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行速实在太过奇诡,它移动时的步伐充满弹性,轻轻跃起便足已荡出三五米开外。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想象世间还有这么一种让人惊讶的玩意儿。而当它发觉我和杜少谦以包抄之势追赶它时,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突如其来:这玩意儿居然纵身跃出了丈二高的“狗咬牙”砖墙!
说句实在话,虽然起初我被那东西狰狞的模样吓得心惊肉跳,但是在随后追赶它的期间,我发现它下身的惨白并不是皮毛一类,倒更像是一件宽大的袍子。这让我不禁怀疑起它是不是谁为掩人耳目假扮的?然而当它翻过了砖墙,这个念头即刻被我否决掉了——试问常人怎么可能轻松自如地越过丈二高的砖墙?当然,除非这个人天生异秉,身怀轻功之术。可那时我们毕竟身处现实,容不得半点不着边际的妄断。
我和杜少谦撞开黑漆大门后,那东西已经直奔镇口行去。这回它没有再次驻足观望,而是一股脑儿地匆匆飞奔。杜少谦体形瘦削,脚力远胜于我,他接过此前交给我的枪,片刻之后就把我甩在了身后。我看到他下了缓坡俯身停留了一会儿,接着又继续沿路飙行,他的身影就这般渐渐在我的眼前变得影影绰绰起来,最后彻底被暗夜吞掉了。
待我气喘吁吁地赶上他,竟然发觉我们已然来到河岸就近那片黑漆漆的密林之中。耳听着滔滔洪流排山倒海的咆哮,杜少谦却轻声轻气对我说:“那东西就躲在前头的松树后面。你在这里站着别动,我去去就回。倘若我有什么不测,你和老崔务必想方设法确保李桐安全离开魁岭,答应我!”杜少谦根本不容我多加分辩,瞬间便蹑手蹑脚曲折而行进了树林。我盯着松树后那东西半露的躯体,一颗心脏早就蹦到了嗓子眼,怕是再加大些呼吸力度,它就会从喉咙里崩裂而出。
杜少谦单手持枪,另一只手紧托腕上,他每前进两步就会找树木以作掩体,看起来非常老练。那东西自始至终都没有逃走,只有身下那类似袍子的东西还在随风飘忽不定。杜少谦越发靠近它了,差不多有十米的时候,他突然挺身快步冲了过去,接着,我模模糊糊看到他立住身子不动了!我忙叫道:“杜科长!杜科长!什么情况?”杜少谦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邱明,你赶快过来,顺手捡根木棍。快些。”我赶紧按照他的吩咐胡乱抄起一根树杈儿,吭哧吭哧跑到了他身边,定睛观瞧以后,我变得有些瞠目结舌:只见松树之上悬挂着一副类似面具的玩意儿,正是那兽面獠牙,一同的,还有一件垂下的宽大袍子。除此之外,竟然并无他物!
——这又是怎么回事?刚刚那张从血洼里爬出来飞舞的恐怖纸人就已经够让人毛骨悚然了,而现在我们苦苦追逐一路的东西却只是副臭皮囊?满腔的疑问让我恍惚不已,难道……难道我们真的见了鬼,撞了邪不成?
这时杜少谦接过我手中的树杈,小心翼翼地挑起了那张面具,银光闪动间,有一柄剃刀赫然出现在树木上。9我本想伸手去取,杜少谦却一把薅住了我的胳膊:“慢着!”我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接过手电筒照耀着剃刀。杜少谦单手托着下巴,盯着那柄剃刀若有所思,蹭着碎步来回踱着。然后,我看到他顺着刀柄指引的方向突然扭过头去,一声低沉的叫喊随即脱口而出:“不对!”说着杜少谦夺过手电筒冲向河岸,我连忙跟了去过。手电筒扫过的河流汹涌澎湃,较之此前的水势有增无减,但河面上那座木桥……却早已不见了踪影!我愕然张大了嘴巴,回身望了望扎在松树上的那柄剃刀,问杜少谦:“这么说这东西引我们到这里,就是想告诉我们这座木桥……”杜少谦摇头:“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个人非常狡猾。”“你是说那东西是个人?”我满口诧异,“这怎么可能!常人怎么可以那么轻快地越过丈二高的砖墙?杜科长,我可是睁着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咱自己的眼睛总不会糊弄咱吧?”“邱明,有时候有些事眼见并不一定真的为实。”杜少谦解释道,“就像我根本不相信是那张飞走的纸人割掉了吴先生的头颅,尽管……尽管我目前还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不过我总觉得魁岭这地方处处透着一股子不对劲,好像……好像哪里出了什么问题。至于这个狡猾的家伙是如何越过砖墙,我倒是明白了两分。你还记得下缓坡时我停了一会儿?其实我是在查看他留下的踪迹。”我好奇起来:“这么说杜科长发现了些不寻常的东西?”