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智琛和余海云同龄,和余海风一样,也是私塾的同学。只不过,余海云和马智琛玩不到一起,似乎从小就针锋相对。看到他们的目光,余海风又增加了一层心事,余海云是自己的亲弟弟,马智琛是自己最好的少年朋友,莫非他们两人都喜欢刘巧巧?这可如何是好?
余海风对于成人后的世界充满了恐惧。
在家里,余海风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走进社会,余海风又觉得如同走进了虎狼窝,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危机。
三月江南,官道两旁,一畦畦的油菜地里,明黄的花灿烂着,这一边是明丽,那一边却是朦胧。青山绿水,画儿一般笼罩在淡淡的雾霭之中。这景象恰如余海风的心情,阴晴不定,烟雨朦胧。
镖队其实不长,只有十几辆镖车,每辆镖车两个脚夫,押镖的镖师和趟子手,却有上百人。余海风和朱七刀走在最后面。朱七刀是一个沉默的人,若不是必要,他可以一辈子永远不开口说话。
余海风的心情恰好不佳,懒得开口,这一路上,便没有了声音。
“合──吾──”负责喊镖的陈铁锋前辈发出了两个字。余海风抬头看看天,日已过午,这是要打尖了。
路边,有一块被商队踏出的空场,空场中间,是一棵大樟树,隐天蔽日。有人在树下摆了茶水摊子,卖一些茶水和小吃。余海风和朱七刀最后走近樟树下的空场,发现那里早已经停了一辆马车,马车的布帘显得很陈旧,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余海风的目光投向另一辆马车,弟弟余海云正在那辆马车前,伸手从车上扶下来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那两个姑娘,一个叫刘巧巧,是忠义镖局二镖头刘承义的女儿。另一个叫王熙美,是洪江城里大商号王记白蜡大掌柜王顺朝的掌上明珠。
余海风不想看到这样的画面,可还是忍不住看了,看了之后,心中忍不住一股滋味翻滚着。
四年前,余海风从洪江去了云南腾冲的和顺,风云商号在和顺有分号。表面上,余海风是去打理家族事业,可真实原因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是为了逃避他无法适应的现实。直到年前,父亲余成长一再催促他回来和表妹刘巧巧定亲,他才随家族的马帮回到了洪江。原想定完亲,立即返回和顺,岂知事情不顺,一来,王家希望把定亲的日子定在四月花朝,二来,余海风发现自己的亲弟弟竟然也爱着刘巧巧,正在疯一般地追求她。
这种事,想一想就心烦,还偏偏让自己一再看到海云在刘巧巧面前献殷勤,余海风真恨不得做点什么事,出一出心中这口恶气。
可他没办法出啊,毕竟,那可是自己的亲弟弟。
余海风靠着朱七刀坐下来。
朱七刀四十多岁,从二十多岁起,就跟着刘承忠走镖,已经有整整二十年。朱七刀不仅仅是忠义镖局的神秘人物,也是整个洪江城的神秘人物。朱七刀平常不说话,不是非常熟悉的人,还会认为他是哑巴。朱七刀也不喜欢和人接触,总是独往独来,甚至不近女色。朱七刀的兵器是两把刀,一长一短。长刀是一把有弧度的弯刀,两尺长,刀身最宽处四寸,加上两尺多长的刀柄。那把短刀也很特别,长仅半尺,宽仅一寸,没有刀鞘,刀身乌黑,哪怕是对着阳光,也看不到反光。江湖传说,他身上有七把刀,因此,人们才叫他朱七刀,可谁都不知道,他另外五把刀藏在哪里。
朱七刀坐在那里,并没有先吃东西,而是拿着那把短刀,在脸上刮着,眼睛四处张望。余海风知道,他是在观察周围的环境。
走镖生涯,差不多就是刀尖上舔血,稍有差错,不仅自己会死无葬身之地,也会耽误东家的营生。
周边的环境,余海风早已经观察过了,除了那辆旧车和三个陌生人,再就是樟树下摆茶摊的那个老妇人。老妇人是大家熟悉的,似乎在这里摆茶摊已经多年。即使如此,忠义镖局也不会吃她的小食,喝她的茶水。
那辆旧车上的三个人,倒是有些怪异,那个扎着腰带戴着毡帽手中拿着马鞭的中年人,显然是马夫,不需要过多琢磨。倒是另外两个人,一胖一瘦,都是一袭长衫,戴着礼帽。瘦的那个,礼帽和眼镜遮去了半张脸,再加川字胡须,整张脸,就差不多看不见了。倒是胖的那个,余海风似乎见过,却想不起来。三月还属于天寒地冻的天气,又因为潮气大,就更显得冷,可这个胖子,却摇着一把折扇,似乎浑身都在冒汗。
这两个人,年纪都在五十岁上下,这种年纪的人,自然不会引起镖队的高度警惕。
余海风拿出水壶,打开盖子,递给朱七刀。朱七刀没有理睬,只是看了一眼,继续刮胡子。余海风自己喝了一口。壶里不是水,而是酒。
刘巧巧和王熙美走过来,到达余海风身边。刘巧巧指着不远处的一丛杜鹃花说:“海风哥,我们去摘花吧。”
余海风看了看那丛杜鹃。杜鹃真正的花期是在四月,这丛似乎是另类,开得有点太早了。余海云跟过来,主动说:“走,我带你们去采。”余海风没有说话,只是心中一阵烦躁,脸色便不那么好看。
那边,总镖头刘承忠坐在树下,他的身边,分别是弟弟刘承义和老镖师陈铁锋。他们坐下来,开始吃食物,却见那个胖男子摇着折扇,满脸堆笑地走过来,老远就打招呼:“刘总镖头,看架势,这趟可是重镖啊。”
刘承忠张眼望去,果然是熟悉的:“这不是胡不来吗?听说你在长沙府当师爷,今天怎么有空回来了?”
这个胡不来,洪江城只要上点年纪的人,不认识他的,还真不多。年轻的时候,他曾在洪江混过很多年,因为读了些书,总是高不成低不就,跟在当时洪江城里有名的花花公子张子财后面混吃混喝,学了些鸡鸣狗盗的本事。十几年前,眼见在洪江混不出名堂,他便去了长沙府,从此也就戴上了墨镜,摇上了折扇,逢人就说,他在长沙府当师爷,东家是某某某大官,如今是大发达了。
“不在长沙了,回黔阳了。”胡不来说。
刘承忠略略一惊,他不是说自己在长沙混得很好吗?怎么突然回黔阳了?
