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虽然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叶子菁也没想到暴风骤雨会来得这么猛烈。
那天上午,叶子菁正在检察院办公室听副检察长陈波汇报后勤方面的工作,市委王秘书长突然来了个电话,要叶子菁马上到市委第二会议室来,说是长恭同志专程从省城赶过来了,正和市委领导一起等她,要听她的案情汇报。叶子菁放下电话后,没敢耽搁一分钟,当即驱车去了市委。去的时候心情还是挺不错的:关于失火定性的汇报材料报送市委五天了,市委一直没个态度,叶子菁心里有些忐忑不安,现在能面对省市领导,把问题当面说说清楚,无疑是件大好事。
紧赶慢赶,赶到市委第二会议室时,会议室里已座无虚席了。叶子菁推开会议室的玻璃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公安局长江正流。江正流坐在王长恭斜对面,正满面笑容和王长恭说着什么。叶子菁这才知道,江正流也接到了会议通知,而且比她接到得早。当时,会议室里的气氛很好,没有什么不祥的迹象,市委书记唐朝阳、市长林永强和那些已在等待的常委、副市长们都坐在各自的位子上谈笑风生。
不祥的变化发生在她走进会议室之后。她走进会议室,说笑声突然消失了,省市领导脸上的笑容凝结了。除了唐朝阳和气地向她点了一下头,再没有任何一个领导和她打过招呼。更难以想象的是,会议桌前后两排竟然没有一张空椅子了,惟有会议桌侧前方空了把醒目的高背椅,像个受审席,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留给她的。
王长恭也真做得出来,冷冷看了她一眼,竟然要市长林永强宣布开会。
林永强于是宣布开会:“好了,子菁同志到了,我们就开始吧!首先请长恭同志代表省委、省政府做重要指示!请同志们注意,这个会不准记录,不准录音!”
情况显然不太对头,通知说是要她来汇报,怎么一开始就请长恭同志做重要指示了?而且,不准记录,不准录音,什么意思?与会的领导者们又都是这么一副冷漠的态度,恐怕是冲着她和检察院来的吧?!四下看看,又注意到,常委、副市长到了许多,偏偏市人大主任陈汉杰没到,叶子菁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
果然,王长恭一开口火药味就很浓,口气极为严峻:“同志们,‘八一三’放火案发生到今天,整整三十五天了!在这三十五天里,省委、省政府,市委、市政府可以说是承担了空前未有的压力!一百五十六人丧生火海,人民的生命财产遭受了不可挽回的巨大损失,其情况之严重为我省、我市建国以来所仅见!惊天大案啊,影响恶劣啊,党中央、国务院领导同志一次次做出重要批示,全中国,全世界的媒体在那里报道,死死盯着我们孜江省,盯着我们长山市!死难者家属呢,也三天两头群访,要求我们严惩放火罪犯,省里收到的群众来信就有几十封。可我们呢?工作做得到底怎么样?能让党中央、国务院放心吗?能让广大人民群众满意吗?事情一出,我就说过两句话,一句是正确对待,一句是守土有责。今天,我请同志们都扪心自问一下:你这块阵地守住了吗?你这个指挥员尽到责任了吗?!我看没有,尤其是我们某些很关键的执法部门,工作态度和工作效率都是很难令人满意的!”
说到这里,王长恭把目光打到叶子菁身上,似乎刚发现叶子菁仍站着:“哎,子菁同志,你怎么回事呀?站在那里干什么啊?没人罚你的站,找地方坐下!”
叶子菁四下里看看,仍没发现一张空位子,只得窘迫地坐到了“受审席”上。在“受审席”上坐定后,叶子菁心里一阵酸楚,这种难堪对她来说从没有过。
王长恭继续做重要指示,话越说越明了,就差没点她叶子菁的名:“放火案不好好去办,捕风捉影的事倒干得很起劲!为一封匿名信查了近三十天,找市委,找纪委,找公安部门!结果怎么样?莫须有!严重干扰影响了放火案的起诉审理!这就让我奇怪了,我们这位同志究竟是怎么了?当真是重视反腐倡廉吗?有没有个人目的啊?帮帮派派的因素是不是在起作用啊?我看总有一点吧?总是不太正常吧?今天我对这件事提出批评,并不是要庇护腐败分子,是在讲一种大局,讲一个原则,讲同志们的党性和人格!匿名信应该说是我国政治生活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经验证明,每逢领导班子调整,干部提拔调动,或者发生某些突发性的大事情,这种匿名信都少不了!举一个例:林永强同志到长山来做市长时,我和省委几个常委就收到过辱骂诬蔑永强同志的匿名信。在省委常委会上,我就明确表示了态度:如果怕这怕那,不敢担责任,不对自己的同志负责,让一两封匿名信影响到我们对一个市长的任用,中共孜江省委也就太软弱无能了,我们也该回家抱孩子了!”
会场上顿时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叶子菁注意到,这完全是自发的掌声。
林永强在掌声平息后,插话说:“王省长今天说得太好了!匿名信问题确实是我国目前政治生活中的一个普遍现象,就连我们检察长背后也有匿名信告嘛!”看着叶子菁,似笑非笑地说,“子菁同志啊,那些匿名信我请你带回去看看,你偏不愿看,其实啊,看看还是有好处的,能使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嘛!”
江正流也跟着发起了感慨:“是啊,是啊,在这方面,我们的教训太深刻了!过去就有这种说法嘛:‘别管我说的有没有,八分钱的邮票就让你原地踏步走!’现在不是八分钱了,是五毛钱了,匿名信的成本涨了点,可有些人还是乐此不疲!怎么办呢?我们组织上就要有数,就要有态度,不能对自己的同志不负责任嘛!”
今天这被动太大了!这个该死的小人方清明,竟然把她推入了这么一种无奈的境地,竟然让她激起了如此严重的一场官愤!在目前这种对上负责的体制里,谁不知道官愤的危险大于民愤啊?引起民愤实际上并不可怕,只要上面有人保,还可以换个地方继续升官。而激起官愤,尤其是顶头上司们的官愤,你的日子就难过了!
为了掩饰窘迫和狼狈,叶子菁低头做起了记录,长发掩住了俊美的脸庞。
林永强发现了,冲着叶子菁敲敲桌子,提醒道:“哎,哎,子菁同志,你这个,啊,是怎么回事啊?不是讲了不准记录吗?还记什么?记在脑子里就行了!”
王长恭却讥讽道:“让她记嘛,子菁同志可以例外,这个同志不惟上嘛!”
叶子菁实在忍不住了,努力镇定着情绪说:“王省长,林市长,你们今天批评的可都是我啊,是我目前领导下的长山市人民检察院啊。你们的重要指示我不记下来恐怕真不行,回去以后不好贯彻落实嘛!”说罢,又埋头记了起来。
与会者们全被叶子菁的顽强和倔强搞呆了,会场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唐朝阳这时开了口,和气而严肃地道:“子菁同志,不要这么意气用事!”
