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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峡江日报》当记者的小舅子沈小阳要到太平镇采访,计夫顺就搭了沈小阳一次便车。车是桑塔纳2000,白色,八成新,挂着私车牌照。据沈小阳说,是一个叫李大头的企业家朋友前几天刚送来的,想推都推不掉。
开着那台新得的白色桑塔纳行驶在峡江至太平镇的市县公路上,沈小阳自我感觉可真叫好,车轱轳似的反复哼唱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哼得计夫顺先是醋意频起,后是心烦意乱。心烦意乱也不能露出来,小舅子不过是个报社记者,文化人,他计夫顺是什么人?县委组织部出来的年轻人,中共太平镇党委书记,基层政权的一把手,基层政治家!尽管现在碰到了一些暂时困难,尽管这困难还不算小,可在沈小阳这种牛皮哄哄的文化人面前,他一个基层政治家的尊严和矜持还得保持住。
沈小阳却似故意气他,放弃了关于阳光的那首赞歌之后,马上开吹,把自己生活中的阳光吹得一片灿烂,说是迄今为止,作为一个现代中国人应该拥有的东西,他全操作到手了。呼机、手机、电脑,银行发行的信用卡、储蓄卡,各大商城、饭店赠送的优惠卡、折扣卡,加上这台车,可以说是用现代物质文明武装到了牙齿。
计夫顺不看沈小阳,目视着前方的道路,尽量矜持着问:“小阳,这手机、汽车的合法主人是你么?你那一大堆卡中到底有多少钱呀?有没有一万元呀?”
沈小阳咧嘴一笑:“姐夫,你别不服!虽然手机、汽车的合法主人不是我,虽然我这一堆信用卡、储蓄卡里的钱取出来也没一万,可我对改革开放的这份深厚感情你还就是夺不走!我可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不像你和我大姐,正忍受着改革的阵痛呢,连工资都发不出,一个比一个困难,尽让我为你们发愁!”
前沙洋县委组织部副科级组织员,现太平镇正科级党委书记计夫顺有点不太高兴了:“小阳,你愁什么愁?我和你大姐再困难也是正经科级干部!我们一个基层乡镇一把手,一个市属国营企业的经理兼总支书记,哪个混得比你差了?!”
沈小阳瞥了计夫顺一眼:“计书记,你就别端了,你那倒贴钱的乡镇一把手白送给我,我都不干!大姐你更别提,我看她整个一大傻瓜!闹什么闹?十几年老党员了,在目前暂时困难时期不和省委、市委保持一致,硬领着红峰公司的群众和人家赵娟娟打官司———赵娟娟是什么人?她惹得起?前天还跑到省委群访去了,怎么得了啊!不要安定团结了?不顾大局了?把咱峡江改革的开放大好形势搞乱了,谁高兴?阶级敌人高兴!姐夫,你得劝劝我大姐,别让她犯政治错误!”
计夫顺没好气地道:“你大姐什么时候听过我的?想说你和她说去!”
沈小阳见计夫顺沉下了脸,真不高兴了,便换了话题,和计夫顺谈起了太平镇的工作,很关心的样子,一连声地问:“计书记,这上任一年多,站稳脚了吧?把刘镇长和他手下的那帮政治小动物全镇住了吧?”
计夫顺这才来了兴趣,拍拍沈小阳的肩头,表情和口气得意而含蓄:“也不看看我是谁?镇上这帮土头土脑的小动物是我的对手么?!小阳,我告诉你:我是按既定方针办的,刚到任时,对啥事都不表态,也不多说话,就看他们进行丑恶表演,等他们一个个表演够了,才动手收拾他们……”
前面路口,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突然横穿马路。
计夫顺一声惊叫:“小阳,前面有人,注意点!”
沈小阳一打方向盘,桑塔纳几乎是擦着那个骑车人的身子驶了过去。
计夫顺嘘了口气:“小阳,你看你这车开的,驾照又是操作来的吧?”
沈小阳漫不经心说:“哪里呀,正经考了试的。我让车管所老刘给我辅导,老刘就事先给了我一套标准答案,我是在他办公室考的。成绩还不错,98分,有一题是我故意抄错的,100分就太不谦虚了,是不是?”
计夫顺笑骂道:“我就知道你小子的驾照来路不正!”
沈小阳却不说驾照了:“那帮小动物,你收拾得怎么样了?”
计夫顺又得意起来:“目前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可以这么说:基本达到了政治局面的稳定,镇长刘全友一般不敢给我?翅了,最多使点小坏。谁是太平镇的一把手,刘镇长和那帮小动物算是知道了,下一步呢,得好好抓经济了。”
沈小阳乐了,兴奋地按了按喇叭:“对,对,经济得好好抓,就是抢,就是骗,也得把经济搞上去,经济是中心么!姐夫,我今天就是要采访你们肉兔养殖加工基地呢,陈兔子说,这个基地还是你在县委组织部时抓的点,是不是?”
计夫顺警觉了:“小阳,你小子究竟是去采访陈兔子,还是去抓兔子?”
沈小阳大大咧咧说:“计书记,那就汇报一下,请你多支持:今天想采访你们场长陈兔子同志,也顺便给报社弄点兔肉发发,马上过节了,报社要搞点福利。”
计夫顺挺奇怪:“这春节过去才多久呀?怎么又过节了?什么节?”
沈小阳说:“三八妇女节嘛,还是国际性节日呢,你镇党委书记都不知道?”
计夫顺哭笑不得,又有点恼火:“你们报社过妇女节还搞福利发东西?我们连春节都过不起!你小子还有点良心么?我们太平镇的经济情况你不是不知道,财政早就破产了,我就这一个能赚点小钱的买卖,你还看到了眼里,我劝你免开尊口!”
沈小阳咂起了嘴:“计书记,你看你,你看你,吓成这样!我说过让你们无偿赞助了么?我这是去支持你们的经济建设,帮助你们促销!我把你们场长陈兔子一采访,影响多大?效果不比广告好?广告费我们不收,版面费也不让你们付,只要给我们一些广告样品就成,我都和陈兔子说好了,半吨兔肉两抵消……”
计夫顺清楚自己小舅子搞操作的伎俩,打断沈小阳的话头道:“小阳,你少给我来这一套,这广告我们不做,半吨兔肉三四千元,能干不少事哩,你和谁说好也不行!我现在穷得像疯狗,见谁都想咬两口,你还想拔我的毛,不是做梦吗?”