胡不来显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指了指身后那个瘦个子男人,道:“他是我的新东家,去黔阳履新,我就陪他一起回来了。”
胡不来在同乡面前故意掉书袋,不说上任,而说履新。他希望刘承忠问什么叫履新,便可以将新县令的身份介绍一番,也显示自己攀了高枝。刘承忠是个实在人,管你是上任还是履新,身在江湖行走,讲的是个广结善缘,当即说道:“好哇,以后有时间,请你喝酒。”
喝酒这种事,对于目前的胡不来是小事,天大的事,是要保证主公的安全。他说:“刘总镖头,跟你商量件事,我和东家跟你们镖队一起走,好不好?”
半途中有人同行,是镖队和马帮的大忌。倒不是迷信,而是半途中加入的人,很可能不知底,搞不好是某类特殊人群安排的,就可能出大事。刘承忠并没有犹豫,立即答应了,一来,前面只在雪峰镇歇一晚,就到洪江了。二来,胡不来算是熟人,他和他的什么东家,都已经上了五十岁年纪,相信也不可能闹出什么事来,就算闹出事来,他们也跑不了。真正害人的团伙,不会这样干事。
得到刘承忠的允准,胡不来便要拉刘承忠过去,向他介绍自己的新东家。刘承忠心想,你要跟着我的镖队走,是搭了我的镶边,不主动过来和我认识,倒要我过去认识你?这架子端得也太大了,便装着没听见,不动。
胡不来又说:“刘总镖头,能不能请你移步过去,我介绍我的新东家和你认识,他是我们黔阳县的新任县令古大人。”
刘承忠看了远处那个瘦子一眼,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大人,心中疑惑,问道:“你不是诳我吧?县官走到哪里不是鸣锣开道,锦衣裘马?”
胡不来:“古大人不同,他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心里却说,这个糊涂蛋,还真不知把官当成个什么样子。
刘承忠再问:“真是新任县令大人?”
胡不来说:“你看你,我和你都几十年的交情了,难道还诳你?”
刘承忠想,既然是新县令大人,自然就应该是自己主动去拜见,于是站起来,准备过去。不想,这个新县令古立德古大人,倒是礼贤下士,没有半点架子,主动走了过来。胡不来连忙迎着他,替他和刘承忠作了介绍。
刘承忠是民,古立德是官。民见官,按制度是要行跪拜礼的,刘承忠当即要下跪,古立德一把扶住他。古立德说:“民拜官,拜的是官服,如今我没有穿官服,又是在荒郊野外,这个就免了吧。今后,我免不了会去洪江走动,也免不了去叨扰刘总镖头,但愿能常去府上讨口水酒喝。”
刘承忠心中更存疑虑,天下哪有这样的官?莫不是遇到骗子了?可就算是骗子,也一定会把官架子摆得十足,才可以骗得了人啊。虽然如此,口中却没有说出来,表面上,仍然把古立德当成县官,走必要的礼节。
刘承忠让弟弟刘承义将镖师集中起来,一起面见县太爷。
这些镖师都是走南闯北的,虽然不一定和官员有什么过多的交往,可官老爷的架子,还是见过的。现在遇到这么个瘦小的老头儿,身边仅仅只带了个师爷,竟然说是县令,个个心里都不肯相信。既然刘承忠要求大家见过县太爷,众人也就只好下跪。
古立德手忙脚乱,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申明自己没有穿官服,不应该接受黎民的跪拜,请大家起来。起来之后,刘承忠便一一介绍,这位是忠义镖局的老镖师陈铁锋。陈铁锋在忠义镖局走镖超过三十年,属于忠义镖局的镇局之宝,威震江湖。这位是二镖头刘承义,自己的弟弟。还有这位,风云商号掌柜余成长的内弟崔立,也是风云商号的二掌柜。这两个,是余成长的两个儿子,崔立的外甥,余海风和余海云。还有这四位,刘继辉和刘继煌,是刘承忠的儿子,刘继善和刘继宇,是刘承义的儿子。
所有人都过来和新县令见了面,只有朱七刀坐在远处,一动不动。刘承忠一连叫了几句,朱七刀只当没听到。刘承忠说:“这个朱七刀,脾气怪了点。”
古立德说:“江湖中人,可以理解。”
于是,大家一起坐下。刘承忠的心结仍未解开,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位。他拿过水壶,拔出塞子,递给古立德,道:“虽说见面礼免了,但草民理应敬大人一杯。”说过,将水壶递上。
古立德以为是水,接过来,喝了一口,立即吐出:“怎么是酒?”
刘承忠说:“走镖之人,需要保持清醒和体力,所以,我们以酒当水。”
古立德说:“非常抱歉,我不胜酒力,如果是茶的话,还能喝出点感觉。”
刘承忠便让刘承义去泡茶。湖南是黑茶产地,洪江经营的货品中,茶又是大宗,镖队之中,爱茶之人不少,因此,他们随身带着好茶。只不过,有茶没水,好在树下就有一茶摊,向老妇人买了开水,泡了茶来。
古立德不忘自己的本分,向刘承忠讨教:“我一直在京城为官,这次外放,对于地方事务,完全不熟。以刘总镖头看来,若是要做好黔阳政务,首要处理何事?”
刘承忠看了古立德一眼,又一次觉得惊讶。古书上虽然有很多问政于民的说辞,可从古至今,哪有官员真的问政于民的,都只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做做样子而已。既然面前这个人要摆出一副为民请命的模样,自己就给他出个难题好了。
刘承忠说:“这第一要务嘛,以我的浅见,是禁烟。烟祸猛于虎啊。第二件,是剿匪。如今这世道,也不知怎么了,匪盗四起,早已经没有了太平。”
“匪祸四起?这从何说起?”古立德道,“本官久居京城,从未见过有匪祸四起的折子啊。圣上一直以为四海歌舞升平呢。”
刘承忠说:“是匪祸四起,还是歌舞升平,相信古大人很快就知道了。”
“难道说,这地方官都在欺上瞒下?若是某一两个地方官欺上瞒下,还好理解。匪祸这种事,只有所有的地方官员一起隐瞒,才能瞒得住啊。”古立德显然不相信此说。
刘承忠也懒得和他说了,暗想,这人真是个呆子,不欺上瞒下,这官还能当得下去吗?自古以来,哪有不欺上瞒下的官?像眼前这种官,只能到戏文里才能找到。这位老先生,大概是戏文看多了吧。
休憩一回,准备起镖上路。
陈铁锋正准备喊出起镖号子,却听到远处有镖号传来:“白马镖局,以武会友!白马镖局,以武会友!”陈铁锋将要喊出的号子收了回去,看着刘承忠。
刘承忠说:“我们再等一等,反正不远了,让他们先过吧。”
刘承义却大声反对:“不让,我们为什么要让?”
