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封义没想到古龙县委书记秦文超会把他供出来,让他卷进古龙腐败案。
去年十二月秦文超出事后,田封义就想到了未雨绸缪,要把这烫手的三千美金还掉。可想来想去,最终没采取实际动作。倒不是心疼到手的这三千美金,而是怕自投罗网。牵头查办古龙腐败案的不是别人,是过去的对立面马达,这可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在文山做副市长时,他连自己的小舅子都下令抓,何况他这个下了台的前市长了?人家现在牛B大了,号称马王爷,怕是正等着他送上门呢。
田封义不敢送上门找死,却又不能不关心秦文超和古龙腐败案的动态。春节前几天,借着过年由头,打了个电话给秦文超的老婆李桂花,试探了一下。把李桂花感动得直哭,说过去的领导中,只有他还敢给他们家打电话。田封义就故意说,要做做小秦的工作啊,该交待的问题要交待,不该保的人就不要保了。李桂花又是一阵痛哭,说是该交待的都交待了,连她都写了材料,争取宽大处理吧。
这个电话透出的信息比较明确:人家已经把该交待的问题交待了,起码李桂花是这么说的,他却依然安然无恙,这足以说明他是多虑了。想想也是,一来秦文超不会自找麻烦,二来上面也未必会认真追究,真追究,涉及面就大了。收了秦文超美金钱财的未必只他一个。市里其他领导就没收?省里领导就没收?还有古龙县班子其他成员,能不送不收吗?古龙干部送礼成风他又不是不知道!真这么追究下去还得了?不讲政治了?不要安定团结了?不要社会局面的稳定了?
如此一来,田封义便于节前安心地到欧洲考察红灯区去了,考察得挺快活。
节后回国后一看,情况又不对了:省委和主管书记于华北不知抽什么疯,还就不讲政治,不要安定团结了!竟放任马达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混账东西在古龙胡作非为,把县四套班子主要领导差不多都牵扯了,科以上干部已是人人自危。
田封义吓坏了,马上又想到还掉这三千美金。三千美金准备好了,却又不知该怎么去还?虽说那时秦文超的老婆李桂花还没进去,他却不敢登门还钱,怕被马达或者专案组的哪个人盯上。他毕竟做过文山市长,毕竟为秦文超的提拔说过好话。最后,还是老婆想出了个办法,拖李桂花逛商店,不显山不露水地还。
也是巧,刚和老婆商量好,李桂花就到省城来为秦文超活动了,还给他打了个电话。他马上派老婆去招待所看望,准备按计划拖李桂花逛商店。李桂花哪有心思逛商店啊,死活不去。老婆没办法,就在招待所把那三千美金拿了出来,说是老田当年出国借了你们三千美金,早就让我还掉,我竟给忘了。没想到,李桂花却不收,说,嫂子,田市长啥时借过我们的美金啊?别是记错了吧?老婆也是财迷,听李桂花这么一说,又把美金收回来了。回来后还猜测说,没准秦文超两口子真忘了。田封义当时就说,忘是不会忘的,李桂花是想让我帮着活动领导。
能活动的领导也就是于华北了,于华北是主管副书记。可田封义却没敢去活动。老领导于华北早就不待见他了。他做市长时,于华北的小舅子张二龙看上了文山欧洲城工程,于夫人一个电话过来,他就在招标时打了招呼,把工程给了二龙。后来文山班子调整,他借这事做于夫人的工作,想让于夫人给于华北吹吹枕头风,让他做文山市委书记,不行就到省委组织部干常务副部长。结果惹了大麻烦,被于华北看成了政治讹诈。这老领导也够绝的,知道二龙的事后,先让夫人去廉政办交待问题,接着又让张二龙把吃到嘴的好处吐了出来。他也倒霉了,就此和含权量高的职务永远告别。先去省作家协会做党组书记,后来又去了伟业国际做党委书记。伟业国际的党委书记还是公推公选上去的,否则也不会让他上。