沈小阳不认为是做梦,诱导自己姐夫说:“计书记,要不,我把你也捎上一笔,或者主要采访你,怎么样?这个肉兔养殖加工基地你在县委组织部就抓过,说明你一直注重经济啊,在我市乡镇企业经济普遍困难的情况下,我把你这么一吹,那政治影响该有多大?值不值三四千块的兔肉钱?你掂量掂量吧!”
计夫顺有点动心了,钱却还是不愿掏:“小阳,那也好,刘镇长这阵子又有点蠢蠢欲动,你帮我吹吹,弄篇文章震震他最好。不过,这半吨兔子肉呢,你们还是得拿钱买,等明年我把经济搞上去了,再还你们的人情,赞助个万儿八千都成!”
沈小阳不干:“计书记,咱们谁跟谁?你别把我也当你们的债主骗嘛!”
计夫顺眼珠一转,又说:“小阳,我让陈兔子先给你们打个欠条行不?欠你们报社赞助费一万元整,有钱再给……”
沈小阳嘴一咧:“计书记,我们总编能把你的欠条发给大家过三八节吗?真不知你怎么想的!你们不干就算了,不行,我就找点赞助钱来买你们的破兔子吧!”
计夫顺看着沈小阳,带着一线渺茫的希望问:“那———那这采访?”
沈小阳恶毒地道:“那还有什么可采访的?你看看你们这鬼地方,穷气直冒,谁够格上我们《峡江日报》?计书记,等你真把经济搞上去了,再来请我吧!”
计夫顺气得直骂:“沈小阳,怪不得你大姐说你从小就不是好东西!”
这时,沈小阳的手机响了,打开听,说是李大头手下的马崽小六子。那位小六子同志不知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说了好半天,计夫顺也不知道是什么事。通话时,沈小阳一只手把着方向盘,车又开得飞快,吓得计夫顺连叫减速。
车速减下来时,已到太平镇第一个十字路口了,距镇政府大院已不太远。沈小阳不往前开了,在路边把车停了下来,让计夫顺下了车,自己掉转车头要往回开。
计夫顺火透了,堵住车头,指着车内的沈小阳道:“沈小阳,你这个嫌贫爱富的东西,今天的事你给我记住了!等哪天太平镇发起来了,我赞助联合国,赞助非洲难民,也不会赞助你们报社一分钱!”
沈小阳从车里伸出头:“姐夫,你叫什么叫?没见小六子来电话了么?你们今天就是白给我半吨兔肉,这采访也搞不成了,我得赶快回去捞人,我的那位哥儿们李大头昨夜嫖妓被城东公安分局抓了!”
计夫顺心头又浮起了希望:“那采访的事到底怎么说?”
沈小阳说:“再找机会吧,你给陈兔子打个招呼,就说今天对不起了!”
计夫顺觉得希望增大了:“小阳,你最好说定个时间,我也准备一下!”
沈小阳这时已把车启动了:“时间不好定,得看我有没有空!”
计夫顺气道:“到公安局捞人你就有空,干正事你就没空!”
这最后一句话,沈小阳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一溜烟把车开走了。
计夫顺站在街口,一时间有些怅然若失。
恰在这时,家在镇上的镇长刘全友摇摇晃晃过来了,看样子是到镇政府上班。
该镇长果然蠢蠢欲动,迹象明显,和计夫顺打招呼时,似乎又忘记了谁是太平镇上的一把手,没尊一声“计书记”,竟当街喊起了“老计”,而且连喊两声。喊第一声时,计夫顺装作没听见,喊第二声时,声音很大,计夫顺只好照常笑眯眯地喊刘全友“刘镇”,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样子,心里却不由得警惕起来。
和刘全友一路往镇政府大院走时,计夫顺心里不太舒服,就故意疏远刘全友,很随和地和见到的革命群众打招呼,步子迈得也很快,让脚有些跛的刘全友跟不上趟,弄出些追求他的意思。刘全友既然是政治小动物,也就有点懂政治,也很随和地和革命群众打招呼,偶尔还开些不见天日的玩笑,和群众联系得似乎更紧密。
计夫顺一见这情形,就不联系群众了,就和刘全友谈工作,拿出了一副一把手的口气:“刘镇啊,听说你表了态,答应给农中教师每人发两袋面粉,是不是?”
刘全友说:“是的,是的,老计,这事我正说要和你通气呢!”
计夫顺含蓄地笑了笑:“你都答应了,还和我通什么气呀?刘镇,农中的老师们找我闹了不止一次了,还停过几天课。我虽然很同情他们的困难,因为没有钱,就没敢吐口。你既然答应了他们,想必还有点招数,是不是?我看就按你的意思马上办吧,要办就办好一点,每人两袋面粉太少,我的意见是一人四袋!”
这么说时,计夫顺就想:刘全友,我得让你明白谁是一把手,谁说了算。你敢答应两袋,我就敢答应四袋,给我玩这种政治小花招,你小动物还嫩了点。
刘全友果然还嫩:“老计,我……我哪有啥招数?咱哪来这么多钱呀?”
计夫顺轻描淡写道:“你想办法去解决嘛!能借就借点,好不好?”
刘全友知道麻烦了,苦起了脸:“老计,咱太平镇可是穷名在外,你说说看,在整个峡江市范围内,咱还能借到钱么?谁敢借给咱呀?!”
计夫顺说:“事在人为嘛,刘镇,你思想上一定要清楚:对教育的重视不能光挂在嘴上说,关键是要解决问题!农中的教师一年多没发工资了,让人家怎么活呀?想想我就睡不着觉!刘镇,这事就交给你去办了!”
刘全友使坏的阴谋破产后,似乎又有点明白谁是一把手了,只得应付:“好,也好,计书记,你既有这个指示呢,那……那我就试试吧!”
明明办不到的事,刘全友竟敢答应试试看,不知这小动物又打什么歪主意。
这时,已到了镇政府大门口,即将分手了,刘全友又像刚想起了什么似的,惊惊乍乍说:“哦,对了,计书记,还有个事得和你说说:县公安局又找我们了,咱镇后山几个村的村民至今没办身份证,怎么做工作都不行,还说咱这是乱收费呢。”
计夫顺说:“什么乱收费?照相片,办证,当然得交钱,全国一样嘛,又不是咱定的。”
刘全友说:“村民们说了,他们又不走京上府,连县城都不大去,根本用不着什么身份证,还有些上岁数的老年人说了,日本人那阵子办良民证,他们都没办过。”
计夫顺不知是计,不耐烦地说:“那就随他们去吧!”说罢,要走。
刘全友一把拉住计夫顺:“老计,人家公安局不答应呀!你看这么着行不行:就免费给村民们办证吧,等他们到镇上照相办证时,咱们再管一顿萝卜烧肉……”
计夫顺这才嗅到了一股阴谋的气味,而且,又在要命的钱上,没听完就火了:“给他们免费照相办证,再管一顿萝卜烧肉?这笔钱又从哪来呀?刘镇,你别将我的军了,我看你就把我洗洗填到大锅里去当肉烧吧,萝卜你找钱去买!”
