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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问》第二部 无法直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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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在中央召开的重大腐败案件案情通报会上,中纪委的一位领导脱稿列举了几个发生在“大老虎”们身上触目惊心的违法违纪事例。其中一个案例引起我的注意:云南省委书记白恩培为了谋私利,大肆卖官卖爵,收受巨额贿赂;作为党的高级领导,不顾“犯忌”,亲自插手到基层政府,干预土地划拨、矿产开发等特别具体的经营项目,为向他行贿的企业开路压阵。白恩培是一省“首长”,工作的确很忙,没有过多时间亲自接待来自五湖四海的下属和老板们的“孝敬”,便安排其家属为他“分担”了这项“杂务”。白恩培的妻子利用直接收钱、牌桌变相收钱等手段,敞开口袋,若干年下来,白恩培自己都搞不清,家属为他“进账”过亿。

白恩培的故事具有高官失守党性的代表性,其纵容甚至暗示家人参与以权谋财,更是失却底线,把家人一起拖入犯罪的深渊。类似的情况在被查处的官员中,并不鲜见。白恩培被我列入本书的写作重点。可是,直到其他案例全部采访和材料消化完毕,进入这部书的正式写作,白恩培案尚未了结,上级纪委无法在有限的时间内,安排我见到采访对象,与他做一次当面深谈。

但是,白恩培式的故事在我的书中不可或缺。

我正在犯愁,热心的上级纪委案件审理部门的一位领导,给我发来一份内部资料,向我推荐了一个案例。材料显示,某中等城市的市政协主席李立青(正厅级),在其担任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和市委副书记的六年时间内,卖官卖爵,并为煤矿老板、开发商等大开方便暴富之门,伙同妻子、女婿等亲属,收受贿赂累计4600余万元之巨。可以说,李立青是白恩培的缩略版,连同家人一起违法,一起被抄窝。通过消化李立青案件的调查材料和与所在省纪委办案人员的电话沟通,我发现李立青的故事,除了犯罪手段与白恩培相似之外,还有白恩培未必有的“复杂”——李立青发迹和堕落的过程几乎是同步的,官场是他的生意场,他买官然后再卖官,卖官然后再买官,通过循环犯罪的手段,不断把自己的“官场产业”做大。令人震惊的是,他的背后,还站着一个“兄弟”集团,把李立青当作一个项目来投资和运作,最后达到了操纵这个“项目”的目的。

在南方某省的一个美丽山区,已于2015年被判处无期徒刑的李立青在此服刑。在一番联络和奔波后,我比较顺利地见到了这个长相颇有几分英俊的58岁男人。跟网络上发布的大量资料照片稍有区别的是,一身朴素的囚服取代了一身笔挺的西服,一头花白头发取代了以前的一头黑发。我忍耐不住好奇,见面就问了一个很私人化的问题:

“老李,你以前在位时的一头黑发是染过的吗?”

“不是。”他摇摇头,望着我,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我从来没有染过发,每次理发师都给我说,要想从我头上找几根白发,可不容易呢。”

“噢,是这样啊。”我说,“你看起来比资料照片老了不少。”

“啊,还好吧。”他说,“进来这几年,头发可能有些花了,但自我感觉身体还好吧,真的,真的,我现在也算是摆脱俗心,了断尘缘,反而放下了,轻松。”

他一连说了两个“真的”,好像担心我对他的话不相信。

1

一个人迫切地想把自己做大,往往是从中年危机中开始的,真的。我就从那个时候说起吧。

改变我命运的关键年份是1995年。我37岁,在市里的重点中学教书,是一名出色的教书匠。

之前,我在老家的小镇高中教政治。我带的班级,政治学科考试,连续几年,高考成绩全市前三名,创造了小镇教育的奇迹。这也引起了教育局的注意。我后来是通过选拔考试,被教育局用破格挖人才的方式“挖”进了市重点中学,成为全市中学政治学科的教学骨干的。当时在家乡引起轰动。我通过教学硬是挤进了全市最好的中学教书,没有开一点点后门,走一丝丝关系,我觉得做人做得很硬气,我有我的优势,这就是实力,我用不着求爷爷告奶奶的,低声下气过日子。真的,我年轻时,才大气盛,做人就是这么牛。

可是,现实远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光鲜,我从小镇到了中等城市,到了这所全市最好的学校后,混得并不如意。首先我觉得学校并没有能发挥我的特长。学校里管教学的副校长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表情刻薄的老女人,她也是教政治的,同行是冤家,她就是不想让我盖过她,所以连一个教学组长的小位置都霸着,宁可自己兼也不给我当。市里和全国各地邀请的政治教研活动,她基本上自己能去的就一定自己去,自己不能去的就把名额烂掉也不给我。我来这个学校的第二年,校长曾打算让我先当一个教务处副主任,把政治教学全面管起来。那女人听了,到校长办公室大吵大闹,坚决不同意。校长只好作罢。她为什么这么蛮横,校长为什么处处让着她?不是因为她本事大,也不是因为校长软,是因为她的丈夫是市公安局的领导,算个官太太啊。

最气人的是,我调到这里两年,连煤气包都不能解决。那个年代,煤气包的重要性仅次于房子,有了煤气包,才像真正的城里人,烧饭不用土灶,不用煤球炉甚至煤油炉了。我因此狼狈地吃了两年的大食堂。真的,每天吃饭的时候,是我最生气的时候,太窝囊。别的老师吃食堂,是为了调剂一下胃口。我呢,吃食堂就是个日常生活,就是个命。

