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晓堂一头雾水,急忙拿起那张报纸。这是当日的《云赭日报》,田晓堂还没来得及看。只见头版“新闻故事汇”专栏中的文章被用红笔画上了一个硕大的问号,那篇报道的题目叫《感念这样的好局长》。细看,原来是写郝局长的。田晓堂暗想,这只怕是郝局长第二次上“新闻故事汇”了。上一次是在他生前,写他“以钟肃纪”、“以钟治人”的创举,而这一次却是在他身后了。文章开篇就写到,昨日一位叫周传芬的郊区农妇提着一只腊猪蹄来到报社,说明天是她的大恩人郝局长的忌日,她对恩人一直心怀感激,却无以回报,只好请求报社好好地写写郝局长……文章中说的都是郝局长生前无私帮助周传芬一家的故事,经记者生花妙笔一番加工渲染,还真是催人泪下。
田晓堂顿时明白包云河为什么那么恼怒了。因那个“三清工程”,包云河实际上已和郝局长绑在了一起。几个月前,包云河为了保全自己,到上面下足功夫做工作,市纪委才把郝局长的案子搁置起来。而眼下报纸把郝局长作为正面典型浓墨重彩地这么一吹捧,其效果只怕会适得其反,让大家又惦记起郝局长的案子来,有些人出于反感甚至会在网上发帖子炒作,往上级纪委写信。迫于舆论压力,被搁置的郝局长案子说不定会再次往下深查,这一查包云河又岂能安然无恙?难怪他又气又急了。田晓堂看着这篇报道,忽然想起不知从哪儿看到的一句很精辟的话来。那句话是这样说的:一个犯了不小罪过之后群众仍然热情颂扬的领导,可能是极好的领导,也可能是一个极可怕的人。
包云河见他已看完,便气咻咻地说:“这个周传芬,真会添乱!我倒有点怀疑,她一个农民,能有什么见识,哪会知道去找报社,莫非是别人帮她出的这个馊主意?”
田晓堂不好怎么答话,心想包云河的疑心也太重了,又想这事怨谁呢?如果包云河答应继续帮扶周传芬一家,没有前后强烈的反差,周传芬还会那么怀念过去吗?还会对郝局长那么念念不忘,以至于把他推上报纸版面吗?
这时,又听包云河骂道:“报社这些家伙也不知是怎么办报的,一点政治敏锐性都没有!他们怎么能光听那个农妇一面之词呢,为什么就不征求一下局里的意见?还有那个王贤荣,安排他联系新闻宣传,这下可好,又捅了个大娄子!”
田晓堂觉得包云河骂报社还有点道理,但王贤荣被怪罪却未免有些冤枉。报社跟包云河招呼都不打,又怎么会和王贤荣通气?王贤荣事先一无所知,又怎么能够阻止这次报道的出笼!像上次“掉钟事件”一样,王贤荣又被包云河莫名其妙地责怪了一回。
骂完了,包云河立即作出安排:“你赶紧去办两件事。一是把局机关和所有二级单位今天的报纸都收上来,这事你马上就去办。二是找报社交涉一下,叫他们不要再揪着这事做什么文章了。”
田晓堂答应道:“好的,我这就去落实。”
收完报纸,已是上午11点多钟了。田晓堂赶忙给报社一把手符社长打电话。符社长和他是老乡,以前打过几次交道,相互还算熟。符社长听他说中午要请自己吃饭,欣然答应,说:“田老弟做了局领导,我还没敲你竹杠呢。行啊,中午我把别的饭局推了,过来喝你的酒。”
田晓堂带着王贤荣赶到预定的酒店包厢,刚点过菜,符社长就到了。寒暄一番,符社长笑着说:“我刚才接了你的电话正纳闷呢,你小子向来是一毛不拔的,无缘无故怎么会接我吃饭呢,后来仔细一看今天的报纸,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我们报社帮你们做了正面宣传。郝老局长的事迹很感人嘛,你这摆的是一桌答谢宴吧?”