杜少谦“嗯”了一声,缓缓说道:“地面由于雨水比较泥泞,在上面我看到一些奇怪的印痕,我比量了比量,发现这些印痕以四点之势呈方形——我不知道你见没见过年迈老人使用的那种四角拐杖,这种拐杖就像人的第三条腿,夯实平稳,而这个人留下的印痕正是如此。所以,我断定他在借力。那么,什么力量会让常人在瞬间跃出三五米开外?必然是弹簧这类东西。也就是说,这个人利用了一种与四角拐杖和弹簧相关的器物来装神弄鬼,然后成功地完成金蝉脱壳。”我疑问道:“可是,他如此大费周章地行事,难道仅仅是为了这些?这不是有点那个啥嘛!”杜少谦说:“没错,如果仅仅是为了装神弄鬼的确有点过了。换作我,我也知道这类把戏骗不了多久。既然如此,那他必定是另有目的,比如,掩饰些什么。”我听罢连连叹息:“可惜我们没能抓住他,否则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出点线索什么的。”杜少谦点点头,然后折身取下面具和长袍以及那柄剃刀递给我,他说:“收好这些。”我并不在意地叨咕了一句:“人都跑掉了,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杜少谦边快步走出树林边说:“对于某桩案件而言,没有任何东西是毫无用处的。远的不说,就说说这副面具和长袍。刚刚我仔细看了看它们,用来缝制的麻线之间距离相等,既规矩又漂亮,简直分毫都不差,再加上那个让人费解的弹簧器物,这就足以说明制作它们的人心思缜密。假如这个人就是刚刚逃掉的那个,那么正如你刚刚提出的疑问,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小题大做仅仅是为了装神弄鬼?由此,我们是不是又可以更加肯定了此前揣测?还有那柄剃刀,为什么会是剃刀,而不是匕首或是其他常见的利器?”杜少谦一连串的充满自信的反问有条不紊,可想而知,这样的分析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是何等新奇,尽管此后我知道,这不过是作为一个刑侦人员最基本的禀赋。我发觉自己的胸膛温热起来,就连满目的雨水都不再那么令人生厌。对于未知的痴迷本来就是世人的通病,何况,当时我才二十三岁而已。
而这时杜少谦似乎显得意犹未尽,他继续说道:“再给你讲件事情。十几年前,我还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桩特别奇特的三人连环凶杀案。说是奇特,是因为杀人者作案的手法极其古怪,现场留下的线索简直微乎其微,只有一些细碎的指甲残屑。后来,我根据这仅有的线索顺序脱掉了三名死者的袜子,结果发现三人都无一例外被修理过脚指甲,而且,经法医鉴定,还是在死亡之后进行的。就是说凶手先杀了人,接着脱掉死者袜子为他们修理脚指甲,然后再给死者穿上袜子逃离案发现场。我就是凭借这条微不足道的线索,最终查出了凶手。你能推测到凶手杀人的理由是什么吗?”我咂着嘴,脑袋里拼命搜索着凶手犯罪的各种可能性,只是这些忽闪而出的答案还未成型就被我断然否决掉了,最后不得已败下阵来,连连摇头道:“杜科长,别再为难我咧!这个凶手杀人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杜少谦似乎瞅准了这个机会,我话音刚落,他便突然转身盯着我,接着极其严肃地正言道:“邱明,我要你协助我调查纸人割头颅这桩案子。”杜少谦的斩钉截铁弄得我愣了片刻,我虽然心里窃喜不已,但却忍不住问他:“为什么?”杜少谦说:“现在河面的木桥已经损毁,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应该是魁岭通往外界的唯一出路,所以咱们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离开此地,我找不到别人帮我。还有一点更重要,昨晚你我还有老崔睡在同一个房间,你们二人杀害吴先生的嫌疑可以排除,除此之外我不能去相信与之相关的任何人,甚至包括李桐。因此,目前只有你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人选。”“可是,可是还有老崔呀!”我紧撵着杜少谦的脚步,“老崔……”“就这么定了。”杜少谦干净利落地摆手道,“回到跃进旅馆后不要声张,一切听我指令。”我见杜少谦如此决绝,根本不容我再行辩驳,于是横下心来脱口问道:“既然是这样,杜科长能不能先告诉我,那个三人连环凶手案凶手杀人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杜少谦突然展露出了少有的微笑:“你自己去思索答案岂不是更有趣?我相信你可以的,或许……随着我们调查的深入,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豁然开朗。