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雨雪迷蒙的早春。傍晚。小城。远远的红灯。
我离开寄住的招待所,好奇地向那盏红灯走去。几晚了,从窗口望见它,如一颗椭圆形的红蚕豆,在江南嫩绿的空气中孤悬。尤为奇怪的是,灯火下飘着一些斑驳的影子,若彩色的巨蚊,翩翩翻转,又不曾片刻飞离。
近了,看到一个细弱的小伙子,蹲在灯下,用剪刀劈开粉色的绸带,三缠两绕的,一朵小小的莲花,就在指尖亭亭玉立地绽开了,他的手,好像是埋在池塘里的一段藕。
再看蚊形巨影,不禁哑然失笑。那是小伙子用各色绸带编织的小物件,翡翠色的螳螂、巧克力色的蚂蚱、橘红色的龟、冰蓝的玫瑰等,一律以丝线穿了,吊在灯下的铁丝上。这些美丽的幌子,随每一阵微风,幽灵般起舞。破碎的雨滴,洒在它们的翅膀、脊背和花瓣上,像抹了露水似的,彩亮动人。
我说:“卖的吗?”
他抬起头。一双被夜熬红的眼。
“卖的啊。买一只吧。多好看啊。除了挂着的这些,我还会编好多别样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你叫得出名,我都编得来。”
他望着我,很快地说。手不停操作,盲人按摩师一般娴熟。
我本打算看了端的就走的,这下反不好意思,想了想说:“编一只凤凰吧。”
不知为什么,他却踌躇了。好在只是片刻间的犹豫,马上接了问:“什么色呢?”
“红的吧。”我说,想起涅槃,火和再生什么的。
“红的不好看,像烧鸡。”他很坚决地否定,并不怕因此驱走了顾客。
“青色吧。青鸟,很吉祥的。”他权威地决定,不待我表态,十指翻飞地操作起来。
先是裁绸带。烧饼大的绸带卷,在小伙子手中无声地流淌着,渐渐缩小如贝。啊嗬,一只凤凰要用这么长啊!我惊讶着,嘴边不敢有动静,怕惊动了他手心渐渐成形的生命。
十分钟后,一只蟹青色凤凰诞生了。骨架很魁梧,尾羽却不够丰满,嶙峋模样,令人忆起乌鸦。
我付了钱,然后说:“小伙子,可惜没我想象得好。”
他收拾着残屑很镇定地说:“那你再买一只别的吧。凤凰不容易讨好,世上本没有的东西,每人心底想的都不一样。实实在在的,比较好办。”
我说:“那好,这回我改要蝴蝶。”
他突然愣了,问:“你是从外地来的吧?”
我说:“是啊。”
他说:“此地人都知道,我是不编蝴蝶的。”
我纳闷,说:“蝴蝶很难吗?我看比蜻蜓和猫什么的,容易多了。你刚才还天上地上地夸口呢。”
已经入夜了,周围很寂静,没有主顾。薄薄的雾丝掠过灯笼的红光,像拭不净的血色玛瑙。那些悬挂着的绸制精灵,突然在某个瞬间一齐停止摆动,好像被符咒镇住了,不动声色地倾听。
他接着问:“你是马上就要离开吗?”
我说:“明天一大早。”
他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破一次例,卖你一只蝴蝶吧。”
他也不再征询我对颜色的意见,思索着,径自施工。绸带卷儿沙沙滚动着,用料之多之杂,几乎够编一头斑斓猛虎。
他边编边说,家乡多棕榈,人人都会用叶编些好玩的东西。后来到外闯荡,人小力单,总也挣不到钱。突然看到城里人用作捆扎礼品的绸带,和棕榈叶差不多,就琢磨用它编物件。绸带软滑,很多编法都须另创。优点是颜色多,耐保存。如今现代人喜欢手工制品,他走南闯北,生意不错。
“常想,全中国编这东西的,就我一个人吧?也许,该到北京申请个专利?”