刘全友直搓手:“老计,你别发急,这是河东乡的经验嘛,县公安局说的。”
计夫顺气了:“河东乡有钱,咱有钱吗?咱的经济叫泡沫经济,懂不懂!?”
刘全友看着计夫顺,逼问道:“那你一把手说怎么办吧?”计夫顺想都没想,立即抬脚射门:“好办,你镇长亲自抓,让公安派出所开着警车去,看他们谁敢不来办证!谁再敢不来就给我捆来,出了事我替你担着!”
说完,再不多看刘全友一眼,抬腿上了自己三楼办公室,正经一把手的气派。
刚到三楼,一帮离休老干部便将计夫顺团团围住了,个个都叫喊“计书记”,高一声,低一声的,却不是什么好叫唤。语调显示,这帮老同志来者不善。为首的一个独臂老头儿,是原副镇长王卫国,太平镇上有名的老革命。这位老革命叫得最是欢快,经验证明也最难对付,曾让计夫顺受过挫折。计夫顺不由得暗暗叫苦,自知这一天又没有什么好日子可过了,一把手的气派也顿时消失得了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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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阳驾车赶到金石煤炭公司时,小六子正在公司门口焦急地等着,额头上蒙着一层汗。见了沈小阳,小六子就像见了救星,没等车停稳,就跌跌撞撞扑过来,拉开车门往车里钻,要沈小阳直接去城东公安分局拘留所捞老板李大头。沈小阳觉得不便直接去分局拘留所———虽然拘留所也有两个朋友,可这两个朋友不够铁,这种放人的事也办不了,便下了车,到金石煤炭公司办公室给自己熟悉的王局长打了个电话。本想按以往办这种事的策略,先云天雾地地一通胡扯,然后再谈捞人。不料,王局长正在市局开会“打拐”,沈小阳尚未正式开侃,王局长已不耐烦了,要沈小阳赶快说正事。
沈小阳只好说正事:“……王局,你们怎么又把李大头给提溜走了?”
“哪个李大头?”王局长很茫然。
“就是金石煤炭公司的李金石嘛!”
王局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哦,是那个嫖妓惯犯呀!你又来捞他了?小阳,你别说我不给你面子,这次我得公事公办,妈的,这狗东西是屡教不改!这是第三次了,下面的意见是劳教两年,给他狗东西一点教训,让他长长记性!”
沈小阳知道问题严重了:“王局,能不能罚款呀?再给大头一次机会吧!”
王局长回答得很干脆:“不行,对这种人再罚款了事,下面会有意见的,我这局长也不好当了!小阳,就这样吧,我马上得进会场了,市局在部署打拐工作。”
沈小阳又发现了机会:“对了,我们报社领导也要我们报道打拐典型呢!城西分局白局长说了,关于打拐的进展情况将及时和我们通报,还要我去采访……”
王局长的口气马上变了:“小阳,你可是我们城东分局的业余宣传部长啊,这阶级立场可要站稳啊!再说,我们在全国统一部署之前,就有过解救妇女儿童的成功经验和典型案例,你也来采访过的,”王局长仍像以往一样聪明,没要沈小阳再提,主动说起了李大头的事,“那个李金石呢,我再给你最后一次面子,不过,罚五千不行了,我对下面不好开口,稍微多罚点,罚八千放人,你看好不好?”
沈小阳这才松了口气:“好,好,八千就八千吧,反正大头有钱!王局,你快用电话指示一下吧!我现在就带着大头的马崽和八千块钱去接人!”
王局长应着:“好,好,你也带个话给李大头,叫他狗东西以后注意点,再被我们城东分局抓到,一定送他去劳动教养,这没什么好谈的了!”
原以为事情就这样解决了,上午就能把李大头捞出来恢复自由。不料,拘留所的人根本不买账,说是王局长没来过罚款放人的电话。找那两个在拘留所工作的熟悉的朋友帮忙,熟悉的朋友都没当班。再打王局长的电话,王局长却关了机。赶到市局去找,打拐会又散了,整整四五个小时,王局长在峡江失踪了。更可恶的是,分局拘留所的公安人员根本不把大记者沈小阳同志当回事,不但不赐座,连屋里都不让呆,害得沈小阳和小六子罚了几个小时的站。等得沈小阳和小六子几乎丧失信心了,王局长的电话据说终于来了,嫖妓惯犯李大头这才交了罚款,恢复了自由。
沈小阳这时再打王局长的电话,王局长的电话又通了,说是他的电话指示早就发布下去了,可下面的同志意见大呀,非要多教训一会儿李大头不可。沈小阳心里明白,这也不光是教训李大头,顺便也教训教训他,叫他知道,进去的人并不是这么好捞的,让他以后捞人时注意这个活生生的事实。嘴上却不好说什么,再次谢了王局长,用李大头借给他的车,拉着李大头直接去了一家名叫“老兄弟”的小酒楼。
李大头是昨夜十一点多钟进去的,早饭中饭都没吃,饿得像只狼,落座后先要了只过油蹄?,张牙舞爪,放肆地撕嚼了一通,才把油腻腻的手往洁白的桌布上一抹,向沈小阳诉起了苦:“沈大笔,如今这公安也他妈的太黑了!过去都是罚五千嘛,今儿个,一下子就长到了八千,长得也太猛了点,比我的炭价长得快多了!”
小六子忙道:“李总,你可别嫌冤,今天不是沈记者,你得劳教两年!”
李大头吓了一跳:“还真有这事?我以为他们吓唬我哩!沈大笔,你是知道我的,我是西城区私营企业家协会副会长,税利大户,还是精神文明先进单位!”
沈小阳一脸的不屑:“大头,你还好意思说精神文明?我这脸都叫你丢尽了!知道么?为了你,我连报社领导交代的正事都耽误了!本来说好到太平镇肉兔养殖加工基地抓兔子的,都到太平镇和陈兔子场长谈上了,小六子突然来了电话!我真是没办法,只好甩了陈兔子,捞你李大头!你出来了,我却把陈兔子得罪了,本来说好赞助半吨兔肉的事也屁吹了!让我怎么向报社领导交待,后天就是三八节!”