我的爱人,她姓孙,我喊她孙兰,原先是我的同事,她仍然在老家我原先的学校教书,我们解决不了两地分居的问题。女儿眼看着就要小学毕业了,如果孙兰不能解决调动问题,女儿只能在老家小镇上上中学,那样的教学质量,很可能会耽误了孩子。每次我向校长提出来家庭生活方面的困难,校长都支支吾吾的,就是不肯明确表态帮个忙,只一个劲儿咂嘴,说自己官太小了,这件事最好能找到市里某一位领导,一张条子,哪怕一个电话,招呼一声,想调到哪里就调到哪里,不要说好中学,进教育局都有可能。可我到哪里找更大的领导?除了学生和同事,我还认识谁呢,找领导连门都摸不着。

我老家的亲戚和邻居,很快都知道我进了城,生活反而更糟糕了。说我是书生无能终究还是无能,鸡就是鸡,不是凤凰,再高的平台给鸡,鸡也就是趴窝,飞不起来。每次周末和寒暑假回到小镇上跟家人团聚,孙兰都会给我脸色。她无法理解,在课堂上谈笑风生、踌躇满志的我,为什么在全市中教界,业务名声震耳欲聋,却办不了针尖大的事。我起初也不明白。但我后来懂了。这个社会,有时候不逐利,致不了富;不富,攀不上贵;不攀权贵,呵呵,办不成事。光靠才华混世,徒有虚名,有些事情真的不一定能办成,古人说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就是讲的这个道理。但是,懂这个道理又能怎么样呢?我有什么资本去逐利,有什么能耐凭空致富,有什么天梯攀权接贵呢?我一筹莫展,甚至都想过开倒车,重新回到小镇上去教书,反而清静。可想到自己如果这样自暴自弃,不单这一代没有前途,下一代说不定也要受穷,一辈子憋在那小地方,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无形大山堵路,怎么出去啊?世世代代当愚公的可能性都有,唉。

我一度心急如焚,真的,心急如焚,一点不夸张。我那个时候是出现过白头发的,不像现在这么多,毕竟年轻啊。可后来人生转机后我的白头发又没有了。人的头发,就是心情的晴雨表,至少在我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真的,特准。

1995年我37岁,人生最危机的时刻,转机也来了。那一年市里拿出十几个部门副职的位子,进行公推公选。我想,不就是考试吗,无论是面试还是笔试,我能写能说,我干得过那些机关油子。正好有个教育局副局长的职位,很适合我啊。我决定拼一次。于是,我就报名参加了。笔试成绩出来后,我在教育局副局长岗位入围的三个人中排第一,稳操胜券。面试的时候,我用一刻钟的时间,提纲挈领地提出了一整套对全市基础教育进行改革的方案。说实话,那是我多年教学实践和教育思考的实料,这次终于派上用场了。

面试回来等结果的时候,副校长,那个刻薄女人对我说,李老师,你应该去跑一跑,坐着等,馅饼不会掉到头上。哼哼,我当时很讨厌她这一套,没安好心。再说,你不是屁话吗,如果组织上要搞这一套,这些岗位就不用拿出来这样折腾啊。那人给了我一个假惺惺的笑,其实我能感觉到她的鄙夷不屑。她说,面试也不全是口才这回事啊,人家也要观察品德,了解能力之类的。女人说话真损啊,是吧。如果你落选,就是你能力不行甚至品德不行啊,要不怎么笔试第一,面试后就淘汰了呢。结果公布出来,我果然落选了。这两年我细想,虽然那个女人讲什么面试就能考出人品道德,纯属滑稽,但她瞎猫碰着死老鼠,我今天的下场,某种程度上不印证了她的刻薄话吗。不说了,不说这个了,添堵。

入选教育局副局长的美梦破灭了。我陷入更被动的窘境。干部没当成,惹得一身臊,人们说,鸡就是鸡的命,给你天空你还是不会飞。我都要爆炸了,真的。可是,几天后,市政府的一位副秘书长突然找我,说聊聊。我到他的办公室,他先夸了一通我这次积极响应市委号召,踊跃参加公推公选,精神可嘉,什么的。又夸我有才华,有胆识,说公推这个舞台,结果不重要,登台展示自己才重要。你看,咱们不就注意到你了吗。落选不要紧,还有其他机会。接着,话锋一转,对我说:

“市府办秘书处需要一位搞材料的,你愿意不愿意过来?不过,无法解决你竞聘岗位的那种副处级待遇,只能解决秘书处的副职,也就是副科,你是否愿意考虑一下?”

