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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第四回 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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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薛家军在洛城外的扎营,谁都看出这将会是决定胜负的一场关键战役,能否夺下洛城,也许就决定着最后的输赢。一方是百年名将宝刀未老的薛怀,一方则是雷厉风行少年得意的帝王。谁输?谁赢?

一时间,不止璧国人心浮动,便连周遭的其他三国亦紧密关注,暗暗自危。

得利于右相府强大的情报网,姜沉鱼同父兄第一时间得知了战役的消息:

据说,薛家军一路顺利地打到淮江,在看见洛城城墙上悬挂着的薛肃人头后,那位年近六旬白发苍苍的神将落泪了。但即使激动,即使恨得想立刻为子报仇,但多年的领兵经验以及最后一点理智还是使他命令城外扎营,暂且按兵不动。

而之前的攻城战中他的义子薛弘飞为了救他,左臂中箭,正在疗养。见义父落泪、伤心得饭都吃不下,就劝道:“斯人已逝,来者可追。义父大人放心,待得洛城攻破日,孩儿定悬昭尹首级于城墙上,以告兄长在天之灵!”

当时姜仲便道:“这个义子,倒比亲生儿子还有用,薛肃若有他一半的好,薛家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这地步……”

姜沉鱼则目光闪动,有些凄凉地低声道:“此言一出,薛弘飞……是决计活不得了。”

姜孝成不以为然:“他跟着薛怀那老贼,十年来手头沾血无数,本就当诛,爹和妹妹替这种人可惜什么?”

姜仲摇头叹道:“薛弘飞少年才俊,文武双全,又对薛家忠心耿耿,你若有他一半能干,为父我也不至于操心成这个样子。”

三日后,薛怀下命开始攻城。

就在人人都以为这场大战必定会打个昏天暗地日月无光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生灵涂炭之时,突然间它就结束了。

以一种最最出人意料和最简单不过的方式结束了。

书房中,暗卫描述此事时,声音亦不复以往的平静无波,带着少许激动:“就在战斗如火如荼打得最是激烈时,左臂上犹包扎着纱布的薛弘飞策马奔至薛怀身旁,一边喊着“义父,我来帮你”,一边抽出腰间宝刀,一刀挥下,人头落地——”

“谁的人头?”书房里的三人齐声惊问。

“薛怀。”

这一答案无异于晴天霹雳,姜孝成懵了好一阵子才醒悟过来,跳起道:“你说什么?薛怀?薛弘飞砍了薛怀的脑袋?薛弘飞砍了薛怀的……脑袋?”他一连重复了两遍,直到看见暗卫点头,仍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便连姜仲,也是满脸惊讶道:“薛弘飞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在战中突然发难,一刀砍了薛怀的脑袋,众人被这一变故惊呆,全都停下了手中刀剑。他又跳上车头砍断薛字军旗,大喊道:‘泱泱图璧,天命所归,薛贼叛逆,当杀无赦!’薛家军这才回过神来,知道他出卖了他们,于是用乱箭将他射死。薛弘死前仰天大笑道:‘父亲、母亲,还有我的兄弟姐妹们,胜儿终于为你们报仇了!’”

姜沉鱼拧眉道:“报仇?”

“是的。我们刚刚查出,原来他本不叫弘飞,而叫周胜,乃洛城城主周康之子。周康为人刚正不阿,得罪了薛家,周家全家四十九口人,皆丧命薛肃之手。为了报仇,周胜认贼做父隐忍十年,终于得到器重,趁其不备,一击而中……”

姜沉鱼心头一紧,之前所想不通的事情,在这一刻全部得到了解答。她当时断定皇上敢亲自征讨,绝对有必胜的把握,原来他的暗棋便是这个薛弘飞。想到此人隐忍十年的作为,不禁心生感慨:“他本是洛城人,最终也选在了洛城让一切结束。”

姜孝成道:“难怪当日淇奥侯会吩咐将薛肃的头颅送到洛城去,我当时以为他只是纯粹地想替皇上示威,现在想来,分明是给薛弘飞,哦不,周胜的一个暗示——一头换一头。”

“好一个一头换一头!”姜仲赞叹道,“可惜了这样的人物啊!”