刘承忠说:“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只不过是让一步路而已,我们又少不了什么。”
“让让让,我们都让了他们二十年了。”刘承义显得义愤难平,“他们白马镖局,自从落户洪江,就想抢我们的风头,时时处处和我们作对,想把我们打下去。可你倒好,总是一味地让,难道我们怕他们不成?”
刘承忠沉稳地道:“我们走的是仁义镖,他们走的是威武镖,道不同!”
刘承义的牛脾气上来了,平常对大哥言听计从,今天似乎是想争一争,怒道:“道不同,什么道不同?他们走镖,我们也走镖。当初,他们刚来的时候,能有多大规模?而这些年,他们都快超过我们了。大哥,再这样忍,这洪江第一镖局的名号,就会变成他们的了。”
刘承忠威严地看了弟弟一眼,没有出声,坐在那里没动。
刘承义却不肯罢休,心中积攒了多年的气,都想倒出来:“大哥,你怕什么?在洪江,我们怕谁?这么忍下去,我们忠义镖局,说不定就断送在我们兄弟手里了。”
“胡说八道。”刘承忠断然喝道,“不忍,才会断送在我们手里。”
在忠义镖局,恨白马镖局张扬跋扈的大有人在。不仅仅是忠义镖局,就算是洪江商户,也因为白马镖局的出现,分成了两派。一派和忠义镖局走得近,有货都会请忠义镖局押镖,另一派自然和白马镖局走得近。当然,两家镖局虽然一直较着暗劲,表面上,还是和睦相处的。
唯一的例外是余海风。
余海风和马家少爷马智琛私交甚好。就像余海风是余家的另类一样,马智琛也是马家的另类。两人在同一间私塾读书,彼此很谈得来。只不过,白马镖局同忠义镖局以及余家的关系不好,两家都严禁自家晚辈来往,余海风同马智琛的友谊,也只能藏在私下里。
官道上,白马镖局过来了,最前面一条大汉,手里高举着镖旗,是三尺长一尺宽的杏黄旗帜,四个镶金边大字:白马镖局。汉子身穿羊皮袄子,脚踩高筒马靴,背上背着一个箭囊,腰上悬挂着一张大铁弓,外加一把弯刀。环眉豹眼,满脸络腮胡须。此人是白马镖局二镖头马占林。
忠义镖局走的是仁义镖,白马镖局走的是威武镖。仁义镖不宣示武力,只是派出几名趟子手走在镖队的前面,一个人喊镖,趟子手们呼应。威武镖要宣示的就是武力,往往在前面安排两组镖师,既是探路,又负责喊镖。
马占林看到忠义镖局的镖车整齐地停靠路边,知道他们在忍让。类似的事情,白马镖局也不是头一回遇到。马占林冷冷地哼了一声,勒住马,打了一个呼哨,几匹马立刻勒转,原路返回。
很快,白马镖局的十辆镖车大模大样地过来了。
“白马镖局,以武会友!白马镖局,以武会友!”喊镖声排山倒海,震耳欲聋。
白马镖局有一个规矩,只要在走镖的时候遇到忠义镖局,无论是镖师,还是趟子手,甚至赶车的车夫,就会齐声高喊白马镖局的镖号,为的就是在气势上压忠义镖局一头。总镖头马占山,骑着一匹高大白马,双腿一夹,白马加快脚步,向前跑去。马占山有一头卷曲的头发,眼如铜铃,胡须根根如钢针,大鼻子,羊皮袄子,肩膀上背着箭囊,腰上挂着乌黑的长弓,一口腰刀,杀气腾腾。
没一刻工夫,马占山到了忠义镖局前面。因为忠义镖局在官道旁的空场,马占山只是在道中停马,双手一抱拳,冲着刘承忠道:“刘总镖头,有偏!”
刘承忠自然不会计较,只是双手抱拳,不亢不卑地回了一句:“马总镖头,请!”
白马镖局的车队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过去。无论是忠义镖局还是白马镖局,都是大镖局,平常押运的大多是货物,会有几十辆镖车。但这次,两家镖局,押运的是同样的东西:银两。洪江几千商户,有一个共同的规矩,每年三月,全部结清上一年的货款,而且是现银结算。洪江虽有三十几家钱庄票号,却只是银票往来,现银不多。所以,每年三月,那些大的商号,便需要去长沙运银子。
金银镖也就是重镖,通常镖车虽然不多,镖局出动的镖师却多。这样的镖不能有丝毫闪失,否则,整个镖局就算倾尽所有,也不一定赔得起。
难怪马智琛和余海风会对味,他和余海风一样,走在镖队的最后。走在最后,通常是押镖,安排的一般都是非常重要的人。马家比刘家人丁兴旺,马占山有三兄弟,而这三兄弟,每人都娶了好几房,马智琛这一辈,更是多达二十人。走在最后的,正是老三马占坡和马智琛。
镖师最重要的本事之一,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走在最后的马智琛,早已经看到了余海风。碍于某些场面上的事,余海风从云南回来后,一直不曾和马智琛见面。因此,两人目光交流的时候,便是询问。
一个说,我听说你回来了,还好吗?另一个说,还是那样,好像我是这个世界不喜欢的人。一个说,我也一样,好像大家都不太喜欢我。另一个说,你怎么相同?你们马家可是把你当宝贝。一个说,我觉得自己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我不喜欢这个家族。
也就在此时,马智琛的眼睛突然一亮,注意力转移了。余海风看到,马智琛的目光,被两个女人吸引了。
余海风的心猛地一抖,莫非智琛也喜欢她?是她还是熙美?没有搞错吧?他明明知道巧巧是我喜欢的女人,巧巧也喜欢我。
与此同时,余海风看到了弟弟的目光,那是箭一样的目光,射向马智琛,隐隐有一股凌厉的杀气。
马智琛和余海云同龄,和余海风一样,也是私塾的同学。只不过,余海云和马智琛玩不到一起,似乎从小就针锋相对。看到他们的目光,余海风又增加了一层心事,余海云是自己的亲弟弟,马智琛是自己最好的少年朋友,莫非他们两人都喜欢刘巧巧?这可如何是好?
