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李东方在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讲话时提到河塘村以后,河塘村的名气骤然大了起来,连躺在医院的大老板钟明仁都注意到了。钟明仁专门把贺家国找来谈了一次,了解有关情况,看法和李东方完全一致,认为河塘村的选举结果意味深长。
钟明仁指出:“……问题不在于选了一个算命先生上台,而在于我们的党员同志人家老百姓一个不要!河塘村32个党员中不可能一个好人没有,为什么人家就是不要呢?以前的党员干部太腐败嘛,老百姓一旦有了民主权利,不赶你下台才怪呢!实际上警钟早就敲起来了,我们有些同志就是充耳不闻,就不愿多想想怎么做好这个人民公仆,怎么好好为老百姓服务,还在那里为了自己的所谓政治利益机关算尽,想着法子保护腐败分子,我看呀,这不但是失职了,也很愚蠢——我就不信搞民主选举老百姓会选他赵某人做省长、副省长!”
钟明仁一边批评赵启功,一边也冷静地进行了反思,头一次把贺家国当做了自己的同志和朋友,说得诚恳而坦然:“……当然,平心静气地想想,也不能说赵启功对我的批评就不对,此公是不是别有用心,是不是搞政治讹诈,我们先不管他,可他的观点基本上是对的,一把手现象确实存在,决策不民主,用人不民主的现象,不但在峡江市,在西川省存在,在全国不少地方也存在。改革开放之初,左的那一套还很有市场,不这么干不行,政治形势需要有乔厂长这种人拳打脚踢去开创局面,所以一部《乔厂长上任记》才会风行全国。以后政治形势稳定了,政治生活正常了,再这么干就不行了,势必要走到事物的反面,走上主观和客观相背离的道路……”
那天钟明仁情绪不错,针对民主说了不少话,说到最后,又一次主动问起了国际工业园,要求贺家国一定说真话。贺家国见钟明仁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还不错,才把有关情况说了——仍没敢说透,怕钟明仁一下子接受不了。说完后,还趁机向钟明仁推荐了两本环保方面的书,一本是《寂静的春天》,一本是《大熊猫深思录》。
话虽然没说透,钟明仁已经有点吃不消了,这位大书记怎么也不相信国际工业园的污染会这么严重,而且除了关园,竟然无路可走。15年了,钟明仁看到的,听到的,全不是这么回事。钟明仁听罢虽然没有发火,可态度还是有所保留的,他深思着说:“如果你和李东方说的这些情况都是真实的,那么,钱凡兴就从没和我说过真话。”贺家国也不客气了,把钱凡兴的所作所为如实汇报了一番,包括在时代大道资金问题上“逼宫”的设想。钟明仁气坏了,这才知道自己差一点被逼上梁山,连叹了几声“可怕,可怕”,感慨说缺少民主作风真是害己害人啊。
贺家国担心钟明仁的心脏吃不消,不敢多说了,建议钟明仁以后搞点微服私访。
钟明仁苦笑起来:“——你这狗娃,又异想天开了吧?我搞什么微服私访啊?现在还是微服私访时代啊?有了电视以后,我这个省委书记就成西川最大的明星了,走到哪里人家认不出来?!”叹了口气:“我对电视这东西真没有什么好感,害得我连上街逛逛的自由都没有喽!”
……
从钟明仁那里回来,贺家国向李东方进行了一次汇报,李东方觉得时机成熟了,准备把国际工业园15年来的污染材料陆续送到医院,让钟明仁自己看,自己作出判断,以便促成问题的早日解决。同时,李东方要求贺家国根据钟明仁的这个谈话精神,把河塘村的材料好好搞一下,尽快在《内部情况》上发出来。李东方把话说得很明白:在廉政风暴越刮越猛的时候,就是要把政治警钟敲响一点,在长鸣的警钟声中,进一步统一全市各级领导干部的思想。
贺家国硬着头皮接受了任务,情绪却不太高。
河塘村的民主试验并不成功,除了警钟长鸣的意义,几乎没有其他实际意义,贺家国心里最清楚:他的民主理想已被现实无情地粉碎了。河塘村的新村委会开了三次会吵了三次,第三次还打起来了,一个姓王的村委被飞起的烟灰缸打破了脑袋,缝了五六针。除了一个为风水改村门的决议外,什么决议也没作出来。村主任甘子玉一看玩不转,干脆不管事了,整天忙于给人算命看相,据说陈仲成被捕前就找他算过,算得还很准,甘子玉的名气就越来越大,一段时间内,省市不少小车直开河塘村,影响极坏。副主任聂端午倒干事,却也不是什么带领群众奔小康的正事,而是不断上访,从镇上到县里,带着十几个人三天两头跑个不休。不但告前任三届村委会的党员干部,也告甘子玉,说甘子玉有意包庇甘姓腐败分子,和腐败分子同流合污。
