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练的夜晚,我们在雪原与星空之间露营。
两顶雨布搭的帐篷很窄小,像田野中看秋的农人用玉米秸支的小窝棚。我和小鹿头脚相对,用体温暖和着对方。刚躺下的时候,根本睡不着。平日柔软的被子,此刻变得铁板一样冷硬,被头像锐利的铁锨头,直砍我们的脖子。棉絮好像变成了冰屑,又沉又冷地压在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被子被施了妖法!小鹿在对面瓮声瓮气地说。
我本想看看她,但沉重的负担使我没法抬起头来。为了保暖,我们把所有的物品,比如十字包、干粮袋、皮大衣,包括毛皮鞋,都堆在被子上面,像一座拱起的绿色坟堆。此刻,要是有一双眼睛从帐篷外窥视我们,一定以为这是军需品仓库。
我说,被子又不是暖气,自己不会产生热度。它像个水银瓶胆,装进开水它就热,放根冰棍它就凉。我们在零下几十摄氏度的气候里行军,被子的温度当然也是零下了。不能着急,得靠自己身体的暖气,把被子焐热,才会觉得暖和。
小鹿说,只怕到了明天早上,我们还像两条冻带鱼一样,舒展不开手脚。
我说,反正也睡不着,咱们就说说在高原露营的好处吧。
小鹿说,有什么好处?硬要说,第一个好处就是让你不但不困,而且精神抖擞。
此话千真万确。不管你行军多么疲劳,在越来越深的午夜中,寒冷的空气好像不是吸入肺里,而是进了胃,化作无数薄荷糖,让你从里往外透出绿色的清醒,神志警觉无比。
我说,可惜这是以第二天的疲倦为代价,要不然,真该推荐所有的科学家都到高原来工作,人类的伟大发明一定会成倍增加。
小鹿说,第二个好处是空气新鲜。城里的空气被人的鼻子滤过千百遍了。这里的空气从没有人呼吸过,就像从没污染过的泉水。你说是不是世界一绝?
我说,空气倒是很新鲜,只是它里面的氧气含量很少。这就像一种外表很美丽的果子,里面的果仁却又瘦又小。营养太少,中看不中用。
小鹿说,这话可不对。你敢说这里的空气不中用?那你把头钻进被子里,再捏住鼻子。要是你能支撑三分钟以上,明天我帮你背手枪。
我说,我当然不敢把头埋进被子,你的脚太臭了。至于手枪,你别卖假人情。你知道规定是人不离枪、枪不离人的。
小鹿说,谁的脚要是在这种滴水成冰的时候,还能出汗,一定是赤脚大仙托生的。不信你试试!百见不如一闻。
我不想扫小鹿的兴,就把头缩进被子,但根本不喘气,然后很快地探出头来,说,喔,真的没什么味了。
小鹿很高兴,说露营的第三个好处是,可以增长你的天文学知识。你看,天上的星星亮得像猫眼!
我们的雨布虽然薄,但没破洞。只有从两侧的缝隙中,观察星空。铁锹做的帐篷杆和雨布的边缘构成的间隙,很不规则,像是一幅抽象图案。
我说,根本看不到天空的全貌。从我这个角度,北斗七星只能看到一个勺子把儿,牛郎只挑了一个孩子,那个丢了。
小鹿说,你以为我这儿完整吗?银河基本断流,蟹状星云变成了对虾的模样。
我说,哎哟,真了不起,还知道星云。
小鹿说,我妈妈最喜欢天文了,从小就教我。
于是,我们半天都不说话。最后还是小鹿打破了沉默,说我们别说妈妈,那样说一会儿就会流泪的。还是说星星吧。
我赶快拥护,说,就形容自己看到的天和星星的模样吧。
小鹿赶快说,好。
想念亲人就像大海中危险的台风眼,我们思维的小船要赶快掉转航向,飞速离开。
我摇头晃脑端详了半天说,从我这个角度看天空,它的轮廓像一棵宝蓝色的树冠,树上结着许多银色的榛子。
小鹿说,从我这边看哪,天空的形状像一件天蓝色的礼服,那几颗最明亮的星星,就是礼服上的银扣子。
我调整了一下姿势,又说,从我的铁锹把儿侧面看过去,天像一扇敞开的钢蓝色大门,星星就是门上凸起的门钉。
小鹿也扭了身子说,我有一个比喻,你可不要笑我。你答应了,我就说。
我说,只要风和雪不笑你,我才不管呢。
小鹿说,从我这儿看上去,天空像极了一头蓝色的奶牛。那些凸起的星星,就像奶牛的乳头,它们离我们这么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摸着。用嘴吸一吸,就会有蓝色的乳汁流出来。
我笑起来,说,小鹿,你是不是饿了或是渴了?