这些事,田封义都没敢和李桂花说,反而通过老婆向李桂花承诺,说该做的工作他一定做,也说了,让李桂花别抱太大的希望。李桂花倒也明白,说是只要能保住老公活命就成。田封义觉得这不应该成问题,不就是风气不好,收了下面一些钱财吗?退了赃,也就是判个十年二十年的,最多无期徒刑。就打保票说,这个工作能做到。李桂花千恩万谢,又送了三万块过来,说是打点请客的费用。这三万田封义真不敢再收了,这叫顶风作案,查出来肯定罪加一等,便谢绝了。
一直到案发为止,田封义都没想到会是这三千美金先露的马脚。按他的美好设想,这件事算摆平了,秦文超进去几个月一直没咬他,李桂花进去后就更不会咬他了。还一厢情愿地想,这三千美金其实也算比较正常的人情来往。他一九九八年出国考察回来,不也送给秦文超两瓶自己不喝的洋酒吗?还是人头马呢,肯定也值点钱的,尽管也是别人送他的。当然,也往坏处设想过,既然是马达这混账主持办案,就得保持必要的警惕,往最坏的地方想。最坏的大麻烦是:秦文超给他送这三千美金时,赶巧正研究文山副厅级后备干部名单,他在市委常委会上很为秦文超说了些好话。如果马达不怀好意瞎联系的话,他也有可能被马达陷害。
幸运的是,秦文超和李桂花嘴紧,死活不说,马达想陷害只怕也无法下手了。
不料,光盯着秦文超两口子和古龙腐败案,警惕着马达的陷害,却忘记那个该死的皮包公司老板王德合和正大租赁公司的那帮无赖。他怎么也没想到,王德合和那帮无赖分子也会陷害他。方正刚最初提到他批出的那三百多万借款时,他没当回事,还以为方正刚是诈他。现在看来不是这回事了,正大租赁公司的几十口人跑到省里群访了,据说赵安邦还做了批示,王德合再不还钱,就会出问题了。
王德合就是不还钱,他怎么催也不还。这个狡诈的奸商看他不是市长了,没权管他了,就耍赖。还有个原因是,他把钱帮着借出去的当年秋天,曾经从这个奸商手上拿过十二万的所谓投资分红。现在他把这十二万主动交出来,还给王德合,来个正人先正己,看他王德合还有什么屁可放!于是,便把王德合叫到省城家里,准备还钱。钱是他下午刚取出来的,装在两个鞋盒子里,一盒六万,他让老婆点了两遍。老婆有些舍不得,说是三百多万给王德合用了四年,存银行也不止十二万利息。田封义便严肃批评老婆说,不能这样想,己不正何以正人?要别人廉政,我们首先要廉政!再说,我现在在伟业国际当书记,年薪八十八万,加上奖金和其他福利不止一百万,为这十二万还犯得着吗?老婆这才被他说服了。
然而,让田封义哭笑不得的是,王德合虽在他一再催促下爽约过来了,可却没收他装在两个鞋盒子里的十二万,倒又送来了六万,是装在一只服装袋里的。
王德合把那两只沉甸甸的鞋盒子和服装袋一起推到他面前,乐呵呵地说:“田市长,你别客气,千万别客气!这钱不是我的,都是你的!你和我是啥关系?还客气啥?别说我王德合还不缺这点小钱,就是真缺钱也不能拿你老领导的呀!”
田封义火透了,“不缺钱,你倒是快还人家正大租赁公司的三百多万啊!”
王德合苦起了脸,“田市长,我说的是不缺小钱,不缺你的钱,没说过不缺大钱啊!这几年生意不好做,又他妈的被俄罗斯人坑了一回,一时真还不了!”
田封义根本不愿听,把鞋盒子和服装袋又推回到王德合面前,“这些钱你拿走,赶快拿走!从此开始,你的事和我无关,我认倒霉,承认对你工作失误!”
王德合说:“田市长,你也别这么说,要说失误是我失误了,把咱们这盘买卖搞砸了,辜负了你对我的信任!我真不该轻信宁川那个俄罗斯商人的鬼话,相信彼得堡的那家通关公司。黑色通关这种事我以前根本不清楚,更没想到……”
田封义心里一揪,忙打断了王德合的话头,“哎,哎,王德合,你什么意思啊?什么咱们这盘买卖?你的买卖就是你的买卖,别扯上我,也别和我说!”
王德合露出了狰狞的面孔,“田市长,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吧?起码是记忆力不太好吧?这三百多万当初虽说是以我皮包公司的名义向正大租赁公司借的,可生意是咱们俩的,分红也是咱俩的!你拿过的那十二万不就是头一次分红吗?现在看到麻烦来了,就想退了!有这种好事吗?这六万是去年的分红,我不是不想给你,是你工作调动后不好找你,你最好也收下,有麻烦咱们一起来对付!”
