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几乎成了我的“说话年”。北大、清华、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北京科技大学、首都师范大学、中医药大学……还有女子中学和北京八中的少年班。从少年到青年,从北京到新疆,我都曾和他们聊过天。
我之所以不喜欢把那种形式称为讲演,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障碍。我害怕那个“演”字,觉得有几分虚拟与矫情。也许对在舞台上的演员是正常事情,但对以笔为幕的我来说,更习惯在黎明或是夜半,独自枯索。
生平不会表演,也未曾当过老师。面对许多人说话,提前就会感到莫大压力。每逢答应了要在某时某刻与众人会晤,我在前一天就惶惶不可终日,夜里也睡不好觉,仿佛面临一场结果莫测的考试。有时直到赶赴会场的路上,都不晓得自己将如何开头。
其实,这种场合,拒绝是最简单的方法,过去多年我坚持说“不”,除非极熟识的朋友托到头上、百推无效,否则绝不答应出席。一天,女作家赵玫的一句话改变了我的看法。她说:“不要拒绝大学生,他们是希望。”
这种集体聊天大致分为两部分。前三分之二时间由我主说,题目通常是《文学与人生》这类大得吓人的题目。题目大了,其实有好处,就是无论你怎样说都不会跑题。我私下里以为,同学们对从作家那里能听到些什么,期望值并不很高,一般来说比较宽容,我也乐得撒开来谈。
后三分之一的时间一般留作大家对话。纸条不断从会场的不同角落传上来,形态各异。有写满了字的整张作业纸,也有寥寥数语、窄如柳眉的短笺。我满怀兴致地阅读它们,好像对着大山呼唤了一声,片刻后收获连绵不绝的回音。每次讲演回来,都有成包的各色纸条回馈,纷纷扬扬,好似从飘飘洒洒的冬夜掬回一捧雪花。
我很喜欢这些字条,里面蕴涵着信息和挑战。时间久了,纸条如山,偶有翻看,仍会感到灼热与激荡。那是一些年轻的心的切片,标记着那些难忘的夜晚。不论日子过去多久,依然显现着清晰的思想和蓬勃的生命力。
我也常常反思,自己在当时的回答中是否诚挚、友善和机智?
现在,我把一些字条直录在这里。其后是我的回答,基本上是当时的想法,也许经过时间的沉淀更有条理了一些。
问:您不愿当医生,可我最爱看您笔下的医生,这也曾让我一度非常想当医生。您笔下的医生医术都很高超,我觉得您当医生也一定是个好医生,我总为您感到后悔。想问两个问题:
(1)您后悔吗?
(2)您认为作家是最适合您的职业吗?
此条来自清华大学。他们的纸条和别的大学的纸条有些微不同,基本上都用整张的纸,字也写得较大,感觉较为豪放。文科学校所用的纸条多半细小精致,字也文秀些。
答:我当医生的时候,医术一般,但我是一个比较负责任的医生。医生是一个对责任感要求非常严格的职业,甚至可以说,责任感与医术是一个好医生飞翔的双翼。我当医生时有一个习惯,也可以算爱好吧——和病人谈话,耐心倾听他们对于自己痛苦的倾诉。我不喜欢那种医生,把诊断搞清后就不屑于理睬病人,觉得病人只是一个悬挂疾病的衣架。我愿意尽我的所能和气地深入浅出地向病人解释他的病情,同情他的疾苦……这不是很难的事情,但有些医生忽略了。
不当医生,我不后悔。因为这是我在没有外力胁迫的情况下,自觉自愿做出的选择。人一生能够从事自己所热爱的事业是一种奢侈的好运气。
问:您为什么没有起一个笔名?您若起一个笔名,将是什么样的?
