁、呐喊的文字。当然,并不是作家关注这些才是好作家、他的作品才是好作品。而是说,中国的现实,半是灰暗,半是明亮,而作家书房的窗户,就不应该一扇开着,一扇关着。我们要有勇气推开书房的另外一扇窗,看到现实的全部而非现实的半边脸。今天,一个作家认为中国是彻底黑暗的中国,丝毫没有人权、自由的国度那是错误的、偏颇的,但认为中国一片光明、永远都是白天而没有黑夜,都是日出而没有日落,那也是极其荒谬的。作家要推开另外一扇窗,或从那一扇窗户中挣脱身子走出来,感受和表达全面、真实的中国和中国的现实,要真正洞察到现实中因为光明和黑暗的同在、开放与封闭同在、全球性与狭隘的民族性同在、理想与欲望同在、高度集中的权力与具有高度忍耐力的民族文化性格同在,如此等等,无数的矛盾是在统一之中,人性扭曲的真实性、复杂性、荒诞性,是我们作家要推开另一扇窗户的根本之目的,并不是说揭示黑暗或歌颂光明才是作家之目的。

但是,在今天的现实中,我以为揭示黑暗还是比单纯地夸大、歌颂确实存在的光明好。但可以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去推开那另外的窗子,以最个性、最独有的方式去写作、表达看到和洞察到的在光明与黑暗交替频繁中大扭曲的中国现实和现实中大扭曲的人的灵魂,则为作家的最终之选择。

2011年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