叶子菁冲着唐朝阳凄然一笑,这才迟疑着把用于记录的笔记本收了起来。
王长恭继续说了下去:“所以,就有个保护干部的问题!省委对在座的同志们有个保护的问题,在座的同志们对下面的干部也有个保护的问题!不要在这种时候上推下卸,更不能在这种时候不顾大局,不听招呼,四处出击,有意无意地给省委、市委添乱!我在省委常委会上说了,作为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省一级的领导责任全由我承担,我向中央做检查,主动请求处分。市里就是你们在座各位的事,不要喊冤叫屈,想想在大火中惨死的那一百五十六人,想想我们党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再想想自己身上没尽到的那份责任,你就能心平气和了。朝阳同志,小林市长,你们说是不是啊?”
唐朝阳平静地表态说:“王省长,作为市委书记,领导责任应该由我负!”
林永强也抢上来道:“我是市长,是我工作没做好,要处分处分我!”
王长恭看上去很满意,微笑着,冲着唐朝阳和林永强挥挥手:“好,好,你们两位党政一把手有这个态度就好!该堵枪眼就得堵嘛,改革开放时代的负责干部,身家性命都可以押上,还怕背个处分吗?!”话头一转,却又说,“不过,也要实事求是,毕竟是放火嘛,防不胜防嘛,前几天我向省委提了个建议:该保的还是要保,党纪政纪处分免不了,市级干部争取一个不撤。我今天为什么要向大家交这个底呢?就是希望同志们放下思想包袱,振奋精神,把善后工作做得更好!”
叶子菁再一次注意到了王长恭关于放火的提法,明知这时候插上来不妥,会引起王长恭的反感,却还是赔着小心插话了:“王省长,怎……怎么是放火呢……”
王长恭很奇怪地看着叶子菁:“哎,子菁同志,你怎么反问起我来了?啊?案情材料不全是你们报上来的吗?你们和公安局报上的材料都说是放火嘛!”
叶子菁站了起来,急切不安地解释说:“王省长,放火的材料是一个月前报的,当时不是特事特办嘛,许多疑点也没查实。现在案情发生了重大变化,我们已经写了个汇报给市委了,也许您还没看到!现在,我是不是可以汇报一下呢?”
王长恭很不耐烦,阻止道:“子菁同志,请你先坐下,我话还没说完呢!”
叶子菁不好再坚持了,只得忐忑不安地坐下。
王长恭将脸孔转向与会者,又说了起来,语气再次加重了:“安定团结是大局,是压倒一切的大局。同志们都知道,长山市目前不安定的因素比较多,死难者家属情绪激烈,严惩放火凶手的呼声越来越高,不对放火犯罪分子及时严厉惩处,就很难消除这个不安定隐患。据永强同志说,前些日子死难者家属已经吵着要游行了,有关部门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事情平息下来!南部破产煤矿几万失业工人也还在那里闹着,据正流同志汇报,类似卧轨的事情还有可能发生!所以,在这种时候大家一定要和省委、市委保持一致,在重大原则问题上,要讲党性,听招呼!”
这话仍是在点她,王长恭反复强调听招呼,正是因为她不听招呼。伍成义的推测和她的预感现在都应验了,省市领导们需要的就是一场放火,而不是失火。王长恭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毕竟是放火嘛,市级干部争取一个不撤!”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叶子菁才不相信在开这个会之前,王长恭会没看过他们检察院报送市委的汇报材料。就算王长恭真没看过,唐朝阳和林永强也应该给他口头汇报过。
真是奇怪,唐朝阳、林永强,还有江正流竟然也只字不提,就任凭王长恭一口一个“放火”的在那里说。看来唐朝阳、林永强,还有江正流已经在那里听招呼了。听招呼有好处嘛,他们的乌纱帽保住了,冤了谁也没冤了他们的仕途!
就在这当儿,王长恭点名道姓说到了她,口气很诚挚:“子菁同志,我今天对你提出了一些批评,自认为还是为你好,没什么私心和恶意,请你不要产生什么误会。省委、市委不会以权代法,我们一定会给你们检察机关创造一个良好的办案环境。但是,这不是说就可以放手不管,党的领导还要坚持嘛,大的原则问题党委还是要把关。你这个检察长还是党员嘛,还是院党组书记嘛,一定要讲党性啊!”
叶子菁马上检讨:“是的,是的,王省长,可能有些情况我汇报得不及时,在某些事情上也许没摆正自己的位置,今后我一定注意改正!”就简单地检讨了这么两句,又把实质性问题提了出来,“但是,王省长,关于火灾的定性问题……”
王长恭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子菁同志,你性子怎么这么急啊?过去你不是这个样子嘛,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又说了起来,“我们领导同志不以权代法——事实上我们也没有以任何形式干涉过你们独立办案嘛!那你叶子菁同志呢,也不能以情代法!这一点,朝阳同志提醒过你,我好像也提醒过你,你做得怎么样呢?办案过程中受没受到过感情因素的影响啊?不能说没一点影响吧?”脸一拉,“子菁同志,这个放火案,你们检察院依法去办,一定要从重从快,不能再拖了!工人同志们的困难是一回事,依法办案是另一回事,你这个检察长头脑要清醒!”
王长恭的重要指示终于做完了,叶子菁以为可以轮到她汇报了,正要发言,却又被林永强阻止了:“下面,我就王省长今天的重要指示谈几点具体意见……”
直到这时,叶子菁才彻底明白了,这个名为听她汇报的会议,实则是打招呼定调子的会议。没有谁想听失火的案情汇报,她被愚弄了。王长恭已经把放火的调子定下来了,他们检察院必须听招呼按放火起诉,法院则会按放火判罪,查铁柱和周培成两颗人头就要落地了!叶子菁怎么也想不通:王长恭和林永强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口口声声不以权代法,却这么明目张胆地以权势压人,逼着她和检察机关将错就错,去知法犯法,而身为市委书记的唐朝阳竟然一言不发!问题太严重了!
林永强就所谓“放火”问题做具体指示时,叶子菁浑身直冒冷汗,再也坐不住了,悄悄把市委王秘书长叫到门外,焦虑地问:“王秘书长,这都是怎么回事啊?我们的材料五天前就送了,唐书记、林市长难道都没看?怎么还说是放火啊?”
王秘书长的回答让叶子菁吃了一惊:“你们检察院朝三暮四,一下子改口成失火了,可公安局还坚持是放火啊!唐书记、林市长看你们的材料,也要看公安局的材料嘛!领导们肯定要慎重研究,做分析判断,认可公安局的意见也很正常嘛!”
叶子菁失声道:“我们这份失火的上报材料可是和公安局通过气的!伍成义副局长最清楚,伍局一直在第一线和我们协同办案,我们双方意见是完全一致的!”
王秘书长沉下脸,不悦地道:“叶检,这你别和我叫,据我所知,长山市公安局局长目前还不是伍成义,是江正流!江正流同志作为公安局长是‘八一三’大案的第一责任人,江正流从没同意过你们检察院关于失火的定性!为这事,江正流气得要死,不但找了市里,还和唐书记、林市长一起到省城向王省长进行过专题汇报!”
江正流不愧是王长恭一手提起来的好干部,在这种时候不但狠狠给了她和检察院一枪,还把王长恭和林永强需要的放火意见及时送上来了!这就不能怪省市领导了,以权压法无形中变成了两个办案部门的意见争执,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秘书长劝道:“叶检,领导们的意思你该看明白了,我看还是听招呼吧!”
