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掘墓盗尸人(4)
“为了让我受到束缚?”麦克法兰喊道,“噢,听我说!为了自卫,你可以去做你必须要做的事情,就像我密切注视这个问题时那样尽力。倘若我遇到了麻烦,你会在哪里?这第二个小问题显然是从第一个演变而来的,格雷先生是加尔布雷斯小姐的继续。你不能开始,然后停止。如果你开始了,那就必须一直干下去。这是真理。邪恶的人决不会洗手不干。”
一种可怕的黑暗感觉和命中注定的叛逆紧紧地抓住了这个不幸的学生的灵魂。
“我的上帝!”他喊道,“我做了些什么?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被任命为班里的助教----冠冕堂皇,这其中的危害在哪里?佣人需要职位,佣人可能已经得到了它。他是否经历过我现在的处境?”
“我亲爱的伙计……”麦克法兰说,“你真是个孩子!你受到了什么伤害?如果你守口如瓶,你会有什么伤害呢?你知道人生是什么吗?我们是由两部分人组成的----狮子和羔羊。如果你是一只羔羊,你就得像格雷或简?加尔布雷斯那样躺在这些手术台上;如果你是狮子,你就会像我,像K,像世界上所有那些有智慧、有勇气的人那样驾驭生活。刚刚开始你就踌躇了。看看K!
“我亲爱的伙计,你聪明,有勇气。我喜欢你,还有K,他也喜欢你。你天生就具有领导才能。我以我的荣誉和人生经验向你保证,从现在起,三天之后你就会像一名高中学生看喜剧一样去嘲笑这些吓人的东西。”
说完,麦克法兰就离开了。他驾着他的双轮马车沿着狭窄的小巷疾驰,以便在天亮之前隐藏起来,只留下费蒂斯一人在那里独自忏悔。他无比痛苦,惊恐地发现自己正陷入无止境的怯懦之中,并且发现自己一再退让,已经从麦克法兰命运的仲裁者变成了从他那里领取报酬的无助从犯。那时,他宁愿用全世界来换取勇敢,但他并没有勇敢起来。简?加尔布雷斯的秘密和每日记录中令人诅咒的内容让他闭嘴。
数小时过去了,他开始上课。可怜的格雷的躯体被分配给一个又一个学生,没有人说什么。理查森幸运地分到了格雷的头。在自由使用的铃声敲响之前,费蒂斯惊喜而颤抖着观察他们已经朝安全走了多远。
他一连观察了两天,心情一天比一天轻松。
到第三天时,麦克法兰出现了。他说他生了一场病。他竭尽全力指导学生,要弥补耽误的时间。特别是对理查森,他给他提供最有价值的帮助和建议,而学生听了实验演示老师的夸奖后大受鼓励,雄心勃勃,似乎已经胜券在握了。
不到一周的时间,麦克法兰的预言成真了。费蒂斯已经不再感到恐惧了,并且忘记了自己的卑鄙。他开始以自己的勇气为荣耀,并在脑中以这种不健康的荣耀来组织回顾这些事情。他极少见到他的帮凶。当然他们也在课堂上碰面,一起从K先生那里接受命令。有时他们私下说上一两句话,麦克法兰从始至终都非常友善、快活。但他总是避而不谈他们共同的秘密,甚至当费蒂斯低声告诉他说自己已经背叛了羔羊与狮子共命运时,他也仅仅微笑着示意让他平静。