此条来自北京大学。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有志从事文学创作的女孩子。她的提问很内行,富有技术性。
答:在我还没有做好小说能够发表的心理准备的时候,它就发表了,多少有些令我措手不及。当时杂志社并没有人问我要不要用一个笔名,我也就不便说请把原稿上我的本名涂掉,换一个笔名,私下觉得那太给人添麻烦了(其实不复杂,但我不好意思说)。于是,以精心策划的笔名面世的机会稍纵即逝。当然,到了发表第二篇稿子的时候,已从容了些,有机会缓缓思忖一个笔名。但一旦开始具体操作,深深的忧虑攫住了我——换了一个崭新的笔名,我的父母在感情上是否会接受,承认那个铅字所组成的陌生字眼就是他们的女儿?我拿不定主意,也没有勇气问他们。事情一耽搁,机遇就又过去了。我从小是一个很乐意让父母高兴的孩子,为了这份并非空穴来风的忧虑,我终于坚定地不用笔名了。
如果要起笔名,我要用一种矿物质或是金属的名称做笔名。我喜欢那种在亿万斯年的大自然当中凝结精华与力量的感觉,而且我觉得金属有特殊的壮丽。
问:您有那么坎坷的经历,可无论是您的文学和您的话语,所表达的都是对生活的乐观和轻松,您认为这是一种经历了太多苦难后的宽容和超越,还是您并不认为有必要感受沉重?
这个纸条,我记得来自一位医学生,好像还是博士班的。我当时有些踌躇,不知如何解答是好。因为他似乎比我考虑得更成熟。
答:我很坎坷吗?我不觉得啊。现在很多人讲到坎坷的时候,多用一种夸耀的口气或是藏着求人怜悯的企图,使我不爱说这个词。坎坷和顺利似乎是反义词,其实都是生命的相对状态。至于顺利是否就与快乐相连,坎坷是否就一定指向沉重?我以为并非必然。我们可以在顺利的时候愁容惨淡,也可以在苦难时欢颜一笑,关键在于我们把握命运的能力。
我不喜欢模拟苦难,无论是从理论还是从实践上。我对人为地自造苦难以考验他人的做法深恶痛绝。人生的苦难,不是像牛痘疫苗一样的病毒提取物,植入人体就可以终生预防天花了。我所看到的更多的事实是,苦难磨秃了人对美好事物的细腻感受力,催生了损人利己的恶性竞争意识,使人变得粗糙和狠毒。苦难浪费了时间,剥夺了本应更富创造力的年华,迟滞了我们的步伐。
如果苦难一定要扑面而来,那就得镇静迎战了。这另当别论。
我所遇到的最好玩的一些问题,比如关于未来和幻想,事无巨细的提问和随心所欲的对话来自少年,特别是北京八中。那是一些十三四岁的男孩女孩,智商很高,天性活泼生动,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竟然还有兴致邀我对话,说读过我的作品,想交流一下感受。
我力拒,理由简单。我想象不出这些非凡的孩子会是怎样的精灵,不知和太聪明的孩子该如何讲话。万一不妥,岂不是戕害了祖国花朵,还是一些很优良的大花骨朵。闹不好,我前脚刚走,后脚人家就得消毒。
但校方力邀,那位音色有些苍凉的老师,一口一个:“不是我请您,是我的孩子请您。”
做母亲的人听不得人家说我的孩子想如何如何,我只好答应了。
所幸那是一群非常机灵可爱的少年,知识面极广,天上地下、金戈铁马,我们讨论了很多问题,留下深刻记忆的是这样一张字条。
问:我考上大学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但我不喜欢这件事,今年7月我不想考啦!背许多没用的东西,瞎耽误工夫。顺便问您一句,您第一次稿费钱多吗?干什么用了?
答:人一生要干许多自己不喜欢的事。这一规则以我的岁数和经历来看,可以倚老卖老地向你们说——这是一条铁律。世上有些事不是因为我们喜欢才去做,而是从长远看、从责任看、从发展的眼光看必须做。我同意你的观点,上大学没什么了不起,但它是一张门票,你要领略更广大的景色,你得有入场券。不必将它看得过重,也不可太掉以轻心。你既然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不妨轻松过关,然后再按自己的意志努力向前,走自己的路。
第一次稿费钱不多,几万字的稿子,几百块钱,基本上合一个字一分多点钱。我把其中一半寄给我父母,另一半买了书。妈妈说,汇款单到的那一天,她正在小路上散步,听人喊“你女儿把稿费寄来了”,几乎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