计夫顺只要向贺家国汇报起来就叫苦连天,骂骂咧咧。
这时候又发现,计夫顺也把他坑了一把,市农行把300万贷出去后才知道:那88亩地过有转让金太平镇一分钱没交。想追回贷款已来不及了,不到三天时间,太平镇账上的钱只有不到20元了。行长拿计夫顺没办法了,非逼着市领导贺家国写下“合谋诈骗”的字据。贺家国只好自认倒霉,把字据留下了。当天冲到镇上对计夫顺就是一顿臭骂,骂计夫顺内战内行,外战外行,不到外面去骗,竟找到他这个抓点的市长助理来骗。计夫顺却觍着脸和他开玩笑,说这是让他为民主付点小代价,气得贺家国恨不能扑上去狠狠咬计夫顺两口肉。
带着沈小阳等人下去搞材料时,河塘村的民主已不堪收拾了。
计夫顺和刘全友汇报说,河塘村近300口子村民昨天一齐找到镇上来群访了。300口子分属两派,一派是以聂端午为首的老上访,要求政府主持公道,揭开村里的腐败盖子。另一派是自发组织起来的村民,要求解散这届村委会,重新选举——选村支书段继承做村主任。两边的人差点在镇政府门口打起来……
贺家国没听完头就大了,没好气地道:“这两个月不到,又要重选了,那民主开玩笑啊?他们早干什么去了?当初为什么要投甘子玉的票?为什么不投段继承和我们党员同志的票?民主的结果必须尊重,民主的代价也得他们自己承担,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看了计夫顺一眼,还讽刺了一句:“连我不都付了300万代价吗?!”
计夫顺一时没敢做声——那300万让他内心有愧。
刘全友却苦着脸说:“贺市长,你说的这些话呢,我们也和他们说了。可他们不少人说,他们当时就投的段继承的票,还有人说,他们是一时糊涂,你上级政府不能糊涂,不能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呀!”
计夫顺这才赔着小心说:“贺市长,这事我也向你汇报过的:小段他们落选后,我们镇党委专门给河塘村32名党员开过会,在政治思想工作上狠下点功夫,加上甘子玉、聂端午他们上台后不干正事,这一正一负,情况又起了些积极的变化。”
贺家国心里一动:“你们的意思是不是重选?”
计夫顺试探着说:“这得你市领导点头,这里是你抓的点嘛!”
贺家国认真问:“重选一次,你们觉得有把握把段继承他们选上来吗?”
计夫顺想了想:“民主选举的事说不清楚,有希望,但不敢说有把握。”
贺家国又泄了气:“没把握还说什么?再出一回洋相啊?还是多做做甘子玉、聂端午他们的工作吧,不行就让村支部先取代村委会行使职权!对那个聂端午要警告一下:村里的事村里民主解决,老跑到镇上、县里闹什么?镇上、县里又没有包庇谁!”
计夫顺说:“还不光镇上、县里呢,他们正说要到市里找李书记和钱市长上访呢!聂端午四处宣传说,市眼下正大搞反腐败,正可借这个东风解决问题!”
刘全友也发牢骚说:“这都是民主闹的呀,以前聂端午哪有这个胆!”
贺家国说:“你们给我拦住!他们真跑到市里给我大出洋相,我拿你们是问!”
计夫顺和刘全友连连答应,说是再做做工作吧。
没想到,计夫顺、刘全友两人出面。也没把河塘村的工作做下来。
聂端午和多数村委仍坚持清账组不要甘姓大户的人进组,说是民主决策,必须少数服从多数。计夫顺指出:这个意见很荒唐,不是少数服从多数的问题,而是挑起宗族矛盾的问题。计夫顺代表镇党委和镇政府严肃批评了聂端午。聂端午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一早,带着村委会五个村委和几十个村民开着几台手扶拖拉机进了城,真就到峡江市政府上访来了。到市政府门口,马上打开了一条标语:“反腐败要动真格的!”好像峡江现在的反腐败是做游戏!更要命的是,这帮人竟拦了钱凡兴的车,害得钱凡兴到省政府开移民工作协调会迟到了半个多小时,挨了白省长的批。
钱凡兴本来就对贺家国的民主试点不满,这回逮着发泄茬子了,在市政府门前摆脱纠缠后,就在车里给贺家国打了个电话,把正在峡江宾馆研究《内部情况》稿件的贺家国连讽刺加挖苦地训了一通。贺家国也不示弱,听完钱凡兴的训,抓起电话变本加厉死训计夫顺,把计夫顺骂了个狗血喷头,也不听计夫顺的任何解释,连在场的沈小阳听了都一惊一愣的。
沈小阳可没见过贺家过这么发火。
这时候,贺家国心里残存的最后一点民主理想也消失了,要计夫顺采取一切有效的措施阻止这种影响恶劣的群访,必要时可以考虑用对付法轮功人员群访的办法来对付,不准一个人走出太平镇!
