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说他们选总统是“从两个坏人当中选一个不是太坏的”。除去幽默,这是典型的低调。这当然是对美式民主的一种讽刺,也是自嘲,倒也是面对现实。
如果两个候选人一个是圣贤,一个是痞子;一个是天才,一个是白痴;一个是救星,一个是魔鬼,那就可以进行高调选择了。对于前者,我们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去支持、维护、服膺,乃至为之流血牺牲,肝脑涂地;对于后者,我们应该一脚踢开,全部干净彻底消除,乃至拉出手榴弹的弦,抱上他与之同归于尽。
也就是说,当是非特别分明,斗争特别尖锐,选择特别严峻的时候,该有多么高的调子,不能含糊。例如,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的杨靖宇;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夏明翰;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刘胡兰;还有在宗教裁判面前坚持地球仍在转动的伽利略……世界上有许多伟大的革命家、仁人志士,具有献身精神的科学家、艺术家,舍己救人的英雄,誓死不降的烈士直至宗教家苦行僧,他们的精神是高昂的,他们的事迹是壮烈的。有了他们,才有历史的前进和社会与思想学问的进步,才有人类的今天。
但是世界上的选择包括非常重大的选择并非总是如此。比如斯大林与托洛茨基、布哈林的斗争,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中“坚定的左派”与“走资派”的斗争,一些被我们内行地与骄傲地称为“论战”的高屋建瓴、势如破竹的“大是大非”的理论,历次政治运动中先行的大批判,包括一些文坛上的笔墨官司,都曾经派上了极高极高——最高最高的调门。很可惜,这种高调少有能经得住实践和时间检验的。
毛主席论述人民内部矛盾,这就比一味强调阶级斗争、继续革命、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的调子低了许多。我们现在处理内部矛盾又积累了许多的新经验,例如不搞无谓的争论,强调疏导和化解矛盾,淡化处理某些问题,等等,调门都不算高,但是很有效,保证了稳定,保证了经济建设,有利于国泰民安。如此这般,真正建设社会主义、展示社会主义优越性的调门才能上得去。
中国传统上也有讲低调选择的。如两利相衡取其重,两害相衡取其轻。这样的命题承认了许多事物的相对性,而事实上也承认了兼利全利与绝对无害无虞的往往不大可能。这反映了中国人的成熟的智慧。愈是机会主义者,至少是某种幼稚病患者,愈要强调自己是“百分之百的马克思主义者”,这已经被不止一次地证明了。有时候会出现自己也不打算实行的不近情理的超高调,这种超高调常常是幼稚者与野心家的合资公司制造出来的。毛主席反感的一种文风就是“装腔作势,借以吓人”。毛主席早就指出,共产党靠实事求是吃饭,而不是靠吓人吃饭。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是高调还是低调呢?欲行千里,其调不低。始于足下而不是始于九霄云外,其调不高。水滴石穿、绳锯木断的俗语也是如此。以水穿石,以绳锯木,显然是低调。能穿石,能断木,却不妨看作壮志凌云。
“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的命题也是如此。社会主义的理想是高的,初级阶段的论断又强调不能一味唱高调——例如“大跃进”时期的三年超英、五年超美或一步跨入共产主义之类。
影片《苏菲的选择》描写波兰女人苏菲被送入集中营后,法西斯军官强迫她在自己的一子一女中选一人留下,另一人则送去被消灭。与两个孩子同时被杀相较,留下一个孩子,当然是两害中的轻者。但在选择究竟留哪个舍哪个的时候,这种选择就太残酷了。因为失去这一个孩子与那一个孩子的轻重是无法权衡的。
这当然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但它也能告诉我们,低调选择常常是被迫的结果,是无奈的表现,不一定是被法西斯所迫,更多的是被客观条件所限制。愈是看得出人的不自由,愈是看得出世界的无尽的缺陷,选择的调门就会愈低。
而苏菲的男友尼敦倒是调子极高的。他深深地痛恨法西斯屠杀犹太人的罪行,他恨乌及屋,除了死者,他怀疑一切活着从奥斯维辛集中营出来的人,因而对苏菲污辱之、审察之、嫌憎之。是的,苏菲确有弱点或者叫污点。那么尼敦呢?影片告诉我们,以偏执、严厉、冷峻的面貌表现出来的尼敦,其实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精神分裂的疯子。