后来,出现了一次让两人再次合作的机会。K先生解剖用的尸体又告急了。学生们很着急,而供应及时一向是这位老师的骄傲。就在这时,传来消息,格伦科斯的乡下墓地有一个葬礼。时间对这个地方似乎不起作用,多少年过去了,它仍和现在一样,处在交叉路口,远离喧嚣的居民区,埋葬的深度有几英寸,墓地边有六棵茂盛的香柏树。附近山坡上传来绵羊的叫声,两边的小河在流淌----有一条河在流经小圆石时发出欢快的歌声,另一条河静静地从一个池塘注入另一个池塘,风吹在正开着花儿的、年代久远的、巨大栗树上,发出了阵阵响声,每七天一次的钟声和唱诗班领唱着那古老的曲调,是唯一打破乡村教堂周围宁静气氛的声音。掘墓盗尸人是不会被任何圣洁和虔敬所阻止的。它们职业的一部分就是蔑视和亵渎坟墓的卷轴、喇叭,以及敬仰者和悼念者踩踏出的小径,死者亲属供奉的祭品和镌刻的碑铭。在乡下,血缘和感情将整个教区联结在一起。在这种地方,在自然流露出的尊敬之情面前,无动于衷的掘墓盗尸者最关心的是怎样容易又安全地完成任务。他们借着灯光,紧张而匆忙地挥舞着铁锹和鹤嘴锄。而那些早已埋进土里的尸体则指望着能以不同的方式转醒过来。棺木被强行打开,裹尸布被撕开,令人悲伤的遗骸用粗麻袋布包起来,慌乱中,在没有月光的偏僻小路走了几小时后,尸体就会展示在一群张着大嘴的男孩面前。
就像两个贪婪而残酷的人突然攫取一只濒死的羔羊那样,费蒂斯和麦克法兰打算到那座碧绿、安详的墓地中去胡作非为。这里埋葬着一个农夫的妻子,她活了六十岁,以奶油技术高超和举止虔诚而远近闻名。她半夜被人从墓穴中挖了出来,一丝不挂,被带到了那个遥远的城市----她曾经穿着最好的衣服光顾过那个城市。她那无辜而又庄严的肢体将要被展示在解剖学家最后的好奇目光下。
一天傍晚,这一群人披着斗篷,准备瓶子,然后就出发了。雨肆无忌惮地下着----冰冷的倾盆大雨,时不时会吹过来一阵风,但倾盆的雨水抑制着它。到盘尼奎克这段路,一路忧静沉默,他们要在那里过夜。他们停了下来,把工具藏在离墓地没多远的一片浓密的灌木丛里,然后在“渔翁之家”停了下来,在厨房炉火前吃了点儿面包片,喝了一点威士忌,还喝了一杯淡色啤酒。到达目的地之后,他们藏起双轮马车,喂饱了马,并安顿好它,然后这两个年轻的医生便在一个隐蔽的房间里坐了下来,享用这所住宅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晚餐和美酒。灯、炉火、打在窗户上的雨点,还有他们眼前的令人战栗的、不合时宜的工作,这些都为他们享用这些食物增添了趣味。每喝一杯酒,他们的情谊就随之加深。不久,麦克法兰把一小堆金币放到了同伴的手中。
“一点小意思。”他说,“这些微不足道的薄利在朋友之间不值一提,应该让它像烟斗里的火光一样转瞬即逝。”
费蒂斯把钱放进口袋,大声鼓掌表示赞成。“你是一个哲学家。”他叫道,“认识你之前我是一个笨人。你和K----你们之间,我敢发誓,你将把我变成一名男子汉。”
“我们当然会的。”麦克法兰赞同道,“一个男子汉?我告诉你,那天早晨我就需要有男子汉来支持我。有些40岁的人,块头很大,吵吵闹闹的,却是胆小鬼,他们看到这种东西后会觉得恶心。但你不一样,你头脑冷静,我注意过你。”
“呃,为什么不呢?”费蒂斯自我吹嘘起来,“这不关我的事。一方面,我得到的只有烦恼,另一方面,我还指望你的感谢之情,你看不出来吗?”说着,他拍了拍口袋,直到里面的金币响起来。
听了这些不愉快的话,不知何故,麦克法兰感到有些惊恐。也许他后悔如此成功地教育了这位年轻的同伴,但他没有时间打断,因为对方在不停地吹嘘着自己:
“重要的是不害怕。现在,你和我之间,我不想被绞死----这是事实。但说实话,麦克法兰,我生来就轻蔑一切。地狱、上帝、魔鬼、正确、错误、罪恶、犯罪以及所有引起人们好奇心的东西,它们可以吓住孩子们,但世上的男人,就像你和我这样,轻视它们。想想格雷吧!”