姜沉鱼摇头道:“他的确是个人才,如能为我朝所用,必有大作为。不过,像那样的人,活着的唯一目的便是为了报仇,如今大仇得了,再加上薛怀虽是他仇敌,可这十年来父子相称,多多少少会有些感情,他亲手杀了提拔他器重他的人,恐怕对他来说,死反而是最好的解脱。”

姜仲怔立半晌,再看向她时,神色变得很复杂:“周胜之顽韧刚毅固令人动容,但姬婴之智则更令人心颤啊。当日皇上忽对薛家发难,我还认为此举太过急近鲁莽,现在看来,他们分明是把每一步都计划好了。先是以太后病重,将伊隔离;再囚禁皇后怒斩国舅,刺激薛怀;最后利用薛怀最信任的义子,一招釜底抽薪,轻轻松松就瓦解了百年薛家。明里我们看见的有这些,而暗地里我们看不见的,还有更多……与这样的人同朝为官,真是有些可怕呢……”

姜孝成笑嘻嘻道:“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也快变亲家了,只要变成了自己人,就一切都好说,对吧,妹妹?我这样如花似玉冰雪聪明的妹妹,难道还配不上区区一个淇奥侯么?”

姜沉鱼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但心里不安的感觉却是越来越浓。她早就知道公子睿智无双,现在想来,却是有点多智近妖。那么聪明的公子,会真的看不出她所玩的那些小把戏么?还是,明明已经看出来了,但却故意不说破呢?

自己在布下局的同时,是否其实正一步步地陷入某个不可预测的陷阱呢?

她忽然觉得有些惶恐。

偏耳中听哥哥又道:“无论如何,这结局总算不错——薛怀已死,心患已除,皇上不日即将归朝,届时,马上就该轮到沉鱼的婚事了。”

她心头又是一颤,眼皮开始跳个不停,正在心神不宁之时,门外有丫头敲门,听声音,正是握瑜:“三小姐,三小姐——”

“什么事?”

“黄金婆来了,现在大厅中,夫人说,问你要不要过去也看一下。”

姜孝成走过去打开房门,笑道:“看什么东西?”

握瑜抿唇笑道:“当然是看皇历,挑黄道吉日啊。”

姜沉鱼面上一红,见父亲和哥哥都望着自己,哥哥一脸戏谑的笑,而父亲则目露殷盼,只得点头道:“好,我去。”

到得大厅,果然见黄金婆一脸喜气洋洋地坐在堂上,姜夫人闻声转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沉鱼来了,快过来。”

姜沉鱼上前一看,只见桌上摊着的皇历上,画了三个圈。

黄金婆在一旁解释道:“早上我去了趟侯爷府,他们给出了这三个日子让你们选,看看哪个最方便。这三个都是好日子,分别在四月初七、五月十五和七月廿三。依我婆子的意见,赶早不赶晚,正赶上皇上打了胜仗,趁这股喜气把婚事给办了得了。就在四月初七吧,离现在还有二十天,完全来得及送礼书礼烛礼炮。”

姜夫人点头道:“我也中意这天……沉鱼,你的意思呢?”

姜沉鱼垂头道:“但凭母亲做主。”

姜夫人笑道:“那好,那就劳烦黄金婆带信回去,就说,我们选四月初七这天。”

“我这就去!”黄金婆喜滋滋地告辞。

待她走后,怀瑾、握瑜两个丫头便上前笑着行礼道:“给小姐贺喜了,给夫人贺喜了!”

“嘴甜。”姜夫人笑呵呵地打赏了两个丫头,回身见姜沉鱼面色凝郁若有所思,便推了她一把道,“想什么呢,这么大喜的事情,怎么是这副表情?”

姜沉鱼低声道:“娘……我有点害怕……”

姜夫人揽住她,走到窗前道:“傻孩子,怕什么呀?女孩子家,总是要嫁人的啊,而且那样的好人家,那样的好夫婿,求都求不来的好姻缘,你怕什么?”

