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大楼前的广场已被鸥鸟占领了。
它们岂止占领了广场,连市委大楼也占领了。它们落满石阶、阳台、窗台和楼内的楼梯以及扶手。它们在铺地毯的走廊内趾高气扬地踱来踱去。而人们被困在各个房间里。用桌椅和办公柜书架等等堵住窗口。市长和本市各局局长被困在市长办公室。同样用桌椅和办公柜书架等等堵住窗口。
十几名警卫人员在警卫班长的指挥下撤入市长办公室。他们枪在手,弹上膛,隐蔽于堵垒物后,时不时地朝外面放一枪。并且向他们的班长汇报“战绩”:
“我打死十二只了!”
“我又打死一只!”
仿佛本市发生了武装政变,而他们宣誓与各方要员共存亡,抵抗到底。与其说他们是在保护谁,莫如说仅仅是以他们的存在和煞有介事的行为,证明着他们的忠诚以及象征性的作用罢了。
警卫班长挥舞手枪,大将军似的自我表现,重复着“以最后一滴鲜血保卫领导们的安全”之类的豪言壮语,鼓舞和坚定着部下的斗志。
其实这里很安全。鸥鸟们不可能撞开堵垒窗口的重物。更不可能穿墙而入。起码暂时很安全。他们既不必保护别人,也不必保护自己。他们那种戏剧效果的严阵以待,纯粹多此一举。
而有一位局长时时提醒警卫班长,切勿将枪口对着他。
“你看你的枪口!你看你的枪口!又对着我啦!我提醒你二十次啦!……”
他唯恐自己牺牲于走火的子弹。积累了多次的恼怒,看样子会使他随时暴跳如雷。
“领导请多包涵,下次一定改正……”
警卫班长啪地并拢脚跟。他打算立正,并敬个礼,表示绝对应该表示的那份儿歉意。
动作甚急,手指不经意间一勾,果不其然走火,一声枪响,对方身子一颤,僵挺在沙发上。
他吓傻了。
一阵慌乱。众人包括市长在内,皆变了脸色,立刻围向那只沙发。
市长说:“快看他是伤是死!”
局长说:“我死了!”
众人舒一大口气。
几只手同时摸他身体。摸遍全身,没见血。
于是有人替他庆幸:“你连一根毫毛也没伤着!”
他不信,叫嚷:“胡说!胡说!我死了我知道!……”
仿佛他不能容忍的,并非自己还活着,而是被否定的死亡,和众人企图哄骗他的行径。
“子弹在这儿!……”
一位眼尖的发现了子弹——它钉在他背后的墙上。臀部尚露在墙外表。
“那是子弹么?那是么!……”
市长亲自将这位老局长从沙发上扶起,搀到墙跟前。
“您看,我以党性向您证明,这千真万确是子弹!”
他试图将它抠下来,放在对方手里,使对方承认自己并没死。也没受伤。
却抠不下来。
他只好抓着对方的手去摸它。
“我没死?”
“您没死。真的。”
市长以无比肯定的口吻郑重地回答。他那一种口吻向对方充分表明,他对他的回答是负责任的。
在这里,在市长森严壁垒的办公室里,市长面对的人员多是六十来岁七十来岁的老头子半老头子。鸥鸟们占领市区之前,他请求卫戍司令部的协助,将他们接来共议紧急措施。然而三个多小时过去了,他们无一良策。而他的任何一项主张,全没得到他们的一致赞同。
只在一点上他们的态度非常一致而且非常令人感动。
那就是——无论这座城市漂到地球的任何地方,都是中国的一部分。都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的一座城市。连同它的人民。不管情况发生怎样的变化,市委广场前大旗杆上的五星红旗绝不能降下。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权绝不能放弃。
他们阐明他们的这一态度时一个个慷慨之至激昂之至老泪纵横言语呕呕。
而他,市长,要与他们商讨的是另外一些事。希望他们提供情况,使他有所明白的,也是另外一些事。
他们对于另外一些事无可奉告。以其昏昏,却要使他昭昭,结果使他昏昏。
他们似乎认为,在今天,他们的态度是顶顶主要的。也是顶顶重要的。顶顶主要的和顶顶重要的已由他们一致地决策了,如何处理另外一些不主要不重要之事,则完全是这位小字辈儿的市长的事了。
幸而他早有所料,还请来了几位大学教授,科学院分院的研究员,以及有关方面的专家学者。他们向他提出的种种建议,有些已抢先在鸥鸟占领城市前实施了。其中一项就是确保电话线路的局部畅通。并确保电视台起码一个频道的局部正常运转。他们首先使他对本市的地质地况结构获得初步了解。而在今天以前,他从未曾产生过了解这一点的自觉。
现在他已经不需要也不想共议什么了。他们的存在已开始令他感到厌烦。他看出他们渴了饿了倦怠了。尽管他们不曾开口表示过。他觉得十分内疚。觉得有责任体恤他们。但请神容易送神难。外面的天是鸥鸟们的天。地是鸥鸟们的地。没有坦克或装甲车他一位也送不走他们。那位大将军似的警卫班长和他的战士们,更令他看着就心乱如麻。
他安抚那位终于在铁的事实面前不得不承认自己并没有死的局长重新归座之后,对淌下了满脸冷汗的警卫班长说:“亲爱的同志,请把子弹退出来吧!”
十八九岁的警卫班长机械地照办了。
“请稍息。”
“请把枪放入枪套。”
“同志们,同志们……”
市长逐个拍那些和他们的班长同样年龄的警卫的肩,尽量使自己的话说得既轻松又礼貌:“现在请大家听从我的命令——退出子弹,将手枪放入枪套,离开窗门,齐步走,立定,向后转,原地坐下……好!十分感谢。现在我要求你们闭上眼睛,打个盹儿……”
于是他们,包括那位大将军似的警卫班长,一溜儿背靠墙根老老实实地坐下,并且都很乖地闭上了眼睛。至于他们是否真的能够安下心来打个盹儿,他想——那是他们的自由。
“诸位,”他又对长者们说,“也请大家各行方便吧!……”
他的意思是,他不再劳他们开动他们的脑筋了,也希望他们不要再参预——不,干预他将做出的任何决定。他认为早已到了他该做出果断决定的时候了。同时认为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既明白又含蓄。他一次又一次告诫自己,对他们必须尊敬。尽管他是市长,但他才四十多岁。今天他但愿自己八十多岁才好!那么某些决定早就会以他的意志统一了。不论是正确的决定还是错误的决定。不,如果他真的八十多岁,他的决定是不会错的。他的建议也必获得他们一致的拥护。要使在位的或不在位的或名义上不在位了实际上仍在位的他们,承认一位四十多岁的市长比自己更重要,此刻分明是一件困难的事。好比举重冠军无法举起一根轻飘飘的羽毛。你不给予他们民主简直是大逆不道罪恶滔天。而给予他们民主他们便习惯性地企图对你实行专制。正如陪某些孩子下棋。不下是不行的。他们哭闹起来会搅得你六神无主。三步就把他们将死也不行。他们会一气之下把棋盘掀了!最终还得需要你哄笑他们。你须做出认认真真甚至每一步都苦苦思考的样子关照他们的心理,直至他们自己觉着玩得没意思了……
而眼前这一盘棋下得未免太久了!
外面世界已由很“无奈”变得很恐怖。
许多市民都以为市长也死于非命了呢。
而主教则死于教堂的高阶上——一些鸥鸟啄断了悬吊大钟的绳子,它滚落下来砸在他身上,就在他替上帝向跪在教堂前的人们头顶上掸洒圣水的当儿……
以为市长死了的市民们希望市长死得更干脆点儿。毕竟他的政绩不恶。好人应该有好报。
“我得方便一下……”
“我也得方便一下!……”
“还有我……”
市长不料自己话音一落,他们纷纷站起。
“你们……什么意思?……”
市长一时被他们搞糊涂了。
“上厕所!”
“你不是让我们各行方便么!”
市长这才明白他们将他的话误解了。他当然急他们之所急。何况他自己的膀胱也催促他进行一次紧急排泄。他不由看了看他那间室内厕所的门。它同样被堵垒着。鸥鸟们从它开在走廊的通风窗口占领了它。尽管它们不必使用抽水马桶,但还是占领了它。有几只在马桶里洗澡。而另外几只则打算在浴缸里下蛋。
“那儿,那儿,那儿……”
市长指指四处墙角。
“可是……我们怎么能……”
“我不介意,你们还介意?”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不能!我……这也太不文明了!……”
“那么我给诸位做个榜样。”
市长走到一处墙角,转过身,哗哗哗撒了一大泡尿,然后如释重负地扭回头说:“就这样。一点儿也不难。”
众人瞪着他如同瞪着一只下流的大猩猩。
急于“方便”的复又坐了下去,似乎以不肯如此这般地方便对市长表示无声的抗议。然而警卫班长和他的下属认为他们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面子需要格外顾及。何况市长已做了示范。
“起立!”
班长一声口令,全体起立。
“原地向后转!”
全体面向墙壁。
他们“方便”过了,转移到另一面墙,重新靠着墙根坐下去并且都重新闭上了眼睛。
不失尊严的长者们被迫挪动他们坐着的沙发。一个班的壮小伙儿一上午憋足了的尿,一旦同时开闸,大有水淹七军之势。
长者们瞧着跟踪而至的尿泊和他们被浸湿的鞋,一个个满面愠怒。
“同志们,我再说一遍,请大家各行方便吧!”市长耸耸肩,不理睬他们了。他将大学里的一位教地理的副教授招至窗前,从堆垒物间的缝隙望着外面,问:“我想首先应该对付这些占领者,你有什么好方案?”
“消灭它们!”
市长没听清楚似的看了他一眼。
“消灭它们!”人到中年顶已谢秃的副教授冷静无情地说,“干净、彻底、全部地消灭它们!市长同志,尽管我是教地理的,但请相信我的话——它们每一只都疯了。由于它们所习惯了的地理环境发生骤变,导致它们神经错乱,丧失理性,这一点有先例也有科学根据。”
“毫无和平共处的可能?”
“人能和食人蚁杀人蜂和平共处么?”
市长犹豫着。因为他是本市爱鸟协会主席。也是国际爱鸟协会的特约会员。在他的倡导之下,本市的群众性爱鸟运动方兴未艾,他曾出国领回一份国际爱鸟协会颁发的奖状。它镶在它所代表之荣誉的框子里,就挂在墙上。它后面有世界不少国家首脑的亲笔签名。它是中国人所获得的第一次国际爱鸟协会颁发的奖状……
他有些举棋不定地瞧着它。
“这没什么可犹豫的!你看广场上那些人的尸体!在全市其他地方也肯定会有许多那样的尸体!……”
“我听你的。”
市长拍了拍副教授的肩。
其实他所看到的那些人的尸体,早已使他感到占领了本市的鸥鸟们像野蛮的侵略者一般可恨可憎。
他抓起电话,要通了警备司令部。
为确保这一条电话线路的畅通,警备司令部派出了三个电话班。他们一去不归。
警备司令一直守候在电话机房,期待着从市委方面下达的任何指令。警备司令部的大楼也如同市委大楼一样,门窗壁垒森严。不过没有被鸥鸟们占领。
“司令员同志,我是市长。我现在代表全市人民,向您发出请求,并通过您向您的指战员们发出请求,干净、彻底、全部地消灭占领城市的鸥鸟!考虑到市民们的安全,除了严禁使用毒气,其他一切装备使用不限!……”
“不可以!不可以这样!……”
有人大叫起来。然而市长已将电话放下了。
“又是哪位在发表异议?”
他本想充聋作哑,但考虑到尊重与不尊重的问题——而这一点,对于他和他们,似乎永远是一个首要的问题。似乎任何情况之下,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他不得不问。并向他们转过身,逐个扫视他们。他的目光已显示出努力克制自己忍而不发的恼怒了。尽管他的语调依然彬彬有礼。
“我!”——站起来的是他们中年岁最长的一位。刚才迫不及待地要“方便”一下而为了尊严又不肯“方便”自己的也是这一位。看来他一定有一个储存量极大的膀胱。市长一时竟想不起他姓甚名谁。更想不起他的身份究竟是前什么。但对他一点儿也不陌生。每次市长将做出重大市政决策,他是必被请来“顾问”的几老之一。有次市长本不想请他,他打电话质问为什么未通知他?市长只好推迟开会半小时,派车把他接来。并因自己的“疏忽”当众向他赔礼道歉,保证今后不再犯同样性质的错误……
“您请说。”
市长赶紧掏出烟吸上一支,借助尼古丁的镇定作用强按捺住自己的厌烦。
秃顶的副教授也朝市长要了一支烟吸。睥睨着反对者,伪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他悄悄对市长说:“下一届改选,我绝不选你。因为你的涵养太高。”
“同志们,国家形象,一切情况之下不可以不考虑!民族形象,一切情况之下不可以不顾及!我们如此大规模地消灭鸟类,显得我们中国人太残忍了!让全世界如何看待我们呢?唵?所以我认为不可以,不可以这样!唵?不可以嘛!……”
“就是,就是!”
“对,有道理。这个决定太轻率了!”
“这么重大的决定,刚才没进行充分讨论嘛!没征求我们的意见嘛!……”
业已神疲态倦的几位,复又打起了精神。
而各方面的几位局长,却懒得附和了。他们倒是巴不得市长一个人自作主张。因为他们早就明白,在市长和这几位长者之间,他们的意见原本无足轻重。他们只不过消极地期待着一点——要求他们做什么?怎样做?不管市长,或几位长者,谁下达指示都行。前提必须是他们能做到的事……
“依您呢?依您该怎么办?”
市长哑着嗓子问。他很后悔自己将他们搬来。他觉得自己简直不是在咨询,而是在舌战群儒,自作自受!
“依我么,依我……不能依我呀!我的意思是,需要大家讨论,共同研究嘛!在目前这种情况之下,我们这些人,就是一个领导核心嘛!……”
警卫班长发出了很响的鼾声。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让他们打个盹儿,他们便沉睡。
可敬长者瞥了年轻的警卫班长一眼,想继续说下去,但实在又没什么有真正意义的话可说,顾左右而言其他:“现在什么都倒挂,唵?年龄也倒挂嘛!我还在这儿强撑着精神呐,二十来岁的倒比不过了!唵?……”
他终于坐下。瞅瞅这个,瞧瞧那个,似乎在奇怪地问——为什么都不笑?难道我的话还不够幽默?
市长平和地说:“有一点我必须向诸位强调,在目前这种情况之下,我是本市市长,我对本市人民负有不可推卸的重大责任。我请诸位来,并不意味着企图在严峻形势面前将责任移交给诸位。核心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没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他的话既平和又强硬。他想他必须彻底摆脱他们了!此时不宣布这一点,更待何时?全市人都不知他是死是活,而他在这里,陪着他们扯淡!尽管不是他所情愿的,也是一种渎职的罪过!
副教授将烟往地上狠狠一扔,碾了一脚,大声说:“在目前这种情况之下,我建议诸位哪怕仅仅出于极端自私的考虑,也应该节省一点儿唾沫!市长刚才的决定乃是一项思维正常的人的决定。没什么不可以的。既然在这里,在市长的办公室里,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随地大小便!至于世界爱鸟协会,如果他们真的提出抗议,我们只要回答六个字就够了——滚你们妈的蛋!不过我肯定地认为他们绝不会像诸位担心的那样,所以那六个字首先是我个人对诸位的回答。”
副教授的脸都气青了。那青色一直泛上秃顶。恰似“水漫金山”。
市长随即补充一句:“这番话也是我想对诸位说的话。”
老人们却都睡了。
毕竟的——老了。精神来得快,瞌睡来得更快……
一辆、两辆、三辆、四辆……
装甲车和坦克……
它们开始出现在城市的各条主要马路上。
这批五十年代的甚至解放战争时期的钢铁爬虫,廉价处理给了本市钢铁厂。今天它们终于有了一次“放风”的机会。
它们好比古代西班牙斗牛场上镖牛手们骑的马——被狂暴的蛮牛之角剖开了肚腹,当即由杂役们拖下场,在观众看不见的地方,经粗略的缝合术后,注一针兴奋剂,重新披挂,便由镖牛手们再次骑出来亮相,驰骋斗牛场上继续“战斗”。有时缝合完毕,发现还有截肠子什么的露在皮外,兽医会毫不犹豫地用剪刀剪掉它。如同靴匠削掉靴掌的边角一样……
“老兵新传”,紧急出击的装甲车和坦克的情形也是如此。对它们的临时维修绝不比服务于古代西班牙斗牛场上的兽医们的“手术”细致多少。事实上只要能开动的都肩负起了挺进的使命。无非速度相差悬殊。
最初鸥鸟们对它们刮目而视。并不像对人似的一看见就群起而攻之。也不因它们躯体庞大而惊飞。有些甚至飞到它们“身”上和炮筒上,仿佛乘着它们检阅。
和人一样,单独的动物对死亡是敏感的。集群的动物对死亡是麻木的。那一种麻木现象至今仍是某些动物学家研究的课题。早在上两个世纪,西方的贵族初到非洲,曾以猎杀集群的动物取乐。他们写的并得以留传下来的探险小说中描绘过这样的情形——湖面被野鸭几乎完全覆盖了。隐蔽在灌木丛后的绅男贵女,排枪齐放,野鸭一大片一大片地死于湖面。奇怪的是没有中弹的并不飞走。只不过对死于周围的或在周围垂死挣扎的有些惊诧罢了。直至仍活着的成为百分之几的时候,才感到似乎有些不妙,仓皇起飞……
两个世纪过去了。集群动物对死亡的这一种又迟钝又麻木的现象,仍是不解之谜。而它们也依然如故。只要它们是集群的。
在装甲车和坦克驶过的马路上出现一条鸥鸟们的“死亡带”。被压得粉身碎骨的鸥鸟们的尸体粘连在一起。纸张和纸板大概就是那么生产的。切面的第一个步骤也形同其状。“死亡带”边缘很是整齐,仿佛预先用木匠的墨线比量了尺寸。鸥鸟们的羽毛使“死亡带”显得蓬蓬松松的,好像为迎接贵宾铺的一条羽绒地毯。尽管实际上它们的尸体已经薄得不能再薄。
“死亡带”两侧的鸥鸟们无动于衷。它们一时还不能明白同类何以忽然消失,并且变成了铺在地上的东西。它们开始啄食同类的肉骨……
这使那些驾驶装甲车和坦克的人决定暂不开枪扫射。“死亡带”铺至一条条马路尽头,被淘汰的钢铁爬虫们调转头,贴着人行道沿往回驶……
警备司令部接收到他们用步话机进行的“战况汇报”,与市长频频联络。
于是城市的马路和街道上又出现了压道机。它们“生产”的“羽绒地毯”比装甲车和坦克“生产”的质量更优……
对鸥鸟们的大规模的消灭行动,似乎变成了一项生产。但是马路和街道仍被鸥鸟们占领着。栖于高处的鸥鸟一群又一群降落下来。“死亡带”反复出现反复被密集的鸥鸟掩盖,那一条条“羽绒地毯”好像正是为它们铺的。而它们仿佛极其自愿甚至是乐意充当“原材料”。“生产”流水线般作业不息。城市占领者的数量却不见明显减少……
装甲车坦克和压道机,缓慢而谨慎地碾平了马路上和街道上的几处“丘岭”。它们看似鸥鸟们组成的。其实在一只挨一只的鸥鸟们的下面,乃是那些“大学生敢死队”和“工人敢死队”的尸体。他们的尸体和鸥鸟们的尸体被“加工”成同一“产品”……
“我命令,使用火焰喷射器!在两小时内,城市必须是属于人的!……”
警备司令对于从“前线”传来的保守方案之下的“战况”并不乐观。岂止不乐观,简直开始生气了。
不多时,“特种杀手”们从下水道口、防空洞口钻出了地面……
火焰喷射器启发了市长——于是消防队的救火车也出动了……
世界末日真的到了!不是人的,而是鸥鸟的……
火舌和水柱交叉对它们进行消灭……
它们终于明白这是报复。来自于人类。而人类一旦真的报复起来,方式和残忍性比它们对人类的攻击可怕多了……
它们惊惶了。恐惧了。飞起来了……
没飞起来的,在火焰喷射器的毫不留情的横扫之下,顷刻羽毛净尽,成为遍地黑不溜秋的形状和大小类同的炭质的东西。仿佛马路和街道都是烤盘,而那些东西是烤糟了的面包。装甲车坦克和压道机驶过,遍地黑灰。猛烈而强大的水柱将黑灰冲向前去。一时间许多马路和街道浊浪滚滚……
装甲车坦克和压道机在水中挺进。
刚刚飞起来的,亦被水柱和火舌从半空扫落下来。羽毛净尽在半空就成为炭质的,和虽侥幸避过了火焰,却死于水柱之下的,黑黑白白漂满水面……
城市弥漫着羽毛的焦臭和鸥肉的烤香……
鸥鸟们在马路和街道丧失了立足之地。它们降落在楼房顶上不敢轻举妄动。然而楼顶的面积毕竟有限,它们降落了一层又一层,新来的一群降落在刚刚站稳的一群身上。刚刚站稳的一群同样是降落在更下面一群身上。就这样它们在那些五层六层七层八层的楼房的平顶之上一群压着一群。厚度竟至于高出楼顶的围墙,不可思议地继续增高。而降落在坡形楼脊上的,不时地几乎整体坠下。如同被大风刮下的雪白的被套。高压水龙喷出的水柱立刻将它们连成的“被套”击散,使它们被迫降低到火焰喷射器所能达到的高度……
“市长同志,我想问……我的意思是……干净、彻底、全部地消灭它们,是一个绝对的指示吗?……”
警备司令拿着步话机,贴耳倾听“战况汇报”,一手握着电话筒,与市长通话。
他满脸正在犯下滔天罪恶的神情。
市长看了秃顶副教授一眼。他就站立在市长身旁。他听到了话筒中传来的话。也听出那番话中的恻隐意味儿。他什么也没说。但市长看出了他满脸一不做二不休的坚决。
“我说司令员同志,如果上帝追查责任的话,我以人格向您保证,由我投案自首好了!……”
“明白了……”
话筒那端清清楚楚地传来一长声喘息。好像警备司令是在水里说话,刚刚冒出水面似的。
秃顶的副教授从市长手中取过嘟嘟作响的听筒,替怔思呆想着什么的市长放下。
他向市长剪动着两根手指。
于是市长掏出烟来。
他们默默吸烟,谁也不瞧谁。
市长终于忍不住两人之间这种心照不宣的沉默,问:“教授,你信上帝么?”