计夫顺觉得挺为难,“贺市长,聂端午他们并不是为法轮功上访……”
贺家国道:“这我不管,老计,你看着办好了,反正你的土政策、土办法多!”
计夫顺有些急了:“那……那就不要民主与法制了?这……这可是你一直强调的。”
贺家国火气更大:“还民主与法制?老计,你别给我绕了,你什么时候搞过民主与法制?啥事不是糊弄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吧,我现在认了,只要实际效果了!”
通过电话后,恰好在场的沈小阳小心提醒说:“贺市长,我姐夫他们的土办法可狠着哩,镇上郝老二那几个地痞现在还被押着修路,都快两个月了,一个个被晒得像鬼似的!”
贺家国挥挥手说:“这事我知道,不这么干怎么办?就看着郝老二他们今天抓人家的兔子,明天扒国家的公路?四处横行霸道?!”他苦笑了一下,自嘲道,“抓了太平镇这个点,我算了解中国国情了!书生气太重什么也干不了,连后山村村民的身份证都办不下来。我亲自到村里劝村民办身份证,村民们反倒指责我乱收费,而老计他们背着我让派出所把警车一开,铐走两个吵得最凶的,几百个身份证一下子全办上来了!”说到这里,贺家国打住了,继续谈工作,“——还是说稿子吧,河塘村的稿子也不能光警钟长鸣,还要重点谈一下民主的渐进性和改变国民素质的问题……”
沈小阳和宣传部的几个同志看着贺家国,马上记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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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家国在太平镇的种种试验差不多全失败了,经常挂在嘴边的民主与法制也不要了,只要实际效果了,让计夫顺产生了某种带有幸灾乐祸意味的开心。那天接到了贺家国的电话后。计夫顺理直气壮了,决定来点硬的,让刘全友和派出所张所长陪着,开着两辆警车,带着五、六个民警去了河塘村,把聂端午、甘子玉和跟着聂端午上访的几个村委全传到了村委会。
训话之前,计夫顺先把一副亮晶晶的手铐往桌上一撂:“大家先给我看清楚了,这是啥玩意儿?”
村主任甘子玉最先看清楚了,认定计夫顺要拿四处上访的聂端午开刀,不无深意地瞅了聂端午一眼,递了支“三五”烟给计夫顺,好像是计夫顺的同谋:“计书记——这不是手铐么,铐人用的,咦,还是新的哩,计书记,咱今天铐谁呀?”
计夫顺抽着甘子玉敬的烟,却黑着脸,拿主动送上门的甘子玉先开了刀:“水和你‘咱’?你和我套什么近乎?还问铐谁?就铐你!你身为村委会主任除了大搞封建迷信活动,什么正事不干,难道不该铐吗?!”提着手铐在桌上敲着,“甘子玉啊甘子玉,你就给我好好造吧,啊,继续造,前算八百年,后算八百年,有病不吃药,地球要爆炸!我看你甘四先生得先给自己算算了,算算你什么时候也会闹上一场牢狱之灾!”
甘子玉吓白了脸,极是委屈地辩解道:“计书记,我……我可没说过有病不吃药,地球要爆炸哇!那……那都是法轮功的事,我……我可不是法轮功,从没练过,真的!我……我……计书记,我向你汇报过的,我是八卦预测学,是科学上的事!”
张所长马上配合道:“如果练过法轮功,还是个说服转化的问题,甘子玉,你不是说服转化的问题啊,可能是法轮功骨干分子的问题啊!你没说过着话,怎么群众会有这种强烈反映呢?群众既然有这种强烈反映,你就得跟我到派出所去说说清楚,不说清楚就别回来了!”
甘子玉仍辩解:“计书记,张所长,这是有人害我啊,目前河塘村的情况很复杂……”
计夫顺挥挥手:“好了,好了,甘子玉,你别说了,我和张所长今天对你知识警告,你也不要太紧张,群众对你的这种强烈反映,我们要查,也是对你负责嘛!你呢,心里要有点数,先把你的八卦预测学收起来,好好配合村党支部,把工作抓起来。”
甘子玉抹着一头的大汗,连连应着,又不停地四出散烟。
计夫顺这才把目光扫向了聂端午:“老聂啊,你本事大呀,还真带人到峡江市里去闹了,连钱市长的车都拦了!说说吧,下次准备什么时候去?我和刘镇长、张所长陪你们一起去!”桌子一拍,又像闹起民主之前耍起了威风:“聂端午,我告诉你: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再这么领人闹下去,我有你的好看,这铐子你给我看清楚了!”
