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遥远的先秦开始,世人便钟情于百草花木,劈山耕地植花种树,为风雅闲情。先秦之人爱香草,晋人爱菊,唐人爱牡丹,宋人爱梅。花与每个王朝的命运息息相关,亦和每个人的心性相关。
春日里百花争艳,浓淡相宜,疏密有度,万种风情,赏心悦目。唐时杜秋娘的《金缕衣》写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花期短暂,有时一个停留,一个转身,花便凋零,赏花之心,只好留待来年。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此为宋代王淇《春暮游小园》的诗句,只一句,便把繁盛的百花,遗忘在前世。那些个夏天,木棉花,荼蘼花,还有满池的莲荷,倾尽一切,对花神做着最后情深的表白。
我本清淡之人,生性爱那清淡素雅之花草。落于寒林野外的梅,长于碧波清池的莲,生于空谷深山的兰。落红满径、夜雨芭蕉、雪夜修竹,只为了无言的诗境。而对桃李迎春,多几分亲切,于牡丹芍药,存几分爱慕。
浣花溪畔雀声杂,西府海棠引客来。
海棠,花姿妩媚,娇丽动人,有“花中神仙”、“花中贵妃”之称,亦有“国艳”之誉。在我记忆中,海棠应是名贵花木,幼时于村庄不曾遇见。后来读《红楼梦》,湘云诗签曰“只恐夜深花睡去”,方知此句为宋人苏轼的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湘云饮酒行令,后醉于芍药花下,块石枕头,无限风流妩媚。黛玉当时用了唐人一句诗:“醉眠芳树下,半被落花埋。”湘云的醉姿神韵,女儿情态,被那落花掩埋,更是风情万种。在我心底,湘云便是那春日海棠,虽经夜雨,颜色还艳,清韵犹浓。
潇湘妃子题吟《白海棠》,则写出了海棠的素洁与高雅,诗魂和词韵。“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海棠亦是尊贵之花,唐明皇曾将沉睡的杨贵妃比作海棠。她娇俏妩媚,丰盈高贵,温柔娴雅。就是这株春睡的海棠,胜过了深宫里争艳的百花,亦胜过了淡雅脱俗、孤傲高洁的梅妃。
初遇海棠,是在无锡寄畅园内。一株垂丝海棠,树影摇曳,花蕾嫣红,倚着古老爬满青藤的老墙,更显佳人姿态。海棠植于深深庭院中,受万千游人观赏,依旧安于一隅,不妖娆,不轻薄。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不禁令人想起东坡先生的那首词:“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海棠便是那墙里的佳人,斜枝探墙,花色醉人,看似多情又无情。你本对其交付真心,她却婉言相拒,你欲转身离去,她语笑嫣然,胜过一切山盟水誓。
与她相逢,已有十余载,不曾许下诺言,但每年春日皆有那么一两次匆匆相聚,从未错过花期。阳光下,海棠半是风情潇洒,半掩惊艳之容,多少萍水相逢,竟成了一生的知交。她的美,似多年不遇的红颜,一见倾心。却又不媚俗,绿鬓朱颜,浓淡有致,带着一种飘逸风骨,美艳撩人。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隔了几道花径,一溪流水,半亭翠竹,便是千年惠山古刹。寄畅园的海棠,每日聆听晨钟暮鼓,与别处园林的花木,多了几分贞静和空灵。那隐隐飘忽的梵唱,悠悠不绝的檀香,这株倚着老墙旧院的海棠,亦可安静修行,数百年后修成正果,位列仙班。
后来见过许多海棠,总是太过招摇,太过艳丽,不够内敛沉静。过往的君子佳人,为之留步,只想赏阅她的无限春光。海棠竟也不肯遮掩,随心所欲地绽放笑颜。或许海棠本就不是沉雅花木,她的风情,她的洒脱,她的醉态,亦是别的花木,皆不可比拟。
民国才女张爱玲曾经提到人生的三件憾事。“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张爱玲本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她是那株芳华绝代的海棠,不受世俗藩篱约束,自我开放,自我枯萎。
这株海棠,曾为胡兰成低落尘埃,为之尘埃里开出花朵。这株海棠,披上华美的旗袍,似惊鸿照影,美艳绝伦。她在最美的年华释放自己,让心灿烂地死去。这个女子,走出上海旧时庭院,悠悠弄堂,花落天涯,随水成尘。
海棠亦有宿命之说,预示了人的命运和家族的兴衰。《红楼梦》里的西府海棠,本应三月开花,而怡红院的那株海棠,却在十一月寒冬绽放。看似枯木逢春,却并非吉兆。宝玉失玉,元妃薨逝,贾府遭查抄。曾经花柳繁华的大观园,早已群芳失散,落叶成堆。
海棠难画,难画的是她的静,亦是她的妖;是她的艳,亦是她的媚。海棠花可以直接食用,亦可制茶入药。我不是那个痴爱海棠的人,骨子里却欣赏她的摇曳放纵,一旦绽放,便是不管不顾,难舍难收。海棠,是那个敢爱敢恨的女子,花期短暂,亦是坚定决绝。
三月阳春,又是海棠绽放日,我与海棠约期已近。想来寄畅园的那株海棠,依旧是年年如故,容颜不改。而我,还是那般,如梅姿态,古拙雅静,不肯随世逐流。这世上的花木,世间的人事,皆依了性情,循规蹈矩做着真实的自己,不敢轻易地改写命运。
海棠,看似风情万种的花,亦不会在别人的光阴里,说着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