此时,天色渐晚。按规矩,双轮单马车点着两盏明亮的灯,绕到了门口。这两个人年轻人结了账后便上路了。他们声称要去皮布尔斯,于是就朝那个方向驶去,直到驶出城外的无人之地。他们熄了灯,回到出发地,选了一条偏僻的路朝格伦科斯驶去。四周很静,只能听到马车的声音和不停下的大雨的“哗哗”声。夜非常黑,不时出现的白色大门和围墙上的白色石头照着黑暗中很小的一块地方,指引他们行进。但大部分时间只是试探和摸索着前进。他们小心谨慎地穿过沉闷的黑暗,艰难地到达了幽暗孤寂的目的地。在横贯附近墓地的凹下去的树林里,最后的一丝光线也无济于事,他们只能划燃火柴,又点亮了马车上的灯。这样,在不停滴雨的树下和晃动着的巨大黑影的包围中,他们走向了实施深重罪孽的地方。
他们两个人干这种事都很有经验。用铁锹挖了不到二十分钟,他们就听见了棺材盖上传来的沉闷的声音。他们站着的那个墓穴差不多齐肩深,墓穴紧挨着高地的边缘。为了能更好的照明,他们把双轮马车上的灯挂在一棵树上,那棵树就在陡峭河岸的边缘。巧得很,麦克法兰的手指被一块石头弄伤了,他毫不在意地把那块石头扔过头顶,那块石头恰好打在了灯上,传来一声玻璃的碎裂声。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接着是交替的沉闷铃声,这是灯落到岸上弹起时发出的响声,还有偶尔撞到树上发出的声音。有一两块石头被下落的灯带动,滚向深谷。然后是一片沉静,犹如暗夜又恢复了其主宰作用。他们竖起耳朵,除了听到雨水随着风飘荡,稳稳地落在几英里的开阔田野上发出的响声外,什么也没有听到。
他们即将完成这件他们认为最好在天黑之前完成的令他们憎恶的差事。棺材被掘出并被砸开,尸体被塞到雨水湿透的粗麻布袋里,抬到双轮马车上,他们一个人坐在车上照看尸体,另一个人拽着马顺着墙和灌木丛摸索着往前走,直至来到“渔翁之家”旁边的宽阔的大路上。这里有微弱的、照亮范围却很广泛的光线,他们像欢呼黎明的到来一样欢呼,然后加快速度,朝着通往城里的方向飞奔而去。
他们干活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而且贴在了身上。此刻,随着双轮马车在深深的辙印间颠簸,放在他们两人之间的那个东西一会儿倒向你,一会儿倒向我,不断循环。每次当这个可怕的东西接触到自己时,他们都本能地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把它从自己的身旁推开,这个过程很自然地开始影响两人的情绪。麦克法兰颇为不快地嘲笑了几句农夫的妻子,但说出来的话很空洞,并被沉默吞噬。这个不近人情的重负依然来回挪动,不时把头靠放在他们的肩上,那块湿透的粗麻袋布冷冰冰地拍到他们的脸上。费蒂斯不禁打个寒颤。他瞥了一眼包裹,似乎它比刚才大了一点。乡下的任何地方都能听到农家狗发出的悲惨叫声。他越来越坚信,某种不近人情的奇迹已经完成,某种难以形容的变化已经发生在死尸上,正是由于惧怕邪恶的负担,狗才不停地嗥叫。
“看在上帝的面上。”他费了很大的气力才说出话来,“看在上帝的面上,让我们有点亮光吧!”
麦克法兰也受到这种情绪的感染。尽管他没有回答,但他停下马,把缰绳递给同伙,跳下马车,走到前面把仅存的那盏灯点着了。这时,他们还没到通向奥根丁尼去的十字路口。
雨依然下得很大,好像又在发洪水。在这样潮湿黑暗的情况下,点灯是非常困难的。当闪烁的蓝色火焰最终移向了灯芯并开始燃烧时,双轮马车的周围扩散出朦胧的亮光,使两个年轻人彼此可以看清楚,也能看清楚跟他们在一起的那个东西。大雨使得覆盖在尸体上的粗麻布袋凸凹不平,尸体轮廓毕现,头部与四肢区别开了,肩部平展,他们的眼睛紧紧盯着车上这个可怕的东西。
麦克法兰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举着灯,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包围着他,就像一个紧紧裹在尸体周围的湿漉漉的床单一样,费蒂斯惨白的脸绷得紧紧的,无意义的恐惧不断涌入他的大脑。但他的同伴首先采取行动来阻止他。
“那不是女人。”麦克法兰低声说道。
“我们装进袋子里时还是个女人。”费蒂斯低声说。
“拿着灯。”对方说,“我一定要看她的脸。”
当费蒂斯拿来灯时,他的同伴解开了捆在粗麻袋布上的绳子,取下了盖在头上的东西。灯光清楚地照在陰暗的、五官端正的脸上。这张脸他们太熟悉了,它经常出现在两个年轻人的梦中。伴随着一声惨叫,两人都从自己那边跳了下来,灯掉到地上碎了,火也熄灭了。马儿被这突如其来的騷动惊了,带着双轮马车和唯一的乘客,朝爱丁堡方向疾驰而去。那个乘客就是死去的、已被解剖的格雷的尸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