“我怕……”也许是母亲的声音太温柔,又也许是窗外初蕾新绽的景色太美丽,姜沉鱼放任柔软的情绪将自己丝丝缕缕地沉浸,说出最真心的话语,“我怕公子娶了我,是祸不是福。”

姜夫人一怔:“什么?”

“因为我是姜家的女儿。”姜沉鱼在说这句话时,脸上有着悲伤的神情,那悲伤很淡,却又死死萦绕,挥抹不去,“若是此次联姻真能使姜、姬两家同荣并欣也就罢了,否则,一旦两家起冲突时,我怕,我会牺牲公子选娘家。”就像她这次故意留下薛采牵制他一样,用他的前程来成全姜家的前程。这种事情,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

她很害怕,她会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家族这边,选择背弃他,背弃她所引以为傲的爱情。

“怎么会呢?”姜夫人宽慰道,“联姻本就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你成了他的妻子后,他和你爹只会更加同心协力地辅佐皇上,怎么会起冲突呢?别多想了,你啊,放宽心,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想想怎么当个最美的新娘。”

娘什么都不知道……姜沉鱼悲哀地想,娘亲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即使亲如母女,也无法做到真正同心。她的心事娘不理解,而娘的安慰对她来说亦毫无作用。

人人都说姜沉鱼脾气好,但是,为什么她却一个知己好友都没有呢?是不是因为……她的心藏得太深了,不敢也不肯对别人流露呢?那么,公子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公子有门客三千,侍从无数,但是,他也没有朋友啊……

窗外,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姜沉鱼凝望着那些雨丝,轻声道:“下雨了……这算冬雨,还是春雨?”

姜夫人笑道:“现在都三月了,这当然要算是春雨啊。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都要早呢。”

“那么……”姜沉鱼喃喃道,“这场雨过后,杏花和梨花便要开了吧……”

“嗯?应该会开吧……怎么忽然问这个?”

姜沉鱼唇角上扬,这回可是真正地笑了:“我和公子约好了一起去赏花。”

姜夫人先是一愣,继而也跟着笑道:“噢?是吗?呵呵,不错哦……”

旁边握瑜睁大眼睛道:“小姐和侯爷就要大婚了,人说未婚夫妻婚前不能见面的呀,否则不吉利的……哎哟!”话未说完,被怀瑾狠拍了一记。

姜夫人和蔼地看着女儿,柔声说:“去吧。只要你觉得高兴,而且一年一度,也属难得的机会。”

“嗯。”姜沉鱼又是嫣然一笑,内疚与不安在这一瞬转化成了满满的期待。没有关系,她想,就算这世上无一人是她的知己,也没有关系。因为,她有公子。就算她和公子都是一样寂寞没有朋友的人,但是,因为有了彼此,就不会再感到孤单。

所以,她们两个人,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

她一定要坚信这一点。

姜沉鱼深吸口气,再缓缓地吐出去,双瞳一片清澈。

而窗外,娇姿妍态的梨树,正沐浴在图璧四年的第一场春雨中,繁复的枝干上悄然绽出了点点花骨朵,白雪般皓洁,巧笑般明媚。

正如姜夫人所说的那样,不久便盛开了。

而当梨花最是灿烂时,天子大军得胜归来,班师回朝——

这一日,姜沉鱼正留在嘉宁宫中同姐姐一起吃饭,宫女来报,淇奥侯将薛采送过来了,说是奉皇上之命,让他同薛茗见个面。

得到姜画月的允可后,两名宫人领着薛采进来,见到堂下站着的那个小人之时,姜沉鱼心中不禁一酸,她回想起了初见薛采时的情形。彼时少年权贵,有着天下孩童皆所不及的春风得意,乘鸾驾,戴金翎,佩稀世之璧,敢马前斥妃,敢殿前溅血,眉梢眼角,尽是逼人的骄傲。而今,却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粗衣麻鞋,一张小脸黯淡无光。

他垂着头站在那里,低眉敛目,毫无生气。

姜画月道:“我这边还有点事,要不沉鱼你陪他去吧。”

姜沉鱼领了旨,走过去将一只手伸到薛采面前,薛采抬头看了她一眼,乌黑的眼睛里没有情绪。

姜沉鱼冲他微微一笑,目带鼓励。薛采的眼神闪动了一下,却退后一步,躬身道:“薛采是奴,不敢执小姐之手。”

姜沉鱼一怔,再也说不出话来。那个在宠妃前敢扬鞭说“区区雀座,安敢抗凤驾乎”的孩子,那个在国主前亦傲立说“吾乃人中璧”的孩子,此时此刻,却在她面前说“薛采是奴”……

真像一场活生生的讽刺。而这一切,又何尝不是拜她所赐?