又是听招呼!她叶子菁能听这种招呼吗?她要听的只能是法律和事实的招呼啊,无论如何也不能用查铁柱和周培成这两个失业矿工的血染自己的红顶子啊,如果她听了这种践踏法律和正义的错误招呼,就会成为国家和人民的罪人……
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叶子菁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再次走进了会议室。
二十七
江正流看着叶子菁重进会议室时激动不已的样子,就知道摊牌的时候到了。
摊牌是预料中的事,江正流想,这不是他要和叶子菁摊牌,而是叶子菁要和他摊牌,他不得不奉陪。你叶子菁感情用事,只因放火的犯罪分子是你老公黄国秀麾下的破产煤矿原矿工,竟然就把一场故意放火搞成大意失火,就敢把我堂堂长山市公安局搞得这么被动!你和你领导下的检察院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你不要以为笼络住了一个别有用心的副局长伍成义,就算抓住了公安局,大错特错了,叶子菁同志!长山市公安局局长现在还是我江正流,公安局这个天一下子还翻不了!
情况很好,王长恭、林永强都不糊涂,失火的结论根本没被接受,在省城汇报时,唐朝阳虽然不同意定调子,抹角拐弯和王长恭争执了好久,现在还是和王长恭保持了一致。事情很清楚:放火的调子今天已经确定了,检察院必须照此起诉!
叶子菁也真是太不讲政治了,竟然打断了市长林永强的讲话,又嚷着要汇报!也不想想,领导们要你汇报什么?该汇报的你不早在材料上汇报过了吗?现在是要听领导们的指示,按省市领导们的要求把这个放火案的起诉工作做好!
果然,林永强很不高兴:“叶子菁同志,请你坐下,我没说要听你的汇报!”
叶子菁真做得出来,硬挺着站在那里:“那么,林市长,我就请您改一下口:在‘八一三’火灾正式进行司法定性之前,先不要再说是放火好不好?这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啊!我们检察院送上来的报告说得很清楚,案情发生了重大变化……”
林永强火了,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口气很严厉:“叶子菁同志,你今天到底想干什么?啊?请你注意摆正自己的位置,我和在座的领导还用不着你来提醒!”
叶子菁实在够顽强的:“林市长,本案涉及到准确定性,涉及到两个公民的生命,我必须在这个会上进行认真慎重的汇报!情况我刚才才搞清楚:公安机关认为是故意放火,我们检察机关不能认同!今天,江正流同志也在场,我想,我和江正流同志正可以当着各位省市领导同志的面,把问题摆到桌面上,谈个透彻明白!否则,不管是谁的指示,长恭同志也好,您林市长也好,我们恐怕都很难执行!”
王长恭盯着叶子菁,极力压抑着,嘴角微微抽颤,脸色难看极了。
唐朝阳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砰然一声,折断了手上的铅笔。
林永强大概从未碰到过这种情况,桌子一拍:“叶检察长,既然王省长和市委的指示你难以执行,那么,我就没必要再讲下去了。现在,请你来给我们做指示好了!我和唐书记,还有长恭省长,包括在座的这些常委、市长们都洗耳恭听!”
王长恭忽地站了起来:“算了,子菁同志这个指示我就不听了,我马上还要赶到南坪,南坪市还有个会!”说罢,让秘书小段收拾起桌上的文件夹,起身就走。
唐朝阳、林永强和与会者们都很意外,纷纷站起来,出门为王长恭送行。
王长恭将大家全拦住了:“请同志们留步,继续开会,一定要开出个结果!”
王长恭走后,大家重新坐下,叶子菁又倔强地站了起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唐书记,林市长,同志们,首先声明,我这不是什么指示,我哪有资格给在座领导做指示呢?可作为一个检察长,我必须把职责范围内的事汇报清楚啊……”
林永强再次拍起了桌子,几乎在吼:“知道没资格在这里做指示就不要说了!”
唐朝阳敲敲桌子提醒道:“哎,哎,林市长,火气不要这么大嘛!”这话说罢,才又温和地批评起了叶子菁,“子菁同志,不能太以自我为中心啊,更不要这样自以为是嘛!你检察院说是失火,他公安局说是放火,我们暂时接受了公安局的说法,用了一下放火这个词,你就一而再,再而三跳起来,不太像话吧?如果我们暂时使用你的说法,用了失火这个词,江正流同志是不是也要像你这样跳起来呢?如果这样的话,我们还能讲话吗?不就是一种暂时的说法嘛?着什么急啊!”
什么?放火只是一种说法?江正流注意地看着唐朝阳,心里不由一惊。
叶子菁似乎也听出了话中的意味:“唐书记,那……那你的意思是说……”
唐朝阳巧妙地阻止了叶子菁的追问:“子菁同志,我的意思很清楚,从王省长,到我和在座的同志们,包括你这个检察长,大家都要对法律和事实负责嘛!”
林永强意识到了什么,婉转地提醒说:“唐书记,咱可要开出个结果来啊!”
唐朝阳根本不接茬儿,看着林永强,又说:“永强同志,我看子菁同志也有正确的地方,我们在用词上是应该注意,也希望同志们注意,不要再提放火失火了,到底是失火还是放火,请检察和公安两家坐下来进一步分析研究,在他们得出一致意见之前,先用个中性词‘火灾’,‘八一三’火灾!”略一停顿,又明确指示说,“散会后,政法委田书记和王秘书长留下,你们和子菁同志、正流同志继续好好研究,就不在这里讨论了!说到底,我们这些省市领导都不是法律专家,火灾的性质不能由我们哪个人来定,党的领导绝不意味着包办具体案子,这是个原则问题!”
会议的风向一下子变了,变得极突然,包括林永强在内的与会者都怔住了。
江正流注意到,叶子菁眼中的泪水一时间夺眶而出,冲着唐朝阳点了点头。
沉寂了好一会儿,江正流才问:“如果我们公安和检察最终无法统一呢?”
唐朝阳说:“这也好办嘛,就请省公安厅、省检察院一起来定。再不行,还有最高人民检察院嘛,长山市委既不能以权代法,也没有义务做你们的裁判员嘛!”
直到这时,江正流才明白,放火的结论并没被唐朝阳接受,这个市委书记实际上是和省委领导王长恭打了一场迂回战,他和叶子菁的进一步交锋是不可避免了。
然而,唐朝阳毕竟是唐朝阳,明明否定了王长恭在省城给大家定下的调子,却又在总结讲话中口口声声要落实王省长的“重要指示精神”,对失业工人的不稳定状况和死难者家属的动向发表了一些意见,指示有关部门特别是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随时掌握并及时向市委、市政府反馈情况,尽可能把一切不安定因素消除在萌芽状态,维护社会安定。唐朝阳要求对“八一三”火灾案尽快起诉,具体时间却没定。
散会之后,政法委田书记,市委王秘书长,还有他和叶子菁都留了下来。
叶子菁没等领导们全走完,便攻了上来:“江局,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又是放火了呢?情况你们伍局最清楚,失火的定性也是你们伍局同意的,你们怎么又向王省长汇报起放火来了呢?江局,我受点委屈没什么,可事实就是事实啊!”