聂端午不怕:“计书记,你别吓唬我,我们这是反腐败,受法律保护!”
计夫顺说:“谁不支持你反腐败了?可你们的反法合适吗?民主选举时党员候选人一个不要,现在是什么结果,你们也看到了。甘姓村民一个不要,你们这反腐败我就很怀疑,肯定挑起宗族矛盾!我那么和你说,你就是不听,闹到镇上、县上还不算完,又闹到了市里!今天段继承和你们村委们都在场,我也把话说清楚:你们反腐败我支持,清账小组由村党支部负责组织,段继承任组长,镇党委派人监督。”
聂端午很固执:“这不民主,得少数服从多数,多数村委定了的事就得执行!”
计夫顺桌子一拍,“有民主还要有集中,还有有党的领导!”
聂端午根本不认账:“贺市长讲话时说了,村委会的原则就是民主自治。”
计夫顺道:“那我也告诉你:贺市长还说了,村里的问题村里解决,村里解决不了的,由镇上定,镇上定不了的,由县里定,再到市里胡闹,就把你们全铐起来!”
聂端午很强硬:“贺市长要这么说,我连贺市长一起告!贺市长凭什么铐我!”
刘全友也拍起了桌子:“就凭你连贺市长一起告,——张所长,把他铐起来!”
张所长抓起桌上的铐子威胁道:“老聂,你真想跟我走一趟,是不是?”
聂端午主动把手伸了出来:“铐吧,现在有民主和法制的武器,我怕啥!”
张所长被激怒了,和两个民警冲上去,揪住聂端午就要铐。
计夫顺却被聂端午的话提醒了,怕闹出更大的乱子——今天毕竟不是过去了,民主管用不管用不说,民主的种子毕竟让贺家国种上了,聂端午真拿起民主的武器和他拼到底,结果如何真说不准。便拦了上来:“等等,等等,让我再和老聂谈谈。”
聂端午气更壮了:“谈什么谈?你们铐好了,为了民主权利我不怕铐!”
计夫顺忍着气问:“老聂,你一口一个民主,一定要少数服从多数是不是?”
聂端午点点头:“这还用问?这道理连小孩子都知道!”
“在村委会九个村委里,你们是多数?”
“当然是多数,这大家都知道的!村委都在这里,你可以当场问!”
“在河塘村你们也是多数吗?你们所有外姓村民加在一起也没占到一半吧?”
聂端午怔了一下,不做声了。
计夫顺说得是事实。
计夫顺心里有底了,带着讽刺,继续说:“老聂,你现在差不多成民主专家了,我轻易都不敢和你说话了。我问你,民主在民对不对?重大问题要由全体村民决定对不对?我们让河塘村全体村民表决一下看看,你们这个清账组的方案能不能通过?如果在村里占多数的甘姓村民不让一个外姓村民进清账组又怎么办?啊?这种民主结果你们也能接受吗?”
聂端午想了想说:“真是这么个结果,那腐败就更要反,说明问题很严重!”
计夫顺脸一拉:“那我看你这民主就是假的,你就是故意捣乱,你敢在搧动闹事,我就对你采取措施!不信你就试着看好了!”有看了看其他几个村委,“清账组的事,就这么定了,我再说一遍,由村党支部和段继承同志负责!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段继承说,也可以和我说!”又对张所长交待:“谁在跑到市里去群访,你就给我铐回来!”
聂端午气反倒壮了起来:“那我把话说清楚:哪怕只我一个人,我照样到市里去上访!”
计夫顺被逼上了绝路,心一狠:“反了你了,张所长,给我铐!”
张所长早就想铐了,计夫顺话一落音,马上把聂端午铐了起来。
在回去的路上,计夫顺还试图做工作,告诉聂端午:民主是共享的,不是哪一个人或者哪一部分人的特权。你有民主权力,别人也有民主权力;你的民主权力不能侵害别人的民主权力,更不能以民主为借口,四处胡闹。聂端午先是不理不睬,待计夫顺说到最后了,头一昂,突然冒出了几句话:“当年谭嗣同为维新变法都死了一回,我聂端午怎么就不能为民主被你们铐上几次?你们多铐我几次,我的威信就上去了!”
计夫顺哭笑不得,讽刺到:“好,好,等你威信上去了,刘全友的镇长就让你当!”
到了派出所,天已黑透了,把聂端午关到后院黑屋里,计夫顺要回去了。
张所长把计夫顺送到门口,请示说:“计书记,怎么处理这头犟驴?”