我想都没想,就回答副秘书长:“什么级别都没有,我也来。只要我的这点才华,有用。”

副秘书长拍拍我的肩,说:“很好,我马上打电话给组织部和教育局,协调一下,正式调用你。”

37岁,我从中年危机中突然颠簸了出来,被命运的风浪冲到了岸上。真的是另外一个岸上。

2

我们都是吃社会饭长大的,对吧。社会两个字有时候就是势利的代名词。真的,就是这样的,这些年我看透了,早看透了。

我从一个业务顶尖的名教师,变成一个为领导写讲话稿的御用公务员,在人们的眼里,我“发达”了。在我调动期间,副校长,那个刻薄女人,突然变得一点也不刻薄了,写在脸上的全是友善。校长特意安排了一桌饭,隆重欢送我,说了一大堆留恋友谊、惋惜才华、衷心祝福的话。我回到老家小镇,镇里的干部甚至一些老邻居,都跑过来看我,要请我吃饭,为我祝贺。我原来教书的镇中学校长,通过我爱人孙兰,请我回学校“再讲一课”,跟孩子们分享一下“成功人生”。多么滑稽啊。应该说,我当时是看得透也看不惯这些东西的。但是,我好像很享受这个。请吃的饭我都吃了,所谓的“成功人生”课,我也去讲了。我觉得这是我该得的。我熬过来了。

我的人生轨迹证明了,我其实就是一个功利主义者。我骨子里向往功利,在中年的困境面前,我一筹莫展,既不调节自己的内心平衡,也不积极地用正道去克服困难,而是一直在自怨自艾,一直在等功利的馅饼。我也是个势利鬼,真的,就这么回事。可是,您说,混世的人,有几个不势利呢,清高确实要不到煤气包,有时只能当个受气包吧。

凭良心讲,不能鄙薄我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秘书处副处长馅饼,真的。应该说,那几年,我的才华得到了很好的发挥。市里基础教育改革“九五”落实、“十五”规划,就是我带头起草出来的,在市政府会议和市委常委会上都是一稿通过。调我过来的副秘书长跟我说,他在市政府工作了二十几年,这么重要的文件一次性通过的极少。他很庆幸自己看准了人。我也不辜负他的期望,没辜负组织的厚爱,几年里加班加点,没日没夜,吃的盒饭可以堆一座小山了。我有胃痉挛的毛病,就是那时候搞出来的。真的,不容易啊。回想那段时光,背脊上吱吱冒凉气啊,太辛苦了。但是,这种苦,值得去吃。市政府的领导很关心下属,市长是一位很厚道的长者,几乎每天下班的时候,他都要从我们秘书处的办公室绕个道,说小李啊,赶紧下班回家,别怠慢了老婆孩子;小李啊,有什么困难跟秘书长说,他解决不了的我来解决,我解决不了的组织出面解决;小李啊,你要多吃点好的啊,别年纪轻轻把身体搞垮,听说胃不好?我告诉你啊,胃是有性格的,有的暖性,有的火大,有的大凉,要不怎么说有寒性胃、暖性胃呢,要相信中医啊,你摸清它的脾气,顺着它来,它就温和了,痉挛,那就是胃发脾气呗。老市长工作比我们更忙,可他对下属的特长、困难、需求都了如指掌。那样的老干部,后来还真不多,真可惜,退休没几年生病去世了。他就是被工作累坏的。说实话,我们吃苦也就那几年,可老市长一直那样,过来几十年,一台机器持续高速运转,很少休息和保养,一旦一天突然停下来,马上就散架了。真的,许多工作狂就是这样的,哎呀悲剧,落到现在,还没人理解。现在老百姓都不相信,很多干部是赤诚的工作狂啊。这样的人,哪个单位、哪个地方都有。老市长去世,我和同事们都哭了,特别伤心。可我的眼泪,那时就唤醒了一份私念,觉得不能这样干,为工作拼命,理所当然;但得保养自己,得犒劳自己。

这也许为自己埋下了思想的祸根。是吧?嗯,应该是的。那时没意识到,现在意识到了。

那几年,嗯,大概三年多吧,卖命工作,甘心情愿,还是有动力的。煤气包在我进市府工作的第二个月就解决了,当年年底也分到一套小公寓,老婆调到了市里的一所中专学校工作,解决了两地分居。女儿上了市里的实验初中。再也没有人背后嚼舌根,说我,说我是不会飞的鸡了。我老婆有一天回来跟我讲,她学校的同事得知我在市政府办公室工作,问能不能看得到市长。孙兰告诉她,每天都见到市长。那位又问,吃饭,上厕所都能见到吗?孙兰说,那当然了,市长不就是普通人吗,别人要做的事,哈,人要做的事,他都得做啊,总不能不吃不喝不拉呀。她的同事就羡慕地说,我们天天在电视上见市长,你们那位天天见真人哪。你老公天天见市长,你天天见你老公,我天天见你,人的富贵气息是可以传染的,得多跟你在一起。孙兰特别得意。我听了,虽说嘴上批评她荒诞不经,但心里,哼哼,受用。真的,得意扬扬。

四年后,我40刚出头,当上了秘书处处长。不算年轻,也不算很老。但我那个时候,已经让抱负坐上了快车,咣当咣当地往上冲开了。真的,不顾一切地冲,我觉得我有点被耽误了,有点憋屈了。得提个速了吧。

3

我这处长一当就是三四年,不管我内心多么焦急,就是没有任何要被提拔的迹象。

不久,我的机会又出现了。2003年,市里再次拿出一些直属单位副职,进行公推公选。我毅然报名,这次报的是体育局的副局长。离上次参加公选一晃8年过去了,这8年我这段弯路,走得何其辛苦。这一次,我感觉自己毕竟在政府干了这么多年,对宏观管理相当熟悉,市里的人头也熟悉,应该不会出差错了吧。