是她执意要救他,是她因一己之私而强留住他,但其实,对他来说,也许宁可骄傲地死去,亦不屑如此窝囊地偷生吧?

姜沉鱼转身,默默地带路,从嘉宁宫到乾西宫,一路上,听见身后稚子那细碎的脚步声,心头越发沉重。

转出拱门,前方便是洞达桥,而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了曦禾。

曦禾倚着栏杆,在湖边喂鱼,不知为何,身旁并无宫人相随。自从中毒一事后,她就一直卧病在床,俱不见外,因此姜沉鱼虽屡次入宫,但这还是继上次弹琴后第一次看见她。

阳光淡淡地照在她身上,依旧是白衣胜雪,婉转蛾眉,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淡淡的慵懒。似乎无论什么时候看见她,她都是这副厌世的模样,却偏偏独有种妖娆的味道。

曦禾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先是看了姜沉鱼一眼,继而又把目光投向薛采,脸上闪过一抹很复杂的神色。还没等姜沉鱼看出那究竟是什么表情时,她却又笑了。

笑得很邪恶。

“你怎么还没死?”她如此对薛采道。

薛采脸色顿变,像张面具,从额头裂出一道缝隙,最后扩延到全部,哐啷碎开。

曦禾绕着他走了一圈,忽然从他颈上拉下一物,姜沉鱼看见,正是那块燕王赏赐的千年古璧。

“这就是传说中的冰璃?”曦禾用眼角瞥向薛采,后者的脸色非常难看,双唇紧闭,而眼睛却又睁得极大,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听说你已经贬做奴隶了,既然是奴,就不需要带这样的好东西了。”曦禾说着,将那块古璧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我没收了。”

薛采死死地咬着下唇,整个人都因为愤怒而发抖。姜沉鱼看在眼中,忍不住出声道:“夫人,这冰璃乃燕国国主所赐,你强行拿走,若燕王知晓,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曦禾转头,明眸流光间,华丽无限,“难道我配不上这块古璧么?”

姜沉鱼顿时语塞。

曦禾又是嫣然一笑,俯下身凑到薛采面前,无限轻柔地说道:“真是风水轮回转啊,当初在这桥上,你骂我,又惊我之马害我落水时,可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薛采眼睛里,蒙起了一层水气。

“不甘心吧?怨恨吗?哈!哈哈哈哈哈……”曦禾放声大笑。姜沉鱼在一旁叹息,如此小人得志,如此落井下石,如此针对一个孩子,这又是何必呢?

曦禾笑完了,拍拍薛采的脸颊:“那么,就活下去吧,带着憎恨与不甘,拼命地屈辱地活下去吧。你只有活得比我还长,才有可能从我这里取回冰璃,当然,前提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一路上,都听得见她那肆意张扬的笑声。

而薛采,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姜沉鱼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小手冰凉而颤抖,她低低一叹道:“别多想了,我们走吧。你的姑姑还在等你呢。”

薛采抬起眼睛,将泣未泣的清瞳里,有的却不是怨恨,而是比恨意更深层的东西。他将手从她手中慢慢地抽了出去,垂头道:“是。”

姜沉鱼知道他家遭巨变,因此他已经变得不再信任他人,心结一旦结死,一时半会儿之间是解不开的,只有慢慢来。当即不再多言,继续带路。

到了乾西宫后,刚走到门口,就听薛茗在屋里喊道:“是小采来了么?”紧跟着,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身素服未施脂粉的薛茗奔了出来,看见薛采,双眼一红,抱头痛哭道,“天可怜见,真是小采……小采,我的侄儿哇……”