看一个人或一件事,不能只看调门,尤其不能看他责备旁人时的调门,重要的是看他的行动,他的记录。大德无名,大勇无功,大德大勇的人是不会为自己吹吹打打的。站着,所以不会腰疼的高调大话,是不算数的。“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的命题,看起来不如“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调门高,实际上呢?这还需要讨论吗?离开了实际实效实情,有些高调其实是相当可疑的。
但是反过来说,如果只有壮烈牺牲了的人才有权要求别人在必要时壮烈,我们的哲学会不会变成胆小鬼乃至叛徒的哲学呢?这又是一个人生的悖论了。
我们设想一下另一种高调选择之可能:就是说需要选择的不是两个坏人中的不更坏的一个,而是在两个极好极好的人中选择最最好的。也就是说是两利中的选择。这令人想起俄罗斯民歌《山楂树》,树下的姑娘面对的是“两个一样好”的青年人,但是二者不可得兼的形势却孕育着严重的后果。如果幸福的姑娘久久不能在两个一样好的青年人中做出应有的选择,那么她就很可能要遭遇道德上、舆论上,直至人身安全上的麻烦。这也是福兮祸之所伏;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两利的结果产生了两害,就是说,你必须考虑:选择而有失误与迟迟不做选择的优柔寡断相比,这两害究竟哪个更轻呢?这值得三思。“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这个比喻既高调又低调。从人的本性来说,其实是想要既食鱼又食熊掌的,但是人生在世并非什么百分点都可以占全了的——这又貌似低调了。孟子用这个二者不可得兼的比喻指向的却是“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的惊天动地的大问题,要求的是做出“舍生而取义也”的壮烈选择。这说明,低调与高调并非截然对立,低调地面对现实也会在必要时做出崇高壮烈的决定。
自然也有轻松的选择,例如购物。购物是在诸多利当中的选择。(也有害吧,起码你得交钱。)做这样的选择时最容易发生的情况是犹豫不决与动摇反悔,反悔了再去退货。购物的时候愈是犹豫不定、费尽心机的人,愈是容易在购后退货。可叹的是,他或她忘记了本应在无尽的挑剔占用了大量宝贵时间与为了节约时间宁可少挑剔一点、马虎一点之间选择。可惜的是人生中的许多选择的改变远远不像购物退货这样方便。于是人们发明了口号,叫作无悔,叫作义无反顾。无悔无反顾是可以的,而且这精神常常是伟大的,当你从事一件崇高的事情的时候必须如此。当你回顾做得并不漂亮的某些事的时候怎么样呢?有时候也要强调一下至今不悔之类,因为有些事老是悔,老是反顾,老是口欲言而嗫嚅、足欲行而趔趄,就会弄得十分糟糕,也就是说比硬着头皮顶住有害多了。但把某种坚决与无奈变成高调,就可能有些愚蠢了。我们究竟是不是已经够聪明乃至过分聪明了呢?其实人类是常常干蠢事的,一件蠢事也许会干几十年几百年,一种错误可以犯许多次。例如几千年前的秦始皇就派人寻找不死药,而至今人们仍在追求神秘的方术或在传媒中做“准不死药”的补药广告。
我看过一部法国影片,描写一个资深警察与一个黑手党头子斗争,为了逮住尚无足够犯罪证据的坏人,老警察采用了许多非法手段——从溜门撬锁到肉刑逼供。这使我深有警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以说是世界性的现象,是带有规律性的现象,以之来说明人民对反动派的专政也许是非常贴切的表述。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在普通的人际关系中如果这样做,你对我不仁所以我对你不义,你对我狡猾所以我就对你搞阴谋,会不会产生我们所不希望的后果呢?就是说,对人际的过分的斗争,我们是不是应该警惕斗争双方的某种趋同的可能呢?在一个家庭里,如果夫妻一方有点狭隘、自私、暴躁、琐碎,动不动发歇斯底里,而另一方与之进行了针锋相对、奉陪到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斗争,这一方会不会也变得至少是显得同样狭隘、自私、暴躁、琐碎、歇斯底里起来呢?我看很有这种危险。以文坛而论,如果论战双方同样尖酸刻薄,同样意气用事,同样与人为恶,同样强词夺理,同样攻其一点不计其余……读者会怎么想呢?他能想象其中的一方是真理另一方是谬误,一方是天使另一方是魔鬼,一方是玫瑰另一方是狗屎吗?