江正流见叶子菁提到伍成义,心头的火不由地蹿了上来,故意装糊涂道:“哎,叶检,怎么这么说啊?老伍和你们合作得这么好,就没和你们通过气吗?我和徐政委从来就没认可过失火这种说法,看到你们的报告我让老伍找过你的嘛!这是不是事实啊?向王省长汇报,也不是个人汇报,是我们公安局的汇报,老伍事先应该知道嘛,怎么会没和你,没和你们检察院打声招呼呢?回去我问问老伍吧!”
叶子菁“哼”了一声:“别问了,江局,我们还是面对现在的现实吧!”
现在的现实是:同一场大火,却由两个执法部门得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定性意见,省市大部分领导的态度很清楚,已经明确接受了放火定性,就连唐朝阳也没认可叶子菁的失火意见,这个死板的市委书记没气魄,说来说去只是不愿定调子罢了。叶子菁如果聪明的话,应该就坡下驴,就此打住。江正流相信,只要叶子菁和检察院放弃这种带情绪化的定性意见,不再坚持失火的说法,王长恭、林永强也许都会原谅她,毕竟是工作争执嘛,他也就没必要进一步和叶子菁撕破脸皮了。
然而,叶子菁不知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竟然摊开卷宗,慷慨激昂地向政法委田书记和王秘书长汇报起了放火定性的“严重错误”,什么查铁柱因为老婆自杀,绝望自诬;什么周培成说不清那半小时的疑点是因为接自己卖淫的老婆。其实,这些细节早先送给市委的汇报材料里都有,田书记和王秘书长听着就很不耐烦了。
最后,叶子菁愤愤不平地道:“放火可就是死刑啊,如果我们将错就错,杀了这两个罪不当死的工人同志,不说将来错案追究了,我们自己的良心能安吗?”
江正流不得不撂下脸了:“叶检,面对放火造成的严重后果,面对一百五十六个死难者的家庭,面对那些失去了儿子、丈夫、父亲、女儿、妻子、母亲的人们,你们手下留情,不让放火的犯罪分子得到法律的严惩,良心就可以安宁了吗?!”
叶子菁又往回缩了:“江局,我们还是回到事实上来,请你举证放火事实!”
江正流平静地道:“事实你面前的卷宗里都有,我不必再罗列了。查铁柱自己承认放火也好,在你们检察人员的诱导下翻供也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查铁柱主观上有报复大富豪娱乐城和苏阿福的犯罪故意;二、客观上大富豪的起火又确实是查铁柱烧电焊引发的;三、查铁柱对大富豪的内部情况十分熟悉,对三楼仓库堆满易燃物品是清楚的,如果没有犯罪故意,就应该料到这一严重后果!”
叶子菁态度也很平静:“那么,周培成呢?在你们看来又是如何放火的?”
江正流胸有成竹:“叶检,关于周培成的问题我正要说:我们同意你们检察机关的意见,既然已有确凿的证人证词证明周培成的清白,放火的嫌疑应该排除。这一点,我向市委汇报时也说得很清楚了。而且,我和同志们都认为,周培成只怕连伪证罪也构不上。构成伪证罪的犯罪特征是嫌疑人的主观故意,周培成显然没有这种主观故意,他没有对我们执法机关陈述事实真相,是出于对自己隐私的保护。他去接自己卖淫的老婆,不好和我们说嘛!因此,你们不予立案的意见是完全正确的,如果你们检察院同意的话,我们这边准备马上放人!”
叶子菁叹息道:“江局,对周培成,你们还是实事求是的,这要谢谢你了!”
江正流笑了笑:“叶检,应该谢谢你,谢谢你们检察机关啊,周培成的问题还是你们的同志搞清楚的嘛。这一来,我们将来也就不承担错案追究责任了嘛!”
政法委田书记有了些乐观:“看看,心平气和地沟通交流一下还是很好的嘛,啊?!大家都是为了工作嘛,有什么争执不好解决呢?在对周培成的认识上,你们就达成一致了嘛!”还和叶子菁开了句玩笑,“子菁同志啊,你已赢了50%。”
其实,田书记乐观得还是太早了,案子的定性问题仍然没有解决。
叶子菁又把问题提了出来:“这就是说,查铁柱一人作案,独立放火?”
江正流点点头:“是的,放火仍然是放火,我们这个定性肯定是正确的!”
王秘书长也说:“叶检,我看江局分析的很有道理嘛,放火犯罪有隐蔽性,可以明火执仗去放火,也可能采取别的手段嘛!像江局说的这种放火形式就不能排除嘛!你们最早的汇报材料里也说是放火嘛,好像也有这种分析吧?!”
叶子菁道:“现在看来,这个分析不准确,查铁柱自诬的倾向很明显:一、从不承认放火,到承认放火,当中经历了一个他老婆自杀的重要事实,这一点已在深入调查后搞清楚了;二、查铁柱编造的放火细节,荒唐离奇,已被我们用事实证据全部推翻,查铁柱本人也否定了此前放火的供述;三、不论是从火灾事实来看,还是从查铁柱本人的历史表现来看,都不存在故意放火的可能。”想了想,又加重语气强调指出,“这种在绝望情绪引导下进行自诬的案例过去不是没有,别的地方出现过,我们长山市也出现过。查铁柱的情况你们可能不太清楚:他父亲长年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夫妻双方全破产失业,两个孩子在上中学,生活早已陷入绝对贫困的境地;闯了这么大的祸,又听说老婆自杀,产生绝望情绪是很自然的……”
江正流听不下去了,打断了叶子菁的话头:“叶检,你怎么对查铁柱的家庭情况了解得这么清楚呢?如果不忌讳的话,你能不能进一步说说清楚:这个查铁柱和你,和你们家到底是什么关系?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影响你判断力的感情因素?”
叶子菁倒也坦荡:“查铁柱和我本人没什么关系,和我家黄国秀倒是有些关系,查铁柱在黄国秀领导下工作过。所以,对查铁柱的情况我自然就有所了解。但是,这种了解并没有影响到我的判断力,这一点请你和同志们相信好了!”
江正流忍不住叫道:“叶检,这我没法相信!不客气地说:在对待查铁柱的问题上,我对你这个检察长已经有些怀疑了,而且不是从今天开始的!”
没想到,叶子菁竟拍案而起,也把对他怀疑撂到了桌面上:“江局,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我也就没必要隐瞒自己的观点了,我对你这位同志也很怀疑!我怀疑你太听招呼了,把失火误定为放火,已经要用查铁柱的血去染自己的红顶子了!”
江正流“呼”地站了起来,气的手直抖:“叶子菁,请你把话说清楚!”
叶子菁当着田书记和王秘书长的面,竟然把话全说透了:“江局,我对你的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你很清楚,我们某些领导需要的是放火,坏人放火防不胜防嘛,省市领导身上的责任就轻多了!你的判断就产生了偏差,就不顾法律事实,跑去听招呼了!正流同志,你不要以为杀掉的只是一个查铁柱,那是良知和正义,是法律的尊严!请别忘了,在结案报告上你这个公安局长是要签字的!”
彻底撕破了脸,江正流反倒冷静下来:“这么说,不但是我,省市领导们也全错了?全要用查铁柱的血去染自己的红顶子了?叶子菁同志,我能这么理解吗?”
叶子菁倒也不傻,只盯着他一人穷追猛打:“江正流同志,错的不是省市领导,而是我们,请注意我的用词:我们。是我们错了,最初的放火判断是我们共同做出的,错误有我一份。可我们发现这一定性错误后,进行了纠正,而你江正流同志呢?不但不去纠正,还在继续误导省市领导同志们,你这个公安局长称职吗?”
