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我看到工作人员正在清理一堆小山似的硬币,好像是哪个孩子当场砸碎了他的宝贝扑满。我很奇怪,心理机构不是超市、银行,似乎不应该搜集如此多的硬币。助手们都很尽职,平常绝不会在业务场所处理私事,看来这些硬币和工作有关。我实在想不明白:硬币和心理咨询有何关系?
助手看我纳闷,就说,这是一个孩子交来的预约咨询费用。我一时愣怔,心想,孩子的钱,是不是应该减免?助手看我不说话,以为我是在斟酌钱的数量,就说,这是那个孩子所有的钱,我打算自己帮她补足。
我问,钱的事,咱们再说。我想知道孩子是跟着谁来的。
按照惯例,孩子的问题,都是父母发现后焦虑不安地领来求助。
助手说,这孩子是自己来的,用压岁钱来付费,父母根本不知道她要来看心理医生。助手说着,把她的登记表递过来。
工工整整的字迹填写着:张小锦,女,13岁,本市××中学初中一年级学生……
见到张小锦的时候,我吃了一惊。本以为这么敢作敢为挺有主意的孩子一定人高马大,却不料她十分瘦小,穿橙色校服蜷在沙发中,好像一粒小小的黄米。
我说,你遇到了什么事情,需要我们的帮助?
瘦小的张小锦说起话来嗓门挺大,音调喑哑,有点像张柏芝,仿佛轻巧的身躯里藏着一根摔裂的长笛。张小锦咬牙切齿道:我请你帮助我——除掉我妈的朋友!
我着实被吓了一跳。这个开头,有点像黑帮买凶杀人。我说,你很恨你妈妈的朋友?
张小锦说,那当然!请你千万不要把我的话告诉任何人。你要发誓,永远不能说。
这可让我大大地为难了。就算她是一个孩子,如果她图谋杀人,我也要向有关机构报告。如果我拒绝了张小锦的要求,她很可能就拒绝和我说知心话了,帮助便无从谈起。我避开话锋,慢吞吞地回答,你能告诉我,你说的“除掉妈妈的朋友”是什么意思?
“除掉”通常是血腥的。警匪影片中将要杀死某个人的时候,匪徒们会窃窃私语,吐出这个词。张小锦回答说,我的“除掉”就是让这个朋友离开我家!不要和我妈没完没了说个不停,让我妈多拿出一点时间来陪我,遇事别老听这个朋友的,也和我聊聊天,也听听我的想法……
原来是这样!在张小锦的词典里,“除掉”并不是杀死,只是离开。我稍稍松了一口气,说,张小锦,看来你妈妈和你交流不够,你对此很有意见啊。
张小锦遇到了知音,直起身板说,对啊!我妈有什么心事,只和朋友说,不和我说。我们家的事,是和她朋友关系密切啊,还是和我密切啊?
张小锦黑亮的眼珠凝神盯着我,目光中带出急切和哀伤。
我立即表态,你们家的事,当然是和你关系最密切了。
这让张小锦很受用,她说,对啊!那个朋友一天到晚老缠着我妈,让我妈离婚,破坏我们家的和睦!说着,她长长的睫毛润湿了。我递过去几张纸巾,张小锦执拗不接,只是不停地眨巴眼睛,希望眼帘把泪水吸干,睫毛就聚成几把纤巧的小刷子。
看来张小锦家充满了矛盾和危机,她妈妈的朋友也许正是罪魁祸首。我说,小锦,是妈妈的朋友让你们家庭变得不幸福了?
张小锦一个劲儿地点头,正是!
我说,妈妈的坏朋友具体是个怎样的人?
张小锦突然有点踌躇,说,其实这人也不算太坏,逢年过节都会给我买礼物,是我妈的闺密。
晕!我一直以为妈妈的朋友是个男人,甚至怀疑他就是破坏张小锦家的第三者。现在才知道,朋友是个女的!有一瞬间,闪过张小锦的妈妈是不是个双性恋的念头。要不然,怎么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会引发张小锦这样大的恼怒!
咨询师的脑海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电子计算机,来访者的任何一句谈话,都会在咨询师脑海中引发涟漪。一千种可能性像漂流瓶在波涛中起伏,你不知道哪一只瓶内藏着来访者心中的魔兽。也许你以为是症结所在,穷追不舍,紧紧跟踪,结果不过是一朵七彩泡沫。也许你忽视的只言片语,却潜藏着最重要的破解全局的咒语。这一次,我的方向差了。
我想起了老师的教导:你不能以自己的主观猜测代替事实的真相。你永远不能跑到来访者的前面去,你只能跟随……跟随……还是跟随。
我调整了心态,对张小锦说,你妈妈和女友之间的关系,让你嫉妒。
张小锦不解地重复,嫉妒?我好像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说,以前没想到不要紧,现在开始想也来得及。
张小锦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好吧,你说我嫉妒,我承认。人家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可我妈妈硬是把我当成了破大衣,心里有话都不跟我讲。
我说,你妈妈的心里话是什么呢?
