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66度33分是地球上假设的一条线,一条非常重要的线。为什么这样说?因为这是北极圈的标志。在这个纬度之上,就进入了广袤荒凉的北极。
冰岛的国土有很大部分在北极圈以内,我们问有何特产值得一买?当地导游是入了籍的华人,咂着嘴说:“冰岛的物价很贵,日用品基本上都是从欧洲运来的,除了鱼类制品和蓝湖的火山泥化妆品,别的就不必买了。如果你一定要买点东西做纪念,就买冰岛各式各样的钥匙链吧,虽然也不便宜,毕竟还能承受得了。”
我在冰岛看中了一样东西,叫作“高山之巅”。它像一听可口可乐,铝质小罐,密封,很轻。拿在手里,好像是空的。弹一弹,声音虚怀若谷,还真是空的。其实它千真万确就是空的,如果我们回到“空”的本意上来。原来,罐子里盛装的是冰岛高山之巅的空气。还有的罐子里装的是冰川之上的空气,想必更寒冷清冽一些吧。
计算了一下价钱,每罐空气约合人民币70元,不知道拉开罐盖大口吸入,能不能保持一分钟?从实用的角度来看,价值几乎是零,但按照我的喜好,会买下来。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人到过一些地方,由此所产生的思绪需要附着在一些物件上面,就像人的肌肉要长在骨骼的关节之上,才能屈伸自如。没有了可以伸缩的基点,记忆岂不变成了一堆肉馅?买不买呢?迟疑不决,因为我是一个怕老公的人。
早年间,还没有豪华到赴国外旅游,只在国内转悠。我买回一些当地的小玩意儿,摆在书橱里,常常拿出来观赏。时间一长,也就渐渐疏淡了。一次,突然想起在桂林买下的竹制漓江小舟和鱼鹰模型不见了,就问先生。
先生狡黠地一笑说:“你还记得那东西啊?”
我说:“当然记得了。坦白吧,你到底把它们弄到哪里去了?”
先生交代:“春节的时候,我看它们灰尘满面,想擦一擦。不料那只黝黑的鱼鹰刚一沾抹布,就瘫成一堆泥,原来是臭焦油捏的。鱼鹰怕水,失了形状。竹制的小舟也因为烧了暖气,干燥得裂了口,只好一并丢掉。本想马上就告诉你,后来转念,倒要试试你需要多久才会想起它们,才会发觉它们其实已不在。这不,已经快到中秋节了,你才念叨它们,可见没多少感情了。屋里就这么大点空间,以后你走的地方越来越多,照这个样子买下去,咱家就成地摊了。”
我哑口无言。买东西的钱是一次性支出,就算昂贵,也是有限的。但日久天长地摆放和擦拭,是持之以恒地占据和劳作。我主张简单生活,不愿麻烦他人。既然自己不能承担起打扫纪念物的责任,家又是公共空间,就只能节制和收敛了。于是决定除了万分必要,我不再购买没有实用价值的纪念品。
罐装冰岛的空气,就忍痛割爱了。
我没有买冰岛的钥匙链。我已退休,只有一把家门的钥匙,不必这样烦琐。我没有买冰岛的鱼制品,路途迢迢恐生腐臭。我也没有买冰岛蓝湖的火山泥润肤品,东方人的体质可能水土不服。
一日,气温骤降。来自北极的冷酷寒气刺入每一个毛孔,我们瑟瑟发抖,将所有的御寒服装披挂在身。有的人干脆把一双双连裤袜重复套上,腿粗如象,增强保温能力。
当我们蜷成一团尽量缩小散热体积之时,导游小伙子面色红润,手舞足蹈,毫不惧冷。我们就说,到底年轻。又说,一定是冰岛的生猛海鲜吃多了,火力壮。
导游揪着自己的衣服说:“你们说的其实不是,全凭的是它。”
一件淡蓝色的夹克,毛茸茸的,样式不错,但也说不上多么时髦,初看和咱们的腈纶粒绒服装没有太大的差别。导游示意我可以用手摸摸。接触了实物,立即就分出高下。导游的夹克非常细软,料子柔若无骨,丝般顺滑。
我说:“这叫什么东西?”