白马镖局的镖队渐渐远去,忠义镖局又多休息了一些时间,刘承忠才让陈铁锋发出起镖信号。
“合!吾──”这次是合字短促,吾字拖长。镖师们收起刀枪,站到路边,趟子手迅速各就各位,最前面是八名趟子手,他们手握大刀,一齐喊起来:“义传四海,信达三江。”
才走了几步,前面的镖车开始放慢速度,各车之间的距离开始缩短。余海风知道,这通常是遇到前面有不明情况,担心强人设伏,将镖车截为两断,前后不能相顾,才收缩镖队。余海风向前望,恰好看到刘承忠伸手入怀,从怀里掏了一下,拿出什么东西,交给身后的趟子手。趟子手接过,小跑着向山坡走去。山坡的一棵树下,半躺半卧着一个人。趟子手走近那个人,弯腰,将什么东西放在那个人面前。余海风明白了,那一定是个乞丐,或者穷苦人。忠义镖局有个规矩,走镖途中,对乞丐、落魄之人,施予小钱,以示仁义。
余海风走近时,才看清,果然是一个乞丐,头发蓬散,遮盖着大半张脸,破烂的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脚上穿一双半新不旧的布鞋,脚边放着一个破碗,一根木棍。
余海风一直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也深知社会底层还有更多人,不被这个世界接纳,对他们,余海风永远怀抱同情之心。他当即下马,快步向山上走去,来到乞丐面前站定,然后伸手到怀里摸。他的怀里并没有多少钱,只摸到一个铜板。
清朝没有统一的铸币厂,只是出规格,各地自行铸造,所以,通用的钱币形制上大有不同。但总体来说,只有四种钱币,一是现银,二是银元,三是元宝,四是铜钱。银子有经过铸造的,通常有官银和私银之分,没有经过铸造的,称为散银或者碎银。银元是由银子和其他金属合铸而成,相当于现在的百元大钞。元宝也叫铜板,主要以铜为原料铸造而成,相当于现在的几十元钞票。民间年画,画的元宝都是船形,其实那不是元宝,而是官银。此外就是铜钱,也称制钱,因为外圆内方,也被称为孔方兄。
余海风蹲下去,两人目光的距离有两三尺远。余海风看到乞丐一张肮脏的脸上有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这双眼睛和他目光相碰的时候,显得有些慌乱。乞丐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脚,半蹲半跪起来,一双手抱在胸前,警惕地望着余海风。
余海风笑了笑,低声说:“兄弟,别怕。”他一边说,一边摊开右手,右手掌心之中有一个铜板,慢慢递到乞丐的面前。
乞丐的头发披散,他低头看了看余海风掌心之中的铜板,又抬头看了一眼余海风的脸,右手动了动,没有接余海风的铜板。
余海风以为他是胆子小,不敢接,微笑了一下,伸出左手,握住乞丐的右手。他感觉乞丐的右手颤动了一下,乞丐的手心有些脏,但他衣袖底下的肌肤很白。
余海风把铜板放在他的手心,微微一笑:“兄弟,春寒,去买碗酒,暖暖身子。”松开了乞丐的手,站起来。朱七刀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两人,右手之中的短刀不时抛起来,在空中转几个圈子,又稳稳当当地接在手中。
乞丐握着铜板,一抬头,正碰到朱七刀凌厉的目光,立刻把头低下了,看着手心之中的铜板。
余海风没有看到这些,走到朱七刀身边,翻身上马,说:“七刀叔,我们走吧!”
朱七刀又冷冷地看了一眼乞丐,双腿一夹,马儿迈开了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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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天最后一抹余晖褪尽,暮色从某个神秘之处悄然走出,在大地间游荡。
忠义镖局的车队终于走进了雪峰镇。按照原计划,进入雪峰镇的时间应该更早一些,因为给白马镖局让路,耽误了一点时间,才会在傍晚时分进入此地。雪峰镇,是黔阳县东部雪峰山脚下的一个集镇,向东经洞口、隆回连接宝庆(现邵阳)和长沙。
古代经济,其实就是交通经济,路通才能财通。在整个湘西南,洪江具有独特的区位优势,因为处于沅水和巫水交汇处,水运交通极其发达,最鼎盛时,码头上停泊的各类船只,通常都会有五六百艘。除了水路,还有两条陆路。一条经镇远到贵阳、昆明、缅甸、印度等地,属于古老的茶马古道的起点之一。另一条,就是忠义镖局正在走的这条,通达长沙、汉口。故而,洪江素有七省通衢之称。
雪峰镇之所以成为一个山区大镇,一个关键原因,就是来往于洪江和长沙的官商均要在此歇息,以便第二天翻越雪峰山最后一个山峰。
雪峰镇的出云楼,是忠义镖局常住的客栈。客栈只有三间上房,忠义镖局早已经订下了。现在,队伍中多了古立德,新任的县太爷,让他住普通房间,似有不妥。刘承忠只好将其中一间上房让给了他。之所以要订三间上房,一是刘承忠兄弟的房间,要放贵重物品,这些银子,是轻易不能离身的。兄弟两人,还要轮流值夜。陈铁峰是镖局的老人,在忠义镖局走了四十多年镖,如果不给他安排上房,实在是怠慢了。另外一间上房,自然就是给两位女眷准备的。女眷的上房自然不能让,刘承忠兄弟的也不能让,只好让出陈铁峰的上房给古立德,陈铁峰便和刘承忠兄弟挤在一起。
胡不来自觉当了县太爷的师爷,身份尊崇,也想要一间上房,可客栈实在无房,只好把这口气忍了。
十几辆马车进入大院,不需要吩咐,所有人开始忙碌,除了装银两的箱子要拆下来抬进上房,其余货物,仍然留在车上。所有的车子,都要用铁链锁在一起,马匹则牵进马厩,喂食草料和水。
余海风正在用铁链子锁马车。刘巧巧和王熙美从车厢里下来,余海云一手提着长枪,一手扶两个表妹下车。
余海云:“慢点慢点,小心。”
两位表妹分别下车,各向余海云表示感谢:“谢谢海云表哥。”
余海云:“吃过晚饭后,要不要我带你们去镇上转一转?”
