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韦斯特是美国本土最南端的一座小岛,东西长约5.5公里,南北宽约2.5公里,像一只胖而舒适的卧蚕,睡在蔚蓝的海中。战争年代,由于基韦斯特独特的地理位置,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
我选择到基韦斯特一游,不是因为战争,或者说,也是因为战争——一位擅长描写战争的伟大作家曾在这里生活过,他就是欧内斯特·海明威。
半个多世纪以前,声名初起的海明威,厌倦了大城市的繁华生活,想换换口味。小说家约翰·帕索斯向他推荐了佛罗里达州的小岛基韦斯特。这座岛距离美国大陆的距离比距离古巴的距离还要远,地处墨西哥湾和大西洋交汇的水域,岛上长满了红树林、棕榈、胡椒、椰子、番石榴……天空飞翔着蓝色和白色的海鸟,云彩堆积着,巍峨得好像奇异的山峦。海水由深邃和清澈,变得近乎紫色,赤红色的水母遨游着,和天边的霞光呼应,构成了诡异的光柱。岛上居住着西班牙和古巴的渔民,是早年捕鲸人的后代,民风淳朴。海明威欣喜若狂地说:“这是我到过的地方中最好的一个,我一点也不留恋大城市的生活。纽约的作家,那都是装在一个瓶子里的蚯蚓,挤在一起,从彼此的接触中吸取知识和营养,我想躲开他们。”
基韦斯特岛的确非常美丽,让人沉醉而迷惑。但我想不通,在如此妖媚的阳光下,海明威哪里来的心境去描写流血的战争?我有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心得,总觉得作品是某种地理时空的产物,就像野菊花是旷野和秋天的合谋。可能为了迅速纠正我的谬误,夜里,就让我见识到了加勒比海一场骇人的风暴。暴烈的阴云和能够置人于死地的狂雨让我明白了,这里的天空和海洋可以比拟任何战争与和平。
海明威在这座小岛上写下了《永别了,武器》《午后之死》《胜利者无所获》《非洲的青山》《有的和没有的》《第五纵队》《西班牙的土地》,以及《丧钟为谁而鸣》的一部分……这些小说,凿成一级级花岗岩阶梯,送海明威到达了不朽的山巅。
海明威来到基韦斯特定居以后,先是住在西蒙通街,后来搬到了怀特理德街907号,现在对游人开放的就是907号故居。它坐落在一条短短的安静的小街上,回想半个多世纪以前,这里一定更为清冷。宽大的庭院,一栋白色的二层楼房,绿得不可思议的树和曲折的小径。走进故居,首先接触到的是无数只猫以豹子般勇敢的身姿,在你脚下乱箭般窜动。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无人管教的家猫了。还有一些猫不成体统地睡在小径的中央,袒胸露乳、放荡不羁。刚开始我几乎以为它们是死猫,它们委实睡得太沉醉了。别看这些猫其貌不扬(以我有限的知识,觉得它们是一些平凡的猫,绝无名贵之种),但它们的血统直接来自海明威当年豢养过的猫,个个是正牌后裔。它们气定神闲、为所欲为,赋予海明威故居以勃勃生机。它们是大智若愚的,对所有的访客不屑一顾,心知肚明,自己的祖上才是这厢真正的主人。
我在海明威的故居内轻轻地呼吸。
这套房子是海明威的第二任妻子波琳的叔父于1931年送给波琳的礼物,海明威在这里生活了八年。房子原先是栋西班牙风格的古典建筑,年久失修,门槛腐朽,墙皮脱落,房顶和窗户也有很多破损。海明威着手组织工匠把房子从里到外来了个大改造。这不是项小工程,尤其是设计方案,有很多是海明威自己完成的。