这下子麻烦可就太大了,这个可恶透顶的狗奸商,竟然把他的话记得这么清楚,看来是有备而来,存心要陷害他了!却也不好抵赖,便换了副笑脸,“德合啊,我当时也就是随便说说嘛,你还当真了?再说实际上也没按年度分红嘛!”
王德合也和气亲切起来,“田市长,这不就是我的工作失误吗?咱们的生意一直没做好啊!去年最倒霉,出口俄罗斯的皮鞋全让海关没收了,价值整整二百万!这六万分红知道是从哪来的吗?是咱们当年在省城买下的那个铺面的租金!”
田封义实在是痛苦不堪,而且又惊又怕。王德合一口一个“咱们”,连在省城买的两个铺面都成“咱们”的了。买铺面的事他虽然知道,但双方当时并没明确是否属于“咱们”。他还以为是王德合自己的生意呢。现在真让他有嘴说不清了。虽然正大租赁公司出事后他无数次想到过这个奸商的狡诈,但决没想到狗东西会狡诈到这种程度,像绞索一样死死套着他的脖子,非要缠着他一起死。
王德合却笑眯眯地说:“田市长,你先不要怕,咱们现在谁也死不了!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向你老领导请示汇报下一步的工作!你不是在伟业国际集团当书记了吗?伟业国际集团不是一把捐给文山慈善基金二百万吗?我就来主意了……”
田封义吓了一跳,“德合,你是不是认为伟业国际集团也能捐给你二百万?”
王德合笑道:“哪能这样想呢?还是借款嘛!咱们来个里应外合,还像在文山那样,一把借个千儿八百万。不但把正大租赁公司的三百多万还了,还能落下五六百万!咱别的不干,就倒煤炭!田市长,我和你说啊,这煤炭生意好啊!”
田封义连连摆手,“德合,我是集团书记,不是董事长总裁,没那个权!”说罢,又把那两只沉甸甸的鞋盒子和服装袋一起推到王德合面前,好言好语说,“德合,这些钱你先拿回去,也别说我和你一起做生意了。这对你对我都不好!你放心,该给你帮的忙我肯定会帮!只要有可能,我可以和白原崴商量帮你借钱!”
王德合实在是太狡诈了,再次把那两只鞋盒子和服装袋推到他面前,“田市长,也请你放心,咱们合伙做生意的事,我不会和任何人说!哪怕哪天以诈骗罪进去,我也只说是自己诈骗,决不会牵扯到你老领导!你这钱不收,我就不放心了!”
这真让田封义苦恼不已: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真没想到收钱不容易,退赃更他妈难!这叫什么世道啊,想做好人都做不成,正己不易,正人更难……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门铃响了。田封义以为是孙子放学回来了,便丧失了警惕,忘记了仍放在茶几上被他和王德合推来推去的那两只鞋盒子和服装袋。皱着眉头过去开门时还在想,该怎么对付这个奸商,挣脱勒在脖子上的这根绞索呢?
不料,开门一看,出现在门口的并不是小孙子,竟是省纪委和监察厅的几个同志。其中一个纪委副书记他认识,和他进行过两次诫勉谈话,主管着厅局级干部案件的查处。监察厅有个同志也面熟,在省作协做党组书记时在一起开过会。
田封义这才意识到灾难已经降临了,腿一下子软了,看着面前的同志们,一时竟不知说啥才好,连招呼都忘了打。骤然想起茶几上还放着十八万赃款,禁不住回了一下头。这一回头才发现,王德合和自己老婆又做了件极其愚蠢的事:正手忙脚乱想把那两只意味着罪证的鞋盒子和服装袋藏起来。这哪还来得及啊?结果糟糕透了,慌张的举动引起了人家办案同志的注意,让他落了个人赃俱获。
天哪,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他更冤枉,更倒霉的腐败分子吗?他不是在受贿而是在退赃的时候被逮个正着的啊!他已经不想腐败了,都挣上八十八万的年薪了,他还腐败啥?竟还要为当年区区十二万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就算办公案的同志不讲政策,把王德合这次又送来的六万算上,也不过才十八万啊,他真冤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