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之后,当活人们确信眼下是安全的且没什么后顾之忧了,首先想到的是对死人的责任。悲痛也总是在这时才表达得淋漓尽致。悲痛归悲痛,活人们打发死人们到另一个世界去的章程,却从来都是灵活机动,速办速决的。
一具具尸体被投入海中。
人们全都站立在漂浮的“海岸线”边上,凄凄惨惨地与死人们的灵魂告别。
哭声又一次震撼整座浮城——不,震撼着这漂浮在海洋上的废墟之地。
然而一种无比奇异而宏大的景观,很快地,便以它的雄伟气势,抑制住了人们的哭声,使人们的目光不得不关注到它,并发出怵极诧绝的惊讶: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妈呀,冰山!”
“噢……老天爷啊,我们漂到北极了么!……”
“完了,完了,完了!都完了!……”
几海里外的海洋上,仿佛天造地设,鬼斧神工地矗立着冰的屏障。
不,那分明是冰的长城!
望不到从哪里开始。也望不到在哪里中止。只不过没有城垛。没有烽火台。但比任何一段长城要长得多。比任何一段长城要高得多。其巍峨险峻,亦非任何一段长城所能类比!在阳光的照射之下,银辉灿灿。虽隔几海里外,仍刺得人眼目为之难开!海洋由于受到阻挡,在它的“城”基下发泄着大的愤怒!恰如“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乱流争迅湍,撞碎仕琉璃,高涛蹴天浮,指顾雪成堆。那一种固若金汤,坚不可摧,直可叫做无边天做岸,有力浪攻山!
“是……海市蜃楼吧?……”
那当然不是海市蜃楼!
那是高耸于海洋上的一个无可争议的现实。一个光芒万丈的现实。
在它的后面,便是这座浮城上的人们为之所憎为之所忧为之所喜为之所亢奋为之曾各踞一方固守阵地为之曾誓言铿锵似乎真的要战斗到底的九州岛。
它是日本用高科技之电子冷在海上筑起的护岛之墙!
虽然,日本的史学家们,考古学家们,越来越认为,大和民族极可能就是中华民族的一个支脉,日本人的血管里极可能都流着中国人的血,在日本国土上,有越来越多的热衷于“寻根”的日本人虔诚地朝拜徐福庙,但一下子真的有一座彻底变成了废墟的中国城市从海洋上漂到门户前,他们便不免惶恐了。尤其是,他们的人造卫星将这座中国城市的混乱情况早已传播给他们了。有关专家经过分析、讨论和辩论,感到这座城市上的中国人的心理,普遍的状态是三分正常七分不正常,都需要看心理医生。他们害怕这些中国人心理上的混乱情况,甚于害怕这座城市本身的混乱情况。这么多这么多心理状态三分正常七分不正常的中国人,忽然都如不速之客,不邀自至,将如群蝼群蚁般地卷入门户,进而遍布东京、大阪、名古屋,遍布一切日本大小城市的话,那对于日本来说,将是多么的不堪设想啊!他们简直是有些如临大敌了!整个日本都为之忐忑不安。他们没有那么多盘子供如许多中国人刷。也心疼那么多日元可能将被如许多中国人挣了去。财经专家们的预算表明——每年可能被如许多中国人挣了去的日元,是一个会使日本举国上下为之惊悸的天文数字!何况他们根本就不相信,把“挣资本主义的钱”作为口号的中国人,会心甘情愿安分守己地老在日本刷盘子。一旦如许多中国人觉得刷盘子刷腻了的时候,可该怎么对付呢?他们推断出,这座变为废墟之地的浮城上的中国人,三分之二都有过当“红卫兵”和“造反派”的历史。于是研究过这段中国历史的日本专家,引用毛泽东那句著名的语录“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对他们的国家敲响警钟。于是他们想到了秦始皇定国安邦的老办法……
“看啊,看啊,那又是什么?……”
“电视塔!那是电视塔!”