王熙美:“好哇。刚才一路走来,我看这里的风景太好了,还没看够呢。”
刘巧巧的目光落在正在锁车的余海风身上:“海风表哥,吃完晚饭,我们一起去吧。”
余海风:“再说吧,这次是重镖,又在雪峰山中,二姑父可能会安排我看镖。”
刘承忠站在门前,望着院子里忙碌的人,大声道:“大家抓紧点时间,把车马安顿好后,分批吃饭。吃完饭后,没有安排值夜的人,早点回房休息。不要轻易离开客栈。”
刘巧巧和王熙美同时“啊”了一声。
余海云忙说:“二姑父,两位表妹想让我带着在镇上转一转。”
刘承忠脱口说道:“这次不行,我们押的是重镖,不能出丝毫意外。客人进进出出的,不好管理。”
余海云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领着两位表妹向房间里走。上房在楼上,余海云将表妹送到房间,下楼时,恰好看到崔立站在那里,一脸坏笑地望着他。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崔立说。
“舅舅是什么意思?”余海云应道。
崔立说:“你就装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对巧巧那丫头有意思,可人家的一颗心,好像在海风身上。”
镖银是贵重之镖,容不得有丝毫闪失。刘承忠、陈铁峰一进入房间就没有出来,晚饭也是送入房间。刘承义查完房之后,也回到了上房,再没有出来。
一个上百人的镖队,若是个个都要住进客栈,一间客栈根本住不下,得分好几家客栈。所以,绝大多数镖师们和趟子手,根本不可能进入客房,只能歇在镖车上。这样,也可以节省些盘费。余海风是货主,原本可以和舅舅以及弟弟一样,住进客房。但余海风同舅舅以及弟弟没什么话说,宁可和镖师们一起守夜。
镖师值夜,分为上半夜和下半夜,上半夜两人,下半夜两人。两个镖师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为的就是不给贼人可乘之机。余海风是自愿值夜的,也就没有人要求他必须跟别的镖师一样。
值上半夜的镖师是刘继辉和王勇,刘继辉在暗处,王勇在明处。余海风只看到王勇抱着刀站在马车边,对他点了点头,目光之中满是赞许。余海风没有看到刘继辉在哪里,不过他估计,应该跟自己一样,在某一辆马车之中。
“去去去……这里不是要饭的地方。”一个伙计拦住了一个人,呵斥着。
余海风刚刚把被子铺好,跳下车,听到伙计的呵斥声,也就往大门口看了看。
“我不是要饭的,我是到洪江投亲戚,遭了土匪!”门口传来有些稚气的声音。余海风看清楚了,正是路上那个乞丐,他想进来,被伙计拦住了。
余海风快步走了出去,问:“怎么回事?”
伙计认识余海风,忙堆着笑脸:“余少爷,是您啊!这个……乞丐……”
“我不是乞丐!”乞丐声音很低,似乎还没有变声,显得孩子气,脾气却很执拗,“我有钱,为什么不能住店?”他的右手指着胸前,却是一条红色的布条,拴着一个铜板。
这个铜板是余海风给他的。
乞丐的头发披散在脸上,眼神从头发的缝隙之中穿透出来,落在余海风的脸上。
余海风说:“小二哥,人家有钱呢,你怎么有生意不做?”
伙计有些为难:“余少爷,你们来了那么多人,客栈已经满了,我也没有办法安排他呀!”
乞丐没有动,只用一双怯怯的眼睛望着余海风。
余海风看看外面天色已经黑了,想了想:“你煮一碗热面来,我有地方让他睡!”
伙计不敢得罪余海风,连声答应。余海风对乞丐说:“你跟我来,今天客栈没有客房了,委屈你在车里睡一个晚上吧!”
乞丐跟着余海风到了车前,镖师王勇走过来,问了句:“余少爷,哪里来的乞丐?”
余海风笑了笑:“他不是乞丐,是到洪江投亲戚,遭了土匪。路人有难,尽点绵薄之力!”
“余少爷真是古道热肠,侠义仁心。”王勇说。
余海风一笑:“王师傅笑话了,举手之劳而已!”
说话之间,伙计端了一碗热面,余海风接过,端到乞丐的面前。乞丐双手捧着碗,蹲在马车前,慢慢地把面条吃完,从始到终,他都没有抬头看余海风一眼。
余海风也蹲在他的身边,看他吃完了面条,才问了句:“我叫余海风,你叫什么?”
乞丐低声回答说:“罗小飞。”
余海风继续说:“我家就是洪江的,明天跟我们一起到洪江,你要投靠的亲戚叫什么?我可以帮你找一下。”
罗小飞说:“油篓巷朱记油号的朱掌柜是我二舅。”
早年,洪江的大商家主要靠两种生意发财,一是木材生意,一是桐油生意。到了近期,这两种生意虽然还很赚钱,但远不如茶叶生意和烟土生意。风云商号,主要业务是将湖南的黑茶运往云南,销往缅甸和泰国,再将缅甸的玉石翡翠运回湖南,其他生意涉足不多。余海风对其他行业的了解不是太多,但油篓巷的朱记油号,他还是有印象的,老板是一个笑容可掬的人,人称朱二掌柜。
余海风笑道:“你放心,明天我直接把你送到你二舅面前。”
罗小飞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谢谢。”
余海风指了指车上,对罗小飞说:“晚上你睡车上。”
罗小飞看了看马车上铺着的被子,问了句:“这是你睡觉的地方?”
余海风说:“我本来要值夜的,有时候在车里休息一下。”
罗小飞又问:“我睡车上,你睡哪里?”
余海风认真地说:“你别管我,我值夜呢。如果困了,我就挤上来打个盹。”
罗小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破烂衣服,支支吾吾:“我很……脏……啊!”
余海风不以为然,说道:“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你就别多想了,上去睡觉吧!”
罗小飞上了车,坐在车里,看了余海风一眼:“你是余家少爷,少爷怎么会这么好呢?”
余海风有些哭笑不得:“少爷也是人啊!你以后别喊我少爷,叫我海风哥吧!”
罗小飞低声说:“海风……哥。”
余海风笑了笑:“叫少爷我不习惯,叫海风哥听了舒服。”
罗小飞躺下,扯过被子,盖住了头。余海风和王勇在马车四周值夜,不敢有丝毫大意。下半夜,朱七刀和一个叫李彪的镖师来替换王勇和刘继辉。朱七刀在暗中值夜,李彪在明处。
马车四周挂着马灯,虽然是在夜晚,也亮如白昼。余海风和李彪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值夜,客栈院子并不很大,三个人值夜,足够多了,只是这次护送的是镖银,太重要了。
余海风在马车四周缓缓地转动着,一双眼睛警惕地注意着。
“小子!”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冰冷的低低的声音。
余海风全身一紧,但很快,他就听出来了,是朱七刀的声音。
余海风转过身,看到朱七刀身子依靠在一辆马车上,右手拿着短刀,神色冰冷。他神出鬼没,什么时候在这里,余海风居然不知道。
“七刀叔。”余海风忙答道。
“马车上睡的那个家伙是不是白天的那个乞丐?”朱七刀不紧不慢地问了句。
余海风愕然:“七刀叔,你怎么知道?”