“副教授……”
他一再挺严肃地更正市长对他的称呼。并且补充了一句:“套国家干部级,乃副处长也。”
而在市长听来,他的话成分很多。很复杂。即或硬说有谦虚的成分在内,也绝不比一根粉肠所包含的纯蛋白质的成分多些。
“副教授,你信上帝么?”
“从前不信。”
“那么现在信啰?”
“信比不信更容易想得通。”
“指何而言?”
“地球、人类、宇宙、生和死……一切一切。仅仅在我们所谓的银河系,每一个星球都有自己的运行轨迹,星球和星球之间也有秩序不乱的运行规律。简直是无比精细的设计。什么又叫自然呢?如果自然具有这种远远超出于人类的设计水平,那么等于承认自然同时是具有高智商的。具有高智商的存在,任你叫做自然也罢,叫做上帝也罢,难道可能不是一种生命形式的存在么?宇宙,和人,分明是最伟大最杰出的真正不朽的工程。”
市长似明白非明白,苦笑道:“我毕业于教育学院马列主义研究系,对这类问题从未深想过,当然也就无所谓想得通想不通。照你说来,我是得做好向上帝投案自首的准备啦?”
“完全不必。”副教授以对一切都有深思熟虑的口吻说,“人有责任和义务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整个大地。他应嗤笑可怕的事。并不慌张,也不退缩。人是一切事的尺度。是存在者之存在,不存在者之不存在的尺度。上帝在《圣经》里是这么宣布的。我们已在做我们应该做的事。再说上帝也不是一向仁慈的。他企图毁灭人类和地球何止诺亚方舟那一次!……”
突然,外面响起了排射不停的枪声。
他们从堆垒物之间的缝隙朝外窥望,但见装甲车坦克和压道机救火车开到了市委大楼前的广场。来来往往东奔西突碾压广场上的鸥鸟。一架云梯凌空竖起,站在云梯上的消防队员,擎着高压水龙向市委大楼的楼顶逼近。水柱将鸥鸟们从楼顶扫荡起来。机关枪冲锋枪配合歼灭。中弹坠落的鸥鸟像一阵阵巨大的冰雹。火焰喷射器在地面对它们进行着必要的再处理……
教授——不,副教授从窗前搬开堆垒物,探出上身大喊大叫:“好!好!好极了!小伙子们,干得漂亮!……”
他的秃顶又变色了。不过不是变青了,而是变红了。他兴奋得手舞足蹈。
一只鸥鸟被迫俯降之时,趁机在他的秃顶上啄了一口。他疼得大叫一声,缩回头来,秃顶上已淌下了血。
他用手绢捂着秃顶咒骂:“死到临头还如此猖獗,不消灭它们不行啊市长!不是人死,就是鸟亡!”
市长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从打盹之中惊醒了。当他们明白这是“大反攻”的勇士们突击到这里来解救他们了,便将所有窗口前的堆垒物搬开,聚在窗前欢呼……
“占领厕所!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占领厕所!……”
始终没“方便”成的几位长者们,对年轻的市长又颐指气使发号施令起来。
“小伙子们,”市长仿佛活了一万年也愁戚了一万年的脸开朗多了,向警卫人员们高声问,“紧张劲儿都松弛点了么?”
他们全体都显得怪不好意思的。
“咱们出头露面的时刻到了。我要交给你们一项重要任务。”
他们全体立正,精神抖擞地期待着。
警卫班长迈前一步,语调铿锵之至地回答:“绝对听从市长的命令——刀山敢上,火海敢闯!”
从农村招来的小伙子,虽尚不谙世故,却挺善于表现忠勇。在这个城市面临灾难的日子里,他内心其实并没有什么忧患。因为他的家在另一个省份。他的意识的最底层,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潜意识的那一部分,埋伏着一种确实存在的窃喜,和一种被功名思想所鼓舞着的亢奋。城市的欢男悦女们也该遭到点儿灾难了!在他眼内,城市的一切男人和一切女人尽是些欢男悦女。难道不是么?他们何曾因为承包了土地而面朝土垄背朝天地辛劳过流过汗水呢?他们何曾因年头不好而绝望过呢?他们一天不吃粮一天不吃菜也不行,却一天比一天更甚地不满于粮价和菜价之贵。若使他们满意,那么谁来对农民的利益负责呢?难道农民的辛劳和汗水就必须是廉价的么?眼见城市的欢男悦女们上天无径入地无门惶惶然不可终日,其实他是很有快感的。他们——和他同样以每月八十几元从农村被招来的他的战友们,也是很有快感的。城市的欢男悦女们如果不遭到任何灾难,这世界岂非太不公道了么?但是他,和他们,以职业所要求的似乎是本能的其实是故意表现出来的忠勇,以及父辈传授给他们的农民那种似憨似愚的狡黠,十分巧妙十分出色地掩饰起他们内心的快感内心的幸灾乐祸内心的窃喜内心的亢奋和内心的未免也会多少有那么一点儿的恐惧。他们似乎都做好了视死如归的思想准备其实谁也不想不愿为城市的人去送死,哪怕是城市的人在他们死后把他们称颂做烈士的那一种死——壮烈牺牲。但是他们却都怀着不失时机地立功的各自的企图。壮烈牺牲和还活着的英雄是两码事儿。对后者哪个年轻人不充满了希冀呢?那将意味着提升意味着可以留在城市成为城市人意味着许许多多。他们的窃喜他们的跃跃欲试他们的引而不发的冲动和亢奋,正源于此……
这不是世故,起码他们自己不认为这是世故不认为自己已经世故了。这是——谋略。应付城市人的谋略。用他们的说法,即“蒙世”的谋略。
市长指着电视台台长,对“蒙世”的警卫班长交代说:“你和你的全班,立刻保护他回到电视台去!如果他在半道儿出了什么差错,我唯你是问!”
“是!”
“如果有人图谋不轨,胆敢袭击你们……”
市长拿不准该交代个什么词儿才恰当,看了看他的秃顶的“参谋长”。他心中已暗自开始考虑,城市恢复正常之后,应该将对方调到市委来,安排个能经常跟随在自己身边的角色。秘书?……不行,职务太低,小用了人家。秘书长……也不行,有了,没理由撤换。对——顾问吧!尼克松有基辛格那样的顾问,他这位市长为什么不可以特聘一位副教授做顾问呢?他甚至暗自开始考虑,每月给对方定二百五十元工资是低了些还是高了些?……
“就地正法!”
秃顶的副教授替市长掷地有声说出了一句话。
警卫班长眨了眨眼睛,似乎不太明白“就地正法”四个字的确切含义。
他瞧出了这一点,又说出一句话是——“格杀勿论!”
警卫班长瞥了他一眼,注视着市长。分明地,并不把他的话当成怎么一档子事儿,继续期待着市长说出什么。
“你他妈的听懂了没有?!”
秃顶的副教授火了。他一火还真可谓“凶相毕露”。
“是!听懂了!”
警卫班长被他的大吼吓得一抖,一挺胸,站立得更直了。
市长说:“他的话代表我。他怎么指示,你们怎么执行。不得有误!”
“你,听着!”秃顶的副教授一指电视台台长,“三个小时,不,两个半小时后,市长将发表电视讲话,如果电视台方面拖延了……”又一指警卫班长,“枪毙他!由你亲自执行!”
“是!”
警卫班长又一挺胸。
身材瘦小却衣冠楚楚的电视台台长瞅瞅市长,瞅瞅发号施令其貌不扬的秃顶的副教授,感到受了奇耻大辱,尖声叫喊:“我抗议!我抗议!都不过是臭知识分子,我不吃这一套!……”
啪!
秃顶的副教授扇了电视台台长一耳光。
啪!
又一耳光。
知识分子扇知识分子的耳光,使警卫班长和他的全班战士从旁看着心中喝彩,觉得动作那么儒雅又那么的帅!
“知识分子兄弟,清醒了么?”
“清醒了……可是你怎么敢……”
“别啰嗦!市长既然授我临时权力,我就什么都敢!敢想敢说敢做敢扇您的耳光。要么我们这些人对城市负起严峻的责任来,要么我们彻底丧失掉这种责任,就是这么回事!”
警卫班长和他的全班战士们这时已开始搬顶住门的堵垒物。
“住手!”
他们狐疑地望着秃顶的副教授,内心都有几分不甘服从,却又不能不服从。
“你们干什么?”
“不开门,能带着台长同志飞出去么?”
警卫班长理直气壮地回答。很希望看到对方被反问得哑口无言的样子。
“现在走廊里的鸥鸟只会更多了!不等你们冲出这幢楼,它们就把你们的眼睛啄瞎了!脑袋白长的么?!”
“那……”
副教授不再理睬他,奔至窗口,一名旗语兵似的,向外打着手势。
救火车的云梯朝窗口转移过来,有护栏的站台,终于和窗口吻接在一起了。
“你们,把我的知识分子兄弟先弄上去!”
他们便像举起一个孩子,七手八脚将电视台台长弄了上去,然后他们自己也一个接一个地上去了。
望着云梯从窗口移开,缓缓降向地面,副教授长长出了口气。
“我有高血压……”
一个嗫嗫嚅嚅的不无惭愧的声音嘟哝了一句,仿佛在请求符合人道精神的同情——他是不能够那样子离开的……
“我也有高血压……”
“站在我家三层楼的阳台上,我的头都会晕……”
接着请求予以同情的人还不少。
然而那不过都是他们的自言自语。秃顶的副教授似乎根本不再关注他们的存在。也根本不打算思考出另外的某种更安全的法子先将他们转移……
“我替你起草电视讲话!”他对市长说,“你最好找个墙角睡一会儿。市民们从电视里看到他们的市长满怀信心的样子或无精打采的样子,对他们的心理影响和情绪影响是很不一样的!”
“副教授,和你比,我显得无能到家了是不是?”
市长不无惭愧。
“别这么想。你不过是被他们搅昏了头。我呢,不过旁观者清而已……”他扫了他们一眼,又对市长俯耳悄悄说,“我也不是什么副教授。我是第二十九中学的地理教师。不过这会儿,还是让他们相信我是一位副教授的好……”
鸥鸟们在天空和地面,在市内的一切地方,遭到无情的歼灭,已死掉十之七八。没死的,一部分栖落在更高的云梯的高度所达不到的楼顶上,一部分飞窜到了一切可以进入的建筑物内。它们继续占领着那些豪华宾馆的大厅和走廊。它们继续对于困在房间里的一切居民住宅楼的居民们构成威胁,使他们仍不能也不敢离开房间。正如电视台台长和保护他的一个班的警卫人员,不能也不敢离开市长的办公室。
装甲车坦克压道机对它们失去了战斗力。机关枪冲锋枪手们不敢冲入楼内扫射,唯恐伤人。火焰喷射器也不能发挥作用。
人鸥之战由战略反攻进行到了战略对峙阶段。
正蹲在一个墙角用市长办公桌里某些文件的无字背面起草《告市民书》的中学地理教师,接到警备司令打来的请示下一步作战方案的电话,并没有惊动市长,压低声音部署道:“我说司令员同志,务必命令一切消防队车辆,现在起,严禁从一切方面抽用淡水!这座城市的淡水储备是有限的!否则人们都将渴死!要直接从海里抽水!消防队要担负起把鸥鸟从一切建筑物内驱赶出来的任务!对,充分发挥高压水龙的威力。命令化工厂必须给予无条件的配合!海水中掺入一切具有腐蚀性的化学剂!不够用再到酒厂去!对,酒精!各种高度酒!现在还讲什么经济损失不损失!……”
市长哪里闭得上眼睛!
市长已经走了过来,蹲下问:“哪儿来的电话?”
“别问了。一桩小事。我已经替您下达了最英明的指示……”冒牌的副教授,秃顶的中学地理教师将写满了字的几页纸递给市长看。
“你肯定?”
市长匆匆过目后,盯着他的眼睛问。
“我们正在漂向日本,这一点大概是没错的。其他的几点,都不过安稳人心之词。”
“是这样……”
市长沉吟良久,又问:“首先,是不是应该……对不幸死难的人们进行哀悼?……”
完全是很虚心的商榷的口吻。
“不,那是最后的事。”
“我想,还是放在开始好吧?”
“你一点儿心理学常识都没有么?当全市人连他们自己的命运都不可知的时候,会有耐心哀悼死去的人们么?你必须使他们完全相信,他们的生命将是安全的!城市已经受住了考验!并且,再不会有什么可怕的考验!我们已在漂向日本!全市人共作一次免费的出国旅游!逢凶化吉了!当然,首先是你自己得这么想这么相信!最后,才是哀悼!你可以流泪,可以抽泣,可以像小女孩似的哭!那都随你的便!但必须在最后!……”
“明白了……”
“大耳垂儿,别计较我这么不客气地教训你!……”
中学地理教师拍拍市长肩膀,显出一种特殊的亲密。
“你……你究竟是谁?”
市长十分诧异于对方叫出自己小学时的绰号。
“尊敬的市长,当您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您可有过难忘的伙伴?……”
市长眯起眼睛努力回忆,很没有把握地说出了几个张冠李戴的姓名,随即大摇其头,似乎连自己都知道将那些名字搞混了,又似乎连自己都否认他们或她们是他“难忘的伙伴”。
“心理学家断言,回忆是开始衰老的征兆。您什么也回忆不起来,想必您还太年轻啊!这也就难怪您的那些顾问、前顾问、准顾问感到他们有责任有义务时时刻刻三娘教子了!”
秃顶的中学地理教师尖酸刻薄地挖苦着市长,满脸呈现出了当仁不让的嘲笑意味儿。市长却没有恼羞成怒。这个躲进“巴黎圣母院”避难的秃顶的重要作为,使他非常宽厚地原谅了对方的出口不逊。他不知该相信对方是副教授还是该相信对方不过是教地理的中学教员了。
“坏孩子欺辱您的时候,没人像堂•吉诃德骑士一样勇敢无畏地行侠仗义保护过您吗?答非所问的时候,没人比您自己更觉得羞耻地暗中提示过您?您考试不及格,没人煞费苦心地替您改过分数并密谋策划怎样骗过您的家长吗?……”
对方以专业水平的启发方式帮助他回忆。
“噢!我的天!竟会是你呀!你叫……你叫什么来着?……”
市长终于回忆起自己确曾有过一个按理说是难忘的却怎么也叫不出姓名的小学同学了!