计夫顺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想了想,拍着张所长的肩头说:“让你送个人情,关两天放了吧,我装不知道。不过,得让着犟驴清醒一点,以不上访闹事为原则!”
说完这话,计夫顺向街面上扫拉一眼,无意中发现有个人从不远处的路灯下匆匆走过,身影、面孔好像很熟。开始还没多想,又和张所长说了几句别的,话没说完,突然反应过来:那人的面孔怪不得这么熟,竟是一直没抓到的通缉逃犯郝老大!
计夫顺没顾多想,拉起张所长就追:“快,刚才过去的那小子好像是郝老大!”
张所长去河塘村是带了枪的,这时还没取下来,本能地拔出枪,随着计夫顺追拉上去,边追边冲着那个被计夫顺认定是郝老大的人吼道:“站住,给我站住!”
那人回头看了一下,反而跑得更快了,转身冲进了菜市场旁的一条小巷。
计夫顺在那人回头的当儿认得更清楚了,确实是郝老大,要张所长开枪示警。
张所长冲天开了一枪,又连喊几声“站住”。
示警的枪声和喊声都没能阻止那人逃跑的脚步。
计夫顺急了:“开枪!张所长,快开枪,打他狗日的腿!”
张所长却不敢开枪,握着枪迟疑着:“万一……万一不是郝老大呢?!”
计夫顺一把夺过张所长手中的枪:“怎么不是郝老大?扒了皮我也认识他的骨头!”说罢,两手笨拙地握着枪,瞄都没瞄。冲着郝老大身体的下方就是一枪。
这一枪没击中,子弹擦着地皮飞了出去,打穿了十米开外的一只空可乐罐。
计夫顺本能地把枪口一抬,第二枪才击中了,一粒子弹打到了郝老大的屁股上。
郝老大捂着流血的屁股没跑出多远,一头栽倒了。
计夫顺把枪往张所长手上一扔,扑上去死死压住了郝老大。
于是,郝老大再次落入了法网,法网时,身上带着两把藏刀……
这桩当机立断勇抓逃犯的事迹,嗣后给张所长带来了两次立功受奖的机会,一次是市里,一次是县里。县公安局还奖给张所长一千元现金,——这倒不是张所长要贪天功为己有,而是不得不这样上报。计夫顺作为镇党委书记,没有权力使用枪械。事发当天,计夫顺就向张所长交待了,他开枪的事要保密,他知识配合。张所长心里很惭愧,年底拿到那一千元奖金后,主动送到计夫顺家去了,一定要沈小兰收下。
那时,计夫顺已不在人世了,只有墙上的遗像在冲张所长微笑。
60
死亡的阴影悄悄逼近计夫顺时没有任何预兆。
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工作日,七月四号,星期二,一个平平常常的工作日。那天,气温一下子高了起来,一大早周遭空气便热呼呼的,老婆沈小兰起来做早饭时就汗流满面,计夫顺却老吵着说冷。沈小兰觉得不太对头,一摸计夫顺的额头,发现计夫顺有些发烧,劝计夫顺歇一天,别到镇上穷忙活了。计夫顺没同意,勉强吃了半根油条,喝了一碗稀粥,还是提着个公文包出了门。
这一天事不少,既要研究上项目,又得讨论补发工资,他不去还真不行。镇长刘全友软了点,不是那些副镇级们的对手——工资拖了一年零三个月,副镇级们全穷疯了,恨不能把300万贷款一次性分光,他不能不警惕。300万贷款到手后,尽管他反复交待要保密,密还是没保住,闹得人人都知道有这块从天而降的大馅饼,补发工资的呼声便此起彼伏,甚至还有人提出“适当发点奖金”的问题。镇上穷成这熊样,一个个不想着怎么振兴经济,尽想着发奖金——发两巴掌吧!计夫顺听了就来气。
强打精神走到汽车站,上了途径太平镇的公共汽车,又想到了上项目的事。
这项目是刘全友极力主张干的,倒真是个好项目,就是有点冒险:搞好了叫放水养鱼,地方税费这一块就开了源;搞不好呢,又是知法犯法,费踌躇哩,这可是仅有的一点钱种啊,万一它不生崽,再把钱种都赔进去,还不如现在分光吃尽呢!可不上这项目又怎么办?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倒是想过让贺家国牵个线,上个科技含量高的项目,这既不犯法又来钱,然而,敢去找贺家国吗?为把这点钱种弄到手,他连诈骗的名声都担上了!现在贺家国一生气,就不喊“老计”了,开口一个“诈骗分子”,闭口一个“计骗子”。还老追这300万的下落,这种时候去找贺家国,那不等于主动送上门去交“赃”自首吗?300万的下落目前属于太平镇最高机密,只有他和刘全友两人知道,几经转移,已经很安全地摆到肉兔养殖加工基地陈兔子的账上了。