可是,这种事,谁知道呢?官场深如海,变幻莫测啊。

报名的第二天,我正上班,老婆忽然打电话给我,希望晚上跟我一起吃饭,说一个昆明的朋友请客。我觉得有点奇怪,因为老婆很少在上班的时候给我打电话,也没有听说过在昆明有什么朋友。孙兰说,你别管那么多了,反正不是坏事。在搁下电话前,她还意味深长地说,这是为你吃的饭,来了你就知道了。

我命运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就在这次饭局中出现了。

他姓许,是一个矮个头、圆圆脸的男人,年龄跟我相仿。这人性格开朗,能说会道,一见面他介绍自己,叫“许博士”。我问他是哪个学校的博士,他哈哈大笑,说最多是孙兰嫂子那个中专学校的博士。原来“许博士”是他的外号,他喜欢穿一个叫“BOSS”牌子的衣服,一年四季,衣服上全是这个商标,朋友们就直接喊他“许BOSS,许博士”了。其实如他自己所说,就是个“中专博士”——他是孙兰教书的那所中专学校的“杰出校友”,在本地和昆明等多个城市有企业,公司的总部在昆明。

吃饭的时候,他跟我说,李处长您很有文化,是知识型干部,若是在学校继续从事教学工作,早就是特级教师了。大家公认的,您能力强,水平高,市里的许多重大文稿,听说都是您牵头搞的,重要部分,都是您亲自动笔起草,哎呀,这么多年了,早就应该走上重要领导岗位了。我也听说,您还特别廉洁,嫂子和孩子跟着您吃了很多苦,至今还住在当初市里分给您的公寓小套里,对不?

我说是的。这一点我很自豪。

这个回答,晚上回来后,孙兰狠狠嘲笑了我一通,说人家都在买房,买商品房,谁还住那丁点儿大的政府福利房啊,你那不是廉洁,你是无法不廉洁啊。

那天晚上,孙兰介绍这位校友给我的真正意图,是要让他帮我“运作运作”。她觉得我太迂腐了,要是早点“运作”,8年前就应该是副局长了,考得再好,不一定被重用。这跟古代科举不一样,科举是一张卷子说了算,这个的关键是后面的“面试”,里面的水就深了。

许博士说他在昆明认识一位重要人物的太太,经常陪着那位太太打牌。那位重要人物对太太很好,到中央开会,太太总是跟到北京玩。重要人物开他的会,许博士他们几个密友,白天就陪着太太逛街,晚上在宾馆陪她搓麻。那位太太搓麻的瘾特大,水平特高,大多数时候都能赢,呵呵,你不服不行啊,没有点实力,你想常陪那位太太,门儿都没有。可他许博士,都是贵太太每次点将跟着的!可见水平和实力,不是虚晃的,这个,你懂的。许博士承诺,会尽快回昆明找那位贵太太,陪她“狠狠打一次麻将”,把我的事跟她讲一下,就说我们是亲戚,让她关心一下,给市里的主要领导推荐一下,确保这次考试顺利过关。

我觉得这是一次机会,可心里还是很不安。晚上回来我跟孙兰说,我们没有什么存款,人家陪打麻将是要花大钱的。这个人情欠下来,怎么还啊!孙兰笑着说,你真是越混越呆了,人家找上门来,这不明摆着培养你,看好你,你有了大好前途,还怕没有机会报答他呀。

我至今不知道许博士在昆明到底有没有“下药”,下了多少“猛药”。

据孙兰回来透风,许博士连续陪贵太太打了两个晚上的麻将。第一个晚上输掉了十几万,贵太太突然说肚子饿了,就不打了,出去吃夜宵,没有捞到机会说这事。第二天他们继续打,许博士又输掉了三十几万,太太很高兴,打完麻将又出去泡脚。许博士看她兴致高,就跟她说了自己“亲戚”参加公选考试的事。太太立即表态,一定关心。

我无法不相信孙兰的话,真的,怎能不相信呢?反正后来我顺利通过了笔试和面试,当然笔试我知道自己完全没有问题,但大有弹性的面试和后来的考察,我都顺利通过,总不是鬼使神助的吧。最出乎意料的结果是,市委没有把我录在体育局副局长的位置上,而是让我直接到组织部报到,担任组织部副部长。同是副职,可组织部副部长的分量之重,是体育局副局长望尘莫及的啊。这份意外让我惊喜万分。从此,我对许博士感恩戴德。

我的人生就此改写,进入了辉煌。不过,你也可以说是堕入了疯狂。辉煌,疯狂,我老家方言一读,差不多吧,有意思,两重天,一步之遥啊。

4

两次应试,完全不同的命运答卷。45岁,我彻底摆脱了中年危机,走上了组织部副部长的岗位。我并没有能正视这种人生的跃升,是自己工作努力、才华兑现、资历积累的一种结果,是国家用人和组织选人花落我家的幸运。而是,完全把它看成是运作的结果,看成是生命中遇到贵人,遇到许博士这样的热心朋友的必然结果。由此,我也颠覆了自己,重新确立了一个很可怕的仕途观,认为工作好坏对自己的升迁不那么重要,人生转机的关键是要靠运作,要能找到通向上面的路子,找到一只无形的“如来大手”,不断把自己托起来。此后的几年,我从原先的埋头苦干的书呆子型的干部,变成了一个整天东张西望、拉三扯四的鬼精明官僚。