这一种戏剧性的重逢使市长显得挺激动。
“快告诉我,你叫什么来着?……”
的确,谁也没法儿将一个四十多岁的秃顶和某一个小学同学的模样比较符合地重叠在一起。
“我不告诉你,自己慢慢想去吧!你个大耳垂儿……”对方至爱兄长般地笑了,捻了捻市长的耳垂儿,接着完成他主动承担的使命,继续创作《告市民书》……
一队队的年轻人,开始打扫各条马路和街道,担负起了初步清洁城市的义务。尽管人鸥之战,仍在城市的局部激烈地进行着。他们并非城市清洁工。是大学生。他们用种种工具,或可以代替工具的东西,铲着刮着压实于路面的层层尸肉。它所散发的血腥之气令人作呕。忽而,会铲起或刮起一件上衣,一条裤子,一只压扁的鞋。压扁的鞋如同压扁的小鸡或耗子,无言地诉述着某一个人的惨死。这些内心里升华着义务感责任感的年轻人,强忍住他们的悲哀,将一切属于人的物品,尽可能地从尸肉中剥离出来,归拢一起,留待死者的亲人认领。他们剥离时的那一种仔细,仿佛考古工作者发掘出土文物。它们证明着,在压实于路面的层层尸肉中,有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然而他们是谁也无法剥离出来的了。
接着出现在马路和街道上的是工人。是那些因为“三班倒”被鸥鸟困在工厂里的工人。他们和大学生一样,仗着人多势众才得以冲出。也和大学生一样,几乎人人“挂彩”。但鸥鸟们毕竟不再敢肆无忌惮地追逐了。它们知道,只要一离开保存自己和抵御人的反攻的地方,必死无疑。
城市的局面现在已经发生了逆转。马路和街道已经根本上控制在人和人的武器之威力下了。
鸥鸟们像蝙蝠似的,将它们的一切藏身之所视为“堡垒”。它们对人被动的抵御比它们对人主动的进攻更加凶猛。既顽强且壮烈。成千上万的它们的同类之可怕的覆灭下场,使它们无比恐惧。这一种恐惧化作更加空前的对人的仇恨。这一种仇恨仿佛使它们决计与人较量到底,直至最后一只被从肉体上消灭为止似的。它们的小眼睛,被仇恨和恐惧刺激得红红的。
然而人对它们的消灭行动也更加残忍。正如它们先前对人的进攻相当残忍。人并不考虑忏悔的问题。正如它们并不考虑上帝存在不存在的问题。人已别无选择。它们也是。
当人和生命形式的一切争夺生存空间和生存权利的时候,人是可怕于任何猛兽凶禽的。人以理性加上智谋所体现的残忍,比猛兽凶禽之残忍有过之而无不及。人是地球上最不可被触怒的动物。
鸥鸟们的负隅顽抗,使执行消灭它们任务的人们,感到若不全部地彻底地消灭它们,城市将永无宁日。
救火车在火焰喷射器的掩护下一往无前地逼近那些鸥鸟们聚集其内的建筑。消防队员们戴着封闭头盔,穿着鸥鸟们的喙和爪轻易啄不透也挠不透的防护服,单膝跪在那些建筑的门首台阶上,用高压水龙向里面扫荡。掺了硝酸以及种种对肉体具有腐蚀性的化学成分的海水,绝不比火焰喷射器的威力小。鸥鸟们一旦着水,羽毛便发出滋滋的细响冒起白烟,顷刻曲卷成为一身鳞状的胶着物,使它们的样子又丑陋又肮脏又怪诞。而成为那么一种样子的它们,令决心全部地彻底地消灭它们的人,产生着无比的厌恶。水柱继续直射到它们身上,于是它们的身上也发出滋滋的细响冒起白烟,于是它们的身体也曲卷变形,最后化作一摊摊粉色黏乎乎的东西,一堆堆牛屎似的淤积着。某些鸥鸟的两只爪子已经蚀得不是爪子了,而像被火烧过的散发着焦臭气味儿的皮子。它们绝望地扑扇着羽毛半秃的翅膀,在或高或矮的有限的空间做最后的挣死的飞翔状。散发着焦臭气味儿的不成形状的爪子,在它们的腹下垂悬着,被皮筋似的东西与它们的身体连着。它们中有许多已蚀瞎了眼睛。有些头被蚀得和爪子一样了。然而它们的翅膀仍绝望地垂死地扑扇着扑扇着扑扇着。它们凭着本能知道,翅膀一旦停止了扑扇,坠落地上的水中会是怎样的厄运。它们在飞翔状中互相撞着,被撞着。精疲力竭的翅膀完成最后一次象征性的扑扇,终于还是坠落了下来。坠落之前发出的哀鸣令人心悸。坠落之后在不停的蠕动中,渐渐化作一摊摊粉色的黏乎乎的牛屎样的东西。那样的一些东西,倘细心观察,仍在呈现着生命的微颤。不过人们是在对它们进行消灭,不可能那么细心地观察它们罢了。
当高压水龙停止扫荡,再也不见什么鸥鸟了——被强攻下的“堡垒”内,水雾迷蒙,白烟浮升,光滑照人的大理石地面不存在了。被厚厚的一层粉色的黏乎乎的东西所覆盖了。在这一层东西的表面,这里那里,似乎仍有什么在底下苟活着,并不时小心翼翼地动一下。滋滋的细响之声不绝于耳。大大小小的气泡此起彼伏。整体的,如同发酵变质的粉色卫生浆糊倾泻于地。又如同刚刚掀开锅盖的一屉发糕,暄腾腾的看去极有弹性……
攻坚者迅速撤离,转战别处。于是负责清除的人们接踵而至。面对如此这般的情形他们不知该从何下手,怎样清除。他们清楚,覆盖地面的这一层东西,原本皆是生命。这一点简直很难使他们像铲除垃圾一样铲除它们。生命之死亡如果状态丑恶,某种情况下,比活着的丑恶的东西尤其会令人感到可怕。曾被歌以声绘以画颂以诗的美丽的被喻为骄傲和勇敢之象征的鸥鸟,化作令人作呕的丑恶,并且散发着焦臭,使他们一个个汗毛乍起,心惊肉跳。何况那一层东西还陷住他们的双脚,粘住他们的鞋……
不分男女,几乎没有人不吐。他们吐过了便默默开始完成他们自愿承担的义务。一边铲除一边又吐。劳动创造了人类。恩格斯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并且继续开发着人类的智慧。新的方法被某些聪明的头脑想出来了——用铁锨或其他有刃的东西,将那一层东西划割豆腐似的,划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好在那一层东西十几分钟后就变成了肉冻似的东西,划割起来并不费事。铲除起来也不像铲除街道上那一层被压过的东西似的难以干净。这一层肉冻似的东西,并未和水泥的大理石的地面粘在一起铲不开除不净。于是“劳动效率”大大提高。宛如泡沫床垫或沙发垫的东西,由卡车和翻斗车迅速载往海边,倒入海中……
居民住宅楼仍由消防队员们做攻克“堡垒”的尖兵。不过一辆辆消防车内是从各处抽取的热水。广播车驶来驶去。大学生广播员一遍又一遍忠告市民,关窗闭户,万勿探头探脑,谨防烫伤。并且一遍又一遍播放流行歌曲《真爱又如何》、《每一步》、《流下眼泪前》、《逍遥四方》、《婚纱背后》、《我不会》、《别亦难》、《重逢》、《心恋》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选播这些一吟三叹人生温馨而又无奈的流行歌曲,目的在于借助女歌星们甜美曼妙、迷离惝怳且脉脉含情的咏唱,消除起码是减轻被困在家中的人们之紧张状态和悲观心理……
尖兵们在她们的咏唱之伴随下,战斗意志坚如磐石。正好比有女郎的送行,奔赴沙场马革裹尸他也在所不辞。
于是一幢幢居民住宅楼成了鸥鸟们的褪毛“车间”。一只只被烫死只需三下五下便会将羽毛褪得光溜溜的肥大鸥鸟,几乎可以送往烤鸭店进一步熏烤加工,售以高价……
某些消防车内抽取的不是热水,是兑了酒精或烈度酒的海水。烂醉如泥的鸥鸟们瘫伏一片,只是不像醉鬼们似的胡言乱语骂天咒地罢了。醉了的鸥鸟比醉了的人斯文多了。被浓重的酒味儿熏得半醉不醉的人们,破门而出,临时钉制了一些简陋的推板,就是北方人冬天推雪的那一种工具,将醉态酩酊不胜酒量的鸥鸟们,从最高一层的走廊一层层推下。它们在楼口堆积如山,于是楼口前的人帮着往街道上马路上扒。而火焰喷射器候着它们……
就这样,人们收复着失地,光复着城市。直升飞机从天空向高层建筑顶上的鸥鸟们进行歼灭。准确地投抛瓦斯弹。戴了防毒面具的伞兵在烟雾中自天而降,一站稳便大开杀戒。被迫腾飞起来的鸥鸟一群群地围攻直升飞机。直升飞机的旋翼将它们击得七零八碎。驾驶员“败走麦城”,将它们诱到海上。在海上以机枪无所顾虑地扫射它们……
天渐渐黑了。
城市死寂如荒冢。
下起雨来了。
种种难闻的混合气味儿,弥漫着城市不得散发。
这个方向,那个方向,一盏盏一排排路灯亮了。楼房的黑魆魆的影子,这里一幢,那里一幢,也开始从大大小小的窗口透出烛光或灯光……
许许多多的市民,撑伞的,披雨衣的,未撑伞也未披雨衣的,又一群群聚集在街道上马路上广场上。没来得及关门上栅的商店,从百货商场到小店铺,皆大遭其殃。几乎已不再有任何可以吃的可以喝的可以穿的可以用的东西。恐怖一旦过去,首先恢复了常态的是孩子们。他们怀着十二万分的好奇,和人皆有之的贪婪的侥幸,想去捡点儿什么。但是他们被大人严厉呵斥。某些谨慎的大人们干脆将自己的孩子倒锁家中。
广播车仍然不知疲惫地驶来驶往。城市的忠实的义务喉舌,反反复复告诫市民——万勿贪心!万勿趁机掠取任何东西!万勿捡拾任何东西!因为某些东西所附着的化学品剂可能是致人死命的。并且要看管好自己的孩子,占小便宜吃大亏,万勿使他们误中其毒,悔之晚矣!……
已经声嘶音哑的大学生们的告诫,仿佛上帝的告诫一样起到了超出他们自己想象的巨大作用。哪怕是一块金子一捆钱钞就在脚旁,也没有一个珍惜自己生命的敢斗胆贸然去触碰一下。经过一场逢凶化吉,人们普遍地悟到了死毕竟是不幸的。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亲朋密友。何况他们认识到,即或不怕死,倘吉复转凶,他们也必会死得很惨很痛苦很丑恶很可怕。这是怕死的和不怕死的都十分不情愿的死法啊!……
贪婪之人在任何情况之下总是有的。他们溜入商场和店铺,手持电筒东翻西找。就像捡破烂的光顾垃圾站一样。商场和店铺毕竟不是垃圾站。值钱的很值钱的乃至特别值钱的东西,并非皆化为乌有了。然而当他们获之侥幸,得之狂喜,满载而归,自以为从此“脱贫致富”,欲从门和窗口离去时,被外面的人一个个逮住了。一重重形成严密封锁的散兵线,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早已悄悄包围了银行、商场、金银首饰店、文物店、博物馆、文献资料馆等等有失必损的主要之处。
凭着几条确保畅通无阻的电话线路,市长办公室直接下达了一道道指令。城市开始毫不耽延地一方面一方面一个局部一个局部地恢复着秩序。
市长的秘书终于出现。像个穿西服系领带的叫化子。也不知打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几番哭鼻涕抹眼泪的结果,使他那张小白脸儿如同一个星期没有大人照料的娃娃,脏得斯文扫地体统全无。实在令人忍俊不禁,又实在令人不忍见笑。觉得笑是罪过。
市长当然没笑。市长现在面对无论多么可笑的事也笑不起来。他表示了他理应表示的那一套,拥抱了他的秘书,并且贴了贴对方的脏脸,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摇撼着说了几句大难不死实乃万幸之类的话,然后就郑重地告诉他,不许再离开自己。
秘书又哭了起来。因为自己在市长最需要的时候不在市长身边。因为自己种种的历险般的死里逃生。因为不晓得自己的妻子孩子的安危。还因为逢凶化吉之后的后怕……
市长本人的镇定使他的秘书也终于镇定了下来。秘书的大动感情并未使他热泪盈眶。就算对方真是个娃娃,他也没心思哄他怜爱他。他认为几百万市民,现在可能都像是男娃娃女娃娃一般再也经不起可能接连而至的更大的灾难。而他觉得更大的某种灾难,似乎正借着黑夜的掩护,随时会从天空或地下猝然扑临。他意识到他的责任一点儿也不比慈悲的上帝对人类的责任小。他想这种时候他若不扮演上帝的角色那么还指望谁比他义不容辞责无旁贷呢?……
他命令赤着两只脚丫子的秘书先去捡两只鞋穿上。反正鞋到处都可以捡到。五分钟后个头明显高了许多的秘书领来了一名警卫。秘书替自己捡到了一双样式很新潮的女式高跟鞋。领来的警卫像电影里解放前的“丘八”。头上没有帽子徽章不全且神态木木讷讷的,分明是受了太大的刺激精神还陷在恐惧之中。
于是市长带着两个像准备出场的马戏团丑角般的随员,揣着他的小学同学那位秃顶的副教授或中学地理教师写的《告市民书》,匆匆离开办公室,迈出市委大楼……
市委广场又如先前万众聚集。他们正虔诚祈祷市长还活着,正巴望他出现,告诉他们,他将对他们负起些什么样的责任和打算如何负责。
“市长!看,那是市长!……”
“对,对,是市长!……”
“打!打!打死他个狗操的市长!”
“灾难过去了,他倒露面儿啦!不能轻饶了他!”
“吊死他!把他吊在电线杆子上!……”
几百支手电筒的光束,一齐射向市委大楼台阶。在黑夜之中,照耀出了一小片白昼。市长仿佛被神仙的照妖镜猝不及防地罩住了的妖精,在一片互相怂恿的喊打怒骂声的威慑下,双手护面,遮挡一道道刺目的光束。秘书企图拉他撤退到楼内去,他将穿高跟鞋的秘书推得趔趄数步,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这一“坐”非同小可,秘书挣扎几番起不来了。大概是髋骨严重跌伤。精神受了大刺激的那个警卫,这时候的反应倒是很明智很得人心,随着一阵比一阵高的声浪,机械地一次次举起手臂,仿佛在表明着划清界线反戈一击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态度和立场。市长看了他一眼,情知要想指望他护驾突围而去,等于是指望一个白痴。
“公民们!公民们!大家不要冲动,听我说,听我解释几句!请给我一分钟解释的权利!……”
市长心里很清楚,知道自己此刻若显出一丝一毫的胆怯转身往楼内逃,那么愤怒的人们肯定会像一群按捺不住猎扑之冲动的猎狗,转眼追上他,在互相影响着的群体的冲动下,真的把他打死或吊死在电线杆子上。在这种情况下人的理性是走失了的孩子。除了故作镇定即使大智大勇的人也没别的良策。所以他也就只有故作镇定听天由命的份儿。
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实在没有什么把握能够脱身。他倒并不怕被打死或被吊死在电线杆上。只要他不慎说出一句更加触怒他们的话,死也许便是顷刻之间的事。他担心的是没法到电视台去。而《告市民书》如果仍不能尽快告之于市民,在这一个夜晚内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是很难预料的……
被愤怒所驱使的人们渐渐向市委大楼的台阶逼近。最前边的人已经踏上了第一层台阶。
“吊死他!”
那个秘书替市长找来的警卫突然怪叫一声,像一只袋鼠似的,跳跃着逃入楼内。
坐在地上挣扎不起的秘书,早已将一只高跟鞋攥在手里,当成随时准备进行抵抗的武器。恐惧地瞪着人们,另一只手撑地面,鼻涕虫似的,亦缓缓向楼内倒着蠕动……
“公民们,请求大家,允许我到电视台去,我要发表电视演说!我要宣读《告市民书》……”
“他撒谎!他骗人!……”
“演你妈的狗屁说!……”
“我们不要听什么《告市民书》!你回答,一白天你都猫在哪儿啦!你他妈的算什么市长!……”
这些人们,像一些在兵荒马乱中被家长丢了的孩子。他们原本一心切望寻找到爸爸或者妈妈,然而一旦找到了,最初的情绪并非激动。他们所受的惊吓,以及在种种可怕之境所感到的被存心抛弃不顾般的绝望,一时统统化作大的委屈大的愤怒。某些有过这样经历的孩子,需待长久的心理治疗之后,才能重新恢复对父母的信赖。给他们以宣泄的权利,甚至在他们咬掉自己左手一指后,仍以右手去爱抚他们,不愿从此永远失去孩子信赖的父母,都是无须别人指教也肯也会这样做的。
市长虽不是心理学家,但这个道理他也是懂得的。不过他所面对的,并不是他的孩子们。即使他们并没有失去理性,他在他们心目之中也从不曾是什么家长。甚至连叔舅姨婶那点儿情分也不可能有。
市长一步也未后退。他还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冷静过。他镇定极了。一动不动。以无与伦比的高超的表演技巧,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肌肉不呈现出任何的怯懦和畏惧,想象自己是高仓健一类的冷面影星,而眼前不过是一场戏中的大情节。我是主角。他想。我是彼得大帝。我是瑞典女王。要么便是路易十六。大情节从来都是为主角编排的。在大冲突大矛盾大跌宕中,主角万不可丧失主角的意识。他暗自鼓励自己说我能成功。他十分明白,他所控制着的不仅仅是自己的面部肌肉,也是眼前黑鸦鸦一片的人们接下来的行为。这使他感到自己不但是主角同时是导演。他从离他最近的人们的脸上和眼睛里,看出他们期待着他的表情有所暗示。实际上他们想要宣泄可是仍觉得理由不够充分。起码还没有充分到足以使他们胆大妄为肆无忌惮的程度。更准确地说,他们期待着他为他们提供理由和根据。若他怯懦了,若他畏惧了,若他后退半步,那么他将死定了。并且,他的秘书的不大不小的一条命,只怕是也无疑要交待于他了。眼前这些人们,对一位无能的市长,有理由有根据表示他们的愤怒——他们已经这么认为他并在表示他们的愤怒了。但还不至于以愤怒的名义判他的死刑。普通的人们即使在严峻时刻,对无能之辈往往也仅只是愤怒而已。他们会因一个人的无能羞辱这个人,但除非残暴之徒绝不会因一个人的无能置这个人于死地。他们喊着嚷叫着互相怂恿着要打死他要把他吊死在电线杆上,依然不过是一种愤怒的情绪呼咤而已。它距离行为还差着关键的半步。他的丝毫的怯懦和畏惧都会促使他们毫不犹豫地从情绪向行为跨出这关键的半步。如果一个人不但无能而且怯懦,而且被认定了是个偷安苟活之辈,而且是一位市长,那么无论将他活活打死或吊死在电线杆上,他们是都不会因此而有什么罪过感的。
故作镇定的市长脸上那一种镇定是纯粹的镇定,是一种无其他任何表情的镇定。除了镇定只有镇定。除了冷面影星般的镇定,任何一种表情,都可能是不适当的,都可能因其不适当而刺激他所面对的人们的愤怒。在那几分钟内市长堪称世界上迄今为止最伟大的演员。镇定之极而没有镇定地微笑着。那几分钟内他想微笑也不能够。恰恰是这一点救了他的命,使他的镇定具有一种权威的凛然之色,使人们似乎觉得,对于他们,有这么一位市长,也许还是比没有这么一位市长更多点儿什么希望。起码,他们还有聚集在一起的驱动因素。离市长最近的人们,驻足于第一层台阶,犹犹豫豫地,似乎还是怕冒犯了什么似的,不再向上迈步了。
这使市长觉得,他和他们,像在表演气功。一柄看不见的双矛扎枪,一端顶在他的咽窝处,另一端顶在他们的咽窝处。这一种僵持对于双方都不可能持久下去。因为双方都会耐不住性子。而首先耐不住性子的,无疑的将是他这一方。也就是他自己。扎枪的矛头总是刺穿沉不住气的人的脖子……
市长此时已有所发现——一辆装甲车从一条小巷驶出。它的目的分明是要到达这里。他猜测那肯定是警备司令派来接他去电视台的。它像一只大甲虫,观察到这里的局面不祥,又龟缩入小巷去了……
市长最担心的,就是它横冲直撞过来。如果那样,那么它不但解不了他的围,后果也将不堪设想。《告市民书》将因此而不再有任何意义。他这位市长,明天将会成为以全市公民的名义进行民间通缉的头号罪犯……
他在心中暗暗祈祷着,但愿开来装甲车的人,不至于头脑简单到连这一点都不明白……
其实坐在装甲车里的,除了驾驶员,还有另一个人。警备司令本人。
市长想到的,他当然也想到了。
市长无法体会警备司令此刻复杂的优柔寡断的内心冲突——普遍之人们的愤怒如同流行性感冒患者间的喷嚏。倘有一个人在阵阵喊打声中果真付诸行动,便会有一百个甚至几百人挥拳而上。那么自己难道没有责任营救么?单枪匹马就算浑身是胆如龙似虎舍生忘死又怎么个营救法呢?用装甲车和机枪对付那些因为刺激而既难理喻又异常愤怒的人们么?不!绝不!他在心里坚决地对自己说。若市长死于人们的愤怒之下,那么谁来担负起对这座城市的责任呢?鬼知道它正朝什么方向漂去!他头脑中浮现出了几个人的名字,然而他那种军人的极其尊重现实的理性,又将那些人的名字从头脑中擦去了。他们有的太老了。有的太昏聩了。有的只不过是些官场上的左右逢源的投机者,并且从来不曾有过任何意义上的威望可言……
最后一个人的名字固定在他的头脑中,任他的理性擦了几次都没有擦去。仿佛写在玻璃上,而他的理性擦的是玻璃的另一面。越擦那名字越清楚。是他自己的名字。
驾驶装甲车的上士抓起了步话机。
“你要干什么?”
他问,口气相当严厉。
“商场那里有一个排在执行警卫任务。如果命令他们跑步前来,二十分钟后就可以替市长解围!”
上士回答得非常自信。
“由谁下达这样的命令?”
“那当然……是您……”
“长在你脖子上的不是我的头脑!”
上士缓缓放下了步话机。
“就这样等下去?”
“……”
“万一市长……”
“住口!”
上士不再说什么了,以十分难以理解的目光瞥了警备司令一眼。对方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如果他企图按照他的意志行事,对方会毫不犹豫地一枪将他结果在这辆装甲车里。对方的右手正放在枪套上……
雨越下越大。
从装甲车的望孔,可以望见无数既没有撑雨伞又没有披雨衣的人,由于衣服湿透了,紧裹在身上,像无数黑色的裸体的幽灵。忽而一齐前拥,忽而一齐后退,仿佛被无形的潮汐所荡……
站立在台阶上的市长,此时双眼已习惯了手电筒制造的光耀。
他向前迈出一步,踏下了一级台阶。
离他最近的人们,似乎本能地一齐后退,但被后面的人们所拥,反而比刚才又踏上了一级台阶。
他,和他们,仅距三级台阶了。
他们在雨中。
他在楼前台阶的水泥帷盖下。
雨屏隔开着他们。
他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平和地说:“大家都请到楼内来避雨吧。”
沉默。
敌意织成一片的沉默。
“整整一白天,你为什么不曾露过一面?!”
人群中,爆发出一句他不能够据实回答的质问。
“你身为市长,究竟做了些什么?!”
“说!”
“快说!”
“不说明白,今天非揍扁了他不可!”