导游说:“北纬66度。”
我说:“不是问牌子,是问材料。”
导游说:“这我也不大清楚,冰岛本地人称它为羊羔绒,是一种合成纤维面料,保暖性能非常好,我叫它火龙衣。你知道咱们中国的民间故事中有一种衣服,寒冬腊月天能把人热得满头大汗,就是它了。”
我疑惑地说:“不是吧?故事里的火龙衣可不是一件真的衣服,是指穷苦人不停地干活用汗水抵挡严寒。火龙衣是编出来骗地主老财的。”
导游笑道:“可能出国的时间长了,我记不大清楚了。我说的火龙衣,完全是正面的意思,是表扬它抗寒性特别好。在冰岛以外的地方,我还真没看见过这种衣服,也许别的地方没有这里冷,不需要开发这种抗寒衣料吧?你若问冰岛有什么特产,这‘北纬66度’就是当地的名牌了。”
所言不虚。在所有的旅游商店里,都悬挂和摆放着各种颜色和款式的“北纬66度”,令人目不暇接。特别是那些童装,雪白粉紫、青翠碧蓝、金红鹅黄……看一路,连眼光都暖起来。柔和轻盈,似乎只能穿戴在天使身上。
我痛下决心,对导游说:“我要买一件‘北纬66度’。”
导游说:“买吧,你回国后一定觉得物有所值。买哪件,我帮你参谋。”
我说:“不好意思,我不想在旅游店里买。到冰岛人日常买东西的商店去,可以吗?”
我打了两个算盘,一是物价会比较便宜,二是我想看看当地居民购物的场所。如果你想了解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和百姓们的生活状况,商店是一定要去的。看看柴米酱醋盐的标价,比什么官方介绍都更入木三分。
导游答应了,带我们进了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最大的商场。购物条件非常好,明亮、温暖、宽敞,和北欧的其他国家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物价更贵。大致浏览一圈之后,我一头扎进了“北纬66度”的专柜。挑来拣去,为先生选中了一件夹克衫,藏蓝色,样式很大众化。
回到家中,我献宝似的拿出“北纬66度”,先生试穿之后,非常合适,颜色也正是他所喜爱的。闻听了价钱之后,他山河变色道:“太贵了。以这个钱数,到小商品批发市场,最少可以买到十件。”
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也不分辩,只是默默地等待着。冬天到了,北风起了。北京的三九时分,很有几天北风萧萧。我请他穿起“北纬66度”。第一天回来,先生就说:“这个衣服是值这个钱的。”
我不语,以德报怨。
说起旅游购物,还有几件小事留在记忆中。
芬兰首都赫尔辛基,是个美丽的以白色为基调的城市。导游介绍道,如果两个人手拉着手,并且平伸着臂膀,在人行道上前行500米,不会被人从对面走过来打断。这说法乍一听有点费解,想想方才明白。两人并排平伸胳膊携手,体宽再加上双臂展幅占地就在3米之上,走了许久还碰不到人,说明赫尔辛基道路宽阔,行人寥寥。
赫尔辛基空气极其清新,据说可吸入颗粒物的含量是“0”。我问导游,此地有什么好东西?那是一个中国国籍的小姑娘,说,这里好东西多了,只是道路宽阔和空气新鲜,带不走。剩下的最好的东西,我看是诺基亚手机和驯鹿皮。
诺基亚手机的总部设在芬兰,我们观看过那座几乎完全是由玻璃幕墙构建的大楼,听说里面的会议室都是以城市名字命名的,你可能上午在柏林开会,下午就到伦敦相聚。我说,手机我有一部老式的海尔已足够,驯鹿皮我倒是很有兴趣。
喜欢那个喜气洋洋的老头,戴着垂肩的红软帽,裹着窝窝囊囊的红皮袍,脚蹬结结实实的长筒靴,满头银发和垂到腰际的胡子好像在比赛谁更白更亮。最重要的是,他不辞劳苦地扛着无数个红袋子,里面塞满了送给人们的礼物。
这个老汉就是大名鼎鼎的圣诞老人。在白雪皑皑的冬夜,这个上夜班的老爷爷,拜访千家万户,送去祝福和快乐。
老人岁数大了,扛着大包袱走路太辛苦,速度也慢,会让渴求礼物的小孩子们等到很晚。天黑雪滑,他老眼昏花又没有驾照,肯定是开不成车。礼物又多又沉,没法骑自行车,用什么代步?