这一次,张小锦反常地沉默了,很久很久。如果我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心理师,也许我就睡着了。我等待着张小锦,我知道这些话对她一定非常重要,讲出口又非常困难。
终于啊终于,张小锦说,哼!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合伙儿来骗我。我也愿意装出一副傻相,让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自以为知道一切,其实我在暗里比他们知道得更多!
简直就是一个绕口令!我彻头彻尾被这个有着沙哑嗓音的女生弄糊涂了。我要澄清,在她的词典里,“他们”——是谁?
是我爸爸,我妈妈,还有那个和我爸爸相好的女人。当然,还有我妈妈的闺密……张小锦的话匣子终于打开了。原来,张小锦的爸爸有了外遇,和另外一个女子暧昧,被放学回来的张小锦撞见了。从此,张小锦见了爸爸不理不睬,爸爸反倒对张小锦格外好。张小锦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因为那样家就很可能破碎。张小锦知道那些父母离婚的同学基本上都很自卑。张小锦心想,只要妈妈不发现这件事,家庭就能保全。她一次又一次地帮着爸爸遮掩,让妈妈蒙在鼓里。然而,妈妈还是察觉到了某种蛛丝马迹,开始敏感而多疑。张小锦很怕出事,就故意胡闹,分散妈妈的注意力,实在没法子了就生病。无论妈妈多么在意爸爸的一举一动,只要张小锦一发烧,妈妈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张小锦身上,无暇他顾,爸爸的危机就化解了。可爸爸不知悔改,变本加厉。张小锦就是再用十八般武艺转移妈妈的注意力,妈妈还是越来越接近真相了。妈妈对自己的好朋友痛哭一场和盘托出。这位闺密是个刚烈女子,疾恶如仇。她不断和妈妈分析爸爸的新动向,号召妈妈奋起抗击。妈妈很痛苦,和闺密无话不谈,最近已经到了商议如何去法院告道德败坏的爸爸,讨论分割财产和张小锦的归属……张小锦用大量的精力偷听她们的谈话,惊恐万分。好比外敌入侵,妈妈的闺密是主战派,张小锦是主和派。张小锦要维护家园,当务之急就是除掉闺密!她走投无路,不知道跟谁商量。跟同学不能说,要维持幸福家庭的假象;跟亲戚不能说,爸爸妈妈都是好面子的人,张小锦不愿亲人们知道家中正在爆发内乱;跟老师也不能说,她害怕老师从此把她归入需要特别关心爱护的群体。百般无奈的张小锦想到了心理医生,就把所有的私房钱都拿出来做了咨询费。
听完了这一切,我把张小锦抱在怀里,她像一只深秋冷雨后的蝴蝶,每一根发丝都在极细微地颤抖。不知道在这具小小的躯体里隐藏了多少苦恼与愤怒!她还是个孩子啊,却肩负起了成人世界的纷争,为了自己的家庭,咽下了多少委屈、辛酸的苦果!
许久后,我说,小锦,设想一个奇迹。假如你妈妈的闺密突然消失了,你们家就能平静吗?
张小锦认真想了一会儿,说,可能会平静几天吧。但我妈妈已经起了疑心,她会穷追到底,我爸爸迟早得露馅。
我说,这么说,闺密并不是事情的症结……
张小锦是个聪明孩子,马上领悟过来,说,事情的根本是我爸妈自己!
我说,你同意我请你的爸爸妈妈到这里来,咱们一同讨论你们家的情况吗?
张小锦害怕地抱着双肩说,他们会离婚吗?
我说,不知道,咱们一块儿努力吧。只是有一条,这一次,你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和感受都说出来,包括你对父亲第三者的印象,还有你对闺密的看法。你要表达你对父母的期待和对一个完整的家的爱。
张小锦说,天啊!在爸爸妈妈眼里,我一直是个善解人意的乖乖女,这下子,我岂不是变成了刺探情报两面三刀的小间谍?!不干!不干!
我说,这是否比你失去爸爸妈妈和家庭瓦解更可怕?
张小锦捂着眼睛说,好吧。我知道什么事最可怕。
我们和张小锦的爸爸妈妈取得了联系,他们一同来到咨询室。经过多次的家庭讨论,这其中有很多激战和眼泪,张小锦的爸爸终于决定珍惜家庭,和第三者一刀两断。妈妈也说看在小锦的一番苦心上,给爸爸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
结束最后一次咨询,张小锦离开的时候悄悄地对我说,现在,我也有了一个闺密,给我出了个好主意。
我说,谁呀?她说,就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