“死了许多人,我很难过。最初,我和你们每个人一样,恐惧,束手无策,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和怎样做。但后来,我尽了我应尽的一些责任……谁肯借我一把伞?我必须到电视台去!你们会从电视中了解到你们有权了解的一些情况的……”
他伸出了手。
一个男人将自己撑着的伞递向他,但在他欲接之际,对方的伞却又收回了,并且拢了起来,用伞打他。
“你还我儿子!你还我老婆!他们死得好惨呀!而你他妈的那时候躲在这儿!……”
他双手护住头,背转过身去。
“打!……”
“打他!……”
“别受他的欺骗!他不过是想到对他自己更安全的地方去继续猫起来!”
“打死他也不解恨!”
于是许多人都将各式各样的伞拢起来,都用伞打他。
在一阵乱打之下,他倒在台阶下。
“他会被打死的!”
装甲车里,上士对警备司令怒目而视,仿佛在斥责一个见死不救作壁上观的卑鄙小人。
“你给我对空扫射!”
警备司令一掌推开装甲车盖,似乎要一跃而出。大雨泼进装甲车内,泼得他衣帽皆湿。他又颓然跌坐下去,也不盖上装甲车盖,任大雨往装甲车内泼……
“嘿!……”
他一拳擂在装甲车的内壁上,皮开肉绽,竟丝毫也不觉得疼。
上士起身盖上了装甲车盖。
“你他妈的给我对空扫射,听见没有!”
他又朝上士擂了一拳。
哒哒哒……
然而枪声并未能引起愤怒的人们的注意。
哒哒哒哒……
上士接连对空扫射。
愤怒的人们如同一个个全聋了,根本没听见似的。
枪声已很难使他们的愤怒转移。因为在消灭鸥鸟的时候,他们对枪声习惯了,丧失了敏感。他们以为枪声仍是为对付残存的鸥鸟而响……
突然间一个人跃上台阶,断喝一句:“都他妈的在这儿逞能干什么?!”
那人像名恶差,拳脚并用,将围打市长的人们驱散,并一个个推下了台阶。
并没有宣泄够的人们瞪着他,随时要将他撕成碎片。
“在飞机场,当官的们,带着老婆孩子,就要坐飞机溜之大吉。撇下全市老百姓的死活不管啦!而你们他妈的在这儿耍威风!有种的都到飞机场去!是死是活,得让那些当官的陪着咱们老百姓!大家都到那儿去把他们逮回来呀!你们他妈的还大眼瞪小眼愣着干什么!……”
每个字都带有足以煽动得人要蹦要跳要冲锋要陷阵的浓浓烈烈淋淋漓漓的可卡因效应。
市长双手撑地,艰难地欠起上身,看了那人一眼,认出竟是自己非常抬举过的不耻下交的“酒仙”马国祥!
“马……马国祥!……”市长指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造谣!你煽动!你……只要我不死,我一定法办你!……”
“老子刚从飞机场那儿来!亲眼所见!”
“你!你!大家不要信他的话!我保证绝不会有这样的事!……”
“滚你妈的!……”
马国祥狠狠一脚朝市长踢去,市长被踢得翻下几级台阶。人们向后退去,如同躲避一枚手榴弹。
市长伏在人们脚前不动了……
马国祥振臂疾呼:“是爷们儿的,到飞机场去呀!”
“到飞机场去!”
“到飞机场去!”
“谁他妈的不去,谁是老百姓的叛徒!”
人们中了魔似的,一团乌云似的,一排玄浪似的,从市委大楼前涌开来,浩浩荡荡地朝机场方向奔跑,霎时间一干二净。
霹雳惊空,骤雨荡地……
马国祥跃下台阶,搂抱起市长,急唤:“市长,市长,市长你还活着吧?……”
市长睁开双眼,瞅定他的脸,憎恨地说:“我死不了,你死定了!非常时期,你犯的是该枪毙的罪……”
“你死不了就好。”
马国祥眼中一热,笑了。若不是大雨浇在二人脸上,市长会看到他虽在笑,却泪如泉涌!
“你马哥们儿这就背你到电视台去!”
他说着,将市长背了起来。
市长这才悟到,他用的是调虎离山计和苦肉计,二计兼施,全为的解救自己。
刹那间市长也泪如泉涌!
“老马,你那一脚踢得我好狠啊,我真想咬你一口!”
“那你就咬!肩膀头,后脖梗,随你下死劲儿咬!”
地面滑溜溜的,这里那里,到处淤着被腐蚀剂化成的鸥鸟的一摊摊尸胶。马国祥接二连三地摔倒……
“老马,别背我了,我自己能跑……”马国祥已累得呼哧带喘。然而市长双脚一沾地,便忍不住呻吟起来。
马国祥咬咬牙,又将市长背起来……
这时装甲车驶到他们跟前……
“人们怎么忽然全跑了?”
四个人挤入装甲车后,警备司令百思不得其解地发问。
“他使了个调虎离山计!”
市长感激地回顾着马国祥说。
“好秘书!到这时候还一直跟着你!”
警备司令拍拍马国祥的肩。
“他哪儿是我的秘书哇!”
市长苦笑了。
“那他是……”
“哥们儿。”
“哥们儿?好一个哥们儿!”警备司令又拍拍马国祥的肩,“在这种时候,你救了市长一命,就等于为全市立了一大功!想穿军装不?要想,咱们这座城市有着落后找我!我保你先当个副营长没问题!……”
警备司令说得相当郑重,内心里一块悬石落地,也充满了对马国祥的感激。市长没死,他觉得马国祥同时也解脱了噬啃着他良心的那种见死不救的罪过感。
市长一边揉着遍身疼处,一边问警备司令:“你知道我在挨打时,心里想什么?”
“想什么?”
“我被打死了,谁来负起对这座城市的责任?”
警备司令反问:“你知道我望着你挨打,心里想什么?”
市长摇摇头。
“就是眼睁睁看着你被活活打死,我也不能开着装甲车冲过去救你一命。但我会给你收尸,然后我来负起对这座城市的责任。”
市长沉默良久,又说:“我这条命,也许只不过暂时寄存在老百姓手里。谁知道明天,后天,大后天还会发生什么事?就照你想的,咱们三击掌,一言为定吧!”
“一言为定。”
警备司令向市长伸过了一只手。两个权威人物,孩子似的,三击掌后,双手紧握。
“谁叫我是市长呢。这种时候,想辞职,都不知向谁交辞职书。”市长自言自语。
“若真像你说的那么糟,我给你买个最高级的骨灰盒。水晶的想买也买不到。玉石的或者红木雕花的,你先留给我个遗嘱,喜欢哪一种?”警备司令似乎在调侃,但听那口气,问得又极其认真,没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玉石的太凉!红木雕花的吧!”市长的口气也极其认真……
“公民们!我是市长,现在我向你们发表《告市民书》……”
电视台的化妆师,以与一级职称还算相符的技巧,将市长那张青一块紫一块肿一处伤一处的脸,弄得不露什么明显的破损痕迹。穿别人西服系别人领带的市长,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时候,仪表无可指责。尽管别人的西服对于他肥大了些。尽管领带的颜色和西服的颜色反差太强很不协调。市长坚持不系领带,认为过于衣冠楚楚会引起市民的逆反。一帮在这种时候最乐于充当谋士角色的人,坚持说服市长系上了领带。他们说路易十六皇后上断头台之前还顾及到自己的发型会留给公众留给历史什么印象呐。他们说斯大林在德军对莫斯科重兵围城的情况下检阅红军战士之前还梳过他那别致的胡子呐。他们说卡特未能连任美国总统与他不甚留意自己的仪表不无关系。他们说市长今天衣冠楚楚才正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他们说市民看到市长衣冠楚楚才会相信他们已渡危为安,《告市民书》才可能真正起到稳定人心之作用。否则一级化妆师白白地煞费苦心替他的脸忙活了半天否则等于猴子捞月亮等于竹篮打水一场空等于功亏一篑等于一切希望付之东流……
市长在他们的七言八语之中一声不吭系上了那条冒牌“金利来”的颜色俗气的领带。仿佛它能保佑城市。
依然险象丛生前景难料的城市之不知疲倦的忠诚的喉舌——大学生宣传车,在两个小时之前就将市长要在电视中发表《告市民书》的消息传达给了市民。市民们聚集在一切还有完好无损的电视机的地方。那些因线路故障有电视也等于没有的区域的人们,扶老携幼拖儿带女冒雨前往电视线路畅通的区域。其情其景犹如大迁徙。他们随着人流入到公共场所。几乎每一幢大宾馆的客房里和每一所大学的电教室,都可以看到他们和他们的家小。有的则入到他们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家。哪一区域离电视塔近他们奔往哪一区域。哪里有电视天线或公用电视天线哪里是他们的目标。而一切地方都为他们敞开门户予以接纳。全市的人好像都从上八辈子就是莫逆之交似的。男人吞云吐雾随地乱扔烟蒂仿佛别人的家是禁烟区专设的吸烟室。女人哭哭啼啼大姐长大妹子短互相诉说各自遭到的不幸和家庭财产方面遭到的重大损失……每家的主人似乎都忘了自己是主人,有权提出一些起码的要求。
当市长的形象一在电视屏幕上出现,从四面八方聚在一起的男女老少统统屏息敛气。男人指间夹着烟忘了吸。互相诉说互相安慰的女人们往电视机前凑,使男人们十分不情愿地礼让于后。
“音量!音量太小啦!开大一点儿!”
“开到头了!就这么大音量啦!”
“图像!调一调图像!……”
“你家这是哪儿买的破电视机呀!……”
“霞光牌的!刚买不到一年呢!”
“霞光牌的?没听说过!要买就得买日本原装的,怎么能买这种国产的杂牌货!……”
“公民们!”经过一级技师之技术处理,市长的声音听来底气充沛,中气饱满,“现在,我们的城市已渡危为安,化险为夷。经过向有关方面专家和学者们的咨询,我很负责任地感到十分欣慰地告诉大家——我们的城市,它的地质结构是非常坚固的!是由花岗岩石构成的!它绝不会像泥土一样被海水所浸散!完全可以用一块铁,不,一块钢来形容它!完全可以用世界上最最巨大的航空母舰来比喻它!尽管它已成为一座海上的浮动城市,但由于它的坚固,这一种浮动现象将是永恒的!将与海洋同在!水电、煤气、通讯,一切都在抢修之中。指日便可恢复正常!我进一步告诉你们,我们的城市目前正在东海海域,更准确些说,是在北纬三十度和东经一百二十五度之间,在大隅海峡的方位,正乘风破浪,向日本九州岛漂去!时速估计三十海里。也就是说,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们的城市它将注定与日本某港埠城市靠拢!一切恐惧绝望的悲观情绪和心理状态,都是不必要的!一切类乎末日到来之说,都是没有根据的!……”
日本!
日本!!
日本!!!
日本啊!——尽管是在漆黑的雨夜,万千民众仿佛看到一轮鲜红的太阳辉煌灿烂普照全城!
不但渡危为安,化险为夷,而且逢凶化吉啊!
这不就等于一次全市性的免费的出国大观光么?多少人甚至连做梦都不敢存的非分之想的愿望,竟如此这般的天方夜谭般地实现了!
他们欣喜若狂。冒雨涌上街头,不但敲锣打鼓而且载歌载舞,鸣鞭放炮……
终于盼到也有资格挣资本主义的钱实现中国之小康梦这一天啦!
挣日元!
挣日元!!
挣日元!!!
日元正在全世界的金融市场上升值哇!
什么他妈的奖金不奖金的,什么他妈的职称不职称的,什么他妈的房子问题,什么他妈的物价上涨,什么他妈的人民币贬值……仿佛属于中国普通老百姓之一切的平时不能不看重不得不进行争夺的实际利益,以及一切的烦愁,一切的愤怨,一切的忧患,感激不尽的慈悲的上帝都一揽子全替他们解脱了!……
欢呼。
歌唱。
骤然间一道闪电如金蛇狂舞赤龙飞腾三爪两爪撕碎雨夜之泼墨般玄空,咔嚓嚓一个大霹雳惊天动地镇鬼骇神,红彤彤一团巨雷火滚击而下,眼睁睁街两旁几株粗壮的老柳腰折倾倒……
刹那间雨变冰雹宛若射石飞卵……
而这会儿市长正在电视台,提议为一切罹难的市民默哀三分钟,并庄严宣布,将这一天定为全市的哀悼日。然而却没有谁对电视中垂首肃立的市长评三道四了。因为已经没有谁仍在看电视了。包括那些死难市民的亲人家属也不看了。他们都在为死难者而哭泣。逢凶化吉,“航向”是明确的。前途是乐观的。未来是美好的。他们的哭泣,包含着替死者们感到无比遗憾的成分。因掺入了这一种成分,他们的哭泣尤其令人断肠……
九州岛在望啊!
日本在望啊!
魂兮归来!……
奈何人已作鬼,无法还阳。何况死者们之肉身早已成为肉泥,与鸥鸟们的混合在一起,被推土机推入海中或被翻斗车倾入海中了,归附何处呢?归附到别人们身上也不是回事儿啊!
正是——灵魂已别躯壳去,阴曹空有望乡台!
市长一退出播音室,便被各方各面前来汇报反应的人士所包围。
“市长,万众欢腾啊!”
“市长,反应强烈,盛况空前啊!”
“市长,简直难以预料!”
“市长!……”
“市长!……”
他被七嘴八舌的人们簇拥至窗前,向下一望,匪夷所思。
“这……怎么会这样?……”
“市长,还用问吗,即将靠拢日本了,人们能不兴高采烈啊?……”
回答他的人喜笑颜开。
市长呆呆望着,顿感自己一时那么的孤独,“高处不胜寒”……
日本——无论是梦,是小说,抑或是现实,总之这结尾,不,这逢凶化吉的结果,使一些人的理性高兴得难以接受。任何事,尤其那种最初所显示的凶险过分狰狞,而结果却过分美妙的事,差不多总是会使人对于整个事件的真幻产生怀疑。人们难以接受太美妙的结果,正如人们在精神毫无准备的情况之下难以接受太令人绝望的开始。太美妙的结果对人同样造成刺激。“范进中举”之后便是这么疯的。只不过他们中的一些人尚在怀疑市长告诉他们的结果之美妙,处于范进听了别人告诉他自己中举了那一种最初的心理变化阶段,疯劲儿还没有在他们的大脑皮层扩散开来罢了。
日本!日本!!总得为迎接这一美妙前景之到来,商议些事情,做出些长远的或短期的决定啊!机会不是永远只属于那些有所准备的人么?
日本万岁!
挣资本主义的钱!挣资本主义的钱!一定要奋发图强地挣一大笔资本主义的钱!一定要不失时机地当仁不让地加入早日富起来的一部分中国人之行列!过了这一村,就没有这一店啦!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子夜后,风波跌宕,经历了一整天的凶险恐怖战斗悲痛兴奋和欢腾的城市,终于寂静。
精疲力竭的人们回到被不同程度骚扰过破坏过的家里,继续以浓茶以香烟维持头脑的清醒,侃侃地讨论着每个家庭的雄心壮志远大目标,制定一条条他们认为是周密的如此这般挣资本主义的钱的具体计划。仿佛他们面临的是第三次世界大战,赢得战争胜利的爱国主义的责任,已客观上分担于每个家庭,需要全民皆兵,需要各自为战。而且,需要十二万分的战之能胜的信念……
形形色色的人叩开属于各类社会阶层的人家的门,对那些人家的大人或孩子的罹难表示虔诚的悲痛和友好的抚慰。前景虽然美妙,但是人生地不熟,现在的乃至曾有过的种种关系,显得分外宝贵起来。凡是聪明的有远见卓识的人,都认识到了它的重要性和不可低估的价值。像普遍的中国人一样,他们对日本人从来不曾有过好感。认为日本人太精明,太小气,太唯利是图。将踏上日本这个世界富国的国土使他们倍觉逢凶化吉之欢欣,而将和日本人打交道却又使他们忧虑重重。说到底,挣资本主义的钱,更具体地说,挣日本这种资本主义的钱,难道不就是挣日本人的钱么?日本人的钱可不是那么好挣的。他们的深层的忧虑正在于此。他们甚至觉得这是美妙的大前景之美中不足。他们希望能在到达日本之时,巩固起一个中国人的联盟。而自己属于这一联盟。如果能不但属于而且驾驭这一联盟,那就更称心如愿了。抱团儿的蚂蚁能过江啊!尽管他们也曾感慨于中国人无论在中国或在外国,无论过去或者现在,尤其现在,是如干沙一样很难抱成团儿的。但挣资本主义的钱的野心,使他们当事者迷起来。抱不成个大团,抱成个小团儿也行啊!不能长久巩固,相互关照于最初也行啊!就是一踏上日本国土,便和日本人打起架来,几十个中国人一群,也比孤家寡人强啊!这一极其现实主义的考虑,使他们决定到谁家去吊丧之时,是将吊丧这件事儿掂来掂去,充分权衡了各方面的利弊的。所以被他们叩开门的人家的主人,对于他们深更半夜而不推迟几个小时天亮后再来表示哀悼,心有灵犀一点通。身份地位比来者高的,显出极有分寸又极容纳的仿佛临时收编的态度。即使内心里很瞧不起甚至很讨厌对方,也尽量掩饰得严严密密,绝不流露丝毫于面上,给予对方一种心理上的收获。前面是日本——这一非常特殊的情况,使他们宁肯虚与周旋多交一人,不敢轻蔑怠慢得罪一人。哪怕明知对方是牛二是王伦是陆谦,也不敢。非但不敢轻易得罪,恰恰相反,更需小心谨慎地敷衍。身份地位比来者低的,那一种大受抬举诚惶诚恐的态度,使对方完全可以相信,到了日本,对方众叛亲离,也还是有人忠心不二。那便是他们……
“到了日本,万望多多照应点噢!从前那些上牙磕下牙的事儿,就都别放在心上了!……”
“当然。当然。互相照应。互相照应。都是中国人嘛!”
“那我这些日子里就不登门打扰啦。全家要做些必要的准备呢……日本见!”
“我也不登门打扰啦。日本见!”
于是双方似乎都心中有数,心中有底了。
于是来者匆匆而来,从容而归。高兴而归。
于是悲者不复悲矣。化悲痛为力量。一切向前看。一切向日本的钱看……
在那一个夜晚,在子夜之后,在城市终于寂静了的时候,不少人,不少人家,以哀悼死人为因由,以安慰活人为借口,互相表达意愿,互相串联,互相摸底或托底,重新进行人际关系的临时排列,优化组合。一些或小或大的圈子,暗中形成,或正在形成着。这一点,增强了不少人、不少人家挣资本主义的钱的信心。仿佛依恃了这一点,踏上日本国土之后,便“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了!从太精明太小气太唯利是图的日本人兜里大把大把地掏取日元,似乎便是易如反掌之事了……
市长专车的司机,将车开到电视台,收回了接送市长的专利。
市长坐入车内之后,小伙子怯怯地问:“市长,你还要我吗?”
“什么意思?”
市长被问糊涂了。
“我……您需要车的时候……没生我的气?……”
市长极原谅地说:“想哪儿去了,快送我回家!你们家,都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
小伙子心定了。他不想丢掉这份儿差事。给市长开车,在日本也算体面的啊!
“平安无事就好……”
市长将头朝后一靠,闭上了眼睛。似在打盹,其实一种对于可怕情形的恐惧正像一条别人看不见的蟒蛇缠住了他全身,他觉得它所吐出的冰凉冰凉的舌信不断舔他的脸,使他全身也渐渐冰凉,仿佛冻僵了。
“小李,你知道我爱人和我女儿……她们的情况吗?”
他低声问,没睁眼,唯恐从反照镜里发现小伙子脸上有什么异样的表情。
“您放心吧,她们也平安无事!”
“不骗我?”
“不骗您。来接您之前,我先到您家去了一次。替您向她们报了个平安。也怪,整个市委大院儿,几乎就没遭到海鸥的滋扰!”
他全身又渐渐从仿佛冻僵了的状态中温暖过来。他不由得倾前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表达他发自内心的感激。从离开家那一刻起,他就将她们忘了。接着面临的种种几乎使他感到束手无策的严峻,使他的头脑分不出哪怕一秒钟来为她们的安危担忧。她们平安无事!而他也算平安无事地度过了肯定将是他一生最难忘最漫长的一天,这又是怎样的一种幸运啊!