圣诞老人爬上了雪橇。谁来拉雪橇啊?八只驯鹿!
我很小的时候,听到了这个故事,对圣诞老人感情倒还一般,只知道他是个外国人。那时候,中国人对所有的外国人,除了苏联人之外,都有疏离之感。唯有对那八只拉着雪橇的驯鹿充满神往。想想吧,在漆黑的雪夜里,只有丛林间隙透过的点点星光,八只浑身布满美丽斑点的长角驯鹿,眼睛里充满安详和赶路的兴奋,宽大的蹄子在冰雪上渺无痕迹地掠过,皮毛被掠起的风吹得纷披而下,像一道褐色的闪电擦过雪原……
关于驯鹿,我们还知道些什么?
导游是个美丽的中国女留学生,名叫佳佳。佳佳以前在国内的时候,曾看过我的作品,接机的时候认出我,因此我们十分友善。她告诉我说,“驯鹿”一词源于印第安语,意思为掘地觅食的动物。驯鹿是异常勇敢的生灵,生活在北极圈附近,雌鹿体重可达150多公斤,雄鹿较小,为90公斤左右。雄、雌鹿都生有一对树枝状的犄角,可达1.8米,每年更换一次,旧角刚刚脱落,新的就开始生长。驯鹿中不但雄鹿有鹿角,雌鹿也长鹿角,为什么如此?这是由客观生存条件决定的。北极气候严寒,植被稀疏。怀孕的母鹿为了抢到更多的地衣、草根、苔藓等食物,需要跟强壮的同伴们争抢,只能巾帼不让须眉地长出角来。
阿拉斯加冰原地区冬季气温可降至零下60摄氏度,为了抵御寒冷,驯鹿不仅全身覆盖皮毛,连嘴鼻部都长有浓密的须毛。
驯鹿虽然温驯善良,却并非人工驯养出来的,由北欧拉普人管理的驯鹿是大范围圈养的。
驯鹿毛很有特点。长毛中空,充满了空气,不仅保暖,游泳时也增加了浮力。贴身的绒毛厚密而柔软,就像是穿了一身双层的皮袄。
驯鹿群每年都要进行一次长达数百公里的大迁徙,遇山翻山,逢水涉水,勇往直前,前仆后继,万死不辞。春天一到,它们便离开赖以越冬的亚北极森林和草原,沿着几百年不变的既定路线往北进发。
北极圈西部一带生活着50多万只驯鹿,庞大的种群里每年春季都会有数万只母鹿即将临产。地衣、草根等食物所含养分较少,数量也很有限,根本无法满足孕鹿所需的营养。为了确保自己的孩子出生在食物充足的地方,让亲爱的孩子身强体壮,在返乡的路途中能够存活,勇敢的孕鹿一刻也不敢耽搁,在白昼稍见增长的2月初,就最先踏上迁移的征途。
总是由雌鹿打头,雄鹿紧随其后,浩浩荡荡,长驱直入,日夜兼程,边走边吃,匀速前进,秩序井然。
驯鹿们沿途脱掉厚厚的冬装,生长出新的薄薄的长毛。绒毛掉在地上,正好成了天然的路标。年复一年,不知已经走了多少个世纪。
它们从阿拉斯加东部的苏瓦半岛出发,平原的尽头,宽阔的库伯河横亘在驯鹿的面前。这是驯鹿们需要逾越的第一道天然屏障。正常情况下,驯鹿们可以趁着结冰期过河,如果春天提早来临,河面出现大规模破冰,融冰使河水暴涨,它们只能冒险。大多数母鹿都有察觉冰层薄厚的本领,会谨慎地挑选一条安全路线。年轻母鹿缺乏过河经验,有的会掉入冰河。尽管驯鹿善于游泳,可是冰河的温度很低,游累的母鹿会爬上浮冰歇息。浮冰顺流而下,可能将疲乏的母鹿带离群体,也可能让其迷失方向,最后溺死。
逃过冰河之劫的母鹿们以为可以暂时喘息一下,没有留意身边还有另一个会走动的危险——它们的天敌大灰熊结束冬眠了,正需要填饱空了一冬的肚子。牺牲了几个大意的同伴之后,其余的孕鹿开始翻山越岭,进入另一阶段的征程。野狼在这里成群出没,危险无时不在。