李大头根本不接这话头,继续谈精神文明:“沈大笔,我这一进一出的,政治影响肯定不好,区私企协会的那帮小王八蛋们又得算计我,造我的谣言!你看,你能不能在你们报纸‘光彩人物’栏里帮我宣传一下?宣传金石公司也成。”
沈小阳觉得李大头脸皮实在是太厚,也不接他的话茬儿,进一步暗示说:“领导要问我怎么没把这半吨兔肉赞助回来,我怎么说?大头,你不会看着我栽面子吧?”
李大头这才不得不正视了:“哥哥我怎么能让你沈大笔栽面子?半吨兔肉不就几千块钱么?多大的事呀?我办了!让小六子去办!权当又被公安罚了一次!”
沈小阳道了谢,才关切地说:“大头,王局长可是让我带话给你:再被他们城东公安分局抓住,可一定要劳教了,你老哥小心点,千万管好自己的!”
李大头严肃地点点头:“沈大笔,你放心,就是你不说,也没有下一次了!”
沈小阳心中暗自高兴:“这就对了,你买卖越做越大,总要注意影响嘛。”
李大头嘴一咧:“我不去城东去城西,城西各宾馆的小鸡也不少!来喝酒!”
沈小阳哭笑不得,举了举杯:“就你这样的宝贝还想上我们的光彩人物?”
李大头把酒杯往桌上一?,牛劲上来了:“老子有钱,当然是光彩人物了!说吧,沈大笔,我得给你多少钱才能爬到你们报纸上光彩一回?”
沈小阳脸上挂不住了:“你就是出一百万,这光彩人物也不会让你上!”
李大头一把搂住沈小阳的脖子,嘴里的酒气热气直往沈小阳脸上扑:“好你个沈大笔,哥哥给你面子,你不给哥哥面子?就看着哥哥被人家诬陷攻击?不够意思了吧?哥哥为你弄个小职务出的力少了?这光彩不光彩的,你给我凭良心办吧!”
沈小阳支吾道:“大头,你一个生意人,想那么多干什么?!”
李大头说:“生意人才得有个好名声嘛,没有好名声,谁敢和我做生意?!”
沈小阳骤然想起自己正编着的一本《峡江改革风云人物谱》,反正那是本没人看的赔钱书,把这无耻之徒收进去也未尝不可,便很知心地对李大头说:“大头,光彩人物你就别想了,那个版面不归我管,我的小职务现在还没提上去,也没那个影响力,你干脆上我的《峡江改革风云人物谱》吧,千字千元,很合算的。”
李大头见多识广,根本不上这个当:“沈大笔,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当我不知道啊,你编的那些破书,还不都从印刷厂直接就进了废品收购站,根本没人看!你小子借机捞好处肥透了吧?”
沈小阳脸一红:“你怎么知道没人看?你不干就算,喝酒,喝酒。”
喝到后来,李大头装起了呆,半吨兔肉的钱不认了,说是从没答应这件事。沈小阳让坐在一旁的小六子作证。小六子看看沈小阳,又看看自己的老板李大头,推说自己光顾喝酒了,没注意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沈小阳气了,拍案而起:“好,好,李大头,你这个嫖妓惯犯,我算服了你了!你狗东西只对妓女有感情,让你为国际妇女节做点贡献,你看你这副嘴脸!”
李大头笑嘻嘻地讥讽说:“沈大笔,你对妇女有感情?蒙谁也别蒙哥哥我呀,你那点小算盘哥哥我能不清楚?还不是为那个没谋到手的小职务么?我告诉你,就算是这回兔子钱我赞助了,你还是提不上去,信不信?不信咱打赌!”
沈小阳心被戳痛了,沉默了一下,呐呐道:“总是快了,我们田总说的。”
李大头还算够朋友:“好,好,那么,看在你今天捞我的份儿上,我就赞助你们报社最后一次,再爬不上去,你就别怪我了。”继而又说,“大笔兄弟,哥哥的为人你知道,朋友的事没得说,哥哥刚换了新车,旧车就让你开了吧?为你那小职务,哥哥也没少给你们报社弄猪头、猪脚爪吧?公家的事,你以后千万别再找我了,最好找别的冤大头!反正哥哥我是对得起你了,你说是不是?”
沈小阳想想也是,李大头算对得起自己了,对不起自己的恰恰是报社那帮混账领导们,年年提干部,年年没他的戏,还尽骗他为报社搞福利。
情绪不好,酒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喝得头昏脑涨,出门就蹲在街边呕吐起来。
吐罢,却不愿回家休息,硬缠着李大头,要跟李大头到金石煤炭公司去拿支票。
李大头直感慨:“这样的好同志都提不起来,《峡江日报》真没希望了!”
沈小阳便晕晕乎乎说:“大头,你……你要当我们报社领导就……就好了。”
李大头也喝昏了头,酒气伴着牛气直冲云霄:“沈大笔,你瞧着好了,等我以后发大了,就把你们《峡江日报》买下来,给你小官迷弄个总编社长当当!”
12
计夫顺被包围了整整一上午。以独臂老革命王卫国为首的二十三个离休老干部堵住前门后门,没让计夫顺离开办公楼一步。计夫顺没吃早饭,便一杯杯喝水,喝多了,就一次次上厕所。每次上厕所都被这些白发苍苍的老同志前拥后呼保卫着,连跨越走廊栏杆跳楼自杀的可能都没有。做过志愿军警卫连长的王卫国说,他当年在朝鲜战场上警卫他们军长时也没像今天警卫计夫顺这么尽心。
这种时候,计夫顺就不想当一把手了,恨不得自己是个清洁工,恨不得自己不是人,他一再要老同志们去找镇长刘全友解决困难。老同志们偏不去,说刘全友是二把手,他们的困难非一把手解决不可。这困难还不小:到上个星期为止,镇上欠沙洋县人民医院医药费已经十二万了,不见白花花的银子,人家再也不给这些享受公费医疗的老同志看病发药了。老同志们拿医院没办法,就逼一把手计夫顺想辙找银子。
计夫顺惟有不断苦笑,惟有一次次打电话,几乎找遍了所有可能有银子的地方和企业,却没借到一分钱。借不到钱,二十三个老同志就服不上药。这些老同志岁数都大了,全是药罐子,说倒下不知哪一会儿,断了药怎么得了?老同志们着急,计夫顺也着急,是真着急,万一有个老同志倒在他办公室,他没法交待。给一个个单位打电话时,鼻涕眼泪都快下来了,恨不得喊人家爹。然而,所有的回答都是一个意思:没钱,没钱,再说还是没钱。其实人家谁不知道?这钱借给你太平镇,就是肉包子打狗,过去不是没借过,借钱时说得都挺好听,还钱比登天还难!