朱七刀手中的短刀跳起,又稳稳地落在手中,他看了余海风一眼,说了句:“能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余海风道:“他是洪江临江路朱记油号朱掌柜的外甥,从外地来投靠舅舅,遭遇到土匪……”
朱七刀冷冷地说:“你休息一下,明天还有几十里路!”
余海风确实困乏,回到马车边,见罗小飞睡在一边,给自己留了个地方。余海风躺在他身边,想到朱七刀平常是个不多话的人,哪怕跟自己关系极其亲近,通常也只是说几个字而已,今晚的话似乎多了些,难道他对这个罗小飞的身份有疑问?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随后睡着了。
次日一早,余海风早早醒来。他看了身边一眼,罗小飞睡得正香,被子盖着颈部,脸露在外面,如果不是太脏,倒也俊俏。余海风轻手轻脚下车,见李彪抱着一根齐眉木棍,站在客栈门口,有两个客栈的伙计在打扫院子。两个表妹早已经梳洗停当,站在院子里。刘巧巧是练家子,正在活动手脚,王熙美在一旁看着。余海风向她们招了招手,两人一前一后走过来。
“海风表哥,你睡在这里?”两人一齐和他打招呼。
“我在这里值夜。”余海风说,“你们不是想去镇上逛逛吗?这时候有点时间。二姑父是不管的。”
王熙美说:“真的?太好了,那你带我们去?”
余海风转身对李彪说:“彪叔,辛苦你一下。我和她们出去转转,很快就回来。”
李彪应了一声,天色已亮,一夜平安,肯定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他们都没注意,睡在车上的罗小飞,睁着双眼,一直在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女人。
三人欢快地出了客栈,向前走去。虽说雪峰镇是一个镇,其实只有一条街道,街道两边,还不是全部建有房屋,主要房屋,只建在一边,另一边,是山坡。这是一个典型的山区城镇,青石板路,沿着山腰铺设。小镇的两边,是高高的山峰,山上树深林密,一片一片的竹林,夹杂其间,四处都是鸟叫声。
“这里好多鸟哟。”王熙美说。
余海风问:“昨天晚上,你们没有听到鸟叫吗?”
“听到了啊。”刘巧巧说,“那样的叫声,会有多少鸟啊。”
余海风:“鸟就像人一样,天亮了,就要出门讨生活,到了晚上,又都回来了。”
小镇其实是建在半山腰的,再往下,是一条溪,溪水直通巫水。余海风带着两个表妹来到溪水边,他还没有洗漱,恰好就着溪水洗脸。两个表妹虽然见惯了水,但对于溪水这飞流而下、一泻千里的壮观,还是没有见过。两人非常兴奋,也显得有些放肆。
三人原本还想向上游走一段,不想李彪飞奔而来。
“余少爷,余少爷,总镖头叫你立刻回客栈去!”李彪喊道。
余海风心中一凛,问道:“出了什么事?”
李彪镇定了一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知道,总镖头让我叫你马上回去!”
余海风看了一眼两个表妹:“你们跟着彪叔走,我先回去,可能是要提前出发,别耽搁了。”
余海风一阵小跑回到客栈。镖师们早已经起床,他们将锁在一起的镖车打开,做着出发前的准备。见没什么异样,余海风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一大半。但想姑父既然喊自己,肯定有事情,是不是自己收留罗小飞的事情?姑父也是仁义之人,自己解释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余海风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罗小飞,倒是看到二姑父和舅舅、弟弟几个人站在马厩边。余海风几步跨过去:“二姑父,您找我?”
刘承忠、刘承义、崔立都转过身来。刘承忠脸色平静,崔立一脸怒容,眼神有些可怕。
余海风默然,他有些奇怪:从小到大,舅舅对他就没有什么好脸色,真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地方不讨舅舅喜欢。
刘承忠说:“海风,你过来看。”
余海风心中奇怪,走到姑父身边,顺着刘承忠的手看去,只见马厩里堆着一摊摊稀泥一般的马粪,顿时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这得问你!昨天晚上你收留了一个乞丐,我们怀疑他潜入马厩,给马下了巴豆!”崔立严厉地瞪了一眼余海风,吹鼻子掀眉毛。
余海风心中大急,正常的情况,即使有马拉稀,也只能是一两匹马,而现在的情况是所有的马都拉稀,如果不是有人下毒,绝对不可能如此。
余海风转身要走,被崔立闪身挡住去路:“你要去哪里?”
余海风说:“我找罗小飞来问个清楚。”
崔立一声冷笑:“人早跑了,你找个屁。”
余海风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刘承忠看了一眼余海风,语重心长地道:“海风啊,我知道你心善,可我们是行走江湖的,凡事都得多个心眼,大意不得呀!好在下的巴豆不多。我们晚一个时辰出发,看一看情况,若是不严重,今天回到洪江,不会有大的影响。”
刘承义看准了这个未来女婿,见崔立对余海风没有好言语,便出言相帮,说:“大哥,这事情也怪不了海风,是有人要和忠义镖局过不去!”
刘承忠道:“我没有怪海风!”
崔立瞪了余海风一眼,喝道:“以后改改你这自以为是的毛病。”
余海云站在崔立身边,嘴角似笑非笑,一脸鄙夷。昨天夜里,余海云想和两个表妹一起去镇上逛逛,没有成功。一觉醒来,听说余海风带刘巧巧和王熙美到镇上去了,心中老大不爽。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喜欢上了表妹刘巧巧,而巧巧表妹对自己似乎无意,倒是对哥哥特别有好感,余海云一想起此事,心中就不是滋味。此时,哥哥出了事,被二姑父和舅舅责怪,他心中确实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客栈外面传来喊镖声:“白马镖局,以武会友。白马镖局,以武会友。”是白马镖局起镖了。
刘承义对刘承忠说:“大哥,白马镖局起镖了。”
刘承忠不以为然:“让他们走前面,我们晚一个时辰出发。”
古立德和胡不来出来,古立德迎着刘承忠问:“刘总镖头,是不是现在就走?”
刘承忠:“古大人好,我们准备一下,很快就上路。”
胡不来:“很快就上路?我怎么听说,你的马出了点事?”
刘承忠看一眼胡不来:“没什么大事,再给马喂点草料,我们就上路。”
余海风没有在此停留,而是出来找罗小飞,在客栈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他便出门,恰好见刘巧巧和王熙美回来。余海云不知什么时候和她们会合了,正和她们有说有笑。余海风不想她们问东问西,转头朝另一个方向走,不多远,迎面遇到朱七刀。
“七刀叔,看到罗小飞了吗?”余海风问了一个问题。
朱七刀不知道谁是罗小飞,道:“谁是罗小飞?”