薛采此时反而镇定下来,轻轻扶住她的手臂道:“姑姑,小采来看你了。有什么话,进去说吧。”

薛茗见姜沉鱼立在一旁,心知这会儿的确不是伤感之时,当下拭了眼泪道:“一时失态,令姜小姐看笑话了,请进。”

“不必了。”姜沉鱼心想,这对姑侄俩大概会有很多私心话要说,自己留着多有不便,便歉声道,“家姊还在宫中等候,沉鱼先回去了,一个时辰后再来接小公子。”

薛茗感激道:“如此多谢姜小姐。”

待得她的身影走得看不见了,薛茗才面色一肃,握住薛采的手道:“跟我来。”两人进了屋,她四下查望一番,确信无人监视后,这才锁上房门,回过身将薛采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眼中泪光晶莹,“孩子,你……受苦了……”

薛采“扑通”一声,屈膝跪下。薛茗惊道:“你这是做甚?”

薛采道:“小侄已经知悉,是姑姑向公主她们求情,这才得以留我一命的。”

薛茗黯然,也不唤他起来,眸底神色变了又变,最后低声道:“我救你,却不是为了你好啊……”

薛采抬头,巴掌大的脸,因为瘦的缘故,一双眼睛就显得更加大,墨般深黑。

“我若真为你好,便该让你跟哥哥嫂嫂他们一同去了,虽落得个逆臣污名,但一死百了,再不必受苦。可我保下了你,我要你活着,小采,你可知是为什么?”

薛采素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声音低沉:“姑姑要我……为薛家报仇。”

薛茗一记耳光狠狠地扇了过去,直将薛采扇倒在地,她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薛采咬紧牙关,重复道:“姑姑要我,为薛家报仇……”话音未落,薛茗又给了他重重一巴掌:“你,再说一遍!”

薛采的唇角都渗出了血丝,但眼中坚毅之色却更浓,一字一字道:“立誓报仇,重振家门!”

薛茗至此长叹一声,伸手将他扶了起来:“很好,你要记得今天姑姑打你的这两巴掌,记住这疼痛的滋味,也记住你今天所立下的誓言。”

薛采抿紧唇角,竭力挺直脊背。薛茗从怀中取出丝帕帮他擦去唇上的血,擦着擦着,忽地伸手抱住他,哭了起来:“对不起……小采,对不起……”

薛采眼中浮起幽幽的雾气。

“姑姑对不起你,薛家也对不起你,不但没能给你安定的生活,让你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还要把这么大这么沉的担子强压给你。你今后要面对的将是比地狱还要可怕的生活,并且你要一个人独自面对,孤立无援,你不能再信任谁、依靠谁、指望谁,你再也感受不到生命中那些美好的、温暖的东西,你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幸福安逸地成长……所以,对不起。”薛茗说着,跪倒于地,行了一个无比正规的大礼。

薛采被骇到,眼睛瞪得更大,却只能僵立着无法动弹。

“但是,我替四十九代薛家几千人一起谢谢你!谢你为他们报仇,谢你没有让薛氏就此绝亡,谢你让它重新辉煌!”薛茗紧紧抓住他的手,哽咽道,“薛茗,谢你大恩!”

薛采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双膝一弯也跟着跪了下去,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慢慢地俯下身,在冰冷的地面上磕了三个头。

砰——砰——砰——

他额头上本有那日与曦禾起争执时留下的旧伤,此时复磕于地,伤口再次迸裂,流下血来。

薛茗默默地看着他流血,陪着一起掉泪。

阳光穿过破旧的纱窗照在姑侄二人身上,亦沾上了几分肃穆萧索。

一个时辰后,姜沉鱼接他回嘉宁宫,见他两边的脸颊高高肿起,虽不明是何原因,但知道终归是挨了打,便取了热鸡蛋来帮他揉,薛采本还拒绝,但她道:“你现在是侯爷之奴,代表的就是侯爷,若让你就这样子出了宫,侯爷的脸面可就丢了。”

他这才不动,乖乖站着让她敷脸。

揉了大概一盏茶工夫后,宫女来报,淇奥侯的马车到了,要接薛采回去。姜沉鱼问道:“侯爷来了吗?”