到太平镇招手站下了公共汽车,踏着平整的路面往镇里走时,计夫顺的思想有了点求解放的意思:弄郝老二这帮小兔崽子给镇上义务修路,贺家国都很支持,这回为振兴经济犯点小法,贺家国也许还会支持一下吧?贺家国毕竟不是刚到镇上来的那个贺家国了,基层是个什么情况也知道了,起码能眼睁眼闭放他一马吧?再说了,不让他开源挣钱,这300万贷款他可真还不起,市农业银行只怕又要多出一笔烂账了。经他手借的大笔款项就这一笔,他和刘全友说了:只要挣了钱,花建设当年欠下的旧账先不管,这300万一定要还上,决不能让贺家国为难,自己也不担骗子的虚名。
因为听到了银子的响声,这日的书记、镇长碰头会人丁兴旺,人头到得最齐,也都到得挺早。计夫顺走到楼下的楼梯口就听到了三楼小会议室传来的阵阵谈笑声。镇长刘全友的声音挺大,颇为欢快,好像饷银已领到了手似的。走进会议室一看,连常年泡病假不管事的专职政法副书记庄聋子也来了,正转着圈散烟哩。
见计夫顺进来,庄聋子忙递了一支中华烟过来,还凑上去给计夫顺点火。计夫顺烧还没退,头昏沉着,嘴发苦,并不想抽,可因着心里对泡病假的庄聋子很厌恶,便端着一把手的架子让庄聋子点,自己却不吸气,庄聋子点了半天也没点着。
计夫顺把烟往地下一扔:“什么破烟,吸都吸不着!”
庄聋子说:“计睡觉,这可是大中华!”说罢,弯腰去拾地上的烟。
计夫顺像似无意地一脚把烟踩扁了:“老庄,你这政法管得好啊,连逃犯都得我亲自抓!”
毕竟是大中华,庄聋子还是把踩扁的烟拾了起来,捏捏圆,自己给自己点上了,奉承说:“计书记,还是你抓政法比较好,我就没你那么高的威望,张所长不听我的,郝家几兄弟敢和我对打!”
计夫顺没好气地说:“你再多病几场,威望就上来了——找地方坐下!刘镇,开会吧!”
刘全友立即宣布开会,十二个副镇长、副书记的眼睛全定在了计夫顺脸上。
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太平镇党委书记计夫顺同志在一把手的座位上看到了一帮极是驯服的政治小动物,心情比较舒畅,话就说得随便且幽默:“不错嘛,啊?同志们都齐到了?今天这个会,可能是我做太平镇一把手以来到的最齐的一次!连我们的稀客庄副书记都来了——庄聋子,你耳朵这么聋,连张所长抓歹徒的枪声都听不到,今儿个咋也听到银子的响声了?在哪里听到啊?”
庄聋子拿不到工资就不管事,整天扛着破猎枪打野鸡,内心比较惭愧,只好干笑着装傻。
刘全友为了缓和气氛,开玩笑说:“计书记,老庄不叫庄聋子么?他那聋是装的!”
计夫顺翻看着手上的工作日记,不看任何人,也没点任何人的名,嘴上却连刺带挖:“镇上的困难,老百姓的疾苦,我们有些同志是既看不到,又听不到,泡病号的泡病号,大撒把的大撒把,得罪人的事,吃力不讨好的事,坑蒙拐骗的事,全让我和刘镇干!听到补发工资就来了,也不问问钱是从哪来的!当真天下掉馅饼了?经济上不去,继续这么‘泡沫’下去,咱就吃‘泡沫’吧!”
包括刘全友在内,谁都不敢做声,计夫顺的威信早已不容置疑了。
计夫顺继续说:“银子就让它先响着吧,补工资的事我们先不议,工作第一。先议议中兴市场项目吧,看看要花多少钱?200万够不够?如果200万不够,咱们工资就少补点!谁先抛玉引砖呀?刘镇,这项目是你提议的,你先说说吧!”
刘全友很谦虚:“老计,你是一把手,你定了我们干就是了!”
计夫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哎,刘镇,犯法的事你别让我一把手定,咱们还是民主决策,出了问题集体承担责任,你再说说吧,有些同志难得来一次,还不知道,我也挺踌躇哩!”