现在看起来,这是一套舒适而井然有序的房子。我原来以为海明威的写作间是阔大的,按照房屋的规模与格局,他完全有能力为自己做这样的安排。室内的陈设,估计很可能是凌乱的。但是,我错了。工作间异常整洁,面积也不算很大,铺着黄色的木质地板,齐胸高的白色书架靠在墙边,古典的西班牙式的圆形写字台摆在地中央,阳光充足得让人想打喷嚏。在介绍海明威的书籍里,写着海明威习惯站着写作,他常常把打字机放在书架的最上一层。但在海明威的故居中,我看到的打字机还是规规矩矩地放在写字台上。
海明威还有一个我觉得很女性化的习惯,就是爱收藏小动物玩具,比如铁乌龟、背后插着钥匙的玩具熊、小猴子和长颈鹿造型的小工艺品……我在一些名人故居经常看到的是名贵的收藏品,显示着主人的身份。但是,海明威不这样,他让人看到的是一个大作家的率性和真实。
给我留下特别印象的是海明威的孩子的卧室,地砖的颜色如同韭黄般鲜嫩。解说员告知,这间房屋的设计是海明威亲自完成的,铺地的材料是海明威专门从法国订购来的。
我偷偷笑笑。平心而论,和整套住宅华贵精致的风格相比,海明威为自己的孩子所设计的卧室,谈不上出色。不敬地说,甚至有支离破碎的堆砌之感。但我想,他一定是倾注了极大的爱心,单是把那些颜色暖亮得如同咸鸭蛋黄的瓷砖一路颠簸地运到这座小岛上来,就让人的心情从感动演化成嫉妒。不是嫉妒海明威的富有,是嫉妒那孩子所得到的眷爱。
海明威的庭院里,有一座露天游泳池。出门就是天然浴场的岛屿,从咸水的怀抱里掬出一座淡水游泳池,即使在今天,也是奢侈。更不消说,海明威是在半个世纪以前一举完成此项工程的。那时,这颗淡绿色的葡萄,是整座岛上的唯一。
在更衣室和游泳池之间的水泥地上,有一块灰暗的玻璃,落满了尘土。解说员将浮尘拭去,让游客看到一枚硬币镶嵌在水泥中央。由于年代久远,币面显出苍老的棕绿。
这就是那著名的一分钱了。在观光手册上写着:“海明威曾用两万美元修建这座全岛唯一的淡水游泳池。他说过,要用尽最后一分钱来建造。他做到了,于是在完工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的最后一分钱镶嵌在了水泥地上。”
浪漫而奢华的故事。海明威一掷千金为博红颜一笑,有点帅哥的味道。我却多少有些不明白。既然是求奢华享受,就不要这样捉襟见肘。就算捉襟见肘,也不要公告天下。就算要公告天下,也要做得好看一些。这枚锈绿的硬币,歪斜着,尴尬着,好像一张肿了的苦脸。
我把自己的想法对解说员说了。那是一个被热带阳光晒出一身麦黄肤色的青年。他说,自己祖居基韦斯特,对海明威很了解。
那一分钱的真相是这样的。他陷入了沉思。
海明威的妻子波琳执意要建造岛上第一座淡水游泳池。在她,这不但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地位和财富的象征。海明威出于爱,答应了这个请求。家中当时并非富有,两万美元不是一个小数目,海明威抖空了钱袋的缝隙。施工很混乱,预算一再突破。有一阵,几乎要半途而废。海明威殚精竭虑,把最后一分钱都榨了出来,才艰难地完成了这座划时代的游泳池。为了表达这份窘迫和来之不易,海明威把一枚硬币镶嵌在这里。
海水拍打着珊瑚礁。往事已经湮灭在不息的浪花之中。我不知道在众多的海明威传记当中,还有没有更权威、更确切的说法,关于这一分钱,关于这座来之不易的游泳池。
从故居走出,我们在海明威生前最爱去的那家酒吧点了一种海明威最爱喝的酒,慢慢呷着。我想,我愿意相信解说员的解释。因为他那麦黄色的皮肤是一个强有力的注脚。从依然明亮的瓷砖到早已暗淡的游泳池,我在那座葱绿的院子里,除了记住了海明威的旷世才华,还感受着他的率真和独特的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