我们许多人把自己体制内的干部看得过于优秀,都认为自己肩上扛着聪明过人的脑袋,背靠庞大的体制,凡事没有把控不了的。其实,各行各业,何处没有精英啊,中国的聪明人是无缝覆盖的。真的,我结交的许博士,就是这么一种体制外的聪明人,加上他的心智厚黑,在社会上摸爬滚打,阅历不菲,我们的长项他有,他的长项我们未必有。我们毕竟受体制管束,无法放开手脚做一些出格的事。但许博士这样的人,就无所顾忌了。

这个人非常奸深,用现在流行的话说,特能嗨得住。他不紧不慢,步步为营,把我设计到他的棋盘里来,让我成了他的干将。而他,是这个棋盘里真正的帅。

我上任副部长好几个月,他都没有再出现。这让我感到非常奇怪。我问过孙兰,孙兰的回答当时让我很感动。她说,许这个人素质非常高,他从来不为什么具体目的帮人。

孙兰在暑假和孩子到昆明去玩,许博士全程接待,饭局上找来陪她们母子的,不乏省城的各路官员的家人。大家在一起,都说许博士好话,说他是中国企业家里特别有素质的那一类,已经摆脱了唯利是图的原始积累低层次,而是广交朋友,乐于助人,善举善缘。

2004年春节前,许博士终于出现了,他提了一点烟酒之类的东西来给我拜年。我说,许总你怎么现在也不找我了,在忙什么呢。他说,哪里好意思给领导添乱,这不来了吗。我说,我应该去给你拜年,因为添烦给你的总是我啊,下次没准又要你出马托举我呢。他说,我天天盼能有这种效劳机会,大哥的进步,就是我们做小弟的福气。

从这一声“大哥”开始,我就拉开了跟许博士等一帮小兄弟称兄道弟的序幕。我就说,那你能不能交一点任务给我呢?要让我有为老弟服务的机会啊。他说,这不来了吗,有事要您帮忙呢。

许博士在这里的分公司,由他的表弟担任总经理,年前因劳资纠纷跟人打架,砍伤了好几个人,被抓了。他的姑妈就这一个宝贝儿子,哭得快眼瞎了,希望能通过赔钱、罚款等方式,把这小子放出来过年。我听了这事,立即表态尽力。两天后,公安就放了人,以民事纠纷作调解,赔了伤者一些钱,了事。年后,许博士提着一个小布袋过来给我再次拜年,说是拜年,其实是感谢我捞出了他表弟。他离开后,孙兰打开袋子,说是10万元钱。孙兰问我怎么办,我说,他的事我已经给办了,你先收下吧,我们这些年太清苦了,留着贴补点家用吧。孙兰笑了,说你终于像个领导了,有度量有风度了。

这是我第一次收别人大笔的钱,晚上轻描淡写地让老婆收下,其实心里一直怦怦跳着,夜里失眠了好久。第二天早上起来,想想还是对老婆说,把这钱退了吧。孙兰有点不高兴了,说你这人也太没劲儿了吧,人家可不是小老板,都是跟大首长在一起交朋友的,对你的贡献那么大,这是看得起我们,看得起你,这钱一退,朋友都没法做了。我说,是啊,我们还欠人家人情呢,怎么能办这点事就要人家答谢呢。孙兰说,你可不要不长脑子啊,一事归一事,头脑清楚的人是不搅和的。再说,人家就是聪明,让你欠着点,这样的交情才能长久,要不然怎么那么多大领导跟他交朋友啊。

真的,很多事的是非,就是换个角度看的,不同的角度,会得出完全不同的解释。孙兰这样一说,我心里突然就踏实了,而且庆幸自己没做“傻事”。当然,今天我的结局说明,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怎么能变通呢!颠倒是非,说法再美妙,逆天倒行,没有好下场啊。可惜,当时我怎么也不会这么明智。

过了一段时间,许博士果然又来找我了。这次他是看中某县里的一个矿山,想获得开发权。按理讲,我不是政府口的,不便来协调这种与组织工作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但对许博士托的事,应该另当别论,对吧,人家对我有贡献啊,我还欠着人家情呢不是?我二话没说,打电话给县委书记,县委书记很热情,说让他来公平竞争吧,政府准备招标。我心里有点不踏实,又打电话给县里的组织部长,让他帮助跟相关部门招呼一下,“同等条件,请予关照”。

这件事顺利办成了,许博士拿到了这片矿山的开发权。

这次,他给我送了50万元。我觉得太多了,不想收。许博士就对我说,大哥,您知道我拿下这片矿山可以赚多少吗?我说,多少,难道能上亿。许博士说,说上亿,太保守了,我就是转手一倒腾,给别人开发去,也能获利过亿的。所以,这点茶水钱,大哥务必收下,别在心里骂小弟我小气就行了。

