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睿智老人说,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珍藏着一幅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图画。它储存在脑海的褶皱中,平时被繁杂的信息遮挡,好像昏睡的幽灵不理晨昏,但它无所不在地笼罩着我们,统领着每个人对世界的基本视点。好像一纸符咒,规定了我们探询世界的角度。
这话挺玄秘的,有点巫术的味道。我不服,挑战地问:“可以当场试试吗?”
老人很谦和地一笑,说:“一家之言。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我说:“我恰好知道一个人的心底图像。您若说中了,我就信。”
老人淡然回答:“行啊。”
我说:“这个人啊,脑海里留下的最朦胧也最原始的图像是一片无边的荒漠,尘沙漫天、苍黄渺茫,但他周围的小环境不错,好像是一个温暖的怀抱,有袅袅的香气环绕……”
说完,我定定地看着老人,且听他如何分解。
老人缓缓地说:“他的精神世界对立而单纯,沉重而简明。对世界本质的认识充满疑惧,觉得人力无法胜天;宇宙不可知;人是孤独渺小的生物,基调混沌而迷茫。但他还会快乐而努力地活着,时时感受到温情和带着暖意的希望,寻找一个光亮、安静、芬芳的所在……”
说完后,老人问我:“他是这样一个人吗?”
我抑制住自己的大惊异,说:“对与不对,以后我再告诉您。现在,我最想知道的就是您这种分析的基本方法,能教我一些吗?”
老人说:“少许心得,不值多说。有点占卜的意味,但并不是街头的摆摊算卦。首先,你让被试者静静地躺下,拼命想早先的事。意识好比柳絮,能飞多远飞多远。回忆的触角竭力向脑仁深处钻,最后变得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片混沌最好。让人由眼前的明明白白泡入米汤样的童年,到了再也沉不下去的时候,他的心里就会猛地浮出一幅画。让他把这幅画讲给你听,然后……”
老人一一道来,我全身心紧急动员,照单接收。老人说:“喏,基本思路就这些,剩下的事看你的悟性了。”
我说:“您可要‘传帮带’啊。”
其后的一段时间,我像个居心叵测的探子,不断启发诱导各色人等,把他们脑海中留下的生命原初印象挖掘出来,一一告我,由我再转达老人。老人娓娓道出其中蕴涵的深意。至于那人真实生活中的脾气品性,老人完全不感兴趣,也绝不想知道。在他的眼里,每个人的图谱就是性格之书的目录,他不过是读出来而已。
开头不顺利,第一位男人所谈简陋得像撕下的小人书碎片。
“那幅图像嘛,好像是一个黑夜,不知是灯灭了,还是眼睛得了病,总之黑暗环绕……完了,就这些。”他干巴巴地舔舔嘴唇说。
他那时黑暗,我此时也黑暗。到处像泼了墨汁,如何分析?我只好拼命启发他再想深入些。搜肠刮肚半晌,他补充如下:“我摸着黑,仿佛找到一碗粥,就把它喝下去了。我妈妈走过来,眼泪洒在我脸上。很凉……哦,就这些,再也没有了。”他坚决地结束了回忆。
真是老虎吃天啊。我沮丧地请教老人,老人说:“唔,足够了。他是个悲观主义者,一生都在寻找。他对自己终极寻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也闹不清楚。在这寻找的途中,他会得到温暖和利益的回报,他会很珍视亲情。但这些并不能缓解他寻找的焦虑,冲淡他与生俱来的悲哀,稀释充满他周围的茫茫黑色。”
我频频点头,最终也没有告诉老人,那是一位苦苦求索的哲学家的心底图像。反正老人并不需要他人的验证。
一个矮小的年轻人不好意思地说:“我的第一图像似乎没什么好说的,支离破碎。那是我和我弟弟在抢被窝。你知道,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打通腿,就是两人合盖一个被筒。谁都想自己盖得暖和些,就拼命把被子朝自己身上裹……就这些,整夜抢啊抢的。穷人家的被子小,遮了这头捂不了那头。我比弟弟个儿大,总是占上风的时候多些。这就是全部了。”
老人分析:“这个年轻人竞争性很强,在他的眼里,‘弱肉强食’是生存的基本状态。他信奉实力决定一切,因此他会不遗余力地为自己争夺尽可能多的物质利益和生存空间。但他一般不会害人,不会使用特别凶残的手段。在他的内心里,还残存着‘四海之内皆兄弟’的道义。”
实际情况是,那年轻人个子不高,说苛刻点几乎要算其貌不扬了,加上家境贫寒,按照常理该是比较自卑的。但他不,一点都不。整天意气风发、精神抖擞的,上大学,考研究生,什么都不落空。每当竞争的时候,他总是毫不退却、奋勇向前。计谋算不上很光明正大,但手段也并不卑劣,懂得趋利避害、适可而止。也许是天时加上人和,他的运气一直不错。
一位依旧美丽的中年女企业家告诉我,世界在她眼里是盘根错节的森林,热带雨林,遮天蔽日的。她在摸索着走,有时是爬,到处都有陷阱和叫不出名字的昆虫,很华丽也很狰狞……下着雨,很冷,有大毛虫发育成的极冷艳的蝴蝶在脖子后面盘旋……
我对这幅图像的真实性抱有深刻的怀疑。她祖籍北方,从未踏入北回归线以南。再说一个幼小婴孩,想象得出热带雨林的具体模样吗?还有毛虫和蝴蝶,这样复杂重叠的象征意象也是孩童难以触及的。她的叙述更像一场成人梦境,一个幻觉。
但女企业家谈话时的郑重神态,使我无法贸然认定她在说谎。
老人听完我的转述与疑问说:“这是真实的。心灵的真实不仅仅是亲眼所见,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浓缩升华后的感受。哪怕你说图像尽头是一幅外星人联欢的图画,我也确信无疑。人的感受有一种特质——无比忠诚。出于种种的利害关系,它可以欺骗别人,但它为自己保留下的图谱不会是赝品。这位女性对世界的看法,是荒诞奇诡而又不乏夺人心魄的诱惑与美丽,她应该擅长打拼,奋斗出了很高的成就。她好强,勇于挑战。但在不断的挣扎寻觅中,又感到巨大的孤独与人世的险恶。她臆造了一片热带雨林……”
我无话可说。老人就像与那女人相识了一百年,用电脑扫描了她的整个人生,留下一纸谶语。
随着积累的人们心底第一图数量的增多,我渐渐发觉探索源头的奥秘对每个人是一次心灵的剖析和飞跃。知道了自己眺望世界的基本视角,便有了揭示自身很多特点的钥匙。我们也许不能改变它,却可以因此变得更加理智和从容。
老人有一天对我说:“你第一次对我描述的那个人,就是在沙漠中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人是谁啊?你还没有告诉我。”
我说:“那个人就是我。我母亲抱着我,行进在从新疆到北京天地一色的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