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我写了一本名为《红处方》的长篇小说。为什么叫《红处方》呢?我当医生,从有处方权的那一天开始,就知道处方是有颜色的。大家可能要说,处方不都是白色的吗?是的,我们常用的处方是白色的,但处方其实还有另外的颜色。黄色是外用处方,现在新的处方管理规定中,黄色是急诊处方。绿色是儿科处方。红色就是剧毒药品和麻醉药品的专用处方。
比如你要开吗啡,就要用红处方。
《红处方》这本小说,是国内第一部戒毒题材的小说。这些年来,我听很多年轻的朋友说过,他们就是从这部小说中,知道了什么是毒品和它控制人的机理,然后决定永远不沾染毒品。
当时,国内有关戒毒的资料很难找,甚至有的医生对毒品都了解甚少,我到了一家图书馆,跟人家说,你可以把我锁在库房里面,我要把有关的书籍读个遍。因为是朋友,图书管理人员说,请你告诉我们,你到底需要什么书,我们来帮你找。
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需要的到底是什么书,我只能一本本地翻找,我要把这件事情搞清楚。
在阅读了我能找得到的当时国内所有有关书籍之后,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吗啡是如此神秘的一种物质啊。
记得一本18或是19世纪的化学家或是药理学家的传记中说,当时临床上应用的几乎所有的药品都是无效的,都是安慰剂。人们之所以觉得某些药物有效,是因为医生告诉他们这些药物是有效的,其实真正起到治疗作用的是他们自己的精神状态,加上医生的信誓旦旦。但是,有一个例外。
这个例外是什么呢?就是罂粟的提取物。它们给予人类巨大的帮助,让人们能够对抗身体上的强烈痛苦,并带给人难以比拟的欢愉,还有就是能对抗死亡的痛彻心肺的恐惧。
17世纪的英国医生、临床医学的奠基人托马斯·西德纳姆干脆为鸦片大唱赞歌。他说:“我忍不住要大声歌颂伟大的上帝,这个万物的制造者,它给人类的苦恼带来了舒适的鸦片,无论是从它能控制的疾病数量,还是从它能消除疾病的效率来看,没有一种药物有鸦片那样的价值。”“没有鸦片,医学将不过是个跛子。”这位医学大师因此也获得了“鸦片哲人”的雅号。
我本来非常恨罂粟。谁都知道,吗啡是从罂粟的汁液中提取出来的,它如同魔鬼之手,把人牵引到了地狱。可在这里,我们看到的全是吗啡的优点。
我陷入了沉思。
罂粟有毒,这不是罂粟的过错。为什么这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动物,都没有因为罂粟而中毒,唯有人把罂粟提炼出来,浓缩为毒剂,让自己蹈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呢?
有罪的究竟是一种植物,还是人类本身呢?
正在这时,我开始剧烈地腹痛。经常半夜时分捂着肚子,直奔医院的急诊科。疼痛锥心刺骨,我蜷缩在急诊室肮脏而冰冷的地板上,单跪着一条腿,屏住气,用膝盖抵住腹部,好像一个狼狈的骑士在蹩脚地求婚。痛得连医生问我叫什么名字,都无法回答。急诊科的医生诊断我为胆绞痛,开出了“红处方”。那上面赫然写着“杜冷丁100毫克”。
杜冷丁是人工合成的麻醉药物,对人体的作用和机理与吗啡相似,但镇痛、麻醉作用较小,仅相当于吗啡的1/10~1/8,作用时间大约能维持2到4小时。
对于不熟悉医学的朋友,让我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方,如果说吗啡是中学生,杜冷丁只能算是小学一年级。
即使是这样一位内啡肽系列的小兄弟出手,效果也非常显著。那痛彻心肺的折磨,大约在注射10分钟之后,就烟消云散了。我惊奇地抚摸着腹部,觉得刚才的剧痛好像是一个幻觉。随之又出现了轻松兴奋的感觉,人有一种沸腾起来的欲望。之后是深沉的困倦,好像不由自主地潜入了海底……当我第二天早上醒来,觉得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似乎从来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
后来,我把这种体验同一位毒理药理专家说起,他说,你要是吸毒的话,一定会很快成瘾的。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从自己的亲身经历得出了一个结论,如果单是在医疗领域里正确地使用吗啡类药物,人真是要对吗啡鞠个躬。它是那样快捷而又斩钉截铁地消除了疼痛。
当然,它是治标不治本,有点像灰姑娘的金马车。有效时间一过,病痛照旧发作,金马车就变回了老南瓜。我的病后来是在医院开刀做手术,才算治好了。
为了写那部小说,我走访了很多在戒毒过程中的瘾君子。我原来觉得他们都是愚蠢透顶或头脑简单容易上当受骗的人,不然为什么亲手给自己制造了灭顶之灾?
真正结识之后,交谈一番,才发现他们大部分是很聪明伶俐的人,好奇、对新鲜事物很敏感,害怕孤独,喜欢出人头地……一句话,他们的智商绝不低,有些还出类拔萃。
我几乎会问每一个吸毒者,你第一次吸毒,是为什么呢?
我得到的最多的回答是:为了寻求幸福。
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震惊之余根本就不相信。我想,这是他们为自己编造的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后来,听得多了,这句话一次又一次振荡在耳边,我相信了他们,他们是真心实意地这样讲。当然,说法略有差异,实质是一样的。
比如,有的人会说,我觉得自己不开心,听说只要吸上几口这东西,就不那么烦了。
有人会说,我失恋了。我没法不想她。别人告诉我,吸一口这玩意儿吧,你就什么都忘了。你就能走过这一段揪心的日子了。
还有人说,我很孤独,没有人搭理我。只要我吸了毒品,我就觉得自己强大起来,要什么有什么,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凡此种种,令我痛惜不已。
他们都有一个美好的愿望,为了让自己更幸福。不料一拐弯,从寻找天堂的路上掉进了地狱。
为什么?戒毒者们睁着迷茫的双眼,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内啡肽扮演了一个极其诡异的角色。
内啡肽本来是无罪的。它是人们自己在生命过程中生产的一种激素,你也可以将它理解为一种能量。它是一种能够帮助机体对抗重重恶劣环境,成为激发自身免疫体系的酵母,是我们的宝贝。正像国外的科学家们研究出来的那样,如果我们的机体能够稳定地保持着生产内啡肽的能力,内啡肽源源不断地荡涤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我们就年轻而有活力,身心愉悦。
可惜的是,内啡肽的产生是很吝啬的,是要我们付出艰苦的努力才能获得的。
一个老农,辛辛苦苦在土地里耕耘了一年,收获的时候,看着麦浪翻滚的田野,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我相信,这时候,如果有个穿白大衣的科学工作者,抽取他的血液去化验,那么,他的内啡肽一定是在一个很高的水平值上。
如果一个年轻的学子,经过12年寒窗苦读,终于考上了自己理想中的大学,在接到邮递员递过来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如果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抽取他的血液去化验,我猜他血液中的内啡肽也一定汹涌澎湃。
这就是幸福时刻。它来之不易!如果没有老农一年来风霜雨雪中的辛勤劳作,就没有丰收的喜悦。所以,这是他的汗水换来的。
如果没有学子的不懈努力,我相信等待他的就是另外一番情形了。
所以,我们体内的内啡肽,是体力和精神双重努力的结果。它带给我们的欢愉,宝贵而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