他这么一说,我又心安理得了。过了几天,他又到家里,给孙兰送了50万元,说是端午节来了,让嫂子买些粽子。他跟孙兰说,李大哥这个人是知识分子,书读得越多,胆子越小,这在官场上可吃不开,咱们要替大哥涨着点底气,别让他蹑手蹑脚的,耽误了大好前程。他还对孙兰说,李大哥是他见过的少有的清官。他做生意几十年,遇到过几个清官,后来都被人挤掉了。孙兰回来跟我转述这个,我只轻描淡写地说,没那么严重吧,他一个商人,能遇到几个领导,就以偏概全。但我在心里,当时是认同许博士的这些“高论”的。其实,人家说这些话,无非是给我们夫妇打气,让我们心安理得收钱办事,让他的行贿行为变得合情合理。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几乎不再亲自收钱,孙兰替我把这类事都办了。孙兰把关也很紧,几乎只接待许博士和许博士的关系户,不扩大范围。许博士出手大方,又是“自己人”,我们用不着再跟外人啰唆。一般别人来找我办事,给点香烟给点酒给几张衣服券超市卡什么的,我几乎都退了。给我钱,我更不会要。我不想为这些小恩小惠,替人家做事,还弄得满城风雨一身贪名。所以,我一直到被“双规”,在全市人民心目中,都是一个好干部,清正廉明的领导。当然,有些人是心知肚明的,因为毕竟我在帮许博士做事,做的都是“大事”。许博士后来专门买了一个小楼,跟我家是散步的距离。他把小楼装修成一个很好的餐厅,专门养了两个厨师,用来招待市里方方面面的领导。我和孙兰直接就把这里当成自家“厨房”了,每个星期都有两三天在这里用餐。许博士跟我的关系,知情人是心里有数的。

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负面影响。但孙兰帮我分析,认为这是“百利一害”。市里面稍微有点头面的人,谁不知道许博士是昆明来的大企业家,是省领导的座上宾。跟他相处过密,不正说明自己“上头关系硬”嘛!这个,很微妙,真的,我毕竟是个小知识分子出身,基础薄弱,在官场上常常有摇摇欲坠的危机感,跟许博士成为密友,我自认为我的背景从此不那么单薄了,不那么被人一眼看穿了。

对许博士和他兄弟们的生意,我有求必应。对他们一次次的慷慨,我也不再阻止。有一次,我问孙兰,我们现在到底有多少存款,她说,据她所知,我们家在这个层次的干部里,算穷的。我也就不再过问家里钱多钱少的事。孙兰说,你一心一意当好你的领导,偶尔帮朋友办办事,造福一方,惠及朋友,有功有德,何不宽心宽意呢!

有那么一阵子,我似乎吃得香睡得着,而且,顺风顺水,一切看起来,都很如意。这样的生活是真的吗?我当然希望是真的。

5

如果你没有走对路,你走得越远,离魔鬼就越近。魔鬼,总是在各种邪路、错路前面守株待兔。我在狱中反思了很多,我想写一首叫作《与魔鬼赛跑》的长诗,就像《神曲》《伊利亚特》那样的体例,那样的风格。我要把自己神化成一个努力奔跑的人,为了下一个目标,我不断向外索求能量。这个时候魔鬼出现了,他妖惑我,说他的能量能让我健步如飞。我明明知道他是魔鬼,魔鬼的能量就是魔力,未必是正能量。但我太想奔向我的目标,所以我自欺欺人,宁可相信他的话,并一发不可收地接受他的能量。在借着魔力奔跑的过程中,我的确有一种脚下生风的感觉。魔力在身体中逐步占据各个角落,驱除着我朴素的原始能量,驱除了本我。等我在魔力的驱使下,接近所谓的目标时,我突然发觉自己的身体虚脱了,自己的灵魂已经不在,我成了一个空壳,而且这副空壳瘫痪在地上,无法直立。真的,就是无法直立,我已经不是一个可以站立的人,我彻底地趴下了。这个时候,魔鬼干脆直接架着我,拽着我,随意搬弄我,我成了他施展魔术的烂道具,成了他把玩的臭玩具。我内心里想抗争,想摆脱,但我没有了自我的正能量,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壳抽大烟,跳大神,做大梦。

唉,说这些真的没意思了,可笑可恨啊。把才华用在写这样的魔鬼之书,真的,滑稽。

2009年初春,我被提名市委常委、组织部长,消息传出后,四面八方的人打电话、发信息甚至登门祝贺。有人送茶叶,有人送烟酒,有人送红包,但这些似乎已经激不起我的兴趣。关键时候,我的“兴奋点”总是由许博士带来的。

一天晚上,许博士请我们夫妇吃饭,送我回家的时候,说给我弄了两箱土特产,可以添喜的那种。当时,我觉得箱子很重,扛上楼很麻烦,就让他直接放在地下室。公寓楼每户有一个地下小房间,用来储存杂物的。许博士告辞后,我们好奇,这家伙神秘兮兮的,到底弄什么添喜的土特产呢?打开箱子一看,竟然全是现金。我和孙兰蹲在又潮又闷的地下室,数了老半天才数完这些钱,是666万元。弄散了之后,在地上好大的一堆。我当时觉得场面震撼,但是我的心里,甚至都没有当初收他10万元的时候那么心潮起伏了。一年后,许博士还如法炮制了一回,我女儿结婚,他说包了一个888元的红包,为侄女添喜。我回到家一看,这可不是一个红包,而是两个红色的大袋子,里面整整888万元的现金。

许博士这么“用心”,我也努力帮他谋利。他提出要市中心老干部活动中心那栋楼,我就出面协调照办,不单把这栋楼盘给他开发,还将在郊区为盘老楼置换的土地,开发新的活动中心的业务全盘托给他们公司。因为老干部局是组织部下属单位,我就一张嘴说了算,根本没有费什么周折,更无须招标程序,直接就办得妥妥的。