江正流实在不愿和这个疯狂的女人纠缠下去了,桌子一拍,吼道:“我这个公安局长既然这么不称职,请你向市委建议把我换下来!”话头一转,被迫把一个铁的事实摆了出来,“但是,在我被市委撤职之前,有一个情况我不得不说了:放火犯罪分子查铁柱曾经在一次煤矿掉水事故中救过叶子菁丈夫黄国秀的命,叶子菁同志有偏袒罪犯、以情代法的嫌疑,她这位检察长已经不宜再办这个放火案了!”
田书记和王秘书长全怔住了,事情闹到这一步,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
过了好半天,田书记才说话了:“都不要这么激动嘛,这么吵下去解决什么问题啊?伤感情的话都不要说了,我个人认为你们还都是出以公心嘛,还是业务之争嘛!你们看是不是这样:到底是失火还是放火,我们今天不做定论。定性问题,你们两家回去以后再慎重研究一下,公安局这边研究一下,检察院也去好好讨论一下,看看其他同志还有没有什么不同意见?尽快报给市委和我们市政法委。”
王秘书长可不像田书记那么中庸公允,显然对叶子菁很不满意,冷冷看了叶子菁一眼,率先收拾起桌上的材料:“好吧,就这样吧,我马上还有个会!”
江正流便也及时地把桌上的包夹到腋下:“田书记,那我也回去了!”
叶子菁却又道起了歉:“江局,对不起,我今天有点激动,可能言重了!”
江正流头都没回,冷冷道:“没什么对不起的。叶检,你多多保重吧!”
二十八
如今就没有啥事能保得了密,市里的汇报会这边结束,那边各种说法就出来了。所有说法对叶子菁都不利。有的说叶子菁和检察院胆大,公然和市委作对,要把放火办成失火,搞得领导们下不了台;有的说不是领导们下不了台,是叶子菁下不了台了,被王长恭、林永强轮番骂了一遍,骂得狗血喷头;还有的说叶子菁是挨了场变相批斗,被领导们罚了站;最严重的说法是,长山检察长要换人了。
当天晚上,副检察长陈波在警校建校四十周年庆祝冷餐会上见到了江正流,悄悄问了一下。一问才知道,传说的情况还就八九不离十,叶子菁还真把从王长恭到林永强这些省市领导全得罪了,已经引起了一场从下而上的官愤。因为是警校老同学,江正流也不隐瞒,透露说,省市领导们对叶子菁的印象坏透了,估计她这个检察长干不下去了。这是很自然的事,领导们的印象看法坏了,你这官肯定当不长了。谁不知道领导印象的重要性?谁不知道领导的看法大于这个法那个法?领导可就是组织啊,省委也好,市委也好,都是由一个个具体领导组成的,领导们对你印象坏透了,就意味着组织对你的印象坏透了,组织就要对你采取措施了。
天理良心,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陈波仍没有什么非分的念头,更没想过取叶子菁而代之。端着餐盘和饮料,与江正流一起交谈时,陈波还替叶子菁说了不少好话,道是叶子菁为人公道正派,要江正流别这么仗着领导的势力欺负人家女同志。
倒是江正流,捅了捅他,悄声道:“哎,哎,我说老同学,你可来机会了!”
陈波仍没想到自己的机会在哪里:“怎么?正流,请我去你们公安局?”
江正流这才明说了,俯在陈波的耳旁怂恿道:“老学长,你得争取动动了!叶子菁下了,这检察长没准就轮上了你!你在检察院资格最老,王省长、林市长对你的印象也不错,你只要在这种关键时候听招呼,有所表现,我看希望很大哩!”
陈波一怔,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哩!在市检察院他的确资格最老。从警校毕业后,只在公安部门呆了三年,嗣后一直在检察系统任职,从区县基层干到市里,直到八年前当上市院副检察长。若不是当年陈汉杰对叶子菁印象好,自己学历低一些,也许长山市人民检察院检察长早就是他了。现在,他的学历可不低了,法学硕士的学历都拿到了,大好机会又如此这般地送到了面前,他好像真应该动一动了。
当着江正流的面没说什么,还可着劲谦虚。回去之后,陈波夜不能寐了。
叶子菁这个人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检察院这个班子也没什么太大的矛盾。然而,没有太大的矛盾,并不是说就没有矛盾,更何况外部矛盾一直不断。叶子菁人很好,作风正派,业务能力强,可就是太不了解中国国情。上任这些年来得罪人太多,闹得检察院成了至清无鱼的冷衙门,至今连个办公楼都没盖上,民警福利也是整个政法口最差的。为此,陈波向叶子菁提过多次意见,要叶子菁别事事处处都那么认真,别把有关部门都得罪光了。叶子菁非但不听,还在院党组成员民主生活会上批评过他。在分工问题上也有明显偏见,他已拿到了法学硕士的学历,叶子菁仍不让他抓业务,把主要业务全交给了张国靖他们,骨子里是认为他业务能力差。他这次如果真当上了检察长,也是组织上对他业务能力的一个充分肯定。就是冲着这一点,他也不该轻易放弃这个机会。毕竟机会难得啊,兢兢业业,老实本分地干了一辈子,已经五十三岁了,如果放弃了这个难得的机会,这一辈子就算到头了。
当然,也从另一个方面想过:这是不是有点乘人之危?是不是有点对不起叶子菁?答案是否定的。叶子菁已经得罪了省市领导,是她自己跑去得罪的,与他陈波无关。因此,不论“八一三”火灾案怎么办,最后办成什么结果,叶子菁都要下。既然叶子菁要下,就必然有人要上。他不上,张国靖或者其他同志也要上,那么,与其让张国靖和其他同志上,倒不如他自己上了,就是论资排辈也该是他了。
于是,在次日上午召开的院检察委员会会议上,陈波准备有所表现了。
会议由叶子菁主持。叶子菁的脸上看不出啥,仍是那么镇定自若,先传达了市委、市政府关于消除一切不安定因素,依法尽职全力办好“八一三”大案要案的指示精神,包括对她本人和检察院的一些批评。接下来,心平气和主动做起了检查,说是前一阶段请示汇报不够,对上级领导情况信息反馈不够及时,也没有很好地领会市委的精神,给办案工作造成了一定的被动,责任应该由她这个检察长负。
陈波听着,记着,便产生了误会,以为叶子菁痛定思痛,也准备有所表现了,心里竟是一阵莫名的紧张。情况很清楚,如果叶子菁这时改变立场,有所表现,他再做什么表现就没有实际意义了,闹不好反会给同志们造成错误印象,好像他要乘叶子菁之危落井下石似的。其实,他真不是这种人,平生也最恨这种落井下石的小人,他希望的是抓住这次机会顺手捡个检察长,而不是和叶子菁拼抢这个检察长。
叶子菁很有意思,似乎想有所表现,却又不明说,把公安局关于放火的意见说了说,要求大家重新讨论一下:江正流和公安局的意见是不是也有一定的道理?根据目前掌握的事实证据,是不是可以考虑定放火?检察院这边是不是当真只有失火这一种定性意见?有没有其他不同意见?叶子菁要求大家实事求是,畅所欲言。
与会的检委们马上畅所欲言了,七嘴八舌,情绪都挺激烈,竟然没一个赞同放火的定性意见,仍都坚持是失火。主持办案的副检察长张国靖根本不给叶子菁转弯的余地,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极力坚持检察院原上报意见,口口声声要叶子菁顶住。张国靖很不客气地说,江正流和公安局怎么说是他们的事,我们检察机关必须尊重法律事实,不能看着哪个领导的脸色行事,否则法律就没有尊严了,我们就是渎职!张国靖说完,女起诉处长高文辉又做了重点发言,就失火和放火两种不同的犯罪特征做了法律意义上的比较说明,明确指出:如果我们接受公安机关的结论,以放火罪起诉查铁柱,案子就没法办下去了,她这个公诉人决不出庭支持公诉!