浮城上的中国人,又意外地发现了新目标。不错,那是电视塔。九州岛的电视塔。日本的电视塔。它的高耸入云的顶端,露在冰之长城的上边。当然的,也是在后边。正如九州岛在冰之长城的后边一样确凿无疑。正如日本在冰之长城的后边一样确凿无疑。
“同胞们,九州岛到啦!日本到啦!我们最后的码头最后的停泊地到啦!……”
一个人欣喜若狂,张扬着双臂,像一匹撒欢儿的马驹子似的,在人群中奔窜欢呼。
却再没有另一个人跟他一起高兴,一起欢呼。谁都明白了——冰之长城,将这座变为废墟的浮城和九州岛和日本隔开了。尽管已在日本的门户前,而日本不可到也!日本的盘子不可刷也!日元不可挣也!同时也即意味着,企图经由日本进而到别国的打算成为梦想成为泡影了!美国、英国、法国、澳大利亚、意大利等等其他国家的盘子也不可刷也!美元、英镑、法郎、澳币等等其他国家的钱也不可挣也!别一种活法虽心向往之而不实际也!别一种前途虽近在咫尺而不可追求也!……
人们一群群临海伫立在浮城的城边上,一个个目光呆滞,神情木讷。仿佛集体中风不语了。
他们当然心里同时也都明白——这是日本人干的好事!日本不欢迎他们。日本人不欢迎他们。对于日本和日本人,他们并非像日本货在中国市场上一样备受青睐!日本和日本人干脆给他们吃的是闭门羹!
连他们中平素最高傲的人,这时候,面对越来越近的,那巍巍哉岌岌哉的冰之长城,也自卑到了最低点。非但自卑,而且自悲。许多人默默地迎风落泪起来。
“你们为什么不高兴?你们为什么不欢呼?你们为什么这样?高兴啊!欢呼哇!……”
那个小马驹子似的人,继续喊着叫着蹦着跳着。过分的欣喜若狂,使他一时不能对眼前的现实做出和别人一样的头脑清醒的判断。
“高兴你妈个鬼!你有什么可高兴的?你没见我们被挡住了吗?再乱嚷嚷把你扔到海里去!……”
有人呵斥他,并左右开弓给了他几耳光。像老秀才范进似的,那人挨了耳光,便清醒了。
“是的!是的!被挡住了,被挡住了……”
他呆望前方,喃喃着,一时间难以承受这现实的大刺激,竟发起疯癫来。
“小日本你好不仗义!小日本我×你们八辈儿祖宗!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你们来这一招嘛!老子死在你们国门前!老子这就死给你们看!……”
他倒是个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而且是个急性子。一骂完,纵身一跃,就跳到海里去了!浮城前进造成的大漩涡,一下子就将他吸沉得无影无踪。眼睁睁看着他殉了他那种疯癫情况之下表现出的志气的,倒是些个中国人。日本人是想看也看不见的。更听不见他的咒骂。
自杀更多的时候是一种走向极端的情绪化的行为。而且会像打喷嚏一样互相诱发。某些中国人的志气和血性受到了传染。出口转内销?不,不是出口转内销,是似乎根本就被视为没有商检资格的东西了!是既没有真正的出口也很难说还能被内销回去的东西!要想再“转内销”又谈何容易啊!就算他们不在乎如此这般地遭到贬值,胸膛又都怀揣着一颗滚烫滚烫的中国心了,脚底下这块在大海洋上流浪的中国土地还靠得住么?它又没舵,也没法儿调转航向啊!就算有舵,且有一位英明的舵手,又有谁敢担保,它绝不会在“转内销”的返航途中也“自杀”了呢?
这么一想,真是没法儿没根据没理由想得开的了。
而且,这时候,即使仍能想得开些的人,也没情绪没那份儿义务感责任感劝那些想不开的人了。没人劝他们,他们越想越发地想不开。越想越发地感到绝望。
于是又有人往海里跳。
海倒是似乎欢迎他们,来者不拒。
浮城却无动于衷,压涛踱浪,从容不迫地,百折不挠地继续前进!不管跳到海里的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视同仁地用它没在水中的“底座”将他们撞开去,或者将他们镇压下去。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同胞们,公民们!前边被挡住了,后边还有祖国呀!……”
中将在浮城的边缘地带奋不顾身地往来奔去,大声疾呼,企图阻止住每一个因绝望轻生的人。然而他的奋不顾身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无论是他本人,抑或“祖国”这个概念,此时此刻,都不能慰藉那些轻生之人的绝望了。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只做了一种选择一种决定的。甚至不是“刷盘子派”的人中,而是“五星红旗派”的人中,也有往海里跳的。他们往海里跳,乃是因为“刷盘子派”的人们分明已不能成为一种有行动为依据的“派”,他们的爱国之心似乎也便没了鲜明的比照,结果变得总之都是一样的了——都得待在这座遍地废墟的浮城上听天由命了。这使他们中某些人也很想不开了……
中将拽住一个怀抱着孩子的少妇,对她吼:“你难道忍心让孩子也跟着你一块儿死么!”
