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价之宝。童年是记忆的滥觞之地。无论走到哪里,哪怕一无所有,因为有记忆,我们就不孤单。我们的知识,更是我们的记忆了。我们的友谊,也是记忆。没有记忆的友谊,是现代社会人际交往中的速食面,蜷曲着,散发着防腐剂的可疑味道。情感的温暖和光芒,都浓缩在记忆里面,在寒凉中弹射出金色。
记忆又是独立的。它刚直不阿,不卑躬屈膝。它兀自地游走着,不看任何人的脸色,不顾忌世态炎凉。有些人企图修改自己的记忆,但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记忆在重重的谎言覆盖之下,依然保持着耿直的生命姿态,等待着复苏的时候。甚至由于这种压迫,它更清醒、更明晰了。在人所具有的所有功能之中,记忆有一种我们尚不能完全明了的强硬品格。即使是一个懦弱而充满欺诈的人,我依然相信,在他大脑的极地下,活着晴朗的记忆苔藓。它们无法长成大树,但它们有着灰绿色的生命。
记忆是诚实的。如果没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你不可能回到从前,涂抹粉红的颜色。你需要接纳你的记忆,如同接纳你与生俱来的一切。
由于记忆的这种非凡的品格,所以,世界上很多罪恶,都是为了和记忆作对才产生的。为了对抗痛苦和迷惘,人们酗酒吸毒,沉迷于种种感官的刺激。记忆丧失,是很可怕的事情。我们爱什么恨什么,喜欢什么厌恶什么,都是由我们的记忆组成的,甚至可以说是由我们的记忆控制的。记忆是我们的无冕之王,记忆是我们体内的暴君。记忆主宰着我们却又不动声色。当我们以为自己是在书写新的篇章的时候,记忆在一边暗笑。所有草稿早已打好,你不过是在一字一词地誊清。
我们活在我们的记忆里。这是一个事实。这个事实,让我们对我们的记忆肃然起敬,又心生畏惧。我们的记忆是隐形的,又是无所不在的。我们的记忆是柔软的,又是钢铁般坚硬的。记忆这个东西,大象无形地左右着我们,又销声匿迹满脸无辜。
心理的记忆是无法修改的,只有重组。重组不是覆盖记忆,只是对某一特定的记忆有了新的解释。记忆是需要解释的,记忆只是一个事实。对一个司空见惯的事实,有着怎样的解释,是沉迷往事还是奋起向前的分野。
我们的记忆,不仅仅是属于每位自己的。也就是说,它不但是我这个生命存在期间的产物,而且在我出生以前很久的势态,也深刻地影响着我的记忆。这种集体无意识,弥散在周围的空气里,分散在文化的颗粒中,被我融入自己的血液,流过生命的过程。
有一部分记忆改头换面,潜藏在心灵的地下室。它们可以沉睡多年,却不会永远甘于寂寞。当它们一旦释放出来,那可怕的能量滚滚而下,摧枯拉朽淹没一切。那时候,我们是记忆的主人,又是记忆的奴隶。在饱受记忆惠泽的同时,也会领教它出其不意的危害。记忆伴随着情感。没有情感的记忆是不牢靠和不持久的。情感是记忆的盐。机械的记忆是枯燥和干瘪的,它们轻飘飘的极易随风而逝。伴随情感的记忆是饱满和长着触角的,它们灵动地滑翔着,无数的联想就如同萤火虫似的聚拢过来。当我们以为自己是在创新的时候,其实只不过是记忆发生了新的组合,一些原本酣睡的记忆跳起了圆舞曲,它们如同万花筒内的玻璃晶,勾搭粘连,幻化出了莫测的图案。
如此说来,记忆既是古老的妖婆,也是婴儿的产床。记忆是兼容并蓄又是一意孤行的。人类至今无法操纵自己的记忆,这是遗憾也是福气。人类在遗忘中筛选自己最宝贵的一切。记忆特立独行的品格,是人类良知最后栖居的湿地。这里飞翔着黑白天鹅也潜伏着毒虫。
我们了解自己的记忆吗?唔,不了解。我们看不到它,只能看到它飞过天空的影子。我们由它组成,受它役使。它是国王又是仆人。它时而懒惰异常时而又伶俐无比。试问还有什么比优异的记忆力更令人羡慕的?那不仅仅是一种天赋,更是学历和坦途的保修证。还有什么比丧失记忆力更令人恐惧的?那不仅仅意味着人将混同于一株植物,更是遭人怜悯和被抛弃的代名词。记忆就这样君临人类的天下,让我们在它的石榴裙下臣服。
当你为什么热泪盈眶,为什么沉默不语,为什么拔刀相助,为什么长夜无眠……凡此种种,都是你的心理记忆浮出海面的时候。搜索海下那庞大的坚冰,是你永远的工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