陈波这才插上来说:“小高,讨论问题就是讨论问题,不要这么情绪化嘛!你是起诉处长,又是这么个大案子,叶检把任务交给你,不是你说不干就不干的!”
高文辉平时真是被叶子菁宠坏了,在这种要命的时刻,竟冲着叶子菁来了:“那好,叶检,不行我就辞职,不但不做这个公诉人,也不做这个起诉处长了!”
叶子菁不高兴了,批评说:“小高,怎么又扯到辞职了?当真想做律师发大财去啊?现在是研究案子的定性,你辞职的问题今天不研究,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高文辉一点不怕:“叶检,那你也把话说清楚:你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失火的定性汇报已经报给市委了,现在又来研究什么?你是不是顶不住了?”
这时,反贪局年轻局长吴仲秋也开腔了,一脸的忧郁:“叶检,你可真得顶住啊,不能说变就变嘛!失火的定性是大家慎重研究、取得了一致的认识以后报上去的,是件很严肃的事啊。现在,法律和事实没有变,我们该坚持的就要坚持啊!”
吴仲秋也是叶子菁依重的年轻干部。陈波知道,叶子菁做了检察长后,用了一对金童玉女,金童就是反贪局局长吴仲秋,玉女便是起诉处处长高文辉。检察系统的同志们都说,这对金童玉女简直就是叶子菁的化身。现在,化身向真身发难了。
然而,接下来叶子菁说的一番话,倒完全出乎陈波的意料。
叶子菁在高文辉和吴仲秋的紧逼之下,沉默了好半天,才缓缓开了口:“小吴、小高、同志们,有一点必须说清楚:我的观点和看法并没有任何改变,我仍然认为是失火,仍然坚持原有的定性意见。但是,市委和市政法委要求我们慎重,我们就不能不慎重,毕竟是众所瞩目的大案要案啊,慎重一点没有坏处。再说,我也一直有个担心,这个担心曾私下和高文辉同志说过:我会不会受感情因素的影响?会不会在这种下意识的影响下出现判断上的偏差?江正流同志昨天也把问题提出来了,提得很尖锐,甚至建议我回避。所以,我恳请同志们今天一定不要顾及我和任何一个同志的面子,有什么说什么,不要给市委造成一种印象,好像检察院因为有了我,就只有一种声音了,这不好,我自认为自己还不是个一言堂的大家长。”
陈波这才弄明白了:叶子菁根本没想有所表现,开这个会的目的只是想糊弄市委,走走民主形式。也许吴仲秋和高文辉这对金童玉女早就知道这个底了,才在会上这么紧逼叶子菁,这种紧逼实则是一种支持。那么,他还犹豫什么呢?应该有所表现了,上次检委会讨论案子定性时,他根本没往心里去,糊里糊涂跟着大家举了一回手,失火就失火了。现在想想,放火也不是不可能嘛,查铁柱有放火动机嘛!
叶子菁还在那里动员:“就没有别的意见了吗?当真这么铁板一块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该表现就必须表现了!陈波清了清嗓门,准备发言。
叶子菁马上注意到了,把目光转向他:“哦,陈检,你有话要说?”
陈波笑了笑:“叶检,你这么动员,我就简单说几句吧,不一定对,供你和同志们参考吧!先声明一下,我这可不是看谁的脸色啊,就是实事求是说点想法。”
叶子菁笑道:“别解释这么多了,陈检,你畅所欲言好了!”
陈波尽量平静地说了起来,口气很随意,不像是处心积虑的结果:“还是得检讨哩!上次检委会讨论案子定性时,我满脑子都是盖咱们检察大楼的事,心想,有叶检和同志们把着关,也用不着我多考虑了。所以,你们都说是失火,我也跟着失了一回火。今天听叶检这么一讲,尤其是把公安机关的意见这么一介绍,哎,我觉得这失火定的还真有点问题哩!查铁柱烧电焊引起了‘八一三’大火,表面看起来是失火,可过细分析一下,事情就不那么对头了。公安机关分析得有道理啊,查铁柱和大富豪有经济纠纷,主观上是有报复的犯罪动机;查铁柱对大富豪的内部情况又十分熟悉,对三楼仓库堆满易燃物品应该是清楚的,如果没有犯罪故意,就应该料到这一后果嘛!另外,我还有个新观点,就是对查铁柱所谓主动救火一事的判断:查铁柱在大火烧起来以后装模作样救了一下。我认为不是救火,实际上是延误了宝贵的救火时间,也有让火情增大的故意!所以,我个人的意见可以考虑定放火。”
叶子菁竟然很高兴:“好,好,陈检带了个好头,终于有不同意见了!”
张国靖立即反驳:“陈检,对你这个不同意见,我不敢苟同!你重复公安机关的那些话,我就不反驳了,刚才我已经分析反驳过了。我只谈谈你的新观点:怎么主动救火反倒有让火情增大的故意了?事实很清楚,参加救火的不是查铁柱一人,还有周培成和三陪人员刘艳玲,他们救火的情节和不愿让火势增大的主观愿望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是他们在没法控制火势的情况下才撤了出来,而且及时报了警。”
高文辉也插上来说:“陈检,咱们现在是讨论问题,你千万别生气。照你这逻辑,火烧起来之后,查铁柱不该去救,倒是该转身溜走吗?如果当时查铁柱不去救火,岂不是更有放火的故意了吗?陈检,你再冷静想想,这说得通吗?”
吴仲秋和其他同志,也相继跟着发了言,全是反驳意见。
陈波心平气和地听着,并不着急,等大家都说完了,才苦笑道:“同志们,叶检一再要我们畅所欲言,要我们发表不同意见,所以,我才说了点不同看法。我再强调一遍:我所说的就是我个人的看法,并不代表大家,更不代表咱们检察机关。如果同志们都不赞同,我这个个人意见就算没说,还是按失火意见报嘛!”
叶子菁当即笑呵呵地表态道:“陈检,你这个个人意见我一定报上去,就是要有不同的声音嘛!让市委和政法委的领导同志去分析判断嘛!我估计公安机关那边也不会是一种声音,肯定也会出现不同的声音,比如他们的副局长伍成义同志,就不会赞同放火的定性,工作上的争执,观点认识上的分歧,这都很正常嘛!”