那个秃顶究竟姓甚名谁呢?也许妻知道。他和她也是小学的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她没考大学,被话剧团选去当了话剧演员。他和她经人介绍双方彼此相中谈了三个多月恋爱,他竟没认出更没想到她是他的小学同学,而且曾同过课桌!
有一天她也像那个秃顶似的,用拇指和食指细腻的指肚轻轻捻他耳垂儿,喁喁地说:“大耳垂儿,你是个缺乏情感细胞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小学时的绰号?”
他当时的讶异,并不亚于秃顶叫他“大耳垂儿”时的程度……
妻肯定能帮他回忆起那个秃顶是他小学的哪一个同学……
他不知对方是什么时候以及是怎样离开他的。更不知以后究竟应该到所有的大学还是到所有的中学去寻找对方。大学……他妈的,本市的五所大学,除了校址在市内的商学院和师范学院分院,另外三所校址在郊区的大学,已断裂在大陆架上了。连同他那任名誉校长的岳父一家……
他在心里为秃顶祈祷着。祈祷秃顶一家也平安无事。
一路不见人和任何车辆行驶。司机将车开得很慢。车轮在某些路段却还是空转打滑,如同在冰上一样。路面上的一层胶状的东西,凝固了,板结了。被大雨冲过后,在路灯的照耀下,闪着鲸鱼皮那种颜色的光。
“市长……”
“嗯?”
“可以问您个问题吗?”
“问吧。”
“咱们到了日本之后,往长了看……将来算怎么回事儿啊?”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您想啊,那还用我挑明了么?”
“你不挑明了,我不明白。”
“那好,我干脆挑明了——咱们这座城市,仍算中国的呀,还是……顺水儿推舟,礼让给人家日本得了?”
口吻听来是试探性的,询问式的,但个人意愿之倾向,在每句话,乃至每句话后的标点语气中,表达得既巧妙又露骨。
“礼让?这也不是我个人说发扬风格就发扬风格的事!你现在就开始想这个问题,我看想得太早了点儿。也想得太远了点儿。听着,从现在起,不许胡思乱想,也不许四处胡说八道!”
小司机缄口不言了。隔了没五分钟,管束不住自己的舌头,又嘟嘟哝哝地说:“算了!我就知道,问你也白问!你们这些当官的呀,你们永远没法儿和老百姓想到一块儿去了!”
“老百姓怎么想?”
“怎么想?哼,反正跟你们想的不一样!你们是这个国家的既得利益者!可老百姓指望什么?先指望的是2000年,现在心早凉了。寒了!再让老百姓指望2020年呀?屁!傻瓜蛋才指望!千载难逢的这么一次机会,你们要是敢把它断送了,本市的老百姓绝不答应!不信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语势咄咄逼人。一股冲天怨气,弥漫在每句话之间,结构成为一篇口头的“白皮书”,带有私人关系所无法调和也并不打算借以调和的最后通牒的意味。
“住口!”
市长恼怒了。那一种恼怒宣告了一种强硬的威严。那一种威严乃是他今天曾一度觉得丧失了,而此刻悟到必须重新寻找回来紧紧抓住的东西。也同时宣告了一种立场和态度——是可忍,孰不可忍?仅仅两个字,将市长自己,也将对方从刚才那种体现着温情的相互关怀的私人关系中彻底分开。
“太放肆了!”
市长又说一句。在对方听来,这一句所包含的恼怒,已然超出了语言本身所能负载的限度。好比是一颗霰弹,随着火药喷出的无数看不见的铁丸,像台球案上被劲击一杆的台球,在车内的有限空间四撞反弹。
小司机感到,刚才他和市长是坐在跷跷板的两端,而那跷跷板就是一位市长和他的专车司机之间可以一时忽略也曾一时忽略彼此身份后的私人关系。你起我落,并不算冒犯。却被“住口”两个字一下子抛离了跷跷板,抛上了半空。而“太放肆了”四个字,连使他归落的机会都翻脸予以剥夺了。
他猛刹车,转过身来。
市长被惯性所驱,向前一倾,几乎和他脸撞脸。
“你怎么说?”
半明半暗之中,小司机两眼瞪得闪闪发光,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子。
“我说你太放肆了。”
市长语调冷冰冰地回答。他感到对方简直把他降到了等同于一个街头小痞的地步。如果说这一点仍是他的涵养他的自尊所能容忍的,那么对方终于使他恼怒了的那番话所预示的某种巨大的趋势,才是他不肯表示退让不肯表示和解的主因。它使他警觉。而且,使他从内心里惧怕。这一种惧怕远甚于他对鸥鸟和依然可能沉没这座城市的大海的惧怕。他的恼怒其实也是对自己内心里的惧怕的抗争。他认为如果他妥协于眼面前这个给他开车的小司机,那么就再不可能具有不向许许多多抱着同样想法的人妥协之勇气。他们究竟多少?他不得而知,却丝毫也不怀疑他们必定许许多多许许多多。向他们的想法所氤氲一片的某种将要形成也许已经形成了的巨大趋势妥协,他明白,那是他根本办不到的。是的,他明白他根本办不到。一旦对峙于他们,他想,他必将是一个可悲的没有退路的人。他的恼怒也源于他对自己这一似乎注定了的悲剧角色的敏感,以及摆脱不了演扮者的行头的强烈的却又是无奈的逆反。
他的这么复杂的内心活动,不是给他开车的这个年轻人所能全部洞悉的。试探是希望的主动形式。年轻人认为和这位还可以说句心里话的市长从此已无话可说。
“如果你,或者别人,不管谁,胆敢用你刚才那番话煽动市民,我绝不客气!你给我牢牢记住这一点!”
市长企图通过警告将对方锁在自己的立场上。
“少来这套!”
对方立即证明对他这位市长的彻底反叛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市长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滚下去!”
市长默默打开车门,下了车,嘭的一声将车门重重关上。
忽然他感到了耻辱,又打开车门,对变得六亲不认的小司机说:“应该滚下去的是你!我自己也会开。用不着你了!永远用不着你了!……”
“您别谦虚。”小司机冷冷一笑,“滚的还是您好!”呼的一声,将车朝前开出老远。
市长被车带得摔倒在地。
他刚爬起,小司机也从车上下来了。
“听着,你不就是个市长么?就算你能挡山挡水,你还能挡住人心不成?到了日本,老子先把这车卖了!开不了车,刷盘子洗碗每月也能挣它几十万日元!你全世界调查调查,哪个国家给市长开车的司机,每个月才合三十来元美金!……”
对方说罢,钻入车里。
“你敢!”
对方从车窗探出头,大声回答:“您说对啦,我当然敢。可到时候,您敢么?”
乘坐权属于市长的轿车,像一条也由于某种原因生了气的大狗,左冲右突一阵,调转头,直奔他而来。
他慌忙一跃,站到人行道上。
它从他身边驶过,瞬间远去。尾灯仿佛一双分得很开的红眼睛,在沉沉深夜之中似乎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他,扬长而去,消失在十字路口……
刹那间他感到从未体验过的孤单。他觉得每一个楼洞每一个街角,都埋伏着一些幽灵似的。它们正窥探着他,准备随时发一声喊全体冲出,将他掳到什么阴森可怕的地方。
他觉得周围鬼气拂拂。
空气中那种如同散发于荒冢般的腐腥味儿,使他不由得掏出手绢捂住鼻子和嘴。
“谁?”一阵似有似无的瑟瑟缩缩的细碎的响声,使他不禁大喝一声。
再侧耳聆听,万籁俱寂。
他像一只陷入猎犬包围的狮子,不安而又愤怒,想要发出威吼,却不知应该朝向何方。
他一步步本能地退入到路灯光所照不到的高楼的暗影里。他觉得只有将自己隐蔽在黑暗之中才是安全的。
在一个楼洞内他静立一会儿,恐惧感渐渐减少,镇定下来。进而他因了自己的恐惧很觉羞耻——你他妈的不是听外婆讲过一个鬼的故事就不敢出门的小女孩,你他妈的是市长呀!没有人企图把你怎么样。你究竟怕的什么呢?你不是刚才还亲眼看到人们如何欣喜若狂载歌载舞的么?日本……漂向日本难道不比沉没好一千倍么?你为什么不能利用这一点凝聚起全市人呢?而你是有这样的责任的……
一种自信使他的心理徐徐松弛了。于是他向前迈出了一步。但一声刺耳的锐叫吓得他魂不附体。他踩到什么活物的身上了。那活物一口咬住他的踝腕。并且咬住就不松口。他以为是一只猫。从叫声听来像一只猫。他抬起脚甩甩腿,没摆脱它。一阵用铁钳拧肉般的疼痛使他自己也忍不住叫了起来……
他拖着它离开楼洞,从高楼的暗影里转移到路灯的光照下。这时他才看清楚那东西不是一只猫,而是一只鸥。他无奈只得蹲下去对付它。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一只在大规模的消灭行动后依然苟活着的鸥,竟产生了一种仁慈的怜悯之心。尽管它的利喙钳住他的踝腕不放松。他觉得上帝在夜空中正朝下监视着他,看他怎样对待这一只侥幸苟活着的孤立无援的鸥,并正考虑着是否赦免他杀生如麻的深孽大罪……
于是他伸出双手抱它,并打算抚爱它。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不会伤害你,绝不会……”
他喃喃着,就好像小女孩儿们对自己不留神踩了一脚的小狗小猫说话一样。语调中有一种歉意。他以为这样就会使那只鸥松口。然而他刚刚抱住它,还没有爱抚它一下,立刻就放开了双手。因为那一抱他的双手感觉它没有了脚爪。非但没有了脚爪,连腿也没有了!着地的是它的整个腹部。一种胶状的东西粘住他十指。他联想到了雨后凝固和板结在路面上的鲸鱼皮似的东西。他明白粘住他十指的正是这一只鸥的脚爪和腿所蚀化成的东西。他感到一阵恶心,几乎呕吐。
他已不可能爱抚这一只鸥。厌恶使他心里产生了强烈的憎恨。何况那一种用铁钳拧皮肉般的疼痛,加剧了他对它的憎恨。他的仁慈他的怜悯,被憎恨彻底抵消。即使真有上帝,上帝真的就在夜空监视着他,他也对它爱抚不起来了。他做不到了。
然而他仍不愿伤害这一只侥幸苟活着却注定活不了多久便会死掉的鸥。这倒不是出于善,而是出于厌恶,如同一个洁癖之人由于厌恶跨过一条毛虫而不愿踩死它。它注定活不了多久便会死掉,他又何必弄死它呢?
于是他双手掰它的锐喙。它仿佛一条水蛭牢牢吸在他的踝腕上。它的锐喙紧紧钳住他的皮肉。分明的,它是一个对人充满了仇恨的残损不全的活物。它的锐喙带有极大的替自身也替同类向人作最后的复仇的意味儿。好比战场上全军覆没奄奄待毙的一个士兵咬住了敌人的耳朵。要么将敌人的耳朵咬下来,要么被敌人弄死。这一只鸥对他钳住不放的那一股狠劲儿,使它和他都别无选择。
它的锐喙的边沿是很锋利的,非但没有被他掰开,反而割破了他的手指。他感到两根手指是破了,并且出血了。他将手指放入口中吮了几次,啐了几口。他怕它的喙带有某种毒性,而毒性通过他的血液感染他的全身。这种不得已的做法,又差点儿使他呕吐,在他看来,这一只没有了脚爪的被化学剂严重蚀伤的鸥,正鼓胀起来鼓胀起来。他似乎觉得他血管里的血,汩汩地注入它的身躯里。他感到它是一只裱了羽毛的水囊。它的容量足以将他全身的血液一干二净地吸输过去而不会鼓胀破。他感到似乎血管渐渐扁瘪,而皮肉也开始渐渐萎缩。
一种拯救自己的意识使他根本不在乎采取什么方式了。于是他就地坐下。这么一来,鸥也就不再是被他的踝腕吊悬着,只有尾部着地了。它的整个腹部也只能卧在地上了。他将它摆放了一下,摆放在一个利于自己对付它或者更直接地说是弄死它的最佳位置。然后他四周看了看,企图寻找到一块砖头什么的。四周没有任何他可以运用的东西。于是他脱下了自己的一只皮鞋,将前端握在手里,以钉了铁掌的后跟,狠狠砸在鸥身上。鸥的翅膀扑扇了一下,锐喙却丝毫也没有放松。他又砸了一下,鸥的翅膀又扑扇了一下。鸥的位置改变了。他将它摆放如初,抓起鞋又开始砸它。他不停地接连地砸,好像铁匠在铁砧上趁热煅一块铁,好像一只大猩猩从容不迫地很有耐心地敲击一个椰子。鸥的翅膀不停地接连地扑扇着。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星星点点地溅在自己脸上。他见他的鞋跟开始粘带起什么。然而他并未停止“工作”。终于,鸥的翅膀不再扑扇了,一动也不动地伸展了开来。鸥那肥硕的身躯不存在了。水泥方砖的人行道上,是一片比鸥的身躯扩大几倍的羽絮状的东西,如同老太太刚找补平的一片棉花。鸥喙也张开了。这一只倔强的鸥,竟未发一叫!
他蹬上鞋,站了起来。两腿劈开不动的时间过长,已经麻了。他摇晃一下,赶紧扶住一堵楼墙。瞅着地上的片状的古怪东西,他有些吃惊。似乎难以相信那便是他刚刚完成的“杰作”,而且是用鞋后跟完成的!鸥的颈子在这种情况下拔得长了许多。起码长了三分之一。鸥喙张开的幅度很大。他相信那是一只鸥的喙所能张开的最大幅度了。似一把张开到最大幅度,并且就那么永远地锈住了的剪刀。它伸展开的双翅之羽梢撑着地,翅脊拱起,至死保持住了一种宛若在空中飞翔的优美姿态。它的身躯所变成的那一片扁薄的羽絮状的东西,好像一只刚刚糊完,有待剪修一番边角的风筝。似乎只要经过修剪,那肯定会是一只很漂亮很值得欣赏并一定能飞得很高很高的鸥形风筝……
踝腕的伤口挺深。一块皮肉几乎被鸥喙钳掉。他将伤口使劲挤了一会儿,用手绢包好,辨认一下方向,抄近路匆匆往家走。
市委大院的铁栅正门严关着。门旁传达室的灯却还亮着。他推推大门上的小门,小门已落了锁。从铁栅的缝隙,他望见守门人伏在传达室的桌上睡着。
他不想惊动那人。他打算越门而入。正当他攀上铁门时,有人从后将他扯了下来。
“干什么?!”
一声严厉的喝问。
他转过身,见一个穿风雨衣的人,双手插在衣兜内,几乎与他贴身而立。领子翻起着。对接的领角,掩住了那人的三分之一面孔。尽管离得很近,他也看不出那人的实际年龄。平头,疏淡得几乎不存在的眉毛,雄狮一样大而威猛的鼻子,一双虽小但是目光又犀利又阴森的眼睛。这双眼睛使人感到,你一旦引起了他的注意,你的麻烦就来了。不管你是谁,在他对你毫无兴趣或彻底消除某种怀疑之前,你休想轻易摆脱他,他也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市长立刻明白他是哪一类人中的一个了。尽管自己不是冒充的市长,对那人也不禁表示出了应有的礼貌。他虽没有直接和他们遭遇过,但他对他们的职业性格是不无了解的。他不想因为忽略了应有的礼貌本可以在家里却在别处度过一夜。
“我是市长。我要回家……”
“你经常这么回家?”
“当然不。你看守门的睡着了,我不愿惊动他……”
“你倒挺替别人着想的……身份证。”
“我……我一向不把身份证带在身上……”
“或者,工作证什么的也行。总之你得出示一个证件之类的东西,让我相信你是市长。”
“这……我当然是有的……不过,一向我也不带在身上……”
“那么名片。名片也可以。”
“真抱歉,名片我也有……不过……”
他后退了一步。他不习惯离一个人如此之近地接受盘问。
他这一举动,使对方误以为他企图转身而逃。一只有力的手猝然擒住了他的腕子。
“对不起,跟我走。”
声音没高也没低,始终那么冷冷冰冰平平板板的,没有任何语言意味儿,也就更谈不上任何语调变化。
“别……同志别这样,请千万相信,我真的是市长……”他挣动了一下,腕子没能挣脱对方那只有力的手,反而被擒得更紧了。如同手铐。
“别逆着我,老老实实跟我走。”
大院内,西北角,一片光被茂密的柳枝所筛,绰约可见。市长朝那里望了望,不知如何是好。那一排灯光所显示的窗口,正是他家的客厅和他的家中办公室的窗口。他想象着他的妻子女儿,也许正相互偎依在客厅的沙发上,眼巴巴地盼望着他回家。
他苦笑起来。
“走……”
“要不,我们还是把守门的叫醒吧!他肯定认识我,会证明我真是市长的……”
他以更加礼貌之至的语调商量。
对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沉吟,犹豫,考虑有无允许这一请求的必要……
“怎么回事?”
彼此都不经意间,又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走了过来,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个人也穿一件和那个人同样的风雨衣。也将衣领翻起来,掩住了下巴和嘴。使他的话听来像是直接从胸腔发出的。
“他说他是市长,可他没有任何证件能证明他是市长。他说他要回家,可他跳门……”
一道电筒光直射在市长脸上。市长被晃得闭上了眼睛,但没有用手遮挡。以便人家对他的脸进行“鉴定”。一尺半长的电筒,不仅将光,而且将热也一并奉献给了市长。市长觉得脸上挺舒服的。
“他是市长同志。”
话说得很肯定。
尽管闭着眼睛,市长也知道,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感觉到直射在脸上的光,倏然像一条蛇似的缩入电筒里去了。同时,那只始终擒住他腕子的手立刻放开了。
他缓缓睁眼,以为会看到对方惶遽和尴尬的表情。
“市长同志,请原谅。”
对方以机械的口吻说。仍是那么一种不高不低,没高也没低,冷冷冰冰平平板板没有任何语言意味更谈不上任何语调变化的声音。
这使市长自己不免有些尴尬,搭讪着问:“同志们,你们是哪方面的?”
“我们奉命保卫这座大院的安全。”
后来者的回答像是有意回避什么似的。起码使市长觉得他有意回避什么。因为他等于根本没有回答市长的话。但他那样子,仿佛已经回答得很具体,包括市长想问而没问的话,也完全回答了似的。
“同志们辛苦了!”
市长一一握了握他们的手。不论他们是哪方面的,看来有一点是值得乐观的,城市的一切神经都恢复了敏感并正在恢复着敏感。某些方面的人物开始努力挽回自己的职责形象。他所强调的事情悄悄进行着。他没来得及强调的事情也正在进行。他觉得他像一张大蜘蛛网上的蜘蛛,只要他还在,这张网便仍是一张网。他一时高兴,分别拍了拍那两个人的肩。
“这是我们的责任。”
“市长同志辛苦了。”
他们都微笑了。若他们不,他以为他们是不会笑的人。
“那么我……可以跳进去了?……”
“不,市长同志,应该把传达室里那家伙叫醒!”
他们中的一个说罢抓住两根铁栅用力摇撼。院门发出咣啷咣啷的响声。
“谁?!”
守门人终于从传达室踱出来。
“市长!”
不待市长开口,他们中的另一个替市长回答。
“谁……”
守门人又问一句。
“你他妈聋啦,市长!”
电筒光射在守门人脸上。
“别照,别照……”守门人背过身去,嘟哝着,“不认清究竟是不是市长,我不会开门的……”
市长夺过电筒,将光射向自己的脸,按捺着性子说:“那就快转过身来认认我!”
守门人朝他走近两步,隔着铁栅端详他一会儿,不无自责地说:“真是您啊市长!您爱人跟我打过招呼,叮嘱我给您留门。可我,以为您这么晚就不会回来了呢?您怎么没坐车回来?司机离开这院儿时,告诉我是去接您的呀……”
守门人一边唠唠叨叨,一边浑身上下摸钥匙。摸了半天一无所获,又回传达室去找。
这时,门外已聚拢了十几个人。十几个穿同样风雨衣的人。内中一个,是剪短发的女人。看来,风雨衣是他们今夜的统一标志。
市长被这样一些男人和显然受过特殊格斗训练的女人围着,心里对这座城市的潜在的忐忑的警觉荡然湮失。他不再怕一幢幢新的或旧的楼房毗连在一起的阴影了。也不再怕那些仿佛隐蔽着幽灵的街口了。他甚至暗暗嘲笑起自己刚才十分可笑的胆怯来。受这样一些随时出现的男人和女人的保卫,在这一座城市中,谁会比他更安全呢?他对这些男人和女人,也对部署此项任务的他们的上司,产生了由衷的感激……
他想起兜里还有半盒烟,掏出亲热地说:“同志们,谁会吸烟的话,请吸一支吧!”