那少妇不言语,把孩子往中将怀里一塞。他急忙双手接孩子,眼见那少妇已往海里跳了!
中将反应迅敏,腾出只手拉住了那少妇一只手。但她人却已掉在浮城的边缘外了,好比掉在船的舷外。
中将一只手哪里拽得住她?而她一旦置身险境,望着下面浪花翻滚,却又怕死了,不是好声音地尖叫救命。
中将只得放下另一只手抱着的孩子,双手往上拽她。
他脚下的地却在这时开始龟裂!
有人冒险抢救走了孩子。
那孩子哇哇大哭起来,不停地嘶喊着:“妈妈,妈妈呀!……”
“快把一只手伸给我!……”
少尉匍匐在地,朝中将伸出了一只手。中将刚刚拉住少尉的手,那块地坍塌了——中将和少妇都掉下去了。两个人的身体的重量,和两个人的命,全在中将的一只手上了。也全在少尉的一只手上了!
龟裂仍在继续。
坍塌也在继续。
产生轻生之念的某些人,很奇怪的,此刻却没胆量冒搭救之险了。
反而数他们躲得远远的了,光只是麻木不仁地瞪望着。
有人从后面拽住了少尉的双脚。又有人抱住了那个人的腰。于是猴子捞月亮似的,一个接一个,拦腰抱住了一串人。然而这与其说是实际的搭救,莫如说更是象征性的行动。因为所有那些人的力量,并不能直接传达到少尉那只手上。更不能通过少尉那只手,传达给中将。
中将好比铁链之一环。一只手被那少妇坠着,另一只手被自己和少妇两个人坠着。他觉得自己都快要被撕开了!
由于坍塌不断,少尉的胸部以上,已没有地面托着,也悬在边缘之外了。明显的,如果他的双脚不是被人拖住,他自己便早被拖下海里了。万一后面哪一个抱住别人腰的人松开了双手,毫无疑问的,会有几个人活不成了!
中将是再也坚持不住了。
而且,这种坚持,似乎只是对人的毅力的鉴定了,已成了并没有什么意义的事。
中将仰脸看着少尉,无限感激地说:“小伙子,难为你这一片真心了!下辈子再报答你吧!”
少尉顿时泪如雨注,叫道:“首长,你可千万别松手!你千万不能啊!……”
中将苦笑道:“我已经尽了义务尽了努力了!为自己,为他妈的这座城市!这叫有心救楚,无力回天啊!你也是!……”
那少妇仍尖叫救命。
中将低头对她说:“唉,你这个小女人呀!为了救你,细想想还真有点儿不划算哩!不过这种事儿,也不是细想的事儿。你别叫了。刚才你那胆量哪?老百姓说,中国人,活着都不怕,还怕死么?这么一种死法,倒也简单。一位中将陪着你,你死得也够分儿了是不是?你做好准备吧!一、二、三……”
中将松开了和少尉拉在一起的手……
人们如蜂如蚁,真是如蜂如蚁了啊!不但彻底倾了巢,而且再不可能产生一个“王”。人心狂乱得近于疯魔了。似乎只有企盼上帝亲自降临了!
上帝并不降临。
倒是从冰之长城的那边飞过来了一架直升机,盘旋一圈,投于天空一朵伞花。伞下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个人。
那人刚一着地,立刻被包围了。
“打死他!”
“打死这个小日本儿!”
普遍的愤恨和恼怒,集中于那人一身。仿佛一群食人生番,要活吃掉他。
“饶了我!饶了我吧!我也是咱们中国人啊!……”
那人吓得战战兢兢,跪于尘埃,磕头如捣蒜。
人们听他说中国话,又见他还是个小青年,便都不想伤害他了。愤恨和恼怒,毕竟是冲着日本和日本人的,不是冲着同胞的。这种最应该同仇乱忾的时候,再伤害自己的同胞,岂非太没有中国人的人味儿了么?