想想也是好笑,夫妻双双都当着峡江市党的基层领导,都拿不到一分钱工资,还都忙活得不得了。老婆沈小兰对工作极端负责,忙着红峰商城的倒霉官司,带着手下的群众专门围堵领导;他正相反,也对工作极端负责,却天天被人家围堵。大前天是泉河村的一百多号农民,为肉兔收购的事;前天是镇农中七十多名教师,为拖欠工资,吃不上饭的事;今天是二十三个老干部,医药费的事又冒出来了,就没有哪一天的日子是好过的。回到家,有时躺在床上还谈这些事。沈小兰从他被堵的遭遇中学到了不少堵人的宝贵经验,他从沈小兰那里领悟了不少对付围堵的聪明才智。真是一帮一,一对红。真是虚心使人进步。现在,他进步多了,再不是刚从县委组织部下来那阵子了,心里不论怎么恼怒也不会发火骂人了。对付围堵的办法看来惟有耐心,主席当年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根据现在形势的发展,只怕得改改了,“世界上怕就怕‘耐心’二字”,只要有耐心,一般来说,就没有泡不软的事。
眼见着快泡到十二点了,该到河塘村蹭中饭了,二十三个老同志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镇长刘全友又不来救驾,也只有自寻出路了。经过一上午的实践检验证明,比耐心他是比不过老同志们了,再比下去,中饭就没处吃了。只好拿出绝招了:以个人的名义,请县人民医院先记账。县人民医院的张院长是他在县委组织部当组织员时考察过的干部,他个人的面子,张院长或许会给一点的。
于是,在二十三双眼睛的注视下,计夫顺再次给县人民医院挂通了电话:“张院长吗?算我个人求你了,以前欠的十二万是太平镇政府的账,现在是我个人欠你的账。你从今天开始恢复我镇二十三位老同志的药品发放,账记在我头上,我负责还!你不放心,我可以给你立字据:我的工资你们可以每月派人来领!”
张院长说:“计书记,你又耍我了,是不是?你这一年多拿到过工资吗?!”
计夫顺愣都没打:“对,对,我是没拿到工资,所以,请你先借给我三千至五千元,完全是咱们朋友之间的经济来往,我写欠条,你今天先给我发药好不好?”
张院长说:“计书记,真是你个人的事我没话说,可这不是你个人的事!”
计夫顺只好再度哀求起来:“张院长,他们可都是离休干部啊,都是为党和国家做过贡献的,有些老同志身上还带着枪伤,胳膊都打掉了一只,你我年轻人看着他们遭难,于心何忍啊!同志,讲点革命的良心吧!”
张院长不为所动:“计书记,这话你别和我说,最好找市委、县委说,或者找市医药公司说。我从市医药公司进药得付钱,你说的这些话不能当钱使。”
计夫顺真火了:“好,好,张之平,你给我听着:马上给我恢复供药,我计夫顺今天就是去抢银行,也会在你下班之前先送五千块钱给你!”说罢摔下了电话。
老同志们知道计夫顺不会去抢银行,一个个盯着他,看他从哪里变出钱来。
计夫顺没变出钱,挥挥手说:“老同志们,你们到医院去吧,就这样吧!”
警卫过军长的前副镇长王卫国说:“计书记,什么就这样吧?你又没把五千块钱给人家医院送去,人家就会恢复发药了?又蒙我们老同志了吧?”
计夫顺苦着脸说:“我不是去抢银行吗?老镇长,你也跟我一起去抢?”
王卫国说:“我不跟你去抢,可我也得看到你把五千块钱抢到手呀!”
计夫顺说了实话:“老镇长,你们请回吧,我一定会让人在下午把五千块钱送到医院,至于钱从哪来的,你们就别知道了,知道了不好,我真是犯法!”
王卫国和那帮老同志们迟迟疑疑走了,走到门口,又有人停住脚步问:“我说计书记,你不是骗我们老头吧?你可是咱镇上的一把手,说话得算数!”
计夫顺拍着胸脯道:“放心啊!说话算数,我计夫顺什么时候骗过人?!”
然而,看着老同志们一一下了楼,计夫顺又犹豫了:是不是就骗这些老同志一次呢?这些老同志都是老病号,平时能不备点常用药?拖一拖问题不大吧?真能拖几个十天半月,也许就能从哪里骗点小钱来了。转念想想,又否决了,不行,现如今一个个精得像猴,他想骗人家,人家还想骗他哩!他今天对老同志们不兑现,以后日子会更难过。
这才打了个电话给计划生育办公室吴主任,要她和镇长刘全友上来一下。
吴主任上来了,镇长刘全友却没上来。吴主任说,刘全友上班没多久就叫车去了县里,也不知去干啥。计夫顺心里“咯噔”一下,预感不太好:一到这种要违法乱纪的紧要关头,该镇长就没了影子!却也不好等了,一把手么,权力大,责任也就大,该定的只好定了。
吴主任的办公室在楼下,看到计夫顺吃了一上午包围,很清楚计夫顺找她干什么,一坐下就说:“计书记,我那里真没钱了,超生罚款上个月就用完了。”
计夫顺说:“这个月不是又让你放宽点么?河塘村不又超了三个么?”
吴主任发牢骚说:“别提了,计书记,河塘村放宽了三个不错,一个是河塘村自己偷放的,超生罚款交给村委会了,我们去了三次也没抓到人,河塘村也不承认。”
计夫顺气道:“真他妈的无法无天!它村委会有什么权力放?基本国策都不顾了?!你们再去堵,只要抓到那个超生妇女,咱就一票否决,对他们村委会主任老聂和支书老甘严肃处理。”又问,“那两个我们镇上放宽的呢?也没交钱么?”
吴主任说:“一人两万,全主动交了,可这四万块钱我都没捂热,就被刘镇长借走了。计书记,你还不知道呀?昨天刘镇长的车在峡江市里正开着,就被人家债主刘总的马崽拦下来扣了,不先给点钱,车就开不回来了,一台车十几万哩……”
计夫顺马上想到了许多与阴谋有关的问题,不悦地说:“怎么搞的?上个月刘镇长的车不是赎过一次么?这又是四万!不会挪作它用吧?”
吴主任直叹气:“那次扣车是给咱盖政府办公楼的白总,咱欠的是建筑款,六百七十万,都欠了四年了。这次是刘总,咱欠人家的装潢款也是二百多万……”
计夫顺恼火地批评说:“刘镇这个人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下子就浪费了四万块!这个同志一贯不把我的指示当回事!我早就让他换私车牌照了嘛!”