好啦,现在让我们罗列一下与案件相关的人员,除去跃进旅馆的谢掌柜,伙计皮五以及杂工陈婆,再就是李桐和刚刚逃走的那个人。我看这样,为了今后查案方便,以后我们就称这个人为‘獠牙剃刀’,而且我总有一种感觉,就是那柄剃刀实在太过莫名其妙。”“岂止是剃刀莫名其妙!”我接茬道,“我觉得这期间发生的所有事都不对劲儿,先是吴先生脖子上长出的那块诡异的印记,然后又是谢掌柜口中的传尸鬼疰,接着还有苇塘里那个拼命乱吼的大哼哼,最要命的是那个从血洼里爬出的纸人……好像,好像都跟吴先生被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是,我又说不上到底有什么关系。”杜少谦说:“看来你已经替我整理好了思路。那么,按照这条线我们就可以设定如下问题:第一,吴先生下颌那块印记是怎么来的,他是否真的是染上了传尸鬼疰?第二,苇塘里的大哼哼究竟是什么东西?第三,凶手是如何于短时间内在封闭的房间里杀掉吴先生然后拿走头颅,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为什么要杀害吴先生,而不是别人?第四,凶手为何要用纸人来掩饰这件事儿,从而让我们相信是纸人割掉了吴先生的头颅?那个纸人又是凭借什么力量从血洼里爬出来飞出窗外?第五,‘獠牙剃刀’的身份,他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是什么?”杜少谦的叙述字字铿锵,透着十足的冷静,似乎这五点疑问在他胸中斟酌已久。于是我问道:“这么说杜科长心里已经有了底?”杜少谦说:“邱明,你先别急。我之所以能捋出这五点疑问并不是想当然,而是我在查看吴先生的尸首后已经确定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是至关重要的,举个例子,就如同把你的眼睛蒙住,递给你一只橘子,你首先要确定它是否真的是橘子,然后你才可以剥开它放心地品尝。”我思量着杜少谦话中的隐意,脑海中又浮现出当时他冲入吴先生房间的景像。我说:“杜科长曾经查看过吴先生的手掌,还捻了捻地上的血迹,难道你指的是这两点?”杜少谦说:“不错。看来你在观察方面的特质要比我想象的好很多。要知道但凡我们接触某桩案件,有三样东西是无法越过的,它们就是天、地、人。‘天’的意思就是死者被害的时间;而‘地’则指的是凶手作案的地点;至于‘人’,就是死者本身。”我听着有些糊涂,忙问道:“杜科长,你到底要说什么?”杜少谦说:“我是想让你明白,所有的调查都绕不开这三样。只有完全确认它们没有问题,接下来的进行才有意义,否则,我们再用心也都是白费力气。”我连连点头:“就是说杜科长已经确认了它们?”杜少谦说:“是。咱们听到喊叫冲进房间,发现有人被杀害——咱们之所以认为死者就是吴先生,是因为他此前确实住在咱们的隔壁,这是常识,顺理成章,甚至连想一下都显得多余。然而,一旦咱们以调查者的身份参与进去,那么首先就要摒弃所有看似顺理成章的事情!因此,在这个时候,死者是不是吴先生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咱们要去证明死者就是吴先生。只有这样,我之前所说的‘人’这一条才能确认。”我打趣道:“这话听起来实在有些弯弯绕。那杜科长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证明的?”杜少谦说:“死者被割掉了头颅,尽管他的穿着和吴先生一模一样,但是衣服鞋袜都是外物,它们是可以替换的,而身体却无法替换。手掌是一个人与外界接触最频繁的地方,这时候检查它们就可以快速判断出死者的身份。比如,根据手掌上的茧皮和硬结很容易确定死者是否从事体力劳动;再比如,死者左手食指上指骨里如果有被针刺伤的痕迹,那么很可能他是个裁缝,这样在他的右手大拇指上会看到由于使用剪刀而留下的茧皮;另外,倘若死者全部的手指较常人略黄,那么他应该是照相师傅或者外科大夫,因为他们要用到两种东西——显影剂和碘酒;还有,中指和食指指尖发黄的死者常常是个烟鬼……”