天气变暖了,苔原地区进入产期的动物不只是驯鹿,南方野狼也快要当妈妈了。对于驯鹿来说,野狼捕食量大增当然不是好消息。要想到达目的地还要翻过布鲁克斯山脉,越过尤塔卡河,可是孕鹿顾不了这些,它们马上就临盆了。
幼鹿出生后几小时就会直立、行走,一天之内奔跑的速度就会超过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自己觅食。拥有如此迅速的生长速度,是大自然赋予幼鹿的独特本领,它们必须尽快强壮起来,跟着妈妈一起跨越尤塔卡河。
6月苔原地区进入了短暂的夏天,到处都是绿油油的青草和盛开的野花,在各种维生素和氮、磷脂的滋养下,幼鹿很快就会强壮起来。
最后一批来此的驯鹿一个月后才能享受到这些。跟先出生的幼鹿相比,落在后面的孕鹿生出的幼鹿就要弱小得多。
水面宽阔,有经验的母驯鹿知道幼鹿过河危险性很高,会挑选水流和缓的地方让幼鹿下水。相反,有些年轻的急脾气的母鹿会带小鹿逆流而上,致使幼鹿还未上岸就已筋疲力尽。湿淋淋的幼鹿无力上岸,母鹿再焦急也帮不上忙。体力差的幼鹿就此丧生,就算侥幸上岸,绵延数里长的驯鹿群已经走远,这些幼鹿很可能落入大灰熊或者野狼的口中。
7月苔原雨水较多,地面上积存了很多水洼,滋生了大量蚊蝇。此时的驯鹿已经长出了新的鹿茸。初生的鹿茸表面十分脆弱,里面含有大量血液,是蚊蝇围攻的主要目标。每天,每只驯鹿都会为此损耗一定的鲜血。
苍蝇最喜欢将蝇蛆生在驯鹿的鼻孔中,而蝇蛆将在其鼻孔中寄生。为了驱赶身上的蚊蝇,驯鹿不得不重新爬上布鲁克斯山脉,让山风帮忙。
8月下旬,北极圈的头一阵冷风袭来。驯鹿深知这一讯号的含义:几周后大雪就会来临。雪困之前,它们必须离开,漫长的迁移之旅又开始了。
驯鹿肉是上好的食品,跟牛肉的味道差不多。皮可以用来缝制衣服、制作帐篷和皮船。骨头则可做成刀子、挂钩、标枪尖和雪橇架等,还可以雕刻成工艺品。
感谢佳佳的这番介绍,让我们对驯鹿多了了解,更多了敬佩。人是需要敬佩一些动物的,为它们所具备的我们业已丧失的智慧和勇气。
敬佩演变成了尽快购买驯鹿皮毛的欲望。佳佳说:“咱们就到南码头吧。”
位于市中心参议院广场上的赫尔辛基大教堂及其周围淡黄色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是赫尔辛基最著名的建筑群。在大教堂附近,就是南码头。那里是停泊大型国际游轮的港口,北侧建有总统府。总统府建于1814年,原是沙皇的行宫,1917年芬兰独立后成为总统府。总统府西侧的赫尔辛基市政厅大楼建于1830年,外观至今仍保持着原来的风貌。南码头广场上有常年开设的自由市场。虽然是露天的,却找不出丝毫的杂乱与匆忙,处处洁净而整齐。在色彩缤纷的小棚子底下,贩卖着花草、蔬果、食物、玛瑙、水晶、琥珀、芬兰刀具等,色彩纷呈。当然最多的是新鲜鱼类,鱼鳞闪着紧致而幽蓝的光,瓷白色的鱼眼炯炯有神地看着你。
找到一个出售皮毛的摊位,驯鹿皮堆满柜台。摊主是个小伙子,态度友善。我问佳佳:“什么样的驯鹿皮算是好的呢?”