小伙子结束谈话的同时,完成的蝴蝶也递到我手里。
这是我生平所见最为精致的编制物,身肢纤巧,探须抖颤,好像刚从卷心菜畦受惊起飞。翅膀色彩鬼魅般绮丽,镶有漆墨般的黑点,如同一排豹睛,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孤寂清冷的世界。
我失声道:“这么艳的蝴蝶,能抵十只凤凰!”
小伙子诡谲一笑,说:“它的价钱比这要贵得多。”
我吓一跳,忙说:“哎呀,那我就买不起了。”
小伙子忙解释:“收您的,不会那么多,与凤凰同价。”
我定下心,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多编些蝴蝶?”
他说:“多了,就不值钱了。三月前,我刚到这里,原想住住就走的。此地不大,喜欢小玩意儿的人必也有限,打一枪就转移,流动作业呗。记得也是这时分,来了一个男人,两天前,他买过我的货。这趟劈头问:‘你能编多少种蝴蝶?’我说:‘没算过,大约……总有……几十种吧。’”
“他说:‘我用大价钱收你的蝴蝶。条件是,蝴蝶不得重样,不许给别人编,每日一只,一共百天。’”
“我就在这儿住下了。除了摆摊,就是每天早上供应那男人一只蝴蝶。刚开始并不难,照我以前编过的花样,做给他就可交差。一月之后,渐渐有些吃力了。日日都要设计出新图谱,夜里想得脑仁儿开锅。我用各种颜色的绸带搭配翅膀,镶上奇异的条纹和斑点。在身躯和蝶须上大变花样……有时真恨蝴蝶为什么没有八只翅膀四条须,那么,做文章的篇幅可多翻一倍。终于有一天,我对他说:‘老板,我不想再给你一个人编蝴蝶了,我要走了。’男人落下泪来,说他在苦苦追求一个女孩,每天都给她送花。女孩刚开始连看都不看,就把花抛掉。后来他偶然附了一只从我这里买的蝴蝶,没想到那女孩就收下了花。为了每天得到一只奇异的蝴蝶,女孩一直同他交往,并说如果能集到100只不重样的蝴蝶,就答应嫁他。男人说完,又把蝴蝶的价码加倍,并许事成之后,给我更多的钱。他说:‘蝴蝶就是老婆,千万别让她飞了。’”
“我又留下来了。到今天为止,共编了89只蝴蝶,还有11只就满百数之约。每当我煎熬心血编出一只前所未有的蝴蝶时,总在想:‘那个得到这只蝴蝶的女孩,究竟是谁?长什么样?她若真是喜欢我的蝴蝶,在有月亮的晚上细细端详,也许能猜破我编进蝴蝶翅膀花纹中的心思。’”
“我想问她,她爱的究竟是人还是蝴蝶?为什么女人总想用某种东西考验男人?还要把自己一生的幸福,寄托在一个没头脑的死物件上呢?即使那样东西再宝贵、再难寻找,某个男人费尽心计为你找到了它,就是爱情了吗?要知道,你不是同蝴蝶过日子,而是同一个活人,相伴走过一生啊。”
“也许,我会在编满100只蝴蝶之前,突然逃离这里。我还有10天的时间,可以来琢磨这事。如果那女孩真的爱他,即使攒不到百只蝴蝶,她也会欢喜地嫁他吧?蝴蝶一旦没有了,女孩醒了,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更好?我给了她一个妥善脱身的借口。”
一阵夹杂雪粒的风吹来,悬挂着的彩色精灵,互相碰撞着跳起舞。我把手中纤巧的编织物很仔细地包好,对他说:“放心吧。在我没离开小城之前,不会有人看到蝴蝶。”
道了别,缓缓离开。很远了,稀薄的空气中还充满着淡淡的红光,从背后的方向绕过我的衣角,涌进无边的雾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