都不接烟。
有人向后退。
“市长同志,可以提一个问题么?”
犹犹豫豫的声音发自习惯了和大人物保持一定距离而向后退去的人之中。
“请提吧!”
他很想吸一支,不,哪怕是吸上一口烟。在这么一种绝对安全毫无任何恐惧心理纠缠自己的时刻从容地吸上一口烟,该是多么惬意啊!然而没人接他的烟,使他不愿单独吸,唯恐自己的诚意被视为当官的人表面的客气而已,于是将烟揣入兜里。
“咱们真是向日本漂去么?”
“对。真是向日本漂去!我在电视中的讲话,是负责的!”
他们都互相看了一阵。
“那……到日本后,情况会怎么样呢?”
“这个……这个问题嘛……”
“我们在人家资本主义的门坎外边继续坚持搞社会主义,恐怕更不容易了吧?”
“能不能争取一国两制呢?比如像香港!”
“市长同志,你认为呢?”
“我嘛……我想……这个问题嘛……”
市长一时含糊而暧昧起来。
“大家别提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市长同志今天够辛苦的了!这又不是开记者招待会!都聚到这儿来干什么,你们该在哪儿,就到哪儿去!”
他们中的一个,喝止继续提出什么更使市长难以回答的问题。
“没关系,没关系,有问题就提出来嘛!提出来好,利于我了解动态嘛……”
那人显然是一个对这些男人和女人具有指挥职权的人。因为他的话一说完,他们都默不作声了。市长既感激他替自己铺垫了一级下台阶,又羡慕他们对他的服从。如果全市人都能像他们服从他一样服从自己,市长想,那么自己就有理由回到家里后安安稳稳睡一觉了。
“市长同志,最后一个问题,您……”
“住口!”
那个人猛地转过身,一一扫视站在背后的几个人,似乎找出某个他认为不够服从他的人要就地枪决。
“对不起市长同志,您看这钥匙……唉,这一天,像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似的,晕头转向,什么什么事儿都不对劲儿了……”
守门人第二次从传达室踱出来,急急忙忙地总算打开了小角门。
“嗨,你要注意了!”
那个具有指挥职权的人,用一尺多长的电筒朝守门人一指,严厉地警告了一句。胳膊从栅栏之间伸了过去,电筒几乎触到守门人的鼻子。
“注意,注意,我一定注意……”守门人闪避一旁,忽然生气了,“你呵斥谁呀?老子不吃你这一套!市长还没发火呢!怎么轮也轮不到你呀!你算什么东西?一边去,你们都他妈一边去!要不老子发一声喊,便衣全把你们当坏人逮起来!些个跟班儿的催巴也狗仗人势!……”
他以为他们不过是陪市长回家的普通市委工作人员。
“你!我教训你!……”
对方恼羞成怒,一猫腰欲从小角门跨进去实行教训。
“别这样,别这样,这样不好……”
市长赶紧扯住他,趁机自己跨过了小角门。
“他们就是……他们正是负责保卫咱们的,你多担待些,多担待些……”
市长又对守门人婉言相劝。
“保卫咱们的?保卫你们的!保卫你的!我一个开门关门的,值得谁来保卫么?你担待是应该的,我高兴就担待,不高兴不担待……”
守门人嘴上虽不示弱,却动作很麻利地将小角门锁上。比打开它迅速多了。
“我说同志啊,话也不能这么讲,保卫我的同时,不也保卫了你么?”
市长感到守门人的话很逆耳,不说几句什么,不成个体统,也无复有尊严可言,于是说了几句带有批评意味的话。其主要目的,还不在于批评守门人,而在于一定要说给门外的人听。他怕守门人的话,打击了他们对今夜的使命那一种可嘉的责任感。
守门人倒没有再说什么更加不恭的话抢白他顶撞他,却也并无接受批评那点儿起码的表示,伸了下腰,打了个无声的哈欠,若无其事地踱着方步,慢慢悠悠踱入传达室去了。市长隔着窗子看得真切,见他先闭了灯,然后打开十四吋的黑白电视机,坐在椅子上,像看连续剧一样,很投入地看起来。市长望见自己在那小小的电视屏幕上慷慨陈词的样子。并听到了自己那经过高级音响技师技术处理的变异的声音——
“……一切都在抢修之中,指日便可恢复正常!我进一步告诉你们,我们的城市目前正在东海海域,更准确些说,是在北纬三十度和东经一百二十五度之间,在大隅海峡的方位,正乘风破浪,向日本九州岛漂去!时速估计三十海里。也就是说,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们的城市它将注定与日本某港埠城市靠拢!一切恐惧绝望的悲观情绪和心理状态,都是不必要的!一切类乎末日到来之说,都是没有根据的!……”
虽然听来底气充沛,中气饱满,音色音质去粗存精,但也因变异而失真了。使他觉得那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声音。仿佛是哪一位专演正面大人物的话剧演员给他配的音。尤其使他惊讶不已的是他变异了的说话的速度,和每几句话之间暴风骤雨般的掌声和强攻胜利后般的欢呼声。他记得他当时说得很急促,而且语调有些紧张。语句的间歇停顿,也并非恰到好处,技术处理不但使之恰到好处,简直使之恰到妙处!没有掌声。根本没有掌声!也没有欢呼声,根本没有!答案只有一个——这一切都是那一级音响技师和那台从国外进口的电脑自控的播录台的再创作。是改编!而且是在他到电视台之前,就预先做好了必要准备的。他在主持召开市人民代表大会和党代会的时候,也没存那么持久的掌声和那么令人振奋的可言之曰亢奋的欢呼声,掌声和欢呼声使他联想到了电影《列宁在十月》结尾时列宁进行演说的情形。他竟有些怀疑掌声和欢呼声正是从《列宁在十月》这部影片中剪辑下来借用的。他知道那台从国外进口的播录台的电脑,储存着至少一百五十部中外电影的各种各样的音响。如果必要,那一级音响技师完全可以将电闪雷鸣枪声大作万炮齐发天崩地裂等等声音按部就班一股脑儿全插入他的《告市民书》。以现代科技手段加高超的艺术技巧和浪漫的艺术感觉所营造的庆典般的气氛,扫荡刚刚经历了劫难的人们笼罩于心头的阴霾——虽然他完全理解电视台方面的良苦用心,虽然他很欣赏他们这种主动的富有创造性的工作能力,虽然他为此出乎意料的艺术效果——当然堪夸第一流的艺术效果——而心中暗暗称奇不已叫绝不已,虽然他决定宽恕他们未经预先请示汇报未获允许而独断专行自作主张的超职之举,他还是惊讶得发呆发愣……
等他想到门外那些人,朝院门扬扬手,欲说句“同志们再见”之类的话时,院门外已不见一个人了。
他们消失得如出现时一样神秘。仿佛溶解掉了。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传达室内,守门人在独自拍手。声音很响,看来他对电视屏幕上那位市长更有好感,而对仅与他一窗之隔的活生生的市长似乎宁愿老死不相往来……
一种嗒然若失的心情又开始向他进攻。他觉得扎在踝腕的手绢,像一条一刻也不曾摆脱的蛇,将他的身体当成一棵树,再次贴着他的腿往上爬。仿佛要一直爬到他颈部,进而盘住他的颈部,勒死他……
柳林后,那最后一片等待着他的灯光,熄灭了。他从未像那一时刻一样,渴望立即拥抱住谁。似乎只有这一方式,才能真正给他以某种安慰。他离开通路,斜穿柳林,满怀着强烈的渴望,快步向家里走去。如同一位国王,丧失了全部领地,只有一座王宫仍可归宿。
门厅和走廊的灯没关。自从他入主这幢小小的二层楼房,很少这么晚才回到家里。他不是一位全心全意的“公仆”。也从未打算那样。他不是一个工作狂。他十分在乎和妻子和女儿独享温馨的权利,并且很善于使别人明白应该尊重他这一权利。他好似一个刚刚开始度假期的小学生,一步几阶地跳跃着冲上了二楼。以至于站在房门前,不免有些气喘……
他的手指一按在电铃上就不放下来。
“谁?”
片刻,妻的声音隔门低问。
“我……”
“文彬?”
“对……”
他这才将按在电铃上的手放下来,横跨一步,站到“猫眼”前。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很多余的。因为他判断妻正从“猫眼”向外窥望。在度过了今天这样一天之后,在这样的时分,对一个女人来说,不管她是住在市委宿舍大院内,还是住在最普通的居民楼里。“猫眼”的功能也许都将被充分利用。他想。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事实上,他的妻子果然是从猫眼窥望到了他之后才开的门。
她仅将门开到能使他侧身而入的程度。
他一进去,她便一手插门,一手揽住他脖子,跷脚吻他。她是一个情感型的女人。自从她被认为是一个女人了之后,她就同时是情感型的女人了。而她在舞台上专演性格内向甚至心理受挫性意识压抑的女人。只有在家里,在他面前,才是地道的本色演员。她这一点并没有因为他当了市长就稍微改变。这个女人的真实的感情的流露,也常常带有几分表演的意味。并且是属于“斯坦尼”流派的。
他被她吻得透不过气儿,不得不轻轻推拒她那种卡门式的更似情人的亲热,抱歉地说:“同志,我首先需要洗个澡……”
当他洗完澡,穿着睡衣走入卧室,她已躺在床上了。壁灯的柔光之下,她的身体一丝不着。也什么都未覆盖。那是很美的女人的身体。二十年前多么美,现在依然多么美。造物的这种恩惠,只赏赐给少数幸运的女人。女人在卧室里的时候,乃是女人最自然的时候。因为她只有在这种时候,无需向男人遮掩什么,并且不必感到羞耻。
她沉静地望着他,没有取悦的意思。他也丝毫没有感到被诱惑。她曾对他说过,自从他当上了市长,她所享受到的最使她如愿的“特权”,就是可以赤裸着身体从一个房间走到那一个房间再走到另一个房间,这幢小楼有两个房间的门与卧室贯通。三个房间构成在夜晚仅只属于他和她的圣地。连他们的女儿也从不涉足。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赤裸着身体在夜晚在房室之间散步似的走来走去。有一次他务必要让她解释。而她说她从小就有一个令她神驰的梦想,在某一天的早晨在这地球的某一处海湾的沙滩上赤裸着身体任来任往,领会安徒生的童话《海的女儿》没有亲眼见到陆地上的人类之前那一种灵魂的纯真。她回答时神态极其庄重。赤裸着身体站在他面前,仿佛她以为自己是一尊裸体雕像,或者以为他是妇科体检医生。他不喜欢她那从小就有的梦想,更不曾被一个女人的这一种梦想所感动过。进一步说,他从内心里反感她对她自己的这一种方式的放纵。不错,他认为这是一种人自己对自己的放纵。一种女人自己对自己的放纵。然而他习以为常了。猜测这可能和她从十七八岁起就在舞台上扮演的那类总是以乖张古怪给评论家留下深刻印象的角色有关。二十几年来她一直被错误地视为“本色”演员,致使他都有些不明白了,究竟舞台上的她更本色,还是家里,不,具体地说还是卧室里的她更本色。后来他要求自己将这当成一种病,一种某类女人才有的病,尤其是某类因年龄而困扰每增长一岁自卑心理就双倍递增的女人才有的病。她们幻想自己永远是豆蔻年华的无邪少女。她们展现自己的不衰的美,乃是为了能使自己的心态浸泡在自己的幻想之中。他将自己发现的这种妇女病命名为“青春自恋症”。不但从未对她流露过哪怕是含蓄的禁止,而且予以对待病人一样的体恤。事实上无论丈夫或者情夫,除了在床上,是不会太乐意看着他所爱的女人赤身裸体地在眼面前以鹤般的步子走来走去的。起码世界上有一个男人是这么认为的。那就是他……
奇怪的是,没见到她时,他渴望立刻拥抱住她。而此刻这种冲动竟平复了。他在情感方面没有过浪漫史。据他所知她也没有。他渴望拥抱一个女人时,心中想到的只能是她。这会儿他望着她,忽然明白他渴望拥抱住的根本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种安宁感。一种在绝对安全的大前提之下,可以心理稳定地缓慢消费的安宁感。
他打开卧室里的小冰箱,为自己斟了大半杯干白葡萄酒,擎着杯坐在宽软的沙发上,饮了一口,继续望着她,低声问:“芸儿睡了?”
“睡了。”
她以优雅的即或面对拍上乘广告的摄影机镜头也无可挑剔的动作下了床。绕床从他面前经过,也打开小冰箱,也为自己斟了大半杯干白葡萄酒。然后以同样优雅的步态和动作,又从他面前经过,几乎无声无息地归卧于床上,与他对视着,也饮了一口。干白葡萄酒乃是他在一切酒中最青睐的。更是她所青睐的。她不穿衣服的时候,一切举止都像鹤。又优雅又美妙。穿上衣服的时候,一切举止都像一头野羊,而且像一头公野羊,准备逞能一跳或突然顶人似的。在夜晚,在卧室,在他面前,更多的时候她静若处子。在外人面前,在社交场合,她时时处处企图引起一切人的注意。他常想,一个演了二十多年戏的女人,应该是最淡漠掉这一种虚荣的才对。他也常希望,她在他面前和在外人面前的情形,一个月里反过来几次。
“我去看她一眼?”
“她都睡着了,你还非去把她弄醒干什么?”
他本已站起,听她这么说,又坐下了。
“哎呀,你那儿怎么了?”
她一手指向他受伤的踝腕,瞪大眼睛。而那只手,却呈“莲花指”状。好像她所发现的不是伤口,是一只趴在他踝腕上的蚊子似的。即使在这种时刻,分明的,她的潜意识里,也有一种表演的欲念蠢蠢欲动。他对这一点既理解又敏感。唉,三年多没上过舞台了。事实上她已经被淘汰了。和话剧这一过分正经的形式一块儿被普通公众寻求刺激性娱乐的心理淘汰了。起码在本市是这样。许多年轻的话剧演员都改行去当歌星、小品明星了。话剧团已凑不齐一班人马哪怕演一台独幕剧了。等而下之的演员从舞台转移到咖啡厅当侍者。有资格当咖啡厅侍者的还得是女的并且是年轻的。等而上之的干脆嫁给形形色色的外国人。都怕人老珠黄失去了机会、条件杀价。对于她,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成为夹在相册之中和积压在记忆之中的往事。成为过眼烟云。最初,她还不肯面对这一事实。还想挣扎一番。还想东山再起。还想加入“走穴”者们的行列,实行游击于偏远小市镇和农村,而最终达到重新打回城市的雄谋远略。但是连“走穴”者们也拒绝她。并不因她是市长夫人便顾及情面。三年来她的表演机会是在家。是在夜晚。是在卧室里。是表演给市长看。他是她唯一的、又忠实又有同情心的观众。她都不能表演给女儿看。恰恰相反,在女儿面前,她以谨慎的令他十分羡佩的自制力,坚决地压抑住潜意识里的表演欲念。好比用石头镇压住一缸酸菜。而当她在女儿面前一旦没有做到,或做得不够出色,女儿就会朝她翻起白眼,刻薄地予以讽刺:“妈妈,您像平常人一样说话还得重新学习么?您自己照照镜子,自己瞧瞧您那表情,您那姿态,您那……可笑不可笑哇?有一位当过演员的妈妈真叫人受不了!您在家的时候,我都不敢邀请同学来玩!……”由于女儿的近于残酷的刻薄,他曾扇过女儿一耳光。事后又懊悔,向女儿赔罪。女儿的逆反不无理由。有一次她过生日,邀请了十几位好同学到家中来为自己助兴。当妈妈的却喧宾夺主,向十几位男女高一学生大讲特讲“斯坦尼”体系,以及和布莱希特相比较孰高孰低似渊深其实很肤浅的艺术学问,并且卖弄地进行表演。还翻出她早年的一大堆相册,将一些发了黄的自己的剧照签上名赠送给女儿的客人们。不管人家愿意接受还是不愿意接受。少男少女们原本有他们和她们相聚在一起的内容。分吃完了生日蛋糕还要跳迪斯科,互相教学太空舞。还要留影。接着还要去参观美展。还要去看服装表演。还要去划船……结果一切安排都被搅乱。时间被一厢情愿地占有。起身便走不妥。流露出反感有失起码的礼貌。那个月又是“五讲四美”月。而他们和她们并非每一个星期日留的作业都像那个星期日那么少。如果同学的生日不同时是星期日,不管她是市长的女儿还是省长的女儿,他们和她们都根本没有时间前来助兴。高一的学生绝不比他们和她们每天负荷八小时工作的家长们活得轻松。他们和她们的某些家长可以在上班的时间无所事事地喝茶、读报、看闲书、织毛活、侃大山,而他们和她们不能……尽管每一个星期日对他们和她们都不等于是假日,但在他们和她们不啻是当节日过的。而那一个作业很少的“节日”被主人的妈妈专制地破坏了。连同原本轻松愉快的好心情……
“你妈妈是不是正在更年期阶段呀?”
“不,我看她妈妈神经方面有什么毛病。真的,应该提醒你爸爸,带她到医院去检查检查。”
“小芸,你千万别误解,我们可是一片好意啊!今天到你家来的若不是我们,是你爸爸请的一些外国朋友,那会是什么影响啊!……”
同学们临走时悄悄说的一句话,使自尊心极强的市长的女儿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关上门号啕大哭了一场。
而当母亲的被女儿哭得莫名其妙。她觉得和女儿的同学们度过了很愉快的一个下午,扪心自问,并无招待不周之处应该感到内疚呀……
她擎着杯,脸上保持着她那种表演式的夸张了的愕然,第二次离开床,以芭蕾步态走到他跟前,徐缓地蹲下。严格说,她是用三根手指,也就是拇指中指和食指,轻轻捏着高脚杯的细细的杯柱,另外两根手指伸成燕尾形。这一只手,连同修长的手臂,朝斜上方舒展着。而另一条手臂却舒展向相反的方向。这样的动作只是长足的禽类比如鹤、鸵鸟、反翎鹰和惯于表演禽舞的舞蹈演员才能愉快胜任。一只鹤将左翅向上方舒展而将右腿向后舒展进行禽类的健身锻炼时,人们就有机会一饱眼福。她的蹲下是分过程的。她先将两只赤脚站成标准的“T”字,然后双膝才开始弯下。一膝着地,而另一膝使大腿和小腿屈成直角状态……要做到这一点非训练有素是很难的。结果她失败险些倾倒,幸亏他及时挽扶了她一下,她才没倒下去。但杯中的酒晃了出来,泼在他那只受了伤的踝腕上。泼在伤口处。一阵剧烈的刺激性的疼痛,使他立刻放下自己的杯,失却了男人的尊严哀哀呻吟,咧开嘴巴倒吸气。
“哎呀,哎呀,哎呀……”
她也放下了杯,终于不得不停止在她的忠心不二的观众面前的表演,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才好,显出惹了祸的小女孩儿那种窘迫和自责神情。
“没什……么,就算……消毒……了……噢……夫人,劳您驾替我上点儿什么药,包扎包扎吧……”
她倏地站起来,这时才像一切疼爱自己丈夫的妻子一样,仿佛那虽然面积不大但却皮开肉绽得很狰狞的伤口是在自己身上,而一两多冰镇干白葡萄酒也是洒在自己的伤口上。她满屋乱窜、东翻西找一阵,双手抓着寻找到的药物,赶紧又扑回到他身边。
这时她表现得如同一名至忠于君王的女仆,或者挚爱自己父亲的女儿。她捧住他那只脚,竟将嘴贴在伤口上,吸吮使他疼痛得呻吟不止的酒汁……
“文茗,别这样……我说亲爱的,你不需要这样……”
然而他制止不住她,只好任凭她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她使他忽然认识到,每一位女性其实都是天生的护士。上帝在决定造就她们是女人的同时,大概便将护理的本能和技巧也传授给她们了。平时她自己受了点儿小小不然的皮肉之伤,为她上药和包扎一向是他的使命。她从不将这一份儿信赖和光荣给予他们的女儿。即使女儿就在她身边殷殷地期待着机会,她也要催促:“快去叫你爸爸来呀!”每当他为她上完药包扎好,她照例必问:“要紧么?”“会感染么?”“会得破伤风么?”……并且总是一副泪眼汪汪的样子。而他总免不了被她的娇气所征服。总免不了要吻吻使她自觉万分不安的小小不然的微不足道的有时根本算不上是伤的伤,以外科权威那种口吻说些没有需要的会使一个男人显得傻里傻气的安慰之词……
而现在她比他做得更细致更有条不紊更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划破的……”
他轻轻拉起她,将她拥抱在腿上。
“不是……”她凝视着他摇摇头,“是海鸥啄的。”
他吻了她的脸颊一下,笑笑:“是海鸥啄的。也许因为我是市长,它们对我有些顾忌,所以只不过啄了我一次……”
“你还挨打了。”
“我?我挨打?……谁打我干什么?为什么要打我呢?”
