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王海鸰1987年在海南一个笔会认识,1991年写《爱你没商量》有一次合作。我们都是写东西的,很多观点一致,很多观点不一致。我们是电话里的朋友,对对方有了看法就在电话里开展互相表扬和互相批评。王海鸰有分析别人、一厢情愿猜测进而将自己的武断判定强加给别人的嗜好。我有死不认账、强词夺理、用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最后把水搅浑的本事。我们的谈话经常由小说到为人,由契合到分歧,由不服到激辩,进而互指狭隘,进而相持不下。
我们都认为自己是有底线的人,如果不是一般高,那就是她的底线比我高。
我们都认为这个世界还是有很多东西是值得尊重的,但没有一样东西真的像人家要我们尊重所说的那个样子。涉及特别不值得尊重的人,我的名单比她要长一些。对有些人,我比她宽容,另一些人,她比我宽容,大致规律,她宽容的我就不宽容,我宽容的她就不宽容。
我们都认为小说要好看,但她说小说要好看,我就会问她什么叫好看,谁觉得好看。我说的一些好看的书,她说太自恋。她说咱们都是写小说的,难道不知诉诸内心其实很好写,你过去不是也认为内心要靠行为呈现,要给读者搭座桥。
我问她什么叫自恋,自恋怎么了,谁不自恋,这个词根本反义词就是媚外。我过去认为内心不重要,只是为了对外部世界做出反应而存在,因为可以由外反观,那是因为我没内心,我的内心在休眠。现在我的内心觉醒了,我当然不那么认为了。
她说你不要否定自己。
我说我不是否定自己,我是忽然看到一个广大陌生的世界不知所措。
她说我老是在变,今是昨非。
我说您始终如一,一直进步。
她说她的《牵手》很好看,书出版时连夜给我打电话,笑着说,你应该学习学习,这就叫好看。
我翻了翻书,给她回电话,说你这个还是为了电视剧营造的,把感情纠葛一概推向外部环境,妇女解放获得社会地位就能避免感情困惑吗?这是两回事,本来无解,你给出解决方案你就是误导。你谈恋爱太少,所以只好将其戏剧化和道德化,在我们这种老手看来,一股妇联味儿。
她说你是天生反对派,儿童反抗期心理,像我儿子一样。你不懂女人,我这样的女人,很多东西对你是唾手可得的,我就要挣扎一番,社会承认很重要,这对我是一回事,但你说的无解,我同意。
我说大家都一样,都在挣扎,这个就不要分彼此了。好了,你有过观众,社会承认解决了,下一步该老实了,该给自己写一本书了,人一辈子总该为自己写本书,让自己觉得好看。你同意好看的标准首先要自己觉得行,然后再找自己那拨读者,鉴于读者无名无姓无迹可查互相之间也不代表,想媚他们从操作层面也不可为,所以只能不伺候——吗?
她说不同意。
两年当中,此人抗洪,视察攻台部队,写话剧《送你一枝玫瑰花》,写电影《走过严冬》,养儿子。去年冒出来,给我打电话,说写了一长篇,你应该看看,看过的编辑评价说,写得太好了,这几年少有的好小说。有年轻人还用了“伟大”这个词。
我先问是你为你自己写的还是为好看编的。
为自己写的,不编,也不是自传,还好看。她说。
我专门去她家拿了趟校样。绷了几天,她给我打电话。
看了没有,是不是好?
让说实话吗?我问。
说,但也不要人家好一定要挑毛病,显得自己高明。
好。这个不用多讲。勇敢,这书写得勇敢。就说是自传怎么了,谁写的不是自传?别听他们瞎吹有想象力有虚构能力,呸。谁写的又不是自传?谁能把发生过的一切都铺回纸上,那也是修辞。
片段组合,她说,这个我早讲过,都是片段组合。
因为都是片段组合,你这个理论不说也罢。我说。我接着说,你为什么老用惊叹号,为什么老分析别人动机,为什么把相爱过程一带而过,为什么不写性呢?
我说,你还是利用了叙述者的特权在行文中有一种自以为是的腔调,居高临下,枉断他人。你有优越感,越往后越明显。是,你也分析了自己的功利目的,对自己也很诚实,但可能你这人太好了,像卢梭那样清白,再怎么严厉地对待自己,也揭发不出什么,反倒多添了一个勇于面对自己的优良品质,像自夸。
我说,你不了解男人,你把男人分了类,你是从女人的立场看男人,你没把男人当人,你其实是个女权主义者,你认为男人天性有缺点。
她说,你是都知道的,除了技术上的回避,难道我瞎编一句了吗?当然我有顾虑,要尊重别人,两个人当中最隐私的事我没有写,也不想写。涉及第三人,别人都知道的,我才写。
我说,这正跟我的原则相反,我只写两个人之间的,别人不知道的。涉及无辜者,我才不写,我认为这是尊重,尊重跟自己无关的人。
她说,你没看懂,你应该再仔细看看,你不觉得我写得很真诚吗?
我说,你一定是真诚的,我觉得了,那又怎么样,这不是我们的底线吗?不用再提的,咱们的一切对话都是建立在此之上的。当然我也不了解男人,男人确实有类型,你总要有一个立场看人。人是什么人自己也说不清楚,不当女权主义者你也变不成男人。人肯定不是完美的,有缺陷也是事实,你对了,我这都是废话,你坚持自己的看法吧。
她说,这就是你,一受到反驳,说不过了,就采取虚无主义的立场,取消争议。
我说,对别人的小说,我确实无法表达“艺术正确”的看法。我认为你也不需要别人对你的正确意见。《大校的女儿》这本书,你用你认为正确的方法写出来,那就是唯一的正确。我作为读者,有自己的看法,你也不必非要我来跟你认同。现在你知道人和人多不一样了,即便咱们互相抱有最真挚的愿望,我也不是你。
她说,这个我早就知道,我从来没幻想过人人一样,但人有高有低,这个你应该承认。
我说,我承认人有不同,但无高下,骨子里都一样,表现程度不一。
她说,程度就是高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反对我,这么简单的区别你都不能分辨吗?你的理解力呢!
我说,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跟我抬杠,明明有本质,你一定要在表面上做文章。
你就是鲁迅说的那种人,躺在地上做畜生,拉着别人喊爹爹。
你就是那种文化种族主义分子,在你的书中都给别人涂上肤色。
王海鸰一定要我讲出对她这本书的中肯看法,我就是不说。我不认为自己有权用自己的观念来影响其他读者,我不知道有多少读者期待引导,我认为今天大家都该不为他人的趣味决定自己的。另外,更主要的,我无话可说,我想说正确的话,但想要“正确”就无话可讲,每一个正确的对面都还有一个正确或一堆正确,大家都正确,又没一个完全正确。明知不正确又讲,等于废话。交流这个东西是一个多余的功能。
背后讲一句,王海鸰是一个古典意义上的理想主义者。这种理想主义者总希望自己的影子投在大地上,也可叫超现实主义者。她希望别人也是这样,据我所知,很多人不是了。
我能猜到她看到我对她的私下命名会怎么说。
她会说,你这是自以为是、一厢情愿的猜测、把自己的武断强加给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