符社长的话让人不好理解,一社之长怎么还不知道自己办的报纸上登了些什么呢?事实上,符社长在报社实行的是业务总编负责制,具体的采写编辑业务他是甩手不管的,其实他也管不好。符社长是军人出身,文化底子不厚,过去带兵很在行,但做文字工作实在有些难为他。不过,符社长也有特长,善于抓经营。他刚从部队转业到报社时,任的是副社长,分管广告经营工作。不想两年间,他带领广告营销团队竟将广告收入翻了三番,堪称奇迹。上级领导不由对他刮目相看了,老社长退下后,就把他扶了正。
符社长做了一把手后,行事更是大胆,启用了一批年轻人做总编、副总编,放手让他们创新办报理念和模式,并实行绩效工资制,大幅度提高员工报酬,这样报社上下积极性空前高涨,不仅经营收入节节攀升,而且报纸办得越来越生动活泼,受到了各方好评。
田晓堂说:“你说的没错,我们正是为这篇报道找你。不过,我们不是来表达谢意的。”
符社长觉得奇怪了,说:“帮你们宣传好人好事,你们不感谢,难道反而还要责怪我们吗?”田晓堂微微一笑,说:“责怪也谈不上,但这篇报道确实有些不合适。”
符社长说:“怎么不合适?难道那个农妇说的不是事实?”
田晓堂说:“她说的倒是一点不假,不过……”他凑近符社长,压低声音,把郝局长受到立案查处的情况作了介绍,但省略了包云河受牵连,又到上面做工作等相关细节。
符社长这才恍然大悟,但仍有些不以为然,说:“即使是这样,我们又有多大错呢。报道里只讲他帮扶弱势群体倾心尽力,又没讲他是个廉洁自律的好干部。看人要一分为二,功是功,过是过嘛。”
田晓堂知道符社长这样说不过是在狡辩,为手下人开脱,也就不跟他较真。只是和王贤荣一起端着酒杯站起身来,敬符社长的酒。
符社长“嗞”的一声啜了一大口,佯装生气地说:“早知道你们摆的是鸿门宴,我就不来了。”
田晓堂哈哈一笑,说:“鸿门宴还谈不上吧?不过,你也不能说你们做得一点没错。报道一个老局长,总该跟有关部门,跟我们局里打声招呼,征求一下意见吧?”
符社长说:“如果报道一个活人,我们肯定是要征得纪委、组织部同意的。但郝局长已去世一年,去年开追悼会也给了他很高的评价,一个已盖棺定论的死人还会有什么问题呢,加上要抢时间抓报道时效,这才疏忽大意了,省去了核查程序。不过,我们的报道既然已弄出来了,你们就不必跟一个死者太计较。”
田晓堂觉得符社长的话耐人寻味。生活中也确实如此,对活着的人苛刻,而对逝者却要宽容得多。计较一个已亡故的人,有什么意思呢?其实并不是谁要计较死者,这其中另有隐情,又不便告诉符社长,田晓堂就只好不辩解,只是招呼符社长吃菜喝酒。
酒至半酣,符社长爽快地说:“我知道这顿饭不会白吃,你们有什么要求,就直说吧。总不至于要我们登个致歉信,对读者说某篇稿子发错了,请大家不要相信!”