吴主任解释说:“计书记,这倒要说句老实话,刘镇长对你的指示一般还是听的,他的车还就是挂着私车牌照被扣的,不是挂私车牌照,四万都赎不回来!刘总放车时就说了……”
计夫顺不愿再听下去了:“好了,好了,吴主任,不论怎么说,你今天都得给我弄五千块钱送到县人民医院去!你给我好好想想,看哪个村还有想超生的?要有就去和人家商量一下,先罚点上来,哪怕先罚一部分呢,算他们买指标了。”
吴主任汇报说:“白河村有两户想生,就是嫌价高,一户提出一万五,一户提出一万八,我没敢吐口。再说,他们一个是三胎,一个是四胎,我也怕出事。”
计夫顺想了想,心一狠:“别管这么多了,就让他们生吧,先把一万八的定下来,拿了钱直接去医院!哦,对了,你可别把一万八都给医院了,只给五千,欠的那十二万还是欠着,人不死账不赖。这笔钱专款专用,就给老干部吃药,催得急了就给点。”
吴主任连连应着走了,走到门口,又说了句:“计书记,见了河塘村老甘和老聂,你也亲自过问一下,处理不处理他们我管不着,得让他们把超生费吐出来!”
计夫顺没好气地说:“捉奸捉双,捉贼捉赃,你快给我把证据拿出来!”
吴主任走后,计夫顺也叫上司机,到河塘村去蹭饭了。
自己清楚是蹭饭,人家也知道是蹭饭,可嘴上得说是“检查工作”。
车出气派非凡的镇政府大门,十分钟就到了河塘村。村支书老甘和村委会主任老聂已在等着了,都是一副恭敬的样子。计夫顺一见他们就想到那个被偷嘴吃掉的超生指标,———那可是钱啊,起码一万五,总能应付一两件急事,哪怕给农中的教师买点粮食呢!因此气就不打一处来,心想,等抓住证据,老子可饶不了你们。
现在没证据,计夫顺也不好说什么,只敲山震虎道:“甘书记、聂主任,我可告诉你们:别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呀!脚疼可就要后悔了!”
聂主任胆小,一听这话就怕了:“计书记,您……您是指啥说的?”
计夫顺盯着聂主任,目光犀利:“如果老鼠偷油,我怎么处理呀?”
甘书记当了二十年村支书了,是老油条,胆大,嬉皮笑脸说:“嘿,计书记,这还用问?老鼠偷油你处理猫嘛!猫干什么去了?”
计夫顺一怔:“处理猫?你们作怪,处理我是不是?老甘,真反了你了!”
甘书记仍是不怕:“计书记,不说了,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活法,咱就理解万岁吧!真逮着我偷油,你肯定饶不了我,我说啥也没用;逮不着呢,你气也没辙!走,走,走,吃饭去,一边吃,我们一边汇报!”
喝着县产名酒“一块八”,此酒一元八角钱一瓶,听着老甘号称“汇报”的牢骚怪话,计夫顺情绪十分低落:这穷地方的乡镇一把手真他妈没法干,再干下去,没准哪天就得到纪委报到。都是国家干部,活法还就有天壤之别。早几年在县委组织部,那过的什么日子?下面的干部们哪个见了不恭恭敬敬?什么时候喝过这种“一块八”呀?现在过的又是什么日子?知法犯法,不犯还不行。就是为了自己别再违纪犯法,也得厚着脸皮操作一下了,看看能调到哪个好一点的乡镇去不?县里某个局也成,只要是一把手。
心情不好,这酒喝得就无趣,计夫顺真想借着酒意好好发泄一通,可看看桌上就两个小动物———而且是已经偷了油的小动物,觉得发泄对象不对,便把许多已涌到嘴边的话又伴着“一块八”咽了回去。
一瓶酒很快见了底,甘书记又上了一瓶:“计书记,下面怎么喝?”
计夫顺沉着脸,摆摆手:“喝什么喝?一瓶够了,上饭,上饭!”
正要吃饭,文书小段气喘吁吁跑来了,见了计夫顺便说:“计书记,快走,快走,钱市长、花县长突然来了,带了四五台车,一大帮人,都阴着脸,不知有什么大事!”
计夫顺事先并没接到市里、县里的通知,不知道市长钱凡兴和副县长花建设来干什么,抓起一只热馍,起身就走。临走前,看看老甘,又看看老聂,顺手一挥,满脸沉重地诈道:“老甘,老聂,你们就给我好好造吧!啊?继续造!看看,连市长、县长都被你们惊动了,什么叫基本国策,什么叫一票否决,你们马上就会知道的!我看你们的花招还能玩下去吧!”
这下子,老甘和老聂都害怕了。
老聂没等计夫顺的话落音,便急急忙忙坦白道:“计书记,我……我们错了,错大发了!那……那一万六的超生罚款我们退,今……今天就退!”
老甘也苦着脸讨饶说:“计书记,您就原谅我们这一回吧!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发现五槐他媳妇超生时,她娃儿已经生下了。我们一想,咱河塘村是多年计划生育的先进单位,就犯了一回弄虚作假的错误……”
计夫顺可没想到,这一诈竟意外地诈出了一万六,心里兴奋着,脸上却点滴不露,似乎一切早就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学着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捷尔任斯基,严厉地盯着老甘道:“甘同生,你这是犯了弄虚作假的错误!你还是计划生育的先进单位?看着我的眼睛!你们是他妈的屡屡犯法!甘同志,你现在不硬了吧?不要处理猫了吧?马上把那一万六给我交到吴主任那去,你们给我听候组织处理!”
说罢,带着一身酒气,大口小口地咬着热馍,很昂然地走了。
车往镇上开时,计夫顺心里就盘算开了:意外地收获了一万六,有些该办的事就得办了。免费办身份证,再管一顿萝卜烧肉属明显的阴谋,不予考虑。农中七十多名教师每家发四袋面粉,可以考虑了。虽说这事也有刘全友使的小坏,教师们的困难是客观存在的,算缓解一下无米之炊吧!四七二十八,就是二百八十袋左右,一万五就下去了。余下一千得办两件事:看望离休的老镇委书记,癌症啊,没几天活头了,得体现一下组织关怀,奔七百花吧!那三百赶快去买几面国旗,政府和几个学校的国旗风吹雨淋,早就褪色了,上次花建设副县长看到就批评过了,你说你太平镇办公楼这么气派,却连买面国旗的钱都没有,谁信啊,再说,国家现在可是制定了《国旗法》哩!