“起来!起来!你他妈的怎么会是中国人呢?”
“两年前,大学毕业后,我到了日本。现在一家日本公司做事。端人家的饭碗,就得替人家效劳。人家派我……找咱们这座城市的市长……”
“市长死了!”
“求求同胞们了,别骗我。找不到市长,我的任务完不成,我在日本的饭碗就会丢了呀!”
少尉走到他跟前,问:“你找市长有什么公干,也可以对我说。”
他看了少尉半天,觉得少尉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从怀里取出个大信封交给少尉。
少尉刚接在手,不料被另外一个人抢去了。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当众便读。仿佛那是一封给全体中国人的公开信:
尊敬的市长先生:
我始终铭记着您曾给予过我的友情。值此危难必定交困于您的时刻,我愿向您伸出援助之手。若承荣您赏赐给我这样的机会,我派去的人,将协助您和您的家属,安全踏上日本的土地。具体办法,他会向您做详细交代。如能与酒圣马君同时脱离险境,便更是我所高兴的事情。日中友谊万岁!
彬本郁夫敬上
读信的人,读罢冷笑道:“好仗义的一位日本大太君。你的光荣使命肯定是完不成了。我们的市长他已经殉职了!就算他没死,还活着,你找到了他,亲自把这封信交给他了,他也绝不会抛弃了他的市民,偷偷摸摸只顾自己和家人逃一条生路的!大家说对不对?”
众人便都喊叫起来:“对!对!”
“咱们的市长,他根本不是那样人!”
“回去告诉你的彬本老板,少来这一套假惺惺!”
“我们的老板,他可是真心诚意的啊!市长死了,让我接走市长的家属们也行啊!我不能辜负了我的老板啊!……”
“先说说,什么办法?”
“这……”
“说!”
“说!不说,没你好下场!”
“我说我说。挨到天黑,飞机会投下橡皮船,我们老板在海上接……”
“那我们怎么办?唵?唵?”
“要是真够意思,为什么不想办法把我们都从海上接走!……”
人们又愤恨和恼怒起来。
“你听到了么?我代表我们市长的家属,多谢你们老板的好意啦!咱们中国人,是讲究集体主义精神的。要活,都活。要死,都死。这就是最高的集体主义精神的境界,明白么?”
客观地,公正地说,彬本郁夫先生,不愧是一位有人情味儿的日本人。指责他的心不诚,实在是有点儿冤枉了他。指望他将所有的中国人都接到日本去,也实在是有点儿强人所难的事。非是他不想办法,而是他无能为力。何况,彬本郁夫先生,不但是一位有人情味儿的日本人,而且是一位很爱国的日本人。他爱的当然是他的日本国。作为一位爱国者,他的国家的利益,于他当然也是至高无上的。即使他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可以把这座迫近他的国门的浮城上的中国人都一股脑儿弄到日本去,至高无上的爱国主义原则制约着他,他也不能那么做呀!
然而此时此刻的中国人,又怎么能完全站在他的立场上,设身处地替他想一想呢?
拿着彬本郁夫先生之信函的人,嘿嘿冷笑着撕信。
“别撕!别撕!撕不得啊!……”
彬本郁夫先生的中国血统的“特使”,扑过去欲夺信。
但立刻有另外几个人,横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他。一致地冷笑不已。
“撕不得?我看撕得的!有什么撕不得的?”
撕信的人,将信撕得粉碎。手一扬,一片纸屑,满天飞舞,随风飘向海洋。一大群白色的蝴蝶似的。
“特使”呆如木偶。
这时,刚才那架直升机,又从“长城”那边飞到了浮城上空,绕着圈子盘旋。
有人从战士手中夺下枪,朝飞机开火。更多的人从战士手上夺下枪,一齐朝飞机开火!
“别打飞机!别打飞机!它是来接我的!我还要回那边儿去的呀!……”
“特使”连连向人们作揖,惊惶万状。
“打飞机,就是为的让你他妈的回不了那边儿去!”
“小子,甭打算着再回那边儿去了!在这边儿跟我们同舟共济吧!”
“哈哈,哈哈,既来之,则安之嘛!”