田晓堂笑道:“我们哪敢有过分的要求,只不过请报社不要再弄什么后续报道之类,炒作这个事。另外,最好是把报社网站上的这篇文章删掉,尽量减少对外传播……”
符社长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说:“我一贯不干涉总编办报,特别是搞舆论监督,我是坚决支持他们的,除了书记、市长外,任何人说情都不行。但今天你们找了我,我不答应吧,太不给你们面子了,答应吧,又有损我的威信。你们也不是外人,跟你们说个实话,我这人文化不高,报社却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可他们都服我这个大老粗管。为什么?因为我尊重他们,对他们放权、放手、放心,让他们人尽其才、才尽其用,付出了就有回报,而我则乐得当个甩手掌柜。我的威信就是这么树起来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当年就说过,外行可以领导内行嘛,事实证明,毛主席说的千真万确。可你们今天提这些要求,就让我左右为难了。如果答应你们,我的威信就要下降几个百分点……”
田晓堂知道符社长的话半真半假,只怕是故意卖关子,就说:“这事肯定是有难度的,不然就不会来求你社长大人高抬贵手了。你先不用急,能答应就答应,万一不能答应,也没有太大关系。”说着就招呼符社长举杯喝酒。
离开酒店时,王贤荣按田晓堂的吩咐,给符社长拿了四条软中华。符社长说:“这么客气干什么!”边说却边把烟抓在了手里。
送走符社长,王贤荣悄悄对田晓堂说:“他酒也喝了,烟也拿了,却连半句痛快话都没舍得留下呢!”
田晓堂笑了笑,说:“你放心吧,他会照办的。”
过了两天,甘来生在车上告诉田晓堂,郝局长的老伴薛姨看到那篇《感念这样的好局长》后,在家里大哭了一场,后来就带着儿女,专程去周传芬家探望。田晓堂听后十分感慨,又觉得薛姨有些可怜,不由动了去看一看她的念头。他正想叫甘来生调头去薛姨家,突然又意识到有点不妥。要是包云河知道他去看了薛姨,该会怎么想呢?这么思忖着,田晓堂只好放弃了那个念头,只是向甘来生打听薛姨的近况。
甘来生说:“薛姨身体不太好,她有类风湿的老毛病,最近疼得更厉害了,连走路都不太利索。”
田晓堂问:“她怎么不去市中医院抓几副中药喝喝呢?据说那里有个老中医,用偏方治类风湿还挺有效的。”
甘来生说:“早去看过了,喝了十几副中药,也没见有什么好转。”
听了甘来生的话,田晓堂就知道甘来生只怕经常往薛姨家里跑。他便觉得这小伙子还是个讲感情、重情义的人。这样的部下是忠诚可靠、值得信赖的。
田晓堂吩咐甘来生:“今后薛姨家有什么事需要用一下车,你随时跟我说一声,去帮着跑一跑。”
“好的,好的。”甘来生说道,侧过头来感激地瞥了田晓堂一眼。田晓堂发现,甘来生的眼圈居然红了。
这天下午,周传芬来到局里,找到了田晓堂。面对她那窘迫无助的样子,那满怀期待的眼神,田晓堂心里很不好受。他只能跟她解释,因为市里政策调整,今年局里已不可能继续和她家结对子了。他也委婉地批评她不该去报社,把郝局长帮扶她家的事嚷得世人皆知,这是有违郝局长的本意的,郝局长在九泉之下晓得了这事,只怕也会不高兴的。
周传芬顿时显得手足无措,一脸不安,说:“没想到我好心办了坏事,早知这样,真不该……”
田晓堂又说:“虽然局里不再跟你家搞结对帮扶,但请你放心,对你家的困难,我们不会甩手不管。这样吧,我们通过其他渠道,帮你争取点救济。民政局那边听说新设了一种特困救助资金,我哪天替你去问问……”
周传芬感激得直抹眼泪,说:“谢谢你了,田局长。这几年,没少给你们添麻烦。没有你们,我那个家只怕早就完了。”
田晓堂从屉子里取出一个信封来,递给周传芬,说:“这是为你家争取来的5000块钱,你拿去应应急。这钱交给你,我还有个条件,那就是请你不要张扬,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好不好?”
周传芬含泪点了点头,哽咽道:“田局长,我看你和郝局长一样,也是个大好人,做了好事还生怕别人晓得。我这人就是命好,遇上的全是些好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