但这个时候,姓许的已经不能满足经济上的利益了,他要势力。他开始给我推荐干部。一开始,也就是给谁提个级别,给谁调个位置,给谁搞个返聘,退而不休,什么的,我都一一照办了。搞成几件事之后,许博士多了一个外号,叫“二部长”。一些干部不拜党,不拜神,纷纷拜倒在一个商人门下。

我担任市委常委、组织部长没几天,许博士就推荐一个年轻人,当组织部的办公室主任,理由是,这个年轻人文字能力强。他说我是专家型领导,又在市委当过大笔杆子,机关里一般庸庸碌碌的公务员,根本不配给大哥您当“大内”。我嘴上答应了,心里其实开始不舒服了。办公室是单位的核心部门,主任一般都是一把手亲自选协调能力强、品行好、忠诚度高的人担任,你一个生意人,居然要直接给我安排这个岗位人选,这不是成了他的“派驻”了吗。但我忍住了,真的,我认了。看在姓许的这么多年追随我的分上,看在他背后有“首长”的分上,我装着爽快的样子,接受了。可第二年,他又给我推荐常务副部长人选。他是这样说的:

“部长大哥啊,您想想,您前途无量,马上,下一步,很快就是副书记、书记了,如果组织部没有我们自己的接班人,您一走就失控了,过去是人走三年茶凉,现在这个社会啊,人一走茶就凉。我们要提前把热水续上。”

他一口一个“我们”,跟我商量干部问题。说商量还是好听的呢,不就是直接插手吗。我当时脸色一定很难看,我有点忍不住了。我就对他说,兄弟啊,常务副部长人选,我可不敢说了算,这种角色,多半是市委书记亲自定的。

许博士的脸色也不好看了,他居然在我面前摆脸色。真的,您说这些商人,给个梯子就往天上爬,还嫌给梯子的人不把梯子扶扎实了。真的,气人。

我回到家,跟孙兰嘀咕这件事。孙兰也不高兴了,也在那里摆脸色。您别误会啊,她不是帮我不高兴,她是帮姓许的不高兴,她是对我摆脸色。她的理由是这样的: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官位又不是咱家的,能给人家就给人家,谁来不是干啊。朋友推荐的,你不要,等到不相干的人瞄住,托书记、市长一压过来,人家不感谢你,跟你也不可能合心,你傻啊老李。再说,你这不过是公事,人家帮我们解决的,都是私事。做人要有良心,你女婿的事,人家办得多爽快啊,安排得多痛快啊。你当年为了前途,把我们母女摔在乡下几年,吃了多少苦。现在你有前途了,八面威风,我们母女得到什么实惠的?说实话,女婿的事,许博士办得很漂亮,我这才对女儿少了几分愧疚。许博士对我们的这份功劳,按理应该记在你头上,如果你忘恩负义,我非要跟女儿女婿说清楚,让女婿从人家公司撤出来,咱哪有脸享受那么好的待遇!”

孙兰这样一番话,让我陷入两难。女儿长相一般,学习成绩一般,没有能考上好大学,在本地职业高专读书时认识女婿,同学恋爱,感情不错。但这种学校毕业的孩子,能走上多高的事业平台呢?还是许博士出面关心,把他安排到昆明,在他的一个朋友的公司里做管理,年薪好几十万。女儿也跟过去,在昆明工作,小家庭总算安置得不错,让我放心了。

在他们的围攻下,我不得不答应照办。考察对象是下属县的常委兼中心镇党委书记,第一学历只有高中。当面接触过之后,我觉得这人整体素质不高,尤其不适合党委这边的岗位。我跟许博士协商,能不能推荐他到政府部门,到农经口,姓许的竟然一口拒绝。人家要的就是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这把滚烫的椅子。我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办。为了不出意外,我捏着鼻子几次跑书记、市长办公室,把这个土干部说得像一朵花似的。真是作孽啊。

2012年年初,我得知自己有当选市委副书记的机会,就让孙兰暗示一下姓许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事他得到上面帮助活动一下,请首长关照一句。姓许的第二天就带了一个人,到我办公室来谋划这件事。他悄悄跟我说,大哥你这些年连升几级,现在干部很大了,关于提干的事,他已经力不从心,需要背景更深的人,才能说得动话。他说这个人搞定了,不要说副书记,就是市长、书记的位置也很容易就办到了。我问这人是谁,许博士说,反正人家跟首长有血缘关系,您也不要问那么多了,反正他肯来这里见您,估计这事成一大半了。我就直接问他说,需要多少费用,许博士说,这个我真的不好问,不好知道。说完就借故上厕所去了。

我跟许博士介绍来的人,交谈了十分钟不到,就达成协议。他帮我把事情搞定,帮我在三年内上到正厅职,我先给他提供500万元活动经费,事成之后再给500万元;若事不成,那人承诺前面的500万元一定退回来。说实话,拿这么多钱,我的心真的很疼,但是为了再上一步,我咬咬牙,办了。这一年,我果然当上了副书记。

我虽然跟许博士还维护着“兄弟”关系,但我们彼此心里都清楚,有了一道沟壑。找我的老板有的是,手上有米,还怕唤不来鸡吗?我开始把那道原本开得很窄的闸门打开,开得大大的。而且,我开始感觉“缺钱”了,为了当副书记,已经拿出了500万元,下面如果运气好,还需要拿出500万元,我有了“资金缺口”了啊!我和孙兰精心策划,怎么更好地利用整合资源,利用资源,放大资源,再生资源。我们终于想出了一个“妙招”。