这就好,应该说是很好,他既根据省市领导的希望做出了表现,给领导们提供了另一种他们需要的意见,又没得罪叶子菁,退一万步说,就算叶子菁这次意外挺住了,继续做一把手,他也没和叶子菁撕破脸皮,合作共事的基础照样存在。尤其令人欣慰的是,报上去的这个不同意见是他个人的意见,就是说,在整个长山市人民检察院,在检察委员会十一个成员中,真正能听市委招呼的只有他陈波一人!
散会后,陈波心中压抑已久的一句感叹喷薄而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二十九
果然不出叶子菁所料,公安局那边也因定性问题产生了严重分歧。副局长伍成义在会上和局长江正流发生了公开冲突。伍成义说,具体主持办案的是他,在未经他同意,背着他的情况下,以公安局的名义将放火结论再一次报给市委是很不妥当、也是很不严肃的。公然宣称,除非拿掉他这个副局长,否则,谁也别想用查铁柱的脑袋保一批贪官。江正流气坏了,一再追问这些贪官是指谁?伍成义不说,只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咱们往下瞧好了!在伍成义的坚持下,失火的定性意见作为伍成义的个人意见写到了这次会议记录上,伍成义要求江正流如实上报。
会后,伍成义给叶子菁打了个电话,通报了一下情况。而后,发牢骚说:“叶检,你做得对,这种不顾法律事实的招呼就是不能听!了不起咱们全滚蛋,让他们来造好了!我还就不相信他们敢把你这个检察长和我这个副局长都一起拿下来!”
叶子菁提醒说:“伍局,这你可别不相信,人家把我们全拿下来不是不可能的!干部任免权在他们手上嘛,什么借口不要,一个工作需要就把你我拿开了!”
伍成义在电话里骂了起来:“那还谈他妈的什么法制,谈什么依法治国?!”
叶子菁开玩笑道:“所以说,依法治国目前还是我们追求的一种理想嘛!”
伍成义没心思开玩笑:“叶检,我不和你瞎侃,说正经的,你前阵子说过,要铁肩担道义,咱们就铁肩担道义吧,谁也别往后缩,该干啥干啥,该怎么干怎么干!抓紧时间垂死挣扎吧。我想好了,就算咱们滚蛋了,也得赶在滚蛋之前把该弄清的事全给它弄清了!面对法律事实,看他们怎么办,看他们谁敢公然枉法!”
叶子菁真感动,觉得自己并不孤立,检察院的同志不去说了,伍成义也够硬的,从本质上说不是江正流,而是伍成义更能代表公安民警的整体形象。
和伍成义通话结束后,叶子菁拿起房间的保密电话,要通了省检察院丁检察长家,想就目前案子定性的争执以及有关困难情况,约时间向省院做个汇报。“八一三”火灾发生后,丁检带着省院有关部门负责同志到长山来过几次,还多次在电话里了解过情况,曾就案件的起诉审理做过很具体的指示。在火灾的定性问题上,丁检反复强调要慎重,说得很清楚,吃不准的问题一定不要擅做决定,必须上报省院。
不料,丁检却不在家。丁检夫人说,省政法委晚上临时有个会,丁检去开会了,刚走十分钟。丁检夫人和叶子菁比较熟,又在省高法做办公室副主任,消息灵通,似乎已听到了什么风声,关切地询问道:“子菁,怎么听说你碰到麻烦了?”
叶子菁不便说,只含糊道:“钟大姐,这种大案子麻烦本来就少不了嘛!”
丁检夫人也没多问,叹了口气说:“子菁,不行就别在长山呆下去了,干脆调到省院来算了,我给你透个底:我家老丁一年前就有调你的想法哩!”
叶子菁心里怦然一动,却又止住了:这种时候她若真调到省院去了,那就是背叛同志的逃兵。不说对不起检察院的同志们,也对不起正和她一起“垂死挣扎”的伍成义。于是,笑道:“钟大姐,这事以后再说吧!哪天真被长山市委撤了,没地方吃饭,我再到省院混口饭吃吧!你到时候吹个枕边风,让丁检给我留个饭碗!”
正说着,房间的门突然开了,叶子菁扭头一看,门口竟站着人大主任陈汉杰。
叶子菁不敢和丁检夫人聊下去了,说了声“来客人了”,马上放下电话,快步迎到了门口:“嘿,老书记,咋半夜找到我这里来了?突然袭击查岗啊?”
陈汉杰自嘲道:“查什么岗啊?现在谁还把我们老家伙当回事啊?!”
叶子菁赔着笑脸道:“看你老书记说的,谁敢啊?现在人大也不是二线了!”
陈汉杰四下里打量着,走进屋来,情绪不是太好。自己刚发完牢骚,却又批评起叶子菁来:“子菁同志,你在电话里发啥牢骚啊?什么留个饭碗啊?你这个检察长是吃饭的饭桶啊?你只想着自己吃平安饭,我们的老百姓恐怕就吃不上饭喽!查铁柱还吃得上饭吗?定个放火罪,啊,死刑。人头都落地了,还用什么吃饭啊!”
叶子菁明白了,忙道:“老书记,这我正想说呢,我们这不是还硬挺着嘛!”
陈汉杰在沙发上坐下了:“挺得好,所以,我得来表示一下支持啊!”
再也没想到,在这最困难的时候,老领导陈汉杰竟主动来表示支持了,本来叶子菁倒是想过,到省院汇报回来后,根据情况也向陈汉杰和人大做个适时的汇报。
陈汉杰显然啥都清楚,呷着自带的一杯茶水,不紧不忙地说:“昨天市里的那个会没通知我,也没通知政协金主席。据朝阳同志说,长恭同志怕我打横炮哩!朝阳同志倒还不错,会后马上和我通了气,把情况说了说,真吓了我一大跳啊!”
叶子菁便问:“哦?老书记,唐书记都和你说了些什么?没批评我吧?”
陈汉杰瞪了叶子菁一眼:“怎么能不批评啊?朝阳同志说,你这个检察长沉不住气嘛,在会上跳起来,和王长恭、林永强这么公开顶撞,很不策略。把他搞得挺被动,害得他会后挨了王长恭好一顿训,这位省委领导连饭都没在长山吃!”
叶子菁苦笑道:“老书记,你不了解当时的情况,王省长一口一个放火……”
陈汉杰说:“我怎么不了解啊?朝阳同志从没同意过定调子,还说了,只要他在市委书记岗位上呆一天,就会尽量给你们创造一个依法办案的环境,不管谁打了招呼,他这儿首先顶住!但是,也要讲策略嘛,不要把火药味搞得这么浓嘛!”
叶子菁说了实话:“我不了解情况,以为唐书记也同意了王省长的意见呢!”
陈汉杰道:“子菁啊,朝阳同志能表这个态不容易啊,他现在可是待罪之身啊,他这个市委书记还不知能干多久哩!王长恭就和唐朝阳说了,要唐朝阳不要迷信民主,说民主的结果未必就是好结果,当年苏格拉底是被民主杀死的,希特勒和法西斯也是被民主送上台的,‘八一三’火灾真讨论出个失火来,他就等着下台吧!”
叶子菁争辩说:“老书记,这不是民主的问题,是尊重法律事实的问题嘛!”
陈汉杰点头道:“这话朝阳同志也和王长恭说了,人家听不进去,搞得朝阳同志灰头土脸的!”继而,又说,“你也不要太担心,要沉得住气!王长恭爱做什么指示做什么指示,案子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嘛!将来上法庭起诉的是你叶子菁,是你们检察院,我还就不信王长恭敢来兼这个检察长,亲自上法庭以放火起诉!”