她说:“您是打算铺沙发还是挂在墙上?”
我想这么清丽的驯鹿皮,若是垫在屁股底下,暴殄天物了,就回答:“挂在墙上。”
佳佳又问:“喜欢什么颜色?”
我说:“有分别吗?”
姑娘说:“白色的驯鹿皮最美丽,但很稀少,价钱昂贵。比较大众化的是咖啡色有白色斑点的那种,给圣诞老人拉雪橇的驯鹿,就是咖啡色的。”
我说:“那就要咖啡色。”一是因为囊中并不宽裕,想那罕见的白色驯鹿皮,可能消费不起;二是我想看到真正拉过圣诞雪橇的那种驯鹿。
驯鹿皮比常见的羊皮要大,毛也要长一些,稍显粗硬,但很有弹性。在浅褐色的底子上,有椭圆形的白色斑点,好像没有融化的大朵雪花。驯鹿皮保温性能特别好,芬兰人冬天坐在河边砸开冰洞钓鱼,屁股底下垫一张驯鹿皮,根本不会受寒得老寒腿什么的。听说驯鹿奇特地实行着双重体温,小腿以下的温度要比躯干低10摄氏度左右。蹄子和腿经常埋在冰雪里,降低温度就有利于体温的保持……多神奇!
我像扯旗那样撑开驯鹿皮,一张张翻看,想找到最有特色的皮毛挂在自己家中。驯鹿的花纹气象万千,绝无重复。我把预备精选的皮张放在一旁,佳佳便把它们翻转过来,审视背后的质地。我说:“看后不看前,为什么?”佳佳说:“挑选驯鹿皮,毛色花纹固然重要,也要注意皮子的内在质量。每只驯鹿生前的营养状况不一样,受过蚊虻叮咬或受伤,就会在皮肤上留下小黑点,皮毛寿命就会受影响。只有那些最健壮的驯鹿皮毛,才光彩照人。”
感谢佳佳教诲,我淘到了一张美丽的驯鹿皮。接下来的步骤就是谈价钱了。佳佳向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挑皮子的芬兰小伙子询了价,每张60欧元。
大约合人民币600元。我小声问佳佳:“能不能便宜一点呢?”佳佳吐吐小舌头说:“估计不成,他们通常是不还价的。”佳佳虽然这样说了,但还是又问了一遍。小伙子很友善但是很坚决地拒绝了。
几位同行伙伴走了过来,看到驯鹿皮也很喜欢,就对佳佳说:“我们也要买,多买几张是不是可以便宜些呢?”
佳佳又一番紧锣密鼓地交涉,无功而返。小伙子笑眯眯地回了我们批发的建议。于是,我们每人都以60欧元的价钱买下了驯鹿皮。佳佳说:“小伙子说,他的驯鹿皮是最便宜的。”后来到了其他地方,看到售卖驯鹿皮的商店,价钱在70~90欧元,也有卖到100欧元的,看来南码头的芬兰小伙子说得很实在。
说了两次在国外购物的经历,也说一件在咱们国内买东西的事。那天和女编辑家邓邓在江南的一条古街上漫步。下着小雨,滴水的瓦檐和彤亮的灯笼,让人恍惚回到了唐朝。我把这感觉说给邓邓听,邓邓说这也太古老了。我说:“那就相当于回到了清朝,反正封建社会几千年,差别不大。”我和邓邓一边说笑着,一边在古街上缓缓地踱步,看到店铺就走进去,相中了就买,相不中就飞快地出了铺子,再拐进对面的店。几番下来,邓邓说:“不能像一根针似的,来回乱穿,这样很可能把一些最好的店铺闪过去了。咱们去时只看左边,回时再看右面的店,好不好?就一家都不会空过了。”我说:“好,好。”
我们检阅般地一家家店铺浏览过去,看了山货店,又看茶叶店,看了古玩店,又看首饰店……有一种店,我和邓邓都不看,这就是砚台店。倒不是我们不喜欢,只是从街面就可以觑到那砚台价签上令人眼晕的零,价格成千上万。自忖没有那个经济实力,看也白看,自觉地绕着走。
该看的都看了,手中也渐渐大包小包地沉重起来。往回走的时候,同类的店就没有心思细看了。
邓邓说:“咱们也进砚台店看看吧。”
我说:“看了也买不起,人家老板会烦的。”
邓邓说:“咱们脸上又没有写着字,老板怎能知道咱们到底买还是不买?此地是中国名砚的产地,砚台店就好似博物馆,咱们不妨欣赏一下。”
邓邓人长得漂亮,衣着也考究,举手投足间有一股书卷气,看起来像是个买得起砚台的人。进得门,有个小伙计模样的人走过来,说:“小姐要买砚台啊?”