在人际关系上,很多情况下斗争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值得警惕的是斗争中会出现双方趋同的征兆。如果耽于斗争,如果忽视了自己的主要任务、主要工作,如果发展到“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那一套,那么你就应该以你的对手为镜子照照你自己了。
在这个意义上,一定条件下的不争论确是明智之举,当然不是绝对的。设一个靶子,将之绝对化,再滔滔不绝地批评之,可笑也。我一定永远反思、永远警惕这种与之趋同的可能性。两害相衡,我宁愿选择置之不理。
人会犯各式各样的错误,从我个人和旁人的经验看来,对自己估计过高,暗暗地自恋是最常犯的一种。你爱来爱去,常常是在爱自己。人也真是的,老是觉得自己聪明,自己善良,自己为别人做了好事,自己写出了天下最好的文章,自己理应受到也确已受到了别人的拥护、赞同、跟随直至爱戴,自己理应得到这个再得到那个,等等。人还多半觉得自己很重要,很有力量,觉得形势对自己十分有利。人爱听对自己有利的言语,慢慢也学会了讲别人爱听的言语,听多了、说多了也就信以为真了;开始是喜欢什么有什么,要什么来什么;后来是有什么信什么,来什么收下什么;再发展到想什么干什么,干什么信什么;自己起动,自己运转,自己反馈,自己论证——实际上是自我封闭循环。等到一旦发觉事物并非如此,还以为是别人骗了自己,还愤世嫉俗地以为自己是更伟大了。
而人常忘记了事物的另一面:你聪明,旁人也不是傻子;你愈聪明,也许人家愈不服你。如果你不敢打保票说自己从未有过嫉妒心,你又如何为旁人嫉妒你而暴跳如雷?你善良,你自以为是天使,人家不一定相信你当真是那么纯净,也许人家从你的某些缺点当中得出了你作伪的结论。你清高,又有几个人能与你一同弹起不食人间烟火的雅调?像我这样身高不足一米七的人常常不理解冯骥才的一米九几是怎么长的。你的水平对低于这种水平的人来说是难以理解乃至难以信任的。你为了理想或原则或朋友放弃了许多东西,但是众人看到你的放弃使你获得了某些或更多的东西,或者你早已就获得了太多的一切——虽然你从不像某些人那样蝇营狗苟。你当了烈士,也还可能有人议论你沽名钓誉。你长得雪白,但是有人说你脸上有黑痣乌斑,而你说是旁人往你脸上抹了黑。况且你也有未能免俗处,你给自己立的标杆愈高,你的言行记录愈是高妙,就愈容易被人发现你有心无心露出的某些破绽。你受到的指望愈大,也愈容易由于你的某些表现不尽如人意而引起失望直至怨恨。你以为人家多么爱你,你知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背后戳你的脊梁骨?人家拥护你?有人对你有意见而不愿意讲出来就是了。你知道有多少人能向你披肝沥胆而不是投你所好或者对你虚与委蛇?你声名大噪?好,秀出于林,风必摧之。毛主席都说过:“人怕出名猪怕壮。”壮了必然挨一刀。好吧,确有许多人真诚地维护你、赞美你、爱你、疼你、帮你,但另一些人却认为你是在拉帮结派搞小圈子呢。你说你没有这个动机,却有了这样的客观效果,怎么办?自杀还是杀人?你写的文章再好,也有人挑毛病或当真有缺点,有人硬是因了这些缺点或他自以为有的缺点而否定了你;甚至你的作品并无那么大的毛病却硬是有人不喜欢读,不读却又要说你写得不好。这既是悖论又是常情,不喜欢的不读,不读就更加无法喜欢起来,不读也要发表议论,论述他为什么不喜欢、为什么不读。不喜欢是不读的足够的理由,而不读,又是不喜欢的足够的理由。你气急败坏吗?气急败坏的结果只能是更加跌份。你争赢了吗?赢了就更让人不服,后患无穷。你输了吗?输了自然惨。你以为你很了解情况,其实你只听到某一种类型的意见,人以类聚,一伙一伙,这一伙人往往传播着与另一伙人完全不同的信息。谁能无过?谁能全知?谁能免祸?谁能辨得清一切误解?谁能防得住一切污水?
没有别的办法。但愿人生有一二诤友,但愿你讲真话别人也对你讲真话,但愿人能摆脱抬轿子者,但愿人能够——这是关键——逐步做到把一己的私利置之度外。莫争一日之短长,公道自在人心——这是说最后,这是说“终极”。在最后与终极没有到来之前,还是豁达超脱一点的好。
谨以此自勉并与知我爱我也包括误解我讨厌我的人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