小鹿说,你一提醒,我才想起雪原上露营的最大好处,那就是你随时都有冰激凌吃。
小鹿说着,伸手到褥子下面去抓,我听到类似野兽爪子搔扒的声音,再以后是积雪被挤压的声音,最后是小鹿咯吱咯吱的嚼雪声和牙帮骨大肆打架的声音。
我们的身下,枕着一尺厚的白雪。领导宣布在这里露营以后,我埋头用铁锹拼命挖雪,一会儿就在身边堆起一座小雪山。领导走过来说,你这是干什么?
我说,把雪挖走,才能把铁锹埋进土里当支柱,把帐篷支起来。
领导说,你这个傻女子。雪下面是冰,睡在冰地上,明天你的关节就像多年的螺丝钉淋了水,非得锈死不可。
我说,冰和雪还不一样吗?
领导说,当然不一样了。雪是新下的,并不算冷。你没听俗话说过,下雪不冷化雪冷吗?雪底下的永冻冰层,那才是最可怕的。睡在雪地上,就像睡在棉花包里,很暖和的。
我半信半疑,但实在没有力气把所有的冰雪都挖走,清理出足够大面积安营扎寨,只好睡在雪上。这会儿看小鹿吃得很香,不由得也从身下掏一把雪吃。为了预防小鹿汗脚的污染,特地选了我脑袋这侧的积雪。
海拔绝高地带纯正无瑕的积雪,有一种蜂蜜的味道。刚入口的时候,粗大的颗粒贴在舌头上,冰糖一般坚硬。要过好半天,才一丝丝融化,变成微甜的温水,让人吃了没够。
一时间我们不作声,吭哧哧地吃雪,好像一种南极嗜雪的小野兽。我说,小鹿,你把床腿咽进去半截了。
小鹿说,你还说我,你把床头整个装进胃里了。
我们互相开着玩笑,没想到才一会儿,我和小鹿的身体都像钟摆一样哆嗦起来,好像有一双巨手在疯狂地摇撼着我们,这才感到雪的力量。
小鹿……我们……不能再……吃下去了,会……冻死。我抖着嘴唇说。
小鹿回答我,好……我不吃了……我发现,雪是越吃越渴……
我们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借以保存最后的热量。许久,许久,才慢慢缓过劲来,被雪凝结的内脏有了一点暖气。
我有点困了。小鹿说。
困了就睡呗。我说,觉得自己的睫毛也往一起粘。
可是我很害怕。小鹿说。
怕什么?我们的枕头下面有手枪。真要遭到袭击,无论是鬼还是野兽,先给它一枪再说。周围都是帐篷,会有人帮助我们的。我睡意蒙眬地说。
小鹿说,我不是怕那些,是怕明早我们起来,会漂浮在水上。
我说,怎么会?难道会发山洪?
小鹿说,你是不是感到现在比刚才暖和了?
我说,是啊。刚才我就觉得暖和些了,所以才敢吃雪。吃了雪,就又凉了半天。现在好像又缓过劲来了。
小鹿说,这样不停地暖和下去,还不得把我们身下的雪都焐化了?明天我们会在汪洋中醒来。
我说,别管那些了,反正我会游泳。
小鹿说,我不会。
我说,我会救你的。你知道在水中救人的第一个步骤是什么?
小鹿说,让我浮出水面,先喘一口气。
我说,不对。是一拳把你砸晕,叫你软得像面条鱼。你这样的胆小鬼,肯定会把救你的人死死缠住,结果是大家同归于尽。把你打昏后,才可以从容救你。
小鹿说,求求你,高抬贵手,还是不要把我砸晕。我这个人本来脑子就笨,要是你的手劲掌握不准,一下过了头,还不得把我打成脑震荡,那岂不是更傻了?我保证在你救我的时候,不会下毒手玉石俱焚。
我说,哼,现在说得好听,到时候就保不齐了……
小鹿说,我们是同吃一床雪的朋友,哪儿会呢……
我们各自抱着对方的脚,昏昏睡去。
起床号把我们唤醒的时候,已是高原上另一个风雪弥漫的黎明。我们赶忙跳起,收拾行装。待到我们把被褥收起,把帐篷捆好,才来得及打量一眼昨晚上送我们一夜安眠的雪床。
咳!伤心极了,我们太高估了人体微薄的热量。雪地上不但没有任何发洪水的迹象,就连我们躺卧的痕迹也非常浅淡,只有一个轻轻的压痕,好像不是两个全副武装的活人曾在此一眠,而是两片大树叶落在这里,又被风卷走了。只是在人形痕迹的两端,有几个不规则的凹陷,好像某种动物遗下的爪痕。
那是我们半夜吃雪的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