车到镇政府,一个馍也吃光了。在车里就整整衣领,对着倒车镜检查自己脸上的表情,努力驱散脸上的阴沉,装出些昂扬的笑容。办公条件这么好,前任镇党委书记,现任副县长花建设的政绩这么大,你敢不昂扬?!在镇政府院里很昂扬地下了车,却发现院里空空荡荡,市长和那些人呀车呀都无了踪影。
计夫顺问在家的吴主任:“老吴,钱市长人呢?下去了?”
吴主任笑了:“哪里呀,计书记,钱市长是偶然路过咱太平镇,被一泡尿憋急了,到咱院里上了趟厕所,灌了瓶开水就走了。”
计夫顺带着满脸期望问:“吴主任,钱市长有什么具体指示么?”
吴主任想了想:“哦,对了,对了,有指示,钱市长夸咱政府大楼建得气派!”
计夫顺的昂扬瞬即消失:“花县长不建这么气派的楼,咱也不会穷成这样!”
吴主任一怔,手向楼上指了指:“计书记,你小声点,花县长就在楼上,又带了兄弟市县一帮客人来参观了!”
计夫顺这才想起了副县长花建设,甩了吴主任,急急忙忙往楼上跑。
13
沙洋县建委主任带着参观的人们到镇上看镇容去了,副县长花建设就忙中偷闲,在计夫顺的办公室里亲切接见了计夫顺。坐在自己曾经坐过的大办公桌前,花建设情绪很好,满面笑容地看着计夫顺,侃侃而谈:“老计啊,参观的同志对咱们的反映很好哩,都说乡镇一级办公场所的硬件设施能达到咱太平镇这水平的,不但峡江,全省也没几家!让他们到镇上走一走,看一看,相信反映一定会更好!”花建设在装潢豪华的办公室里四处打量着,挺真诚地发出了感叹,“在这里工作了六年啊,感情真是割舍不开呀!这六年,我主要就是打基础,现在大好基础给你们打下了,下一步就看你们怎么施展才能,创造政绩了!”
计夫顺拼命振作精神,重新昂扬起来:“是的,是的,花县长,我们一定努力!”
花建设想着自己在太平镇打下的大好基础,有些明显的兴奋,用指节敲着桌子:“不但要努力,还要进一步解放思想哩!一定要抓住历史机遇,在经济上迅速起飞!”
计夫顺忍不住道:“花县长,咱……咱镇上现在欠债都……都一个多亿了!”
花建设手一挥,很有气魄地教训说:“一个多亿算什么?你老计弄十个亿,一百个亿欠着,那才叫有本事!”停顿了一下,面孔严肃起来,“老计呀,怎么听说这阵子你老和全友他们说泡沫经济呀?不负责任嘛!老计,我告诉你:这不叫泡沫经济,叫负债经营,叫借鸡生蛋,你这个同志懂不懂经济呀?!”
计夫顺嘟囔道:“花县长,你知道的,咱峡江现在可正闹鸡瘟哩!”
花建设承认说:“不错,峡江经济情况目前是不太理想,碰到了点暂时困难。你们呢?眼光就放远一些嘛,可以在全省,全国,乃至全球范围内寻找资金嘛!要知道,我们国家总的改革形势还是很好的,今年入关是比较有把握的,只要我们国家入了关,参加了WTO,那就全球经济一体化了。”说到这里,又兴奋了,不像个副县长,倒像是联合国秘书长,“全球经济一体化必须考虑了!老计,雀巢咖啡没少喝吧?知道雀巢的总部在哪里么?在瑞士的一个小镇上嘛。这个小镇未必就比我们太平镇大,可雀巢公司以咖啡为龙头的食品工业却遍布全球各地!所以,你这个一把手头脑要清醒,要解放,谁瘟了,你老计都不能瘟!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一把手都没信心,太平镇的经济起飞还有什么希望?!”
计夫顺苦着脸说:“花县长,你能让县里先给点钱就好了,现在困难不少呢!”
花建设指点着计夫顺,批评道:“老计,你这个同志呀,就是这点不好,见我就谈钱!县里哪来的钱?我们又不开银行!就算县里开银行,我是银行行长,也不能乱开支票嘛!镇上的暂时困难我也知道,没困难还要你这个一把手干什么?!”
就说到这里,镇长刘全友一头大汗跑来了:“老书记,你咋突然来了?!”
花建设把目光转向刘全友:“你说呢?全友,你就做梦娶媳妇,往好处想吧!”
刘全友看看花建设,又看看计夫顺,干笑着,没敢贸然开口。
花建设脸一拉:“全友,我这次是专为你来的,调你到县上去享福哩!”
刘全友一怔,上当了:“花县长,这……这我的事,县上还真研究了?”
花建设哼了一声:“你想得美!太平镇的班子建立才一年多,你当镇长的就想溜?什么意思?是我这个老领导对不起你?还是组织上对不起你?你给我说!”
刘全友忙道:“花县长,你看你说的,你给我们留下了这么个大好基础,怎么会对不起我呢?我……我还能往哪溜呀?老领导,你可千万别误会……”
花建设不悦地说:“我没误会,所以今天才来警告你:全友啊,你就别低三下四往县上跑了,也别四处给领导同志送土特产了,人家不稀罕!那个县财政局副局长呢,我劝你也不要去当!知道他们白局长外号叫什么吗?白老虎!手下三个副局长个个都在活动,想要调走,你倒好,还往虎口里主动跳!”
计夫顺这才知道刘全友竟想调走,不由得警觉起来,暗想,这个政治小动物是被我老计斗败了,狼狈逃窜,还是想换片林子谋求自己独自起飞?便也笑道:“刘镇啊,你这同志是不是对我一把手有意见啊?”
刘全友又急忙解释:“计书记,哪能啊!我对你没有意见,只有敬重哩!你说说看,自从咱们搭班子,一年多了,咱们红过一次脸么?红过么?咱们太平镇班子的团结在沙洋县那是人所共知的!计书记,真没你的事,我只是想换换环境!”
花建设继续批评,一点也不给刘全友留面子:“全友,不是我又训你,你这个同志啊,就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大事干不了,小事还不愿干!你真得好好向老计学学,组织上把你放在哪里,就铆在哪里去发光发热,不能光总打自己的小算盘!今天当着老计的面,我把话撂在这里:你真想到财政局做这个副局长,我不拦你,不过,以后碰到了麻烦你也别找我!何去何从,全友,你斟酌吧!”
刘全友一下子泄了气,结结巴巴表示说:“花县长,我……我是你提起来的人,鞍前马后跟……跟了你五六年,能……能不听你老领导的?我……我哪里也不去了,就……就在咱太平镇发光发热了!”