叶子菁自责道:“是的,是的,老书记,当时我是有些冲动了,不太策略!”
陈汉杰笑了,指了指叶子菁:“不过,你叶子菁毕竟是叶子菁嘛,后来还不错,回去后还是落实会议精神了。这就对了嘛!位置摆正,不给任何人借口,该坚持的原则还得继续坚持,是失火就定失火,该谁的责任谁去承担,别推三阻四!”
叶子菁苦笑道:“可这一来,我和检察机关的同志们就激起官愤喽……”
陈汉杰点点头:“这我也听说了!江正流还要把你这个检察长撤下来?”
叶子菁“哼”了一声:“是的,正流同志明说了,对我这个检察长很怀疑!”
陈汉杰冷冷道:“怀疑?他这个公安局长是不是更令人怀疑啊?江正流口气怎么变得这么大了?他以为他是谁?不就是个公安局长吗?目前还不是市委书记嘛!子菁同志,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即使哪一天唐朝阳被赶下台,市委班子改组,谁要撤换你这个检察长也没这么容易,我们人大不会通过!我和市人大将行使自己的监督职责,予以干预,必要时甚至可以把官司打到省人大去,打到全国人大去!”
叶子菁心里一振,一把握住陈汉杰的手:“老书记,那我就请你做后台了!”
陈汉杰拍打着叶子菁的手背:“子菁同志啊,你的后台不是我,我陈汉杰算老几?一个马上就要退出历史舞台的老同志,你的后台是人民,是法律,大得很,也硬得很哩!哪个后台都大不过他们这个后台,你叶子菁身后的人民是根本后台!”
叶子菁摇了摇头:“老书记,道理是这道理,可实际情况又是一回事了!现在是谁的官大谁的嘴就大,说话的口气也就大,人家也口口声声代表人民哩,你有什么办法!刚才伍成义还给我来了个电话,要我和他一起垂死挣扎哩!”
陈汉杰脸一撂:“这个伍成义,又胡说八道了!这个同志,原则性强,业务素质高,要不是老这么胡说八道,让人家对手抓小辫子,当公安局长的应该是他,不会是现在这个江正流!”摆摆手,提醒说,“子菁啊,你可不要跟在伍成义后面乱发牢骚,现在有些人就等着抓你们的小辫子呢,你们一定要注意,要警惕!”
叶子菁会心地一笑:“老书记,我也就是和你随便说说罢了!”
陈汉杰又说起了正题:“失火定性是一个问题,根据法律事实,该坚持的要坚持,该顶住的要顶住,你们已经这样做了,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另外,还有个渎职问题,渎职是客观存在嘛,涉及了这么多部门,要彻底查清楚!这两天我还在想周秀丽的事,就算周秀丽没有受贿,在经济上是清白的,直接的领导责任仍然推不掉。王长恭同志一来,这个会一开,我倒又看清楚了:人家是乘胜追击嘛,知道你在查周秀丽的问题上被动了,就反手压过来了,雷霆万钧,泰山压顶,逼你就范。火灾定性和渎职查处看起来是两回事,实际上是一回事,定性为放火,上上下下的注意力就转移了,省市领导的责任就轻了,一帮受贿渎职的贪官污吏也就逃脱了。”越说越激动,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在沙发前踱着步,“苏阿福敢这么无照经营,还盖了这么一大片违章门面房,身后没大人物支持就办得到?你们目前抓的那些小萝卜头当真有这么大的胆量和能量吗?我看没有多少说服力嘛!”
叶子菁不得不承认陈汉杰说得有道理:“老书记,您说的这些,我和检察院办案同志也都想到了,伍成义同志也想到了,可目前就是没证据啊!周秀丽的情况你清楚,追了这么久,反倒让我们陷入了被动,让王省长发了好大一通火。”
陈汉杰叹息说:“是啊,是啊,我们某些领导同志很会利用在职干部的心态情绪啊,就想定个放火,判一批小萝卜头结案!我看这不行啊,该抓的大鱼一定要抓嘛,必须认真追下去,做到除恶务尽。否则就是你们检察机关的失职!”注视着叶子菁,又说,“子菁,作为长山人民检察院检察长,你必须挺住,你没有退路!”
叶子菁沉默了好一会儿,婉转地说:“老书记,有个问题不知你想过没有?这么认真追下去,很可能会追到你们那届班子头上,你可是前任市委书记啊!”
陈汉杰点了点头:“子菁同志,这我早就想到了。今天我也把话说清楚:我准备认领我的历史责任,只要是我的责任,我都不会推。你们依法办事好了!”
叶子菁情不自禁地感慨说:“要是王省长也有你这个态度就好了!”
陈汉杰不无轻蔑地道:“他不可能有这个态度,人家还要升官嘛!”
叶子菁一怔,想问:是不是因为你升不上去了,就要拉着王长恭一起沉下来?话到嘴边却没敢问,又说起了陈小沐的事:“老书记,还有个事得向你汇报一下,小沐的案子,前阵子钟楼区公安分局已经正式移送我们区检察院了。江正流不知是什么意思,说是为这事让长恭同志狠狠批评了一顿,可还是把案子送了过来……”
陈汉杰马上问:“哎,子菁,案情你清楚不清楚?是不是有人诬陷小沐?”
叶子菁摇了摇头:“我找钟楼区检察院的同志了解了一下,不存在这种情况,证据都很过硬。而且,小沐本人参与了捅人,凶器上有他的指纹,也有旁证。”
陈汉杰怔住了,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不……不是说小沐没动手吗?”
叶子菁继续说,语气挺沉重:“如果起诉,可能要判十年左右有期徒刑。”
陈汉杰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显然在考虑这一严峻的事实。
叶子菁又说:“这几天我也在想,江正流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如果想送人情,案子可以不移送过来,他既然移送过来了,这里面就有文章:我违法放纵小沐,依法办案什么的就谈不上了,渎职的大鱼小鱼也别去抓了;我依法办案,让区院正常起诉小沐,肯定要得罪你老书记,你老书记也就不会支持我办渎职案了。”
陈汉杰想了好半天,长长叹了口气:“子菁,你难啊,真难啊!”
叶子菁悬着心问:“老书记,您……您看我该怎么办呢?您发个话吧!”
陈汉杰心里啥都明白,想了想,不无痛苦地道:“没什么好说的,小沐现在成了人家手上的一个砝码了,打你也打我啊!我看这事你就不要管了,就让区检察院依法去起诉。我陈汉杰这次认了,他小混球也是自作自受!”
叶子菁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老书记,那……那就太谢谢您了!”
陈汉杰叹息说:“谢什么?啊?你是依法办事嘛!”摇摇头,却又说,“子菁,想想我也后悔,小沐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怪我呀。过去有我这面破旗遮着,不少人就宠着小沐,现在到底把他宠到监狱去了。教训,深刻的教训啊!”
不论陈汉杰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出于自己的私心要把王长恭拉下马,还是出于公心,要维护法律的尊严,一个难题总算解决了。而且,解决的契机很好。
送走陈汉杰后,叶子菁忧郁的心里多少有了些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