我让孙兰提前退休,去昆明开了一家茶社,并在茶社的基础上,筹建一个私人会所。从此,市里要巴结我的人,都跑到昆明去“喝茶”。小茶社开张几个月就门庭若市,每天有大笔进账。投资建会所的,也大有人在。孙兰很快筹到1000余万元的“投资款”。来年后,我又被提名政协主席人选,果然正厅级要如愿了。为了确保当选,我主动到昆明,专程去把姓许的介绍的那位朋友请出来吃饭,交给他另外500万元钱。

孙兰的生意,增添了我的自信。我不需要受谁牵制,尤其不需要一个私营企业主来对我指手画脚。世上的许博士何止一个,只要我李立青一招手,几十个、几百个许博士就来排队了。所以,最后的两年,许博士还妄图给我推荐副秘书长,推荐分管单位负责人,继续当我的“二部长”时,我明确告诉他,我已经不是组织部长了,安排干部的事,今后不要找我,我不好办,请你理解。

姓许的脸憋得通红,眼睛里立即充满了以前我从未见过的杀气。真的,从未从这个人的眼睛里见过这种杀气。

这人,其实很毒,招儿很损。我被他坑苦了,坑惨了,我的后半生就是中了他的设计了,才落得如此下场。我被“双规”后,才知道,他最后找来的所谓的帮我运作升官的贵人,其实是他的一个小兄弟,是他的“群众演员”而已。他自己被逮捕后交代,他不服气送给我那两笔“666、888巨款”,也没有想到我拿了他的钱,后来却不怎么听话了,他推荐个干部,我常常不爽快安排。所以,他不高兴了,就导演了“买官”圈套,让我钻,巧妙“夺回”他的钱。你看,这些个混蛋,多么没有节操,无耻下流没有底线啊。

与李立青面谈完,我回到住地,再次把中纪委提供的材料,细细研读了一遍。关于他最后的疯狂和结局,材料里有详细的记录。这里,抄录一段,也许可以让我们更完全认识这个名字带“立”的人,这个从直立的小知识分子起步,以趴着的方式发家,最后彻底在金钱面前瘫痪了的厅级干部:

在茶社和虚拟的会所这个平台上,李立青夫妇长袖善舞,很快赚得金银满盆。一壶茶卖大几百到上千元,一些干部和老板依然络绎不绝;投资的钓饵一抛出去,老板们纷纷带着几十万、几百万元前来咬钩。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啊,而且都是些肥鱼。李立青认为,这绝对是自己的得意之笔。他认为这样做手法高明,方式隐秘,送钱和收钱的都很有面子,很有尊严。当官发财两不误,面子里子全照顾,多好的人生啊。李立青飘起来了。他飘得有多高呢?可自从十八大之后,他依然我行我故,窥见一斑。据调查,中央八项规定颁布之后的一段日子,李立青毫无顾忌地通过帮助企业协调工程项目,大肆收受贿赂,进账30多笔共500余万元。甚至组织对其问题进行初核调查启动时,他还在忙碌地穿梭在老板们之间,在茶室一笔一笔地收钱。李立青猖狂到如此程度,引起了省纪委高度警觉,决定不再按部就班,调查核实之后再采取措施,而是召开紧急会议,决定立即对其采取措施。他的案件,从立案到移送司法机关,仅用了20多天,创造了厅级干部从党纪执行到法律执行交接的最高效率纪录。

李立青在被“双规”前,风闻自己被调查,他居然表现出“从容不迫”的姿态,一边照样忙着收钱,一边忙着召集行贿者统一口径,串供,签订虚假投资协议,订立攻守同盟。当他找到他的“兄弟”、单个人向他行贿近2000万元的许博士,要求其“聪明一点”,“配合”对付纪委的调查,就说两个人是君子之交,只有几顿饭的来往而已。这位“兄弟”竟然未等他喊了多年的“大哥”把话说完,大声地骂道:

“姓李的,去你妈的,你当我跟你一样弱智啊!”

访谈结束后,我向李立青递上两个问题,他看了字条后,整理了一番思绪,认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问:你说你把自己弄瘫痪了,到底是什么力量所致?

答:心不足,情自大啊。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就是这样的蛇,吞下去大象了,还不扭曲,不撑坏自己?我本来出身平民,可是在官场上越来越自大,竟以为自己能有吞象的力量,这种错觉来自身边人的恶捧,也来自本身的逐年膨胀。这些东西形成一种虚伪的力量,我却未能看清,反依靠这种力量,驾驭自己的人生。这种力量真的有驾驭力吗?没有。所以,动用的都是低级的物质手段而已,说到底就是物质力量,没有任何精神层面的东西。所以,必然崩塌。

问:如果让你再来一次,你还会选择从教师队伍出来吗?会走另一种人生吗?

答:可能……还会选择从教师队伍里出来。但一定是另外一种人生规划吧。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特别特别崇拜的人竟然是焦裕禄,我不是说假话,我觉得一个人为崇高的事业身死,比为了肮脏的物质利益心死,要幸福一万倍。一个人一旦发现自己的人生很可耻,真是生不如死啊!希望年轻的干部,尤其是像我这种小知识分子走上世俗场的人,千万要执守住初心,那点理想,那点人文,那点不畏惧贫困的小清高,是人最宝贵的心灵财富,什么物质财富都无法换到。人生,千万不要做丢西瓜捡芝麻的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