邓邓说:“先看看。你们的好砚台都在哪里啊?”
我在一旁暗笑,心想如果是个行家,还要问伙计什么是好砚台吗?
邓邓不笑,一本正经地看着小伙计,等着下文。雨渐渐大了,天色也晚了,进店来的客人不多。小伙计看邓邓仪态万方的样子,也乐得做个介绍。他先从砚台的石头产地说起,再说到这里出的砚台源远流长,曾送给过多少国家作为礼物……
我和邓邓似懂非懂,小伙计大方地批准我们可以摸摸名砚。战战兢兢地用手触了石面,果然如同婴孩的肌肤一样滑腻温凉。再看四周星罗棋布的砚台,不知将目光聚焦在哪一方上最好。几块硕大无朋的砚台,几乎有伞盖大小,不知要研磨多久,才能让清水变黑?
在店里徘徊了约半小时,受益匪浅。感谢诲人不倦的小伙子,让我们迅速从砚盲变得稍通常识。
邓邓倒背着手,巡视了一番后,对小伙计说:“把你们最好的砚台拿出来让我们看看。”
小伙计一时语塞,说:“好砚台都在这里了,您不是都看到了吗?”
邓邓说:“就这些啊?总还有些更好的吧?比如镇店之宝什么的,拿出来吧!”
小伙计非常为难地说:“能让你们看的,你们都看到了。”
我悄悄扯扯邓邓,说:“你这语气有点像女皇,逼着人家把最好的东西贡出来。你买得起吗?”
邓邓在暗影里悄声说:“买肯定是买不起,但买不起就不能看看吗?”
我们俩正说着悄悄话,一老者不知从何方突现,朗声说:“谁想看我的镇店之宝啊?”
老者一身青布裤褂,盘扣直锁到颌下,在夏天的夜晚,显得很严谨。墨汁一样清亮的双眸,打量着我们。
邓邓说:“您是老板吧?”
老者说:“我是。请问你们是什么人?”
邓邓说:“我们也是舞文弄墨的人。不过,我们舞的文字出自电脑,用的墨是喷墨打出来的,和传统有些隔阂了,今天到贵店补补课。”
老板笑着说:“我已经听了一会儿你们的谈话,看你们不像是当官、做生意的人,就让你们看看我的宝贝吧!”说完示意小伙计从隐秘处端出一个蓝印花布包裹。他郑重地一层层打开蓝印花布,闹得我们也紧张起来,屏着气,好像那里面睡着一个活物。
打开最后一层蓝印花布,露出一个雪亮的盒子。说它是雪亮的,是因为在第一时间我们都被盒子本身反射的光芒耀花了眼,一时分辨不出它的具体色泽。待眼睛慢慢习惯了这种光芒,才看出那盒子是木质的,漆着赭色的漆。
打开木匣,一方漆黑的砚台露出来,黑得好像藏北的夜。砚台上有一片狭长的金晕,被艺术家勾勒成了奋笔疾书的王羲之。砚身上密集的金星,被艺术家勾勒成了《兰亭序》的全文,还有曲水流觞的荡漾波纹……
这真是一方奇砚,把石材的天然肌理和悠长的历史天衣无缝地凿在了一起,让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老者说:“金晕金星,其实就是硫化物的颗粒,它们入到墨里,墨就含了硫,用这种墨汁书写的字迹、画下的山水,千年不蛀。”
我想:“如今多少文字稍纵即逝,谁还曾想过流传千年?”