宫女答道:“只见马车,不见其人。”

姜沉鱼有些失望,一旁姜画月打趣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听说婚期不是已经定下了么?再过半个月你就要嫁他了,便这一刻都等不及么?”

薛采的眼睛闪了一下,有点惊讶。

姜沉鱼红着脸道:“姐姐你又笑话人家……”

“我笑话你不打紧,最怕就是天下人都笑话你,都快成亲的人了,还不避避嫌?”

“我……我不和你说了!”姜沉鱼一拉薛采的手道,“我送你出去。”

薛采跟她走了几步,脚步迟缓,姜沉鱼低头道:“怎么了?”

“你……”他咬着唇,表情古怪,“你是淇奥侯未过门的妻子?”

姜沉鱼想了想,展眉一笑:“是啊,也就是你未来的女主子。现在想起要讨好我了么?晚啦!”

薛采垂下头,没再说话。

嘉宁宫外,姬府的马车静静等候,车夫跳下来打开车门,薛采正要入内,却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落在姜沉鱼眼中,忽然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仿佛是被他看透,又仿佛是从他眼中,看到了不祥。

她情绪低落地返回宫内,隔着纱帘,见姐姐正与江老太医说话,因为声音压得很低的缘故,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过不多久,江老太医便起身告辞,姐姐一直送到门口,神色沉重愁眉不展。

她刚想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见宫人又领着一人进来,那人长身玉立,青衫翩然,可不正是江晚衣?

姜画月与他低声交谈几句后,再次进入内室开始诊脉,又将几件东西拿给他瞧。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后,江晚衣起身,背着药箱走出来。

一直坐在椅上观望的姜沉鱼连忙站起,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和姐姐,不知是不是错觉,姐姐的脸色看起来更加凝郁。

姜画月将江晚衣也送出去后,便立在门边久久不动。姜沉鱼忍不住上前轻扯她的衣袖道:“姐姐,你怎么了?”

姜画月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这眼泪流得如此突然,令姜沉鱼吓了一跳,急声道:“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别哭啊,太医们说什么了?”

姜画月一把握住她的手,抖个不停,几次开口,都哽不能言。见此情形,姜沉鱼只好将她先扶进内室,遣开宫人后,低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姜画月抬起头,脸上全是眼泪,顾不上擦拭,只是抓了她的手不停唤道:“沉鱼,沉鱼……”

她每唤一声,姜沉鱼便应一声,一声比一声柔和。

“沉鱼,我我……我该怎么办呢?我可怎么办好呢?”

“姐姐,究竟怎么了?”姜沉鱼一直认为,就做人而言,姐姐比她要圆滑和老练得多,心中再柔肠百转,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几曾见过她如此失态的模样?不知出了多么糟糕的事情,竟让这个一向自信满满的姐姐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她是在江氏父子走后才变成这样的,难道……

“姐姐,你病了?得了很严重的病?”

姜画月哽咽着点头。

姜沉鱼心中一沉,下意识地反握住她的手道:“什么病?如何严重?”虽然姐姐一年四季经常伤风感冒,小病不断,但真要论如何荏弱,却又完全说不上,这回得的会是什么病,竟让她惊慌失措到这个地步?

姜画月张开嘴巴,看看四周,眼神更见凄凉:“我我……妹妹,我这一辈子,恐怕都不会、不会……有孩子了……”

姜沉鱼顿时呆了,大脑刷地变成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为什么?江氏父子说的?”

“你还记得我一直服食的那种很香的药吗?”

姜沉鱼点点头。

“其实,我,我已经居经(注:指月事三月一来)很久了……而那些药,吃了却一直不见好,我心中焦虑,终于忍不住请江晚衣来看,他号称神医,医术应该比太医们更高明些,结果,他告诉我……”姜画月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

姜沉鱼眯起眼睛:“是江晚衣跟你说你不孕?”见姜画月点头,她豁然站起,往外就走,吓了姜画月一跳,连忙拉住她道:“你做什么去?”

“我有话要问他。”

“不要,沉鱼,这种事情……”这种事情遮掩犹不及,怎么能够张扬?

