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血液里,流淌着热爱盖房子的愿望。证据是我们从小就爱玩积木。
那是一些多么美丽的小木块啊!方的、长的、绿的、黄的、腰鼓状的、半球状的……新积木紧紧地镶在漂亮的纸盒子里,上面有一张折叠的纸。
那是图纸,锲而不舍地告诉我们,用盒子里的这些材料可以搭出怎样的建筑。
纸上的模型自然很精彩。但是属于我的那些积木,直到尖锐的棱角磨得圆钝,表层的彩漆脱落尽,都没有一次按图索骥组装成纸上的模样。
我不喜欢现成的图案。纸上已经画出来了,就像挖掘好的河道,思维的小船只能在里面慢慢漂。那样我们就降为工匠,而不是设计师了。
有一次幼儿园里举行搭积木比赛,要求是用尽给你的积木搭一所好看的房子。
我趴在桌上,将我的那堆积木看了半天,然后很快开始干活。我把一块红色的长方形积木和一块同样形状的绿色积木并排立起来,它们就组成了一个别致的正方形。然后,把一个金色的三角形积木搁在上面,第一间小房子就宣告竣工。
我还依次搭了一些同样分散而小巧的建筑,精致的小亭子、带钟表的小阁楼等。最后,我还剩了一块淡蓝色的柱形积木,不知道干什么用好,就把它直直地戳在建筑群的正当中。
比赛时间到了。我偷着觑了一眼旁边的小朋友。那是一个胖胖的男孩。
他倾其所有的家当,搭了一座牌坊似的塔楼。风一吹,扇形的积木墙就摇摇晃晃。他奓着两只手,既不敢扶,又不敢不扶,悬空护卫着他的作品。
老师走到我的部落前,说,你搭的这是什么呀?是别墅吗?这么浪费地方!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到“别墅”这个名词。
她接着拨拉那块矗立着的淡蓝色小积木,又说,你怎么剩了一块砖?
我说,那不是砖。
老师说,那你说说,它到底是什么?
我说,是一个人啊。他正好从房间里走出来,要穿过这个小月亮门到拱桥上去……
老师仔细地听完了我的解释,然后公布我的邻桌是此次比赛的第一名,而我是最后一名。
胖男孩得意地望着我,我惭愧地一把将自己的别墅晃倒。
他的高楼也应声倒了。没有人碰它,高楼弱不禁风。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不合时宜。我们的国家土地那么少,人口那么多,普通人哪里能享得别墅的奢侈。
我在地震的年代又看到了那个胖男孩,他变得很消瘦,在一家工厂当工人。
一夜间,起了那么多防震棚。各家各户的男子汉好像都是上好的建筑师。因陋就简,瓜菜代砖,顺手牵羊,拆了东墙补西墙……人们一时间焕发出惊人的聪明才智,各家的小房子像雨后的毒蘑菇,色彩斑斓,争奇斗艳。
我站在他搭的小房子里,身旁是用裁了图钉后剩的洋铁板钉成的窗户。那边角碎料,通常是用来做简易暖瓶的外壳的,制成窗户,别有一番情趣。
我原以为阳光透过这种“玻璃”还不得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面留下麻子一般的光点。其实完全不是这样。
强烈的阳光穿过铁皮的空隙,倏地变淡了,好像钻进一层镂花的窗帘。它均匀而温柔地漉在不久前还是旷野的土地上,使没有被铲净的小草根冒出嫩绿。
这样简易的窗户自然是没有纱窗的。寒暄之后,我问主人,铁皮上这么大的窟窿眼,得飞进多少苍蝇蚊子?
主人说,苍蝇飞不进来。
我说,不能吧?这么大的洞,挤一挤,两只苍蝇可并排通过。主人笑了,说,苍蝇没有人聪明,它们不会抿了翅膀飞。所以无论从理论上讲还是实践验证,我这间自盖的小窝棚里,从没飞进过苍蝇。
我不甘心地问,那么蚊子呢?
主人叹了一口气说,假如晚上点灯,蚊子见了亮,就会飞进来。
我说,假如摸黑坐着,蚊子就不会来了吧?
主人说,也不行。蚊子能闻见人血的气味,照样飞进来咬你。
我说,那就只有在棚子里多喷点儿杀虫药了。
主人苦笑了一下,说,四面漏风的小房子,药味早就随风飘散了。
我说,那就搬回正经房子里住吧。
他说,搬不回去了。弟弟已经用他俩合住的房子结了婚。新人说,他们不怕地震,只怕没房。
我不知再说什么,主人反过来安慰我。他说,住在自己亲手盖的房里,再小也令人得意。假如有了足够的地方、足够的材料,他能盖一栋最舒适的房子。通过这回实地操作,他发现自己的手艺挺不错。
就盖一座你当年挨了批评的别墅吧。他用玩笑结束了自己的话。
他还记得那件事,他还是那么爱盖房子!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社会在不断地进步着。我们已经可以比较自由地选择我们的食物、衣服、发式和室内的装饰(假如不是太奢侈的话)。
我再没有见到那个原先很胖后来消瘦了的邻桌。有时在夏天有蚊子飞过的夜晚,看到很壮观的高楼或很精巧的别墅,我就会想起他。
但愿将来有一天,他能按照自己的愿望,盖一座理想中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