刘全友这才说起了他力主上马的那个好项目:邻省有名的假烟批销中心团洼子烟叶市场最近关闭了。邻省打击假烟力度很大,一些烟贩子们便陆陆续续跑到太平镇的中兴市场来了。镇工商所和税务所的同志觉得是个开源放水的机会,建议镇政府出面投资200万左右,扩大中兴市场规模,在税收、管理费、门面、摊位租金上捞一笔,刘全友就动了心。
刘全友说得很诚恳,也很实际:“……同志们,我不能不动心啊,工商、税务的同志帮我算了一下,一年起码收上来800万!有这800万吃饭财政这一块就解决了。风险也想过,不过并不大,不会像上次基本国策那么被动——假烟不是我们造的嘛,风声一紧,打假照打,我们的市场叫中兴市场,不叫假烟市场,出了问题也找不到我们头上。”
一年800万确是诱人。更诱人的是,以后的工资就有着落了。副镇级们便觉得是个好买卖,反正出了问题板子也打不到他们屁股上,有一二把手在前面顶着哩,基本国策的例子摆在那里!于是,一个个本着思想解放的原则,积极发言,支持中兴市场扩建项目上马。庄聋子最是放肆,竟扯到了走私问题上,说是有的地方连走私都敢干,咱搞块地方让人家卖卖假烟算什么?真烟假烟一样有害健康。
计夫顺本来倒是蠢蠢欲动,想上这个好项目的,一看副镇级的反应这么热烈,反而警惕了,待庄聋子话一落音,便插上去说:“老庄,你真有胆的话,我倒有几个更好的项目哩!”
庄聋子不知道是反话,乐了:“计书记,你说,你说咱就干起来嘛!”
计夫顺说:“只怕你思想不够解放,不敢干!——贩毒、买卖妇女,你敢干吗?!”
庄聋子和副镇级们全怔住了。
计夫顺这时倒想清楚了:“中兴市场项目,我看还是先放放吧,起码现在不能干!人家邻省正追着打,咱这边却顶风上,万一追到咱头上来,不鸡飞蛋打了?刘镇,你振兴经济、广开财源的迫切心情我理解,可这不是正道,搞不好又得把咱俩套进去。套进去也无所谓,可300万的贷款怎么还呀?我当真成诈骗分子了?”沉默了一下,“我看这事还得找找贺市长,让他给咱介绍一下西川大学的华美国际公司,和他们一起搞个什么项目才好。有200万现金,还有镇上的房产、土地,这种成功合作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当然,要绕个小弯子,200万以陈兔子的名义投。”
刘全友发牢骚说:“计书记,这干法也太慢了吧,只怕三年也挣不到800万。”
计夫顺阴阳怪气说:“抢银行最快——刘镇,是你带头去抢,还是我带头去抢?”挥挥手,“好吧,这事就这么定,我明天就去找贺市长谈,刘镇,你跟我一块去,想法借台车。”
根本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上项目的事就算“民主”讨论过了。
计夫顺又说起了补工资的事,名义上是研究,实际上仍是自己一锤定音:全镇党政干部每人补四个月工资,农中教师每人补半年工资。庄聋子大胆问了句,为什么农中教师补半年工资,党政干部只补四个月?计夫顺当场开销道,因为农中教师没人给他送大中华,也没地方四处蹭饭吃。
因为头昏的厉害,想到卫生所拿点药,十点不到,计夫顺便让大家散了会。
副镇级们走后,刘全友跟着计夫顺去了办公室,一路嘀咕着,问计夫顺咋在会上变了卦?
计夫顺要刘全友别糊涂:“刘镇,你不想想,小动物们反应这么热烈说明了什么?说明有问题!吃鱼人人有份,腥气落在咱俩头上,再说也不是什么好事,何必呢!基本国策的事有忘了?”
刘全友还要坚持:“可这真是一次机会,老计,你再想想……”
计夫顺根本不想,迅速转移了话题:“全友,你就别公而忘私了,说说你的事吧!你家有两个大学生,我答应过你的,起码补你半年工资——这样吧,公开说呢,你也是补四个月,另外,你再打两千块钱的借条,我批一下,你悄悄领出来,你看好不好?”
刘全友怂恿说:“计书记,你也再领两千吧,你批四千,我领出来再分。”
计夫顺稍一迟疑,摇起了头:“那不行,那不行,我是一把手,传出去影响不好,再说,我现在日子也好过多了,我老婆沈小兰的官司胜诉了,她两年多的工资也都补了……”
就说到这里,郝老二摇摇晃晃进来了:“计书记,我得找你谈谈!”
计夫顺像没看到郝老二,也没听到郝老二的话,仍和刘全友说:“刘镇,就这样吧,中兴市场的事别再想了,一想诱惑又上来了,我就是这样,明明知道不是正道,心里还老犯痒痒。”
刘全友应着,转身出了门,出门时绝没想到郝老二会向计夫顺下毒手,还和郝老二开了一句玩笑:“郝老二,镇上的路修得不错呀,我看你干脆承包下来算了!”
郝老二白了刘全友一眼:“今天我就想和计书记说说这事——计书记赖我!”