开枪者们全无半些怜悯之意。且一个个对他嬉笑叱咤,言语吧吧。
飞机受到地面火力的威胁,似“特使”那般惊惶万状,调头便逃。
“别走!别走哇!带我回去!别把我丢在这儿哇!……”
“特使”向天空哀哀呼号,恨不能自己也即刻飞升起来,抱住飞机似的。
飞机显然被打中了,在天空翻了个筋斗,眼见着就往下掉。挣扎着又飞上去,却在天空朝地上作起揖来。
“打中啦!打中啦!”
“奶奶的!打不中还行?打不中老子哪儿出这口恶气去!”
这时浮城已距“冰坝”很近很近。因而它也显得更高更陡更巍峨了。
飞机再次翻筋斗,再次往下掉。似绝不甘心掉在浮城的地上,再次挣扎着飞上去,结果一头撞在“冰坝”上。眼见着翼折腰断,身首两分,“死于非命”……
“好!好哇!这才叫一头撞在南墙上!……”
“活该!”
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
谁让我们分别的
太久太久
……
许多人又唱了起来。仿佛都认为,这首歌的词曲作者,正是为了应和他们此时此刻的情绪和心境而创作的。又仿佛,全都想开了,索性唱着死唱着亡,只图死得个快快乐乐似的。
天塌地陷的一声巨响——浮城猛撞在“冰坝”上,将还没沉底的飞机残骸挤扁在其间。浮城被撞得弓起了一座丘岭似的“罗锅儿”。而“冰坝”被撞塌了一段。大小冰块堆成了一面乱石般的斜坡……
眼见着许多人被压在了底下。
活着的人中有谁突发一声喊:“红军雪山草地都过来了,我们今天却被它挡住了不成么?不到长城非好汉,想去日本的跟我冲啊!”
正是——一人身先士卒,万众勇猛无前!
“冲啊!……”
“冲啊!……”
那情形好比誓死争夺制高点的军队,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地便往上冲!
然而“冰坝”的那一面却如刀劈斧砍成的立陡立崖的数丈绝壁。冲上去了的人们,被后面的人们拥得纷纷掉下海中。而接着冲上去了的人们,又被更后面的人们所拥所推,下场如前者们一样,也受到了报应,纷纷掉下海。前仆后继的,一批批往海里掉。滑铁卢之战,拿破仑的所向披靡的龙骑兵,正是这么毁灭于一个山谷的……
“冰坝”那边,并不就是九州岛。或者说,虽然终于可以望见九州岛了,但还隔着很宽阔的海面呢!冲上“冰坝”的人们,不及因终于可以望见了九州岛而惊喜而欢呼,便已掉在海里了!炸群的野马冲向悬崖的情形,也是那样的。所不同在于,野马们“自杀”是由于受惊。人们的“自杀”则完全是由于太强烈了的愿望!
所幸“冰坝”那边的海面上,泊着些日本的渔船和游艇。船上艇上的日本人,简直被中国人的具有日本武士道精神的不成功便成仁的视死如归的勇敢所震撼所征服所惊悸得魂飞魄散目瞪口呆了。随即便深深地被中国人向往资本主义追求资本主义不到资本主义毋宁死的一往情深所感动了!一时间驾船驶艇,展开了海上大营救,奏起了一曲资本主义人道主义的凯歌,或曰一曲日中友好之歌。前仆后继勇敢向前冲之炎黄子孙,见有船相救,都心想只要上了日本的船,怎么也不会再被拎着两腿甩到“冰坝”这边来吧?没了后顾之忧,“自杀”便由被动变成了自觉,那种孤注一掷的一跳更其勇敢无畏。会水的,甚至有情绪跳出些水平了。不会水的,两眼一闭,横下条心,亦不甘示弱不甘居后,忙活得那些日本渔船和游艇,顾此失彼,应接不暇。连几艘军舰,唯恐遭到见死不救的国际舆论之谴责,也不得不匆匆放下许多橡皮艇和小舟,参与营救。
正是——管你欢迎不欢迎,反正爷们是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来了就绝不打算回去了!