“可是!”

姜画月拖住她道:“你去问他什么?问他有无诊错?问他可有药治?这些我都问过了。我自己的身体,其实我自己清楚……想当年,皇上最宠爱我时,夜夜留宿,都未能怀上龙种,更何况现在色衰恩弛……”

“姐姐……”

姜画月的手改为搂住她的腰,像孩子拥抱母亲一样紧紧贴着她:“我好害怕……妹妹,我好害怕……”

姜沉鱼反抱住怀中的姐姐,只觉得一颗心就那么幽幽荡荡不着边际地沉了下去。

她知道画月在害怕什么。画月的婚姻可以说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庇护全家。眼看如今后位已空,正是众妃借机上位之时,谁能先给皇上诞下麟儿,极有可能就能成为新后。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太医告诉她她得的是不孕之症,对女人来说,这无异于是比死还要恐怖的打击。画月入宫已有三年,已经渐失宠爱,再无子嗣,眼看封后无望,又不受恩宠,叫她在这深宫中如何度过漫漫余生?

姜沉鱼一想到这里,忍不住也跟着哭了。她抱住姐姐,心想,一定要帮姐姐,一定要想想办法,然而,平日里那么多的智慧灵光,在这一刻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抱住泣不成声的画月,感受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战栗与冰凉,忽然觉得好生悲伤。

那悲伤浓浓,伴随着皇宫巍峨的屋宇、阴霾的天空,形成前世今生的囚牢,囚住的又岂单单只是姐姐一人?

“妹妹,这事要保密,一定要保密!”姜画月抓紧她的手,焦虑中还带着难言的惶恐,“不止是对宫里的人,还有爹娘哥哥他们,也不能说!因为……因为……”

因为一旦说穿,必定会引起全家人的恐慌,会让爹娘心疼……姜沉鱼正这么想,姜画月已无比凄凉地说了下去:“因为他们一旦知道了,就会认为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变成一颗无用之棋,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好了……”

姜沉鱼整个人重重一颤,万万想不到,姐姐竟然会这么说!

“其实,他们如今对我也不能说是好了,起码是不如三年前了……”姜画月再度哭了起来,“妹妹,为什么我的命会这么苦啊?”

多少年前的一句“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这样才不枉生一世!”依稀还在耳边回荡,与此时的话语交织在了一起,姜沉鱼想,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否则,为什么昔日那个眼高于顶永远自信着的妩媚少女不见了?为什么那段无忧无虑单纯朴素的时光不见了?为什么眼前的一切被重重雾气所模糊再也看不清?

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啊……

嘉宁宫中虽然是一片愁云惨雾,宝华宫里却是歌舞升平。

偌大的殿堂里,曦禾斜卧于贵妃软榻之上,手持酒杯,看下面的舞姬们跳舞。这些舞姬都是由天乐署精心训练而成,听说天乐署每年要收数百名女童入署,教授琴舞曲艺,极其严苛,栽培个三五年后,资质平庸的就派去端茶倒水做粗活,其他的开始登场献艺,只有跳得最好的,才有资格进宫。

这些姑娘全都是花朵般的年纪,容貌美丽腰肢柔软,此时轻歌曼舞,拥簇一堂,当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曦禾看着看着,眼神就变了,最后一抬手,所有的乐声舞步顿时在刹那间停了下来。

她指着众舞姬中最美貌的一位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怯怯答:“奴婢姓袁,字杏芳。”

“你喜欢杏花?”曦禾的视线焦凝在她裙摆上绣着的杏花之上。

袁杏芳答道:“是。”

曦禾淡淡地望着她,忽地将手里的酒杯往旁边几上一放,起身下榻,就那么光着双足一步步地朝她走过去。

众舞姬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一时间,脑海中浮现出有关这位夫人嚣张跋扈难以伺候的传闻,尤其是袁杏芳,额头冷汗直流而下,表情更见畏惧。