花建设脸上浮起了笑意:“这就对了嘛,全友!太平镇的基础这么好,投资环境这么好,我又带着你们助跑了几年,一定要尽快腾飞起飞啊,你们任重道远啊。”
刘全友像似振奋了:“花县长,你放心,太平镇一定会在我们手上飞起来的!”
花建设欣慰地点点头,话题突然一转:“这个月,你们又没发工资吧?”
计夫顺这才插上来,抱怨说:“我从上任到今天就没拿到过一分钱工资!”
花建设想了想,说:“老计,发不上工资的乡镇长也不是你们两个,这样吧,你们两人马上给县财政局打个报告,先借两万,把今年的工资补上,我批一下!”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刘全友激动得有点变了态,兔子似的满屋窜着,找笔找纸去打那份借资报告,一边写,还一边不断向花建设道谢,说花建设到底是太平镇出去的老领导,对太平镇的干部就是关心。
计夫顺则保持着一分沉稳,脑子却高速运转起来,有了得寸进尺的念头,恳切地看着花建设,请求道:“你老领导既关心我们了,就把这关心的范围扩大点好不好?花县长,你看能不能把副镇级干部的工资一起解决掉呢?反正人也不算多!”
花建设随口问了句:“老计,这副镇级干部有几个?”
计夫顺信口胡说道:“就二十八个嘛!”
花建设怔了下,指点着计夫顺的额头,笑了:“老计啊老计,你别绕我了!当我这么官僚啊?你太平镇连离退休干部加在一起也没有二十八,根据我掌握的情况,在职副镇级干部也就是十二个嘛!十二个人,每个人一年的工资按八千估,又是十万,我可真批不了,我目前批款权限只有两万。”
计夫顺哀求说:“花县长,你就多批两次嘛!”
花建设手一摊:“你以为白老虎是吃素的,那么好骗?还有个总额限制嘛!”
这时,县建委主任带着参观的客人回到了镇政府大院,大院里一片闹哄哄的。
花建设要走了,临走,又就经济起飞问题谆谆告诫了计夫顺和刘全友一番。刘全友因着意外获得的那块馅饼,对老领导花建设有了崭新的信仰,出门时,追着花建设的屁股不断表态,说是对太平镇经济的起飞与腾飞,他是既有决心,又有信心。
送走花建设和参观的客人,计夫顺冲着刘全友灿然一笑,捉弄刘全友说:“刘镇啊,今天可是我到太平镇上任以来最幸福的一天啊!”
刘全友应道:“那是,咱两个一把手的工资解决了,能不幸福么?!”
两个一把手?一把手怎么会有两个?!这小动物,又要?翅了!计夫顺眼皮一翻:“刘镇,这花县长刚刚批评过你,要你不要打自己的小算盘,你怎么又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了?我说的幸福,是指咱太平镇的经济起飞!你刘镇这么有决心,有信心,我就得看着你老兄飞了———当然了,作为一把手,我一定全力做好保驾护航的工作!”
刘全友脸一红:“计书记,你别刺我了!你镇党委书记光保驾护航?”说罢,仍固执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感慨地说,“我两个孩子的学费这下子算解决了!”
计夫顺极其残忍地掐灭了刘全友心头的希望:“怎么?刘镇,这两万块钱你想独吞?就不给那十二个副镇级分点?咱们就是一块铁也打不了多少钉嘛,你腾飞起飞靠谁呀?还不是靠他们?不给他们都分点,人家会给你卖命?你还想飞?”
刘全友知道计夫顺这话没说错,怔了好半天,无奈地道:“倒也是,你拿个章法吧!”
计夫顺想了想:“刘镇,我看这样吧:咱们一人拿两千,剩下的一万六呢,十二个副书记、副镇长平均分,每人是一千三百三十三块三毛三。”说到这里,还没等刘全友表态,叹了口气,又自我否决了,“我看,这种困难时候还是不要搞特殊化了吧!副镇级也一人两千吧!不够的部分让陈兔子先掏点!”
刘全友黯然道:“计书记,那就这样定吧!”摇摇头,又说,“这一来,我那两个孩子的学费又不知该到哪里弄去了!一年一个,两个大学生啊,学费还都那么高,这日子让我怎么过呀?!”说着,眼圈竟有些红,用手背揉了揉。
计夫顺心中不禁泛起同情的潮水,脱口道:“全友,要不你这次就拿三千吧,我少拿一千算了!”
刘全友没想过占计夫顺的便宜,忙推辞:“那咋行?你的日子也不比我好过!”
计夫顺益发大方了:“刘镇,我的日子总比你好过一些。我老爹是离休的老干部,老婆孩子能跟他蹭,也用不着什么钱,你就别跟我客气了!我们谁跟谁?一个班子的好同志嘛,我又是一把手,能看你二把手犯难么?能不相沫以助么?!”
刘全友便也没再推辞,和计夫顺握了握手,很是用了些力。计夫顺于那有力的一握中,感到了刘全友传达过来的一种同志加兄弟的真诚,便觉得自己虽然在经济上蒙受了暂时的损失,却在政治上获得了又一次主动和成功。
当晚回到家里,计夫顺颇为得意地和老婆沈小兰说起这经济上的暂时损失和政治上的主动成功,不料,话还没说完,沈小兰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讥讽道:“计书记,你看看你这点出息,一天到晚说人家是政治小动物,你算什么大动物?鸡肠狗肚的,还斗得那么起劲,烦不烦呀?别给我吹了!”
计夫顺见沈小兰态度如此生硬,就知道老婆这一天肯定也不顺心,便道:“沈经理,你吃枪药了?说话那么冲!是不是又碰到什么麻烦了?你说!”
沈小兰不说自己碰到的麻烦事,又说起了那一千元的经济损失:“计夫顺,这倒贴钱的政治,我劝你少玩,你玩不起!你以为你是谁?是大款?你都不如我家小阳,人家小鸡似的,能四处扒拉点食,你呢?看看你那破皮鞋,还能穿出门吗?”
计夫顺这才有了点后悔:倒也是,毕竟是一千块啊!嘴上却不认账,叫道:“沈小兰,就兴你公而忘私,一天到晚带着手下人四处群访,就不兴我帮帮班子里的同志么?我这破皮鞋怎么了?怎么就穿不出门了?我是农村乡镇干部,西装革履,皮鞋锃亮,还怎么和农民群众打成一片?就是买了双新皮鞋,我也得弄旧了穿,你这个人啊,真是不懂政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