计夫顺这时并不知道自己已大祸临头,还当郝老二是以前那个被他的土政策驯服了的小动物,根本不拿正眼去看郝老二,坐到办公桌前翻找自己的医疗卡,边找边说:“郝老二,你有什么可说的?啊?你在国道上便民服务可是我和贺市长亲自抓的,群众普遍反映镇上的路也是被你破坏的,我不处理行吗?啊?你狗东西今天还敢来找我,皮又痒了是不是?”
郝老二凑了上去:“计书记,我这皮还真有点痒了,你又想怎么治我?”
计夫顺还在那里埋头翻找医疗卡:“好治嘛,你家郝老大我都收拾得了,何况你这小兔崽子!你先给我汇报一下,又准备怎么造了?”
郝老二冷冷地说了句:“杀人!”随即从怀里拔出匕首对着计夫顺的后背就是一刀。
计夫顺惊呆了,一时间竟没做出任何抵抗和躲避,脖子上、胳膊上接连又挨了郝老二两刀。脖子上的一刀刺到了主动脉血管上,鲜血像开了闸的水一样暴涌出来,星星点点,喷到了郝老二的身上、脸上,这一片纷飞的血腥,让计夫顺意识到了自己生命的极度危险。计夫顺这才反应过来,一边高声呼救,一边抓起桌上的烟灰缸,拼命砸向郝老二。
郝老二也红了眼,竟没去躲,脑袋上挨了烟灰缸一击,身子一个踉跄,握着刀又扑了上来,围着办公桌追杀计夫顺。左一刀,右一刀,在计夫顺身上捅个没完。待得刘全友和临近办公室的同志赶来相救时,计夫顺已被郝老二刺了十二刀,浑身鲜血倒在办公桌旁。
郝老二这时还想逃,挥着滴着血的匕首,对拿着各种家什涌到面前的刘全友和机关干部们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今天只和这个不讲理的恶霸书记算帐!刘镇长,你们让开,没你们的事!”
刘全友哪能让开?手中的破拖把一挥:“郝老二,我砸死你这个狗日的!”第一个冲了上去。不料,手中的拖把没砸到郝老二,自己的胳膊倒被一刀刺中了。素来胆小的刘全友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什么都顾不得了,胳膊上流着血,仍死死抱住郝老二,众人一拥而上,这才把郝老二制服了……”
捆了郝老二,刘全友让庄聋子打电话同志张所长,自己跑到镇政府门前的路上拦了一台车。
送计夫顺去沙洋县人民医院时,计夫顺已知道自己不行了,拉着刘全友的手,断断续续交待说:“全友,你……你可记着,一定得给我还……还上那300万的贷款啊,咱不是花县长,咱不能骗!还……还有上项目,犯法的事真不能干,就找……找贺市长,镇上的事也都……都交给你了。我补发的工资别……别都给小兰,给我下岗的姐姐送三……三百块去,拜托你了……”
刘全友泪流满面,紧紧握住计夫顺的手,连连应着:“老计,你放心,尽管放心,这些事我都办!还有啥事,你……你说,你是一把手,我听你的……”
计夫顺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嘴张着,眼睁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主动脉血管被刺穿,一身热血这时已差不多流尽了,生命的能量也耗尽了,抬到医院急救室计夫顺已气息全无。
一直到死,计夫顺的两只眼睛都大睁着,怎么抚摸也闭不上。
刘全友想着自己和计夫顺这一年多吃的委屈,受的罪,再也压抑不住了,搂着计夫顺浑身是血的尸体,不管不顾的号啕大哭起来:“老计,老计,我知道你死不瞑目,太平镇让你放不下心的事太多了!你呀你,也真是想不开啊,你操那么多闲心干啥!这政法治安根本就不该你管,你不多操这份闲心,哪会送掉着条命呀?!老计啊老计,你这以后有事我找谁商量去啊?谁还能像你这样敢担责任敢扛事啊!老计啊老计,你不想想,你这么走了冤不冤啊?累死累活,还没人说你一句好话,身上至今还背着个严重警告处分,国家还欠你一年零三个月工资啊,这叫什么事啊……”
这时,沈小兰也闻讯赶到了,跌跌撞撞冲进急救室,又是一番悲痛欲绝的哭号:“夫顺,你怎么……怎么就这么走了?连……连最后一面都不和我见了?你看看,我……我下午还到医院给你开了退烧药,是用你老爹的公费医疗本开的,镇上再没钱报销,自己有病也许也得看啊!歹徒那心咋这么黑呀,怎么……怎么就下得了手呢?你……你可是发着少去上的班啊,我叫你歇一天,你……你……你不理不睬,连句话都没和我说……”
这哭号撕人心肺,在场的医务人员和沙洋县委季书记都落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