我追问道:“那么吴先生——不!是死者,死者的手掌都告诉了你什么?”杜少谦说:“死者的手掌修长而丰厚,虽有茧皮但不坚硬;右手中指关节变形,凸出一个如豆粒般大小的肉疙瘩。前者说明他近些年的生活较之从前得到了改善,要知道战争时期即使一个文职干部也要时刻与枪为伴,解放以后就少得多了。后者则正好证明了他从事的职业的特点,因为只有长期用笔的人指关节才会如此。而这些,都跟吴先生的情况比较吻合。”我点头道:“那剩下两点你是通过地面的血迹确认的?”杜少谦加快了脚步:“房间里没有打斗的痕迹,所有的物品都井井有条,可以肯定吴先生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突然割掉了头颅,只有这样他身体倾倒的方向才会和血迹流淌的方向一致。而且,我触摸地上的鲜血时,发现它们依旧温热,这些都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过,咱们还是应该再行查看尸体以确认他的死亡时间,因为急死和猝死的人尸斑往往特别明显。如果这一点也毫无差错,那么咱们就完全可以肯定:吴先生确实是在那短短的两分钟内被杀的。但是吴先生被杀后尸身大量流血,这会导致尸斑的消失,希望在咱们赶回去之前它还在。”我不禁问道:“尸斑?这玩意儿究竟是什么样的?”杜少谦说:“每个人的身体素质不同,尸斑也是千变万化,粉红、暗红、浅蓝和紫色的都有,很像殴打造成的痕迹。只是假如死者是中毒而死的,那么尸斑多为灰褐色。”我脱口问道:“所以当务之急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查看吴先生的尸斑?”杜少谦回答:“这只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我还要去询问李桐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恐怕现在只有他才知晓。”我有些疑问:“可是,杜科长,沿路你们三人不都是形影不离的吗?”杜少谦沉吟了片刻,才说道:“说起来是有些奇怪的,其实,我也在思量这个问题。三天以前,我突然接到上级领导的命令,说是要护送一位重要人物外出公干。我之所以觉得有些奇怪,是因为此前这类事情都是由其他科室的同志来负责,而我们科主要是负责侦缉刑事类案件。因此,当时我就跟上级领导提出了异议,但是没想到他根本没有理会我。我私下里问过这位重要人物究竟是什么来头,结果上级领导警告我不要问东问西,说只要保护好他的人身安全即可,甚至我连吴先生的名字都不知道。”“什么?”我更加奇怪,“这么说吴先生前来辽东的目的杜科长也不知道?”杜少谦摇头:“沿路吴先生几乎很少跟我们说话,只是偶尔告知一下开车的李桐行进的方向,像是他心里早已盘算好了要抵达的地方。我们赶路很快,每晚休息也就是三四小时而已。就在出事的那天晚上,吴先生像是特别着急似的,居然根本没有跟我们提休息的事。”我翻动着头脑里的记忆碎片:“杜科长,你还记得咱们开车赶往魁岭的时候吗?吴先生坐在我旁边,我有一个小发现:他时不时地撸起袖口看手表,正如你所说的,他的确是一副非常着急的样子。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下颌生出了那块印记……难道,此前你和李桐都没有发现吗?”“没有,确实没有发现。”杜少谦断然道,“听你这么一说,也就是吉普车翻掉之后,直到咱们一起乘坐卡车越过小文字沟后,这个印记才出现的……”
我突然想起了老崔提及的小文字沟里上吊的女人,而谢掌柜又说传尸鬼疰是由于沾染了极重的尸毒,于是我猜测道:“会不会真的跟那自杀而死的女人有关?”杜少谦撇嘴冷笑:“根本无关。但是,吴先生很赶时间这条线索确实值得注意,我们不要忽略。另外,你记住,对陈婆这个人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我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我连忙追问:“你凭什么肯定?”杜少谦说:“说起来有点高深,其实很好理解。在物理学里,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名词叫‘位移’。它说的是在各种情形下的各种人和事物,当挪动某一个人的位置的时候,其他的相关的人和事物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你认真想想看,跟吴先生接触的这些人在发现他的尸体之后,实际上都表现出了本该有的变化,而单单只有陈婆依旧跟从前一样,这样的情况无非有两种解释:一是她确实跟这件事情没关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二是……”
杜少谦说到这里,我恍然想起追逐獠牙剃刀时撞见陈婆的瞬间。她确实显得有些太过平静,就像往湖水里抛入一枚石子,湖面居然并没有泛出涟漪。难道,陈婆其人真的跟吴先生被害有什么关联不成?
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划破雨夜淅沥沥地漫入了耳际:“我等你们好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