老者说:“这方砚台,集中了四位艺术家的毕生智慧。”
我们问:“哪四位呢?”
老者说:“先要有一位设计家,他面对着一块石材昼夜苦思冥想,石头都是有形状的,石头都是有色彩的,一定有一个最佳的设计藏在这方不言不语的石材之中,设计家的任务就是把它找出来。一旦找出来了,你就觉得事情太简单了,它原本就存在那里,只是在等待。好的设计有了,然后要有一位好的雕刻家。他要把设计变成立体的图案,这个过程要千百倍地小心,因为不能出差错。刀偏了,石材就毁了,雕刻大师噤若寒蝉,如履薄冰。好马还要配好鞍,好砚要有一个好匣子。买椟还珠固然是不对的,但也说明那个盒子实在巧夺天工。木匠要找到最好的红木,然后用最古老的工艺将它打磨成砚台的衣裳。这一步完成之后,还要请漆匠来油。这个匣子用的是传统的大漆,漆艺是从商代流传下来的。大漆来自漆树的汁液,也叫中国漆或是金漆。我们用的这种漆,一棵漆树一年只能产一两。大漆很难干,要漆很多层,大师就慢慢地漆慢慢地等,干了一层再漆一层,一共40多层……”
我们静静地听着,找不到话来回应。老者讲完了制作工艺,说:“摸摸这个匣子的底下吧。”
我们遵嘱用手指肚摩挲了一下木匣的腹部。那是一个很小的间隙,如果不掉转砚盒,根本看不到。
老者说:“怎么样?”
我们用食指和拇指打榧子般的拧动了好几下,一片茫然,不解地说:“好像没有什么不同。”
老者说:“这就对了,就是没有任何不同。在人看得到和看不到的地方,做工雕刻和油漆都是一样的,这才是中国匠人的传统。”
夜色深沉起来,雨也更大了。时候不早,我们打扰了许久,也该告辞了。邓邓说:“我问您最后一个问题。”
老者说:“请讲。”
邓邓说:“磨墨是很慢的,现在生活节奏这么快,也有了现成的‘一得阁’墨汁这样的代用品,谁还会用砚台研墨呢?砚台会不会走向凋亡?”
眉清目秀的邓邓微笑着提了个充满火药味的问题。老者稍顿了一顿,说:“你说得不错,作为一种书写工具,用砚台研墨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但是作为一种文化传承,它是不会凋亡的。你刚才说研墨很慢,我觉得好就好在这个‘慢’字上面。要那么快干什么?慢慢地磨墨,慢慢地想,慢慢地积攒情绪,慢慢地琢磨还有什么更好的表现方式,一圈圈地磨着墨,思绪也就慢慢地分泌出来深入下去,看着清水渐渐地变得像糯米粥一样稠厚,火候就快到了。磨墨本身就是艺术创造的热身……”
还想听老人讲下去,然而,终是要告辞了。
临出门的时候,我问老者:“您说如果我们是当官或者是做生意的人,就不让我们看您的镇店之宝,能告知为什么吗?”
老者微笑道:“如果是个当官的人,看到了这么好的砚台,就会想买了送给上面的人。虽然我的钱不会少挣,可就委屈了这方砚台。如果是做生意的人附庸风雅,也让这方砚台沾染了世俗之气。知道你们买不起,所以才让你们看了。”
我们就这样离开了砚台店。
看到这里,你也许会说,不是要讲在国内购物的事情吗?闹了半天,并没有买砚台啊!
是的,这是一次没有购物的行程。我以前的经验是买下一样东西,看到那样东西的时候,就会睹物思人,这一次,却是没有买到东西,也会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