曦禾用那种高深莫测的目光打量了她半天,俯下身,提起她的裙摆,就那么用力一分,只听“刺——”的一声,做工精致的红裙,硬是被她用手给撕破了。

众人脸色齐齐变白。袁杏芳更是惊呼道:“夫人!夫人……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夫人恕罪!求夫人恕罪!”说着,砰地跪了下去。

谁知曦禾根本不理她,只是自顾自地将她裙上的杏花撕成了碎片,一时间,大堂里悄寂一片,只听得见布料破裂的声音,声声刺耳。

直到将那枝杏花撕得碎成了末,曦禾这才直起身来,目光冰凉地看着袁杏芳。袁杏芳哪还敢说话,只有拼命地不停磕头了。

众姬面如死灰,心想这下完了,不知杏芳是哪里触犯了夫人的忌讳,看来一顿重罚在所难免,拖出去砍头还算好的,最怕是打成残疾,一辈子可就算彻底毁了。

谁知曦禾并没有如预料的那样发火,而是从手腕上摘下一个镯子,递到袁杏芳面前道:“这个赏你。”

泪流满面的袁杏芳抬起头,看看那只镯子又看看她,满脸的不敢置信。

曦禾将镯子塞入她手中,然后懒洋洋地一挥手道:“你们全都回去吧。”

众姬这才知道逃过一劫,连忙躬身行礼退离,曦禾又唤住袁杏芳,淡淡道:“本宫不喜欢你的名字,回去改了。”

“是……”袁杏芳战战兢兢地应了,踉跄而逃。

偌大的殿堂里,一下子冷清了下来,有风吹过,吹得七重烟罗纱层层飘荡,吹得曦禾的长发,四下飞扬,形如鬼魅。她踩着地上的碎布,转身准备回榻上继续歪着,一双手臂忽然自后伸出,将她一把抱住。

曦禾一惊,正要挣扎,却听那人在耳旁笑道:“有没有想朕?”

是昭尹。

身体虽然放松下来,但心中余悸犹存,她忍不住回头,见到一双细长带点上挑的凤眼,正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神里,亲昵无限。

果然是昭尹。

见鬼了,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在回京的路上的吗?怎么会出现在宝华宫里?还是一身侍卫的装束!

“皇上你……”

“朕怎会提前回宫是吗?因为朕太想曦禾了,想早点儿见到曦禾,所以一路快马加鞭,撇开大军,先行回来了,这个答案够不够好?”昭尹说着吻上她的面颊,还待吻唇,却被曦禾一把推开,冷笑道:“皇上来见臣妾用得着穿成这样?骗鬼呢?”

昭尹哈哈大笑,取了几上的酒一口饮下,然后顺势就坐到了榻上:“果然还是曦禾最了解朕,骗不到啊骗不到。”

曦禾见他神色欢愉似乎心情大好,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皇上遇到什么好事了?高兴成这样?”

昭尹眨眨眼睛:“诛灭叛军,算不算?”

曦禾轻哼一声,沉下了脸。昭尹笑着,一把将她拉过去拥入怀中道:“还有就是朕秘见了几个人,并且给你找了个舅舅。”

“舅舅?”曦禾拧起眉头,“我家的亲戚全死绝了,哪儿来的舅舅?”

“所以说是‘找’嘛。”昭尹忽然收了笑,无比认真地望着她,一字一字道,“曦禾,你,想不想当皇后?”

又一阵风从殿外吹进来,纱帘轻飞,如云雾般层层荡开,曦禾的眼睛,亦如这纱帘一般,泛起一片迷离。

“为什么选我?”初春乍暖还寒的午后,一地斑斓阳光里,素白乌发的女子赤足站在琉璃之上,轻轻地问。

于是那五个字便成了花开的声音,既急促又缓慢,既质疑又震惊,既痛苦又快乐,顾虑重重,却又肆无忌惮。

锦榻上,年轻的帝王握住她的手,两只手都握住,深邃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的影子,隐隐约约地一道:“因为很多原因:不愿放权;不想再出现第二个薛怀;示弱他国,让他们以为朕是个昏庸好色之君;还有,最后一点……朕喜欢你。”

图璧四年四月初一,帝军回都。昭尹犒赏三军,赐封潘方为左将军,并为其父平反,大赦天下,万民同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