“就是昨晚那个小叫花子。”余海风说,“我想找他问个清楚,他为什么要给马下巴豆。”
朱七刀说:“他难道会等在这里让你来抓?”
余海风将信将疑:“七刀叔也认为是他搞的鬼?为什么?”
朱七刀又不说话了,他一旦闭上嘴,就不准备再说话,即使用铁棍,也无法撬开他的嘴。
过了半个时辰,又给马喂了些料,马吃过料后,没有再拉,刘承忠下令起镖。
因为有白马镖局在前面开道,忠义镖局走得快。一般来说,因为担心路途不安全,镖队通常需要预留足够的体力,行走的速度,往往适中,不快也不慢。而现在,两个镖队相距一个时辰,而一个时辰之内,大股土匪根本来不及部署,小股土匪,又完全没有能力对付像忠义镖局这样有实力的镖队,因此不需要担心安全问题。
走了一个多时辰,眼看就要翻过雪峰山最后一座山峰了,再往前,虽然也还有山,可主要是沿着沅水岸边走,相对平坦,安全系数也就高得多。就在此时,陈铁锋意识到前面有情况,一拉缰绳,向两边山上看了看,立即喊出一串特殊的号子。
“合!吾!”陈铁锋的声音高而短促,一连喊了几次。
这是一个紧急信号,表示前面一定有特别情况。刘承忠顿时勒马,同时将右手向上一扬。忠义镖局的镖师们早已经听到了信号,他们迅速握紧了兵器,护卫在镖车旁边,所有的镖车也迅速靠拢,严阵以待。
陈铁锋和八个趟子手返回,走近刘承忠。古立德掀起半旧的布帘,探出头,问:“怎么回事?”
刘承忠根本没时间理会他,而是和陈铁锋说话。
陈铁锋:“总镖头,前面草丛中,藏了不少人,应该是土匪。”
刘承忠心中一凛,抬头望去,看到草丛中果然有十几颗脑袋。
“不对啊,这些人如果是土匪,又是想劫镖车的话,不应该暴露自己吧。”刘承忠确实被眼前这伙人搞糊涂了,“退一步说,既然已经暴露,再躲着,也没有意义,他们为什么不行动?”
陈铁锋走镖四十余年,大风大浪见多了,就算是他也感到奇怪:“我觉得他们是有意暴露的,只不知到底是什么用意。”
刘承忠双手抱拳,对着山坡朗声道:“在下忠义镖局总镖头刘承忠,请教上面是哪路当家的?有何见教?我们忠义镖局,以诚信行江湖,但凡能帮上的忙,忠义镖局不会有二话。”
话音刚落,山坡上有一个人站起来,双手抱拳:“早闻刘总镖头大名,果然英武神勇。我们是野狼帮的,在这里讨点营生。”
刘承忠道:“久仰,阁下莫非就是大当家狼王千人斩?”
此人答说:“不是,我是二当家白狼。”又指了指身边那位黑面罗刹,“这位是三当家黑狼。”
刘承忠抱拳道:“幸会,幸会。初次见面,请各位当家的和帮中兄弟喝一碗茶,不成敬意。”刘承忠说完,挥了挥手。
刘承义翻身下马,从身边的镖车上拿出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张红布,布上放着两锭大银,交给陈铁锋。陈铁锋举着托盘,向山上走去。清朝的银两,分五两、十两、五十两,也有四两、二两的小银锭。银两的形状多种多样,直隶银多为船形,也就是人们从年画中看到的两头尖。陈铁锋手中托盘上的银两近似于长方形,锭面两耳特低,形状如乌龟,所以叫龟宝。一个龟宝重五十两,两个重一百两。
忠义镖局奉上百两银子,称为茶钱,虽说是一种试探,但出手也算够大。
白狼在上面抱抱拳,大声道:“久闻忠义镖局大仁大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野狼帮明人不做暗事,我们在此,只想向刘总镖头借个道,等前面的买卖一完,我们自然会走。请总镖头在此休息一会儿……”
刘承忠心中一凛,和陈铁锋对视一眼。陈铁峰会意,立即发出信息,请关键几个人前来商讨要事。
古立德早已经探出头观察前面的情况,对于刘承忠和白狼之间的对话,他是似懂非懂,但也看清前面的土匪只有一二十人,以忠义镖局的实力,不应该怕他们,却不明白刘承忠为何如此小心,就问了一句。
“他们是野狼谷野狼帮,这是整个湘西最大的一股土匪,有四五百人。”刘承忠说。
“四五百人?”古立德大吃一惊,这四五百人的土匪,将是自己治理黔阳县的心腹大患,“官兵为什么没有清剿?”
陈铁锋说:“怎么清剿?派的兵少了,根本不顶用。派的兵多了,耗资巨大,这笔费用,从哪里出?”
古立德问了一个蠢问题:“湘西匪患如此严重,怎么没人向朝廷上奏?”
胡不来很想说,你的脑袋被驴踢了还是怎么的?他们如果上报,就是自己的政绩污点,皇帝老儿怪罪下来,他们吃饭的家伙,还保得住不?他忍了忍,没有说,而是说出了另一番话:“大人,这是他们的事,我们只是过路的,还是少管闲事吧。”
古立德却不这么想,这怎么是闲事?他是黔阳县令,现在已经进了黔阳县境。他走下马车,恰好崔立、朱七刀、余海风兄弟以及刘承忠的两个儿子刘继辉、刘继煌先后到来。
刘承忠介绍了情况,又问大家的意见。
几个人拿主意的时候,若想意见统一,是一件天大的难事。无论是忠义镖局的人,还是货主,都不同意救援。不同意救援的原因很多。忠义镖局的人不同意救援,是因为白马镖局太嚣张,同行是冤家,白马镖局又一直以仇敌的面目和忠义镖局竞争。这次遇匪,无论结果如何,白马镖局不死都会脱层皮,往后在洪江城,再没有实力和忠义镖局争了。货主不同意救援,是因为车上的货全是他们的,不能有丝毫损失。刘承义和朱七刀也不同意救援,他们两人的理由只有一个,白马镖局根本不需要救援,他们没有发出求救信号,说明他们对打赢土匪有足够的信心。
站在那里没有表态的,只有两个人,陈铁锋和余海风。
古立德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感觉如果投票的话,结果肯定是不救。他再也按捺不住,站了出来:“刘总镖头,不能不救啊。那些人是土匪,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今天,他们对付的虽然是白马镖局,如果大家都抱着隔岸观火的心理,明天,他们就可能对付你们。”
余海云没料到一个外人,竟然过问此事,有些恼火,道:“你是什么人?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刘承忠立即制止:“海云,不得无礼。”
余海云不服:“我无礼?我们商量的是家事,他一个外人,在这里胡乱指手画脚,才是无礼。”
古立德:“这位年轻人,土匪在前面杀人抢劫,这是家事吗?”
