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喧闹,无论是踱步游园,还是独坐小窗,随处皆可携带几缕春光入梦。静下来,泡一壶新茶,赏几树繁花,是这个季节的恩宠。云淡风轻的日子,万物亦明静无尘,内心的喜悦多于悲伤,温暖多于冷漠,宁静多于浮华。
有人说,这个季节,适合经历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亦适合谈一场奋不顾身的恋爱。一个人,背上简单的行囊,带着南来北往的尘土,邂逅许多陌生的风景,以及一些从未谋面的人。莺飞草长的江南,或是宽阔无垠的塞北,都会有一段或几段偶遇,此为人生的萍聚,亦是萍散。
我亦曾期待,在人生有限的时光里,去采撷几片不同的风景,留住几段难忘的记忆。而今似乎无多欲求,只想守着当下安稳,看庭院的花木,一曲流水,以及那来去悠闲的白云。盼着日子可以再简约一些,只一扇窗,一壶茶,一卷书,便知晓天下之事。
只是天下之事,自有天下之人打理,与我好似无多瓜葛。佛家云:“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外婆与母亲,皆是乡间村妇,一生所去之处,不过是庭院堂前。守着方寸之地, 无论是乱世还是盛世,皆一般心情,相夫教子,俭约清好。
犹记旧时老宅,燕子年年如约到家里堂前筑巢,素日里飞至墙院上欢乐,我亦随它们嬉戏呢喃。外婆说,来到家中筑巢的燕子切莫赶走,它们一生漂泊,唯有檐下,为短暂的栖身之所。燕子倒也知恩,守护屋舍,不惊扰寻常人家,落叶时节纷纷奔飞,转身天涯。
村里每年会有戏班子,时有戏子来家中做客,闲聊时说他们在人世有如燕子,半年安定,半年流离。这些行走江湖的人,见惯天下风云,时常将外面的世界带至堂前。母亲备好素日不舍吃的果点待客,父亲泡上新茶,我亦坐在桌旁,听他们说一些外面的奇闻轶事,令人心驰神往。
茶毕,我在厨下帮衬母亲,剥新笋,择蔬菜,洗碗盏。母亲取出腌制好的腊味,配上时蔬,鲜鱼,土鸡,灶台的火烧得透亮,一下午煎炒炖煮,炊烟和香味袅至厅堂。母亲招待客人从来都是如此慷慨,客人亦从容有度,酒桌上谈笑自如。
归燕回巢,月光的清辉透过天井洒落在石阶上,宁静安好。宴席散去,主客皆微醉,方才喜乐的心情,竟随夜幕,转至悲凉。戏子感叹身世漂泊,无处归依,看着他们转身离去的背影,下一站,不知投宿于何处人家,去往何处天涯。尚不解人事悲欢的我,心中亦觉怅然感伤。
煤油灯下,母亲收拾好碗盏,把厅堂打理得洁净敞亮。梁上的燕子倒也安稳,静物声息,不知是沉醉在月色的温柔里,还是体贴疲惫的主人。时光知心意,我在缓慢而悠长的夜色下,沉沉睡去,梦里都是一些不曾经历的事,陌生又亲和。
醒来,院外的井边已有许多排队挑水的人,他们的一生几乎不曾离开过这片古老狭窄的土地。外面辽阔的世界,于他们有太多的诱惑和惊喜。一如那时的我,看着雕花的小窗,想象远方有瑰丽的风景,在将我等候。
后来,有些人背着行囊离去,又有些人归来。我却不知,我在人世亦如燕子,半生为安定而奔忙。如今在江南,为自己筑了一个洁净的巢,只盼着,余下的岁月莫要多生事端,不再漂流。这个不能称之为故乡的地方,却有我前世割舍不下的牵挂。
幼年于乡村的时光,不过匆匆十载,浅短亦不知世事,却是此生再也不能相忘的风景。后来去过的城市,纵是再华丽明净,亦不能真正收容一个过客。它们只是人生驿站,让心灵暂时投宿,在所有青春年华里,留下一程山水,一片记忆。
昨夜梦里,又回到了旧时村落。一个人,在深长的青石老巷行走,两侧是一排排层叠有序的徽派马头墙,在湿润的烟雨中看不到尽头。黛瓦青砖的老屋,已是人去楼空,雕花的门窗依旧,似被风尘打理,沧桑入骨。
每年回归故里,总不忘去乡村走一次,想寻找一些遗落的故事。古井长满青苔,院墙被荒草攀附,老式宅院,仅剩几家残缺的炊烟。村里人家,挣了银钱的,皆筑起高楼,将明清遗风的古建筑,荒弃于原处,再不问津。
清风明月本无价,近山遥水皆有情。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
有时候,只要想着那些老宅,住过明清时代的人,心中便生敬意。他们的一生,有如乡村的山水一样简朴清明,所看到的风景,亦只是白云清风,明月翠竹。日子宁静却不乏味,四季耕种,以及年节时的热闹,集市里的喧腾,比起京都,却是另一种繁华。
一个人,可以一生一世守着一片土地,亦是幸福。人生沧海漂流,太多的起落沉浮,离合聚散,唯有从容以待,方可安然度过。半生辗转,天涯无主,最终的归宿,亦只是一处安静的小屋,取几两阳光佐酒,盛半斤雨露煮茶。
总觉得,我应该回归旧庭深远,择一座沧桑却精致的老宅,白日养花喝茶,夜晚隔窗听雨。闲暇时,寻访山中隐士,或乡野人家,直到暮色熏染了整个村庄,我在炊烟中找回当年熟悉的记忆。
多少人一世奔忙,被时光追赶,竟忽略了,老了的那一天,想要的生活,亦不过是简衣素布,淡饭粗茶。而我只是那个提前老去的人,不舍把自己抛掷在滔滔世浪里,疲惫无依。都说知足常乐,如此这般真的很好,简单安稳,清宁自在。
假如心有所想,我亦会在某个风轻云淡的日子,选择一场说走就走的远行。只是无论于哪座城市,只做一个萍客,淡淡来去,不惊不扰。遇见谁,或者别了谁,都从容淡然,因为今生,再难重逢,来世亦不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