“为什么?”
她的反问,使他一愣,仿佛他已承认自己挨过打似的。
“你呀,别胡思乱想了……”
“你挨打了。”
她又重复道:“瞧你脸上,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刚才在床上望着你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指点他的脸。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的事儿!你也知道今天一天全市多混乱,我晕头转向,难免到处磕磕碰碰……”
他知道否认自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这个事实是根本办不到的。洗完澡他在浴室里照过镜子,干净了的脸使那些被打造成的结果一目了然。如果他脱去睡衣,她一定会大吃一惊。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地方更多。面积更大。从此他相信,一个人如果成了公众宣泄愤怒的对象,上千人用衣服也能把一个人活活抽死,别说用伞了。何况现在的伞主体部分差不多尽是金属的,完全可以当做进击或防卫的冷兵器……
“你在电视上露面之前,院里的家属都传,说你被包围了,人们要活活打死你……为什么?我担心得一个人偷偷哭……”
说到哭字,她将脸偎在他胸前,哭开了。
“别哭,别哭。我这不是抱着你呢吗?芸儿……她也听到那种……谣言了么?……”
“没有。我把她锁在她的房间里……我想,你要是果然落那么个下场,我也不能让她知道真相。我得骗她。从电视里看见你,她高兴得拍着手大呼小叫:‘爸爸的演说真棒!日本万岁!’还没完没了地唱《拉网小调》……”
“《拉网小调》……是啊,那是很美的一首日本民歌……”
他自言自语,一时陷入沉思。
“你为什么就不问问我?”
“你?……”
“你心里只有女儿。根本没我。刚刚看了我一眼,就问女儿,就急着去见女儿……”
她那种嘤嘤的哭泣之中,包含着极大的委屈、哀怨和小女孩儿般的撒娇的成分。其实她从不曾怀疑他有多么爱她。对这一点她十分自信。她的委屈、哀怨和小女孩儿般的经常性的撒娇,正是由于她太明白他有多么爱她,并且被他过分的恩爱所宠的结果。是的,当然是被他过分的恩爱所宠的结果。他每每因此而又自责又惭愧。认为像他们这样一对儿已结婚二十来年的夫妻,彼此间那一种亲昵是不庄重的。若一旦曝光于外人,是必会遭到哂笑,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飞短流长的。任市长之后,他曾试图改变或矫正私生活本应该庄重却反而更趋甜腻的色调,使之皈依到正统的也是他认为正常的“银婚”模式。相敬如宾,亲而不狎,他觉得才合乎一位共产党国家的市长和妻子之间的关系。然而他的种种努力徒劳无益。有一次女儿写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和妈妈》。其中写到——她总感到爸爸和妈妈的卧室,对她具有怎样的神秘性。某天夜晚甚至搭起两把椅子,站上去,从门顶的透风窗向内偷窥。于是一副伊甸园般的诗境呈现眼前,从此爸爸和妈妈在她眼中仿佛想象之中的亚当和夏娃……偏偏她那位刚从师范学院毕业不到一年的二十二岁半的教语文的女教师,如获至宝,称赞这是他的女儿所写的最显示才华和灵性的一篇作文,也是她任语文教师以来全班最好的一篇作文。不但当做范文在全班咏读,而且推荐给晚报。而且晚报登了。继而被电台在“中学生节目”中广播了。于是一个时期内成为“新闻讨论”的“热点”。有文章说连市长家里尚且发生这等“不该发生的故事”,那些与大儿大女同室而眠甚至三代同堂的家庭,下一代的性早熟岂不是又可悲又无法避免的么?有文章说下一代的性早熟既不可悲也不可怕。比下一代该到性觉醒的年龄而对性常识一无所知要好得多。有文章联系到性犯罪率的上升。有文章联系到中学生们令人忧虑的早恋现象。有文章指责中学作文引导已偏向歧途,还不悬崖勒马,更待何时?有文章针锋相对,措词更加激烈地予以驳斥——谁压制下一代的思想自由和观察生活的权利,就应该以人类文明的名义对谁进行起诉!有人给市长打电话,大骂市长简直类同诲淫诲盗。有人给市长写信,希望他顶住一切舆论压力,千万不要惩罚自己的女儿,而要鼓励她继续在作文中写一切自己想写的人和事,为一切开明的家长们树一位楷模。有个体书贩拎着装了现钞的提包,来到市长的家里,希望与市长的女儿签订一份合同——为他们写一部纪实性的长篇小说,书名已为她想好了,是什么《愿作鸳鸯不羡仙》,副题是——我的当市长的父亲和当演员的母亲。新闻界虎视眈眈,通过种种渠道非要刺探到这一“事件”究竟在市长家庭内部引起了怎样的波澜?本市少年儿童权益保障委员会也表示了极大的关心和关注,派人向市长声明……如果市长夫妇对女儿的态度和做法不得体,将对他的女儿予以道义上的声援,并且进行直接的干涉。而首发他的女儿的作文的晚报,唯恐自己的形象因此受损,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乘兴为她特设了一项“新苗鼓励奖”。并不管她愿不愿接受。这一消息一经见报,隔日便有十几位德高望重或曾经德高望重的前辈准前辈,联名上书市长,愤而慨之地弹劾晚报主编……后来由电视台出面,将“热点”引导向“中老年夫妇如何过好性生活”的问题,并在“家庭”节目中由专家主讲了三次,才算告一段落。市长亲自到报社去替女儿领回了奖品——一具黑陶的“夏娃”。也许那不是夏娃。只不过是一个裸体的女人。在车里他把“她”送给小司机了。小司机挺高兴,笑纳。市长还在晚报上发表了一篇类乎散文的文字。题目是“我读女儿的作文”由女儿的作文谈开去。谈到要兴建多少多少万平方米居民住宅新区的远大目标,以及从日本电影《望乡》在中国公映造成的连锁反应式的风波,到自己女儿的一篇作文引起的广泛的涉及各方各面社会问题的讨论,标志着人们的观念大踏步地向前迈……
在那些他感到很恼火的日子里,妻子却每天都必看报,将由他们的女儿引起的“争鸣”文章一概剪下,贴在一本大厚笔记本里。并且还在有的文章旁,批注“好!”“完全赞同”、“这才是人话”等等。在使她不高兴的文章旁,则批注“不许放屁!”“假道学”、“虚伪之至”、“可笑呀可笑!这是某些人们的可笑,恰是我们夫妇的骄傲”云云。
而女儿虽然没和那个体书贩签订什么合同,却从此开始了她的文学创作,连高中也不打算考了,发誓要在二十岁以前成为中国当代最著名的最年轻的女作家,写出足以彪炳文史,流传百年以上,起码翻译成十二种文字的伟大的当然也是不朽的处女作。每有得意之笔,激情澎湃,高声朗读——“大地红得像《红楼梦》一样”、“不再诚实的城市欺骗了中国最后一个纯洁少女的心!”“当太阳辉煌地升起的时候,我怀上了亿万岁的太阳神的儿子!”……不一而足。
正如老托尔斯泰的名言——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那些日子市长的情绪沮丧而消沉。甚至可以说锐气大减,意志颓唐。觉得自己是一位不幸的丈夫。同时是一位不幸的父亲。然而这种危机,那些日子他认为他的家庭真的面临着大的危机——并没有需要他力挽狂澜地进行扭转,就又恢复了常态。首先是女儿不再一心想当作家了,烧了十几万字的手稿。妻子也不再剪贴报纸了,重新拾起一度丢弃得一干二净的对他的恩爱。并且用纸糊上了他们的卧室门顶的透风窗。因为她习惯于裸着身子在卧室里自我欣赏的怪癖并没改变……
此刻,他抚摸着她,不停地吻着她。本能地觉得,尽管她是平静的,像以往每个夜晚一样平静,但在她的心里,是深藏着某种恐惧的。正如自己的心里,某种恐惧始终无法彻底驱除。他爱她,不愿她的心独自抵挡任何恐惧之威胁。假若可能,他要将威胁着她心的那一种恐惧抓取过来,塞入自己心里。虽然并不明白那一种恐惧究竟是对什么产生的。也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强烈。他甚至本能地觉得它不纯粹是精神的,而极大成分是物质的。从她的心里输入她的动脉和静脉,通过她全身的毛细血管,像人人的身体都会分泌出来的油脂似的,分泌在她白皙而润软的皮肤上。他抚摸她所获得的抚摸绸缎般的光滑温馨的快感中,手已同时沾染了恐惧的微粒。
“不,在我心里,第一重要的是你。第二重要的才是我们的女儿。芸儿听到这话,一定会嫉妒会生气的,对不对?告诉我,为什么单单我们这里平安无事?”
在这一个夜晚,这一个院子以及他的家,竟毫无受到滋扰的迹象,使他面对这一事实匪夷所思。
“柳树……”
“柳树?”
“海鸥来是来过的。但它们不能落在柳树上。柳树的枝多细呀,所以它们又飞走了……可是……可是……他来过啦……”
她说“他来过啦”时,紧紧搂抱住他,浑身发抖。
“谁?”
“不知道。不,我知道他是谁。却看不见他。你也看不见他。他强奸了我。又粗暴。又凶狠。是色魔。是流氓。他还会再来。随时会来。会当着你的面把我抱到床上,或者就把我按在地板上,蹂躏我,强奸我……而你保护不了我。你根本保护不了我。我也战胜不了他。只能顺从他。我觉得他高大有力。他强奸我像强奸纤弱的少女一样容易。我恨他。我怕他。但是他使我达到高潮。你从来不曾使我达到那样的……所以我也有些渴望他……我……我……”
她羞耻得又哭了。她这一番话说得很平静。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平静的。每一次停顿所表达的内容都是明确而完整的。言语简练如高等秘书所拟的公文。而语调仿佛是内心根本没有宗教情感的神父在葬穴前敷衍塞责地念《圣经》。
他双手使劲推她的两肩,企图摆脱她的搂抱,并能瞧着她的脸。然而她修长的手臂宛如铁链,将她自己和他的身体捆在一起。
于是他改变了企图,双手捧住她的头,使她的脸对向自己的脸。
“你胡说!在我的家里,在市长家里,居然有人……这不可能!你以后再也不许跟我开这种玩笑!……”
他希望从她脸上看出,她是在开玩笑。并且以他异常郑重的严肃的表情,向她提出警告……他不喜欢这类低俗的玩笑。他能容忍她的裸癖。但他对她也只能容忍到这个极端了。尽管在夫妻之间在夜晚在卧室里,并不受普遍的所谓道德规范的制约。尽管他爱她。
她的表情,尤其她眼睛,她眼睛里那种坦白的犯了罪过似的目光,却证明着她说出的是十分可怕但千真万确发生过的事实!
“我才没胡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她的语言之凿凿倒显得无足轻重十分多余了。
“那么他是谁?他究竟是谁?你怎么可能看不见他?!我不信!你告诉我他是谁?!”
“不,我不能。那他会把你杀了的……”
“……”
他相信了。不,他完全确信了她在家里遭到强奸这样一个事实了。却怎么也不能相信她看不见那个男人。那个又粗暴又凶狠是色魔是流氓她抗拒不了他也保护不了她的高大有力的男人。他不能相信根本不能相信!尤其她说那个男人还会再来随时会来会当着他的面将她抱到床上或者就把她按在地上蹂躏她强奸她而她只能顺从甚至获得达到高潮的快感甚至渴望再度被强奸的刺激……这些话不但使他愤怒而且将他的自尊心践踏烂了!
“你从来不曾使我达到那样的……”
在全部从她口中说出的使他忍无可忍的话中,这一句像一根毒针扎入他心里。使他认为她并非被强奸了事实上是与人通奸!在今天这样一天!也许正是在他被困于市委大楼内心焦急如焚的时候,或者正是他在市委大楼的台阶上险些丧命于失去理智的人们的愤怒的时候!而她还要告诉他!他进而认为她发抖她搂抱住他她那种似乎害怕的恐惧之态,都不过是装模作样是逼真的表演罢了!
“难道你没喊?没呼救?……”
他的十指几乎抓进她肩部的皮肉里,猛烈地摇撼她。
他又将鼻子凑向她的嘴,希望闻到酒气。希望自己能有根据判断她是喝醉了。她口中毫无酒气,却有一股薄荷口香糖的淡淡的香味儿。她总不至于因为刚才饮了一口干白葡萄酒便忽然醉得幻觉联翩满口胡言乱语!
“我呼喊不出来……”
“他用刀威胁你了么?或者……可你说你看不见他!……”
他仔细审视她的脖子,仔细得像医生要从人皮肤上寻找出足以做诊断结论的极其微小的出血点。她脖子上丝毫也没有被扼过的痕迹。像她那么皮肤娇嫩的脖子,即使一个男人用手指使劲儿弹一下,也会留下痕迹的。他这么认为。
继而他审视她的身体。她全身毫无与人搏斗过的任何迹象。
“你不要这样了。我说过,我抗拒不了他。所以我不做愚事。不抵抗。我顺从他。我只能顺从。他必定会再来。也许一分钟后。也许十分钟后。也许一个小时后。我们的家必须接纳他。他对我有欲望。也有权利……”
她喃喃地说时,仿佛已经不觉得羞耻了。仿佛是站在那一个强奸了她的男人的立场上替他进行声明。说得仍很平静。每一次停顿所表达的内容仍那么明确而完整。话语仍简练得如高等秘书所拟的公文。语调仍仿佛内心根本没有宗教情感的神父在葬穴前敷衍塞责地念《圣经》。只是,多了几分并不想掩饰的嘲弄的意味儿。
他觉得她简直就不是他所恩爱所熟悉的妻子了!
他猛一推,她跌坐于地。她并没有做出任何相应的举动或反应。就好像是她自己离开了他的怀抱似的。就好像她要永远那样坐着永远不再起来了似的。她镇定地平静地望着他。目光如同她卧在床上望着他的时候一样没有任何含义。镇定,平静,在望着他,却又仿佛望着什么固定的东西。甚至使他感到仿佛对他视而不见。
他认为她分明是在向他宣告决裂。如果说她的目光中确实还有某种期待的话,那么无非是期待他首先宣告决裂。
他霍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冲出卧室,来到了女儿的房间。
女儿的房间一向是不落暗锁的。他犹豫片刻,轻轻推开了门。瓦数很低的由长翅膀的白瓷丘比特捧着的小小台灯亮着。女儿睡得很安泰很沉熟。在今天,在这一个夜晚,能那么安泰那么沉熟地甜睡着,大概全市所有十七岁以上的人是做不到的。女儿的枕边有一本书。地上还有一本书。他蹑足走到女儿床前,捡起了那一本书。那是一本《日本风俗大全》。他将它放在女儿枕旁,又拿起另一本书看了看——《常用日语词典》。
“芸儿,芸儿……”
他俯下身,低唤女儿。
女儿翻了个身,背朝着他了。
他想将女儿的身子扳过来,虽已伸出了双手,却并没有那样做。
他绕到床的另一侧,继续低唤。其实他已有几分不忍从甜睡中唤醒她。然而又认为必须唤醒她。不将家中今天发生的事情问个水落石出,他感到根本不能说服自己再回到卧室去,根本不愿再见到那个是自己的妻子又不似自己妻子了的女人。他心里正开始萌生想揍她一顿的冲动。今天他曾萌生过许多次许多种对一切都无所谓的只图随心所欲的冲动。而此刻的冲动最强,强得难以按捺。
“芸儿,芸儿……”
女儿仍不醒。
“芸儿!芸儿你醒醒!……”
他终于丧失耐性,推她,最后干脆将她扯了起来。
“妈你干什么呀!……爸爸!……”
女儿揉揉眼睛,看清是他,发一声欢叫,双臂揽住了他的脖子,如同妻子刚见到他时那样,高兴地亲了他的脸一下,亲得发出了很响的声音。
“爸爸,你不好!”
“我怎么不好了?”
“你一定先跟妈妈在一起亲热够了,然后才想到了也应该来看看我!”
女儿不满地撅起嘴。
“不对。我一洗完澡就想来看看你,好使你放心。你妈妈说你睡着了,不让我弄醒你。可我还是要来看看我的宝贝女儿……”
他也吻了吻女儿的脸颊。
“哼,你就会说好听的!你每天一回到家,就成了妈妈的贴身男仆!爸爸你看,我已经开始了解日本啦!从明天起我要暂时放弃英语,先学日语!总得学会你好、谢谢、请问地铁怎么走、请问女厕所在哪儿呀!……”
女儿一副亦庄亦谐的模样。
“芸儿,这些明天有的是时间谈。我问你,今天你和妈妈一块儿到街上去了么?”
他在女儿床边坐下。
“没有哇!”
“你妈妈自己也没有单独到街上去?”
“没有哇!爸爸你为什么问这些话?妈妈她怎么了?”
“她没怎么。她现在也睡了。可我想知道今天你们是怎么度过的,遭遇到了什么凶险没有?爸爸这种心情你是能理解的,对不对?……”
“嗯……”
女儿还是产生了疑惑。
“今天家里有人来过么?”
“没有。”
“肯定没有?”
“肯定。”
“你一整天都和妈妈在一起?”
“是呀……爸爸,妈妈……”
女儿由疑惑而显得不安了。
“你妈妈睡前跟我开玩笑,说她遭到了坏人的袭击。我不喜欢她跟我开这种玩笑。这不能算我矫情吧?”
“她胡说!使你替她担心,她快乐!被丈夫宠爱坏了的妻子都爱对丈夫们编这类惊险的小故事!这当然不能算你矫情啦!”
女儿嫣然笑了。
他也笑了。然而他的笑是勉强装出来的。
“在我和你妈妈之间,你总是主持公正!”他说着,替女儿将枕头拍得更加松软了,像护士扶卧一个病人一样,使女儿重新躺下。
“接着睡吧,啊?”
他走到桌前,欲关台灯。
女儿却又倏地坐了起来:“不行,爸爸!你不能这么一走了之,你得赔我!”
“赔你什么?”