然落水者毕竟如往海洋里下饺子,太多太多,所救起者,终不过十之六七而已……
浮城的另一面,也就是从大陆架上断裂下来的那一面,也有几个人,已准备往海里跳。除了他们,它的另一面,已是无人之境。因为似乎大陆,便是九州岛。便是日本了。所以一切企望登陆者,全都云集到被认为会最先和九州岛接壤的那一面去了。好比浮城是一艘大船,都云集到船头去了。如果它真是一艘大船,定因重心的偏移而船尾高翘的。
那几个人是马国祥,他的女人和女儿,以及市长的夫人和女儿。没有他的保护,四个女人是活不到现在的。
他内心里唯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继续舍命保护她们。与她们同生死,他曾离开过她们几个小时,四处打听市长的下落。而结果使他明白,一种必须承担起来的责任,对四个女人的责任,完全地落于自己一身了。这一点使他没了别的选择。并且不得不确信自己的能力。
他带领四个女人,捡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塑料瓶子,就用它们做成了五个“救生圈”。又给自己和她们,每人胸前背后也绑了几个,
他对市长夫人说:“我们还是回那边去吧。”
“哪边儿?”
他指了指浮城漂来的方向。
而女人们,听了他的话,都沉默不语。都将头扭向另一个方向,望着一切人云集着的那一面。
他又说:“如果我们也去日本,我一个人,是养活不了你们四个人的。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才能照顾你们了。”
他说得很平静。他的话,听来是对她们四个人说的。而市长夫人和女儿,也就从他的话中,明白了什么。
市长夫人无声地哭了。
市长女儿也哭了。
“小芸,你别哭。有你三大爷在,就有你们在。三大爷出生入死,也要把你们带回中国去!”
市长女儿便哭着说:“三大爷,我和妈妈听你的。你做主吧!就是跟着你去死,我们也没怨言……”
他一时间大动感情,双手捧着小芸的脸说:“跟着三大爷,不是去死,也不会死。是要活。一定会活!你三大爷还没活够哪,还不想死呢!”
突然的,不知从哪儿冒出几条汉子,向他们包抄。分明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跳!你们快跳!……”
他一手捡起一块利石,紧握着,反身迎上去,准备抵挡那几条汉子。
四个大小女人面对这出乎意料的情况,全蒙了。怔了。呆住了。
“跳哇!你们都快跳哇!淑娟你个死丫头,你若是爸的好女儿,你给我带头跳!……”
“爸!他们要什么,咱们就给他们什么吧!你一个是打不过他们的啊!……”
女儿吓哭了。
他女人,却一把将女儿推落海中。随即,朝那几条汉子跑去,如同一头母鹿,朝一群非洲鬣狗自投罗网地跑去。
他们逮住她,将她按倒在地,抢夺她赖以救生的那些塑料瓶子。
她不反抗。
她只是喊:“娟她爸!别管我!有我替你们祈祷,阎王爷会对你们开恩的,带着她们走吧!我的马酒圣你快走吧!……”
没从她身上抢夺到塑料瓶子的,撇了她,气势汹汹又扑将过来。
他回头一望,见市长夫人和女儿,背对大海站在崖地边上,都瞪大着双眼,仍不能从怔呆中反应过来。
“嘿!……”
他焦急万分地跺了下脚。
只见他的女人,从地上爬起,追上几个冲向他的汉子,一扑,一条胳膊搂抱住一个的腿。拽住了一双。他们拖着她挪了几步,挣不脱腿,从地上捡起石块砸她的头。
她竟一声不叫。
而一个汉子已奔到了他跟前,张牙舞爪的一副可怕样子,似乎一只大猩猩,要把他弄死。
他用握在手中的利石,朝那汉子的面门全力一击。
血星四溅!
那汉子双手捂脸,哇哇怪叫,一蹦老高。
“娟她妈,只要我不死,我要年年这时候给你烧香磕头!……”
他大喊。扔了双手中的利石,跃到市长夫人和女儿身边,分别拉住她们的一只手。
“跟我跳!……”
汉子们,望望没了人影的崖地边,望望被他们活活砸死了的女人,望望他们各自手中抢夺到的一两个塑料瓶子,仿佛都不明白他们刚刚做了什么事,以及为什么。
靠一两个塑料瓶子是不能泅海的。
这他们似乎还是清楚的。而且,有的已在抢夺中失去了盖儿,或破裂了。
但他们那一种对自己的迷惑只是瞬间的事儿。顿时,又都将希望的,由希望而变得更凶狠更残忍的目光,投向了别人手中的塑料瓶子,投向了他们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