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说自己以前当过医生,人们就说:“好多搞文学的人都当过医生呢……比如鲁迅,比如郭沫若……”
鲁迅和郭沫若都学过医,但似乎都没有当到真正给人看病的阶段,就改文学去了。鲁迅是因看了有辱中国人的电影,奋而拯救灵魂。郭沫若好像是因幼年时患病听力受损,临床听诊这一关很吃力,分不清心音的微细差别(近一个世纪以前,医生可没这么多的B超CT辅助诊断,而是像个匠人一般,凭的是眼睛耳朵的功夫),被迫改了行。
我在文学上自然不足挂齿,但窃以为在医学知识上可胜大师们一筹。我从医二十多年,一直做到内科主治医师,业务娴熟,态度和善,是个很不错的大夫呢。
俗话说,靠山吃山。
我写小说的时候,就经常写医生的故事。
我当医生的时候,全神贯注地倾听病人的叙述。不只是因为工作的负责心,甚至也不局限于同情与人道——更多的时候是为病人着急,恨铁不成钢。
人体的痛苦,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状态。比如一个疼痛,就可分为绞痛酸痛胀痛跳痛,撕裂痛压迫痛针刺样痛电击样痛……琳琅满目,不胜枚举。
病人面对自己体内的怪异感受,惊惧愕然之下,无以表达。
然而,医生是多么热切地盼望知道病人的感受啊!那是诊病的雷达。
许多人因癌而逝。医生叹息:“发现得太晚了。”
人体真的那样缄默吗?我总觉得,即使是潜伏期最长的癌症,在所有的体表恶征未出现之前,在所有的医疗机械尚浑噩茫然之时,肌体一定曾用一种轻微持久却灵敏万分的警报,日夜提示过我们的心灵。
可惜我们不懂生命的语言。
我们无法命名那种感觉,我们就无法传达。
因为无法传达,我们就以为它不存在。
生命便在这种不存在中消失。
语言有多少空白和盲点啊。
单单一个肉体上的感觉,我们就面临描述上的荒芜。彷徨在心灵的荒原,谁知还有多少极地。
有的疼痛,哪怕痛入骨髓,我们可以置之不理。
有的疼痛,哪怕翩若惊鸿,我们不敢掉以轻心。
需要描述。
肉体与心灵。
需要传达。
人和人之间。
面对病人,我怅然若失。他知道自己有了什么,可他不知道这是什么。
面对我,病人欲罢不能。我懂得这个世界,可我不懂得他。
我突发奇想,假如能把人们的神经嫁接,是不是这个世界简单得多了?
这种怪异的念头,当然同医生的严谨水火不容。我只好对谁都不说。
这念头在心中埋了许多年,到了我不做医生的时候,就把它变成了一篇小说——《教授的戒指》。
用一枚子虚乌有的戒指,代替感觉,代替传达,以些微补救语言描述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