“赔我一场好梦!我正梦到我们已经和日本靠拢了!成千上万的日本人,穿着和服,捧着鲜花,热情欢迎我们!满天空飘着彩色气球……”
“那你就继续做你的好梦……”
“我倒是想,可肯定不能接着做下去啦!爸爸你别走!你得听我朗诵完一首诗再走!我靠翻日语词典,把我以前写的一首诗自己译成了日文!从今往后我要练习用日文写诗,我发誓要成为第一个占领日本诗坛的中国女诗人!我自信我能行!……”
女儿兴奋得毫无睡意了。抽出夹在《常用日语词典》中的几页纸,就要开始高声朗诵。
“明天!明天吧!爸爸太困了……”
他还是关上了台灯。在黑暗中离开女儿的房间时,听到女儿扫兴地哼了一声……
他没有直接回卧室,而走到了客厅里。他伫立在客厅窗前,一手托着烟灰缸,接连吸了三支烟。一株老柳的纤细的枝条,像女人刚刚洗过的长发,静止地垂在他眼前。柳林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的目光不能透过它,看到别的什么地方。一只蝉短促而胆怯地猝然一鸣,不复再噪。仿佛立刻被鸟儿捕食掉了,发出的是最后的哀呼。
市委书记正率领一个文化代表团在法国出访。一位副市长率领商务代表团前天去了香港。另一位副市长到北京某部委申请某项国家投资的经费去了。他没有左膀也没有右臂。他单枪匹马孤家寡人。某些遗老准遗老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是他的高级参谋高级顾问高级智囊,其实是把他当成一个弱智儿童看待,这位指点他应该这样,那位指点他应该那样。并且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应该将他们的指点领会成种种指示。如果他们的种种指示不是互相矛盾的不是纯粹的主观臆想不是企图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自作聪明,而是全面考虑了客观的充分正视现实的有的放矢的,那么他倒宁愿扮演一个弱智儿童的角色。当木偶有时也是必要的。何乐而不为呢?可他们却是一些反应迟钝了的木偶表演者……
他的家庭的不幸却在这种时候终于向他拉开了帷幕——他的妻子神经错乱了!这一点他在女儿的房间里就恍然大悟。不过他不动声色地向女儿隐瞒了这一家庭真相。他不愿使十七岁的女儿从今夜开始就面临这一事实。这一事实对于他的女儿比对于他要冷酷无情一百倍!她在正做着一个好梦被他唤醒之后,怎么能够相信并承受得了这样一件事呢?尽管女儿和妻子像和一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姐姐似的唇枪舌剑争长论短。但他知道,她是很爱自己的妈妈的……
他早就应该有思想准备。在他决定和她结为夫妇的时候,他就应该有可能某一天将面对这一事实的准备。在她的家族中,出了三位精神病医生——有一位甚至称得上是精神病专家,和四位精神病人。她的叔叔从三十岁到四十岁的十年内是很有敬业精神的精神病医生。而从四十岁以后却一直住在精神病医院里,成为典型的妄想型精神病患者。坚信自己是太空人的后裔,有一艘在一万年前就降落于地球的太空船埋在沙特阿拉伯的大沙漠之中,他的生命的真正意义不在于为地球人充当一位精神病医生,而在于寻找到它修复它载着地球上的全体精神病患者回归他的祖先们生活的那一个星球去。他认为地球人所谓的一切精神病人都是和他一样的太空人的正常后裔,不过他们的智商远远高于地球人的智商,他们的思维逻辑思维方式无法被地球人所理解罢了……
究竟是因为她的家族中先出了精神病人,才出了三位精神病医生,还是因为先出了精神病医生,才导致出了四个精神病人,他至今不得而知。也从未和她的家族中的任何人探讨过这个问题。虽然她的家族中的任何人对此并不讳莫如深。她自己对此同样并不讳莫如深。
“我的家族中有四个精神病人。在你决定和我的女儿结婚之前,你必须慎重考虑这一点。从精神病学的角度讲,我女儿身上可能潜伏着这种遗传基因。”
在他以较为确定的女婿的身份第三次到她家做客那一天,她的父亲曾单独和他进行过一次谈话。他至今仍能回忆起她的父亲当时那一种严肃的神态。那情形仿佛他是一个欠缺经验的采购员,而对方是一个很讲经营道德和声誉的货栈老板,当面告诉他对他已决定要订的货不负质量责任。
他当时一笑了之,大不以为然。那时他像许多青年一样,是一位文学爱好者。正在精读《聊斋》,巴不得爱上狐仙鬼妹花精树怪什么的,或者十分荣幸地被她们爱上。在他眼中,她的父亲,一位形销骨立有道家风度的知识分子长者,可敬而又可笑。似乎是一只修炼了千年的老狐狸,当面锣对面鼓地告诉他自己的女儿是一只小雌狐,考验和探测他对狐族究竟爱到几分。
他将和她父亲的谈话后来告诉了她。
她郑重地说:“是我要求父亲和你进行这次谈话的。你现在后悔还不晚……”
被爱情弄得神魂颠倒的他,面对清丽得水仙花儿也似的一位姑娘,哪还愿意考虑那么多呢?即使有一百位精神病学权威一致预言二十年后她肯定是精神病人无疑,他也非和她结婚不可!
而婚后二十多年来,他从未在他的生活字典中查过“精神病”三个字。他认为“精神病”三个字只与她的家族有关。她已是他的妻子。已属于他的生活。那么也就与“精神病”三个字彻底断绝了任何联系。
现在他的生活字典翻到了仿佛早就写下咒语的一页!这一页竟和本市最严峻最特殊的一天同时到来!他对此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恰如一个人被宣布得了癌症,他被事实袭击蒙了!她表现在许多方面的古怪的难以理解的言行,明明等于向他发出了一次又一次讯号,而他却麻木到连想都没有朝“精神病”三个字去想的程度!比如对她的裸癖,他一向误以为那是她看西方明星画册的结果,是徐娘半老的女人之一种东施效颦的行为。是被一种他所不可理解的“自我戏剧化”所驱使。是一种偏执的自我崇拜的通俗化态度——在自己丈夫面前体现的虚荣。是一种加强并维持魅力自信的神经质的满足的需要。并且认为这是一种多余的没有意义的方式。因为就他而言,觉得她穿着剪裁合体的衣服更具有不衰的姿色和美感……
现在看来他早就应该据此得出“精神病”这样更合乎实际的结论。而他没有。他丧失了对她的责任。他感到自己本有几分可能遏制今天这一事实的发生,却贻误了机会。也贻误了她。断送了自己的家庭生活的前景。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掐灭烟他急匆匆奔回卧室。
她却不见了。
贯通的三个房间内都找不到她。
窗子开了一扇。她的一只拖鞋在窗前。他大吃一惊,跨到窗口,探出身向外细看——外面也没有她……
他悬到喉咙的一颗心,方稍微安定了一些。然而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文茗,文茗,文茗你在哪儿?别跟我开玩笑!……”
刚才短促而胆怯地鸣了一声的蝉,又鸣了一声。也许不是那一只蝉,是另外的一只。鸣声却同样短促而胆怯。仿佛在回应他的呼唤。又仿佛在向同类们传达什么情况。霎时间蝉声大作,鸣成一片响亮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
他关上了那一扇在他离去后她敞开的窗子,并且插上了插销,重新拉严了窗帘。他连床底下都看了。床底下也没有她。
最后他的目光投向壁橱。
他大步走过去,一下子拉开了壁橱的门——她在壁橱里,像一只老鼠似的缩在一个角落。她惊恐地瞪着他。
他感到了一阵揪心的难过。泪水倏地涌满眼眶,目光模糊了。
“文茗,你出来。亲爱的你什么也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并没有什么东西敢于伤害你。那不过是你的幻想……出来,乖孩子,好宝贝儿,你出来吧,啊?……”
“嘘……他来了!你走后,我听到他敲窗子。我不能不打开窗子让他进来。我反抗他,他会咬死你和我们的女儿,吸干你俩的血……你把我锁在壁橱里吧!快,快点儿呀!……”
他伸出一只手拽她,又不忍将她像拽一个闯了祸怕挨打的孩子似的硬拽出来,结果反而被她抓住手不放。
他索性自己也弯腰挤入了壁橱。壁橱中部有一档隔板。隔板上是棉被。隔板下是他和她的几双鞋。那么有限的地方,只能勉强容得下两个孩子。他一挤入进去,就连挪动一下的空间都没有了。他头顶隔板。虽然坐着,却还是不能挺直腰。
“关上门!快关上门……”
他顺从地关上了壁橱门,于是和她一起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包围了。
他觉得惊恐使她连自由呼吸的胆量都丧失掉了。这一点影响了他的心理。他也不由得屏息敛气。他们如同两个自以为永远不会被发现的藏猫猫的孩子。又如同两个大人不在家,深更半夜听到了自以为诡诈的敲门声,联想到狼外婆的故事,都害怕到了极点的小兄妹。
尽管他穿着睡衣,还是立刻就感到了水泥地和水泥四壁的冰冷。他搂抱着她,感到她的身体也是冰凉的。
他伸手摸索着扯下了一床被子,在黑暗之中胡乱将她的身体用被子裹起来。他和她脸颊贴着脸颊。他想对她说或能使她变得理性一些的话,但喉咙干涩而紧滞,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忽然他呜呜哭了。
“噢,乖孩子,宝贝儿,别哭,别哭!他来找的只是妈妈,不是你我的乖孩子!现在让我告诉你实话吧!他是一个吸血鬼。一个男吸血鬼,是你的父亲。妈妈也是。我和他都是吸血鬼家族的成员。我们吸血鬼家族是一个大家族。你和芸儿血管里也流着一半儿吸血鬼家族的血液。所以你们也算是吸血鬼家族的成员……”
她爱抚着他的头,以母亲而不是妻子的身份向他悄悄诉说。他当然明白那是疯话。在黑暗之中,在他听来,她的疯话像是鬼话。他不仅感到大的悲哀,且感到真的毛骨悚然。当一个男人的妻子疯了,将那个男人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将自己想象成那个男人的妈妈,由于此种想象,使她内心里对丈夫原本怀有的全部的恩爱,嬗变为一种怜怜悯悯的母爱的时候,一切男人,无论愚蠢的还是明智的,都将迷失了正常的情感角度,不知如何是好。甚至仿佛被施了咒语施了催眠术一样,不由自主地向自己的理性缴械投降。不由自主地坠入那女人的超现实的荒唐的想象之漩涡。
他已然被这么一种心理状态攫获。它宛如一层茧衣封闭了他。如果它是坚硬的,他定会试图以明智粉碎它。但它却是极其柔软的。具有无限弹性似的。
于是情形反过来了。她双手抻着被角,展开被子,使被子成了她的双翼,一只蚌张开壳一样,将他像一颗珠子般包含住了。而他在被下偎于她的胸怀,继续呜呜哭泣。那一时刻,他从一切方面,都不折不扣地退化为一个孩童了。
外面大噪不止的蝉鸣,透过窗子,透过壁橱,阵阵入耳,忽强忽弱。只有这蝉鸣声,仍使他无着无落的理性,与现实之间恍有一丝相连。
宝贝
你爸爸参加游击队
打击敌人
正在过着那动荡的生活
噢我的宝贝
她左右摆晃着身体,唱《摇篮曲》。二十多年前,她刚刚成为一名话剧演员的年代,在青年宫,正是因唱这首歌而一曲走红,一夜成名。这首歌给她带来过她人生最初的荣誉幸运倾慕和鲜花……
突然,外面,不是在他的家的外面,而是在包括他的家于其中的市委宿舍大院的外面,响起了凄厉的警笛声!听来分明有一辆警车,或者一辆消防车,兜驶于附近的某几条街道,时远时近,将去复还。
凄厉的警笛声压过蝉鸣,像一根灸针,直刺入他的头脑,使他顿时清醒。他猛地往起一站,头撞在隔板上,更加清醒了。
我怎么了?难道我也精神失常了么?在壁橱里,在老婆的怀里哭泣!我这成了什么样子!……
羞耻感将他的脸烧得火热。
他像一头雄牛冲上斗牛场似的,也像一个被足球守门员在球门前一脚阻射势不可挡的足球,从壁橱内弹滚出来。
他走到窗前,撩起一角窗帘朝外望了望,夜空由阴转晴,很清澈。月亮和星星也出现了。不见有火光映夜。也未闻有什么骚乱之声。警笛不响了,连蝉也不鸣了。简直是一个使失眠者们想听小夜曲或想吟诗的美好之夜……
她也从壁橱内爬了出来。然而并未完全爬出来。大部分身体还在壁橱里。依然覆盖着被子。那样子,使她赤裸的仿佛一旦受到极小的惊动便随时会缩入壁橱缩回到黑暗中去的身体,如同从壳中谨慎地探出的蜗牛。她那双修长的线条流畅的手臂,恰似蜗牛的两根触角。
“来,来呀,回到妈妈身边来呀乖孩子!回到壁橱里来呀乖孩子……”
她无比温柔地瞧着他。目光中饱含着脉脉的强旺的母爱之情。语调充满了娓娓的母爱的说服力。甚至可以称作诱惑力。以及对这种诱惑力的胸有成竹的自信。
他意志坚定地克制着一腔悲悯。他硬起心肠不为所动。
他从床头柜抽屉里找到了一瓶安眠药。那是他和她都常服的药类之一。为了不被她识破自己的“阴谋”,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倒出了三片在手掌上,犹豫片刻,又倒出了三片。握着安眠药,他踱到茶几前,暗暗将药放入他没饮完的酒中,然后打开冰箱,取出那瓶干白葡萄酒将杯斟满。接着用搅拌咖啡的小钢勺耐心搅拌,直至六片安眠药在酒中完全溶解。他这么做时,一次次命令自己不注意她。
“来,来呀,喝了这杯酒吧乖孩子!你该上床睡觉了是不是?乖孩子要听大人的话是不是?……”
他擎着杯蹲在壁橱前,模仿她的口吻她的语调。他亦无比温柔地瞧着她。目光中亦饱含着脉脉的爱意。语调亦充满了娓娓的说服力。然而那种温柔那种爱意,与其说像是大人哄顽童时的温柔和爱意,莫如说更像是用食物吸引一只小狗儿或小猫儿。那更是诱惑。违心悖愿不得已而为之的至爱至善的“阴谋”。他对他的“阴谋”目的能否达到并无太大的把握。
她注视着他手中的杯,迟疑着。终于,她摇摇头,退回到壁橱里去了。如同一只小狗儿或小猫儿缩回窝里。
他真的开始绝望了。他难以想象明天和明天以后,究竟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关怀和爱护自己可怜的妻子。他并不在乎从此以后每天夜晚都陪伴她拥挤在壁橱里。哪怕白天,只要是在自己属于她的时间内,他也同样不在乎。然而他绝不甘自己所恩爱的妻子从此真的变成一只豢养在壁橱里的小狗儿或小猫儿。连这么一想他都又欲大哭起来。
“好宝贝儿,乖孩子,这酒不是你最喜欢喝的么?睡觉之前,你不是经常喝这么一小杯么?来,出来呀,接过去,喝完了我们做有趣的游戏好么?……”
他继续吸引她,并且自己先饮了一口。
她又从壁橱里爬出来。
“是干白葡萄么?”
听到她问了这么一句他认为绝对正常的话,泪水再次倏地盈满了他眼眶。
“是。是的。难道我欺骗过你么?”
她瞪着他的眼睛,伸过一只手。她的目光中重新流露出一种对他的信赖,和一种仿佛从潜意识中刚刚复苏的本能的亲昵。这一种信赖这一种亲昵,分明地有别于她目光中刚才所包含的脉脉的强旺的母爱之情。他觉得。他仿佛观测到现实的和超现实的两种思维之雨云在她的头脑中相互摩擦相互冲撞,发生出一次次造成幻象的闪电。某一瞬间它将现实耀亮在她眼前。而紧接着便又迅速将她的思维笼罩在精神错乱的迷梦般的阴霾之中。她那种似明白似糊涂的样子,好比一个丧失了记忆的人,开始竭力回想自己究竟是谁,他究竟是谁,希望寻找到并重新连接起她和他之间真正的关系纽带。
他不失时机地接近了她。一只手臂轻轻揽住她的腰,将酒杯缓缓地送至她唇边。
“文茗,你累了……”
“为什么?……”
“我爱你!永远……”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丈夫,是你的乖孩子。你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乖孩子……”
“芸儿也是乖孩子么?……”
“当然,当然!芸儿当然也是乖孩子。我的。和你的。我们俩的!”
他又饮了一口酒,为她示范似的。
她凝视了他一会儿,目光中多了几许感激。仿佛感激他向她揭示了一个亘古之谜。她徐徐垂下目光,微微启开双唇,凑向酒杯。
他不容她再有刹那迟疑,坚决地将杯一倾,迫使一个患病的孩子服药一般,使她一饮而尽。其实那已是她自愿的事。饮得也很痛快。只不过饮尽之后,怀着几分困惑几分不解侧目乜斜着他,似乎无言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呢?
他揽着她腰的手臂并未放开,将杯在地毯上一滚,使它滚到墙角。
她又欲退缩到壁橱里去。
“噢不,那可不好,很不好。乖孩子是不应该待在壁橱里的……”
说罢,他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跨到床边,放在床上。
她的目光仍望向壁橱。然而目光中已没有了恐惧感。也没有再说关于吸血鬼家族的疯话。
他怕她又像恋窝的小狗儿或小猫儿立刻蹦下床,不顾一切地窜回到壁橱里去。自己赶快也上了床,展开被单,将她和自己一并盖住。他拥抱住她好一阵,面对面不敢轻易放松。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眼中仍有几分困惑几分不解。仍似乎无言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呢?
他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我爱你。我爱你。文茗,我爱你。我爱你你知道的是不是?二十年来我们一直恩恩爱爱,我们很少争吵,家庭中的事我几乎处处依着你是不是?……”
他喁喁地悄悄地对她诉说。仿佛他的呢喃爱语便是灵丹妙药。
“我爱你……”
她的双唇轻翕,声音细小地说出了一句。他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这一句话。虽然他一时不能断定是她产生了也向他诉说的愿望,抑或仅仅由于受他影响而引起的纯粹是下意识的重复。
但他已为之泪淌枕际。
她开始安于在床上安于被他所拥抱了。
他不停地亲吻她,爱抚她。酒使她的面容泛起了绯晕。造物真是太偏护这一张女人的脸了。除她那双天生带有睥睨神气的眼角各延伸出两条极细极浅的鱼尾纹,年龄几乎不曾对这一张女人的脸再进行过任何破坏。
“你说的,做游戏……”
“噢,当然!只要你永远像一个好孩子一样听话,一样乖,从今以后,每天晚上,我和你做许多种有趣的游戏……”
她笑了。
他也笑了。
他离开床,走向另一房间。
“躺着别动。我相信你会听话的……”
她继续笑着,一动未动。
她那笑,宛如婴儿的第一次笑。其实毫无含义。
然而他觉得她从未笑得那么美好。男人对女人的缱绻爱意开始归复他的心灵。
他从另一房间翻找出了她所收藏的所有相册,捧回卧室。
他重新在她身边躺下,一册一册翻。
她依旧婴儿般地笑。依旧目不转睛地凝视他。
他从相册中揭下一张发黄的照片——他和她的小学毕业合影。
“现在游戏开始……”他又吻她一下,“今天我碰到我们小学的一位同学。一位男同学。他已经秃顶了。个子不高。眉挺黑的。他能叫出我小学时的绰号,可我怎么也认不出他是谁,更不能说出他的姓名……咱们一块儿凭着这张照片猜猜好么?这不是怪有意思的么?……”
他一手绕颈搂着她,并拿着照片,一手依次指点着照片上的男同学。
“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么?”
“杨志松。”
“他呢?”
“张云河。”
“这个小瘦猴呢?”
“李克伟。”
“这个像女孩儿一样漂亮的呢?”
“何东立。他和我……同过桌……他的算术成绩总在全班倒数第几名,考试我常常有意让他抄……”
“这是咱们的教师啰!我只记得她姓曹了。你还记得她的名字么?”
“曹慧。”
“那么我今天碰到的可能是哪一个男同学呢?”
她凝视照片,他期待着。暗暗惊讶她的记忆。简直怀疑刚才神经错乱的究竟是她还是他自己!或者既不是她,也不是他自己?不过是荒唐怪诞之一梦。连同今天发生的一切可怕的骚乱的不堪回想不愿回想的种种,统统不过是一梦罢了?他和自己的妻子刚才和现在全都是在梦之梦中?
她缓缓抬起手,用小指肯定点住照片上一个眉黑发疏的脸蛋儿圆乎乎的小胖子。
“刘……是……他……刘……”
经她指出,他才认为他所碰到的,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中碰到的那个秃顶,正是发黄的小学毕业合影中的小胖子。本来那个秃顶并非促使他和她进行这一次“游戏”的动机,而是他仅能想到的转移她幻觉的一种方式。此刻秃顶姓甚名谁越发不值得知道了!
他将照片一丢,他又激动地拥抱住了她。
“文茗!看着我的眼睛!你……”
她抬起的手已垂落下去。她的眼睛已闭上了。她已酣沉地睡了。
“我不会把你往精神病院送的!你是由于今天一天都为我提心吊胆才……我不是很平安地回到家里来了么?我不是正拥抱着你么?……”
明知她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他还是说了许多大动感情的话。
时间已将那一天悄然接走了。他头脑中的“今天”,已然是第二天,而且已然过去了三个多小时。
安眠药也开始对他起了作用。
“但愿一切都是梦,也许一切真是梦……”
在他也有可能做什么梦的最后片刻,他对现实天真的祈祷印在他的头脑中,并且“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