余海云还要说话,刘承忠制止了他:“海云,你少说两句。”
崔立自然会帮自己的外甥加徒弟,他说:“这位先生,你的话是对的。不过,你可能不太懂得江湖规矩。土匪是在抢劫白马镖局,而白马镖局至今没有发出求救信号,这表明他们认为自己有能力应付局面,不需要别人帮助。”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远方的天空之中传来尖锐的响箭声。
刘承义,崔立脸色大变,余海云不以为然地说了句:“白马镖局,也不过如此嘛!”
刘承忠浓眉一扬,还没有开口,又是嗖嗖两声响箭。
刘承忠迅速地扫了三人一眼,沉声道:“三位兄弟,白马镖局若非到了生死关头,不会连发三支响箭求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武林中人的道义。更何况,唇亡齿寒,土匪灭了白马镖局,下一个就是忠义镖局。”
陈铁锋说:“你是老大,你拿主意。”
刘承忠面色一凛,道:“救援白马镖局,联手消灭土匪。冲!”
刘承义、崔立和朱七刀应声道:“是。”虽然他们心中并不情愿,但在重要时刻还是服从大哥的安排。
刘承忠几步跨到陈铁锋身边,跃上马,双手抱拳,对山坡上喊道:“白狼二当家,黑狼三当家,各位当家的,忠义镖局为雇主保镖,雇主的利益高于镖局的生命。雇主担心镖车有失,需要尽快回洪江,在下恳请各位当家的借个道,刘某先谢过了!”
白狼一声冷笑:“刘总镖头,你这是要和我野狼帮几百弟兄为敌啊。”
刘承忠不卑不亢道:“白二当家的,忠义镖局不会先与任何人为敌,但忠义镖局也不怕任何敌人。”然后大手一挥,铿锵如铁地喝道,“起镖。”
刘承义从一辆马车里取出一张弓,搭上一支响箭,射上天空。一声啸响,震动云霄。这是回应白马镖局,让他们安心,救援立刻就到,也是向土匪示威,让他们知难而退。
陈铁锋一马当先,他的左手早抽出放在车里的单刀,右手提着马缰绳。后面的镖车一辆紧跟一辆,镖师拿着武器在靠近山坡的一面,趟子手跟着马车,镖师们护送镖车快速前进。
刘承忠在前,刘承义、崔立、余海云在中间,朱七刀、余海风在后面。山坡上的土匪并没有立刻冲下来,而是推了一些石头,顺着山坡滚下来。土匪虽有所准备,毕竟准备不足,石头不大,也不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山坡并不十分陡峭,石头滚下来也没有多大威力。
忠义镖局的选择,出乎白狼的意料,事情到了这个程度,白狼只能硬着头皮大喊一声:“兄弟们,冲下去!挡住忠义镖局!”
土匪们随即冲了下来。
前面的镖车顺利地冲了过去,后面朱七刀纵身跃上山坡,拔出腰上的长刀,一手长刀,一手短刀,迎战扑下来的土匪。
两个土匪不知道朱七刀的厉害,见他貌不惊人,武器也平常,根本没把他放在眼中,口中大声吆喝着,两把弯刀挥舞,气势汹汹,当头劈下。朱七刀不慌不忙,在两人的刀光圈子之中掠过,长刀左右一挥。
朱七刀轻易不出刀,一出刀必不落空。不过,他们不想和土匪结仇,只想把他们吓退,出手时,使的并不是杀招。
余海风对付两个土匪,他的长枪如流星赶月,横扫过一个土匪的脖子,这名土匪随即鬼哭狼嚎,滚向一边。另一个土匪已经挥刀劈到余海风面门,余海风一侧身,土匪的弯刀落了空。余海风飞起一脚,把这个土匪踢了个跟斗,滚到一边。
忠义镖局的镖师和趟子手有上百人,对面二十几个土匪,自然不是对手,仅仅只是碰了一下,根本阻止不了镖队前行。何况,这些土匪根本不想和忠义镖局硬碰,只是在后面缠着他们,想拖延时间。
刘承忠见镖队已经过关,便让李彪带领一些镖师和趟子手,在后面阻止土匪,大队人马迅速向前赶去。
一开始,马占山根本没料到野狼帮的目的是劫镖。毕竟,自己走的是重镖,镖师、趟子手加上脚夫,近百人。土匪就算人再多,要想劫走这趟镖,也必须以死相搏。无论是镖局还是土匪,其实都怕死人。哪怕是死一个人,都需要大笔的银子来抚恤。野狼帮和白马镖局真的打起来,死的恐怕就不是几个人几十个人,如果不将白马镖局的人全部杀光,是抢不走这趟镖的。换言之,若想杀光白马镖局近百人,野狼帮恐怕就得扔下几百具尸体。
可马占山显然估计错了。野狼帮大概早已经知道,白马镖局押运的是银两,若是能将这些银两抢到手,不敢说他们能花天酒地一辈子,至少也可以衣食无忧地过好大半辈子。所以,狼王千人斩拿定了主意,不惜代价,也要劫下这批银子。
交涉不成,双方只好开战,战斗一开始,彼此都意识到,这是一场生死之战。
土匪人多势众,凶神恶煞,步步紧逼。白马镖局人数少,但镖师个个武功了得,这个时候,就是想逃走也没有机会,只能拼死抵抗。人在绝望的时候,发出的力量比平时更强大,更何况忠义镖局的救援信号已经传回,活下去的希望大大增加。马占山越打越心惊,如果自己一旦战败,白马镖局的一切都完了,他想尽快打败狼王千人斩,有这种想法就分了心,出手反而受到狼王千人斩的钳制。狼王千人斩从来没有遭遇过如此强劲的对手,也是暗自心惊,不过他没有心理压力,放开手脚,大砍大杀。高手相搏,一个细微的失误,就能决定胜负,所以,两人都不敢有丝毫大意。
土匪个个拼红了双眼,一起发出疯狂的喊叫声,争先恐后地扑向白马镖局的车队。
马占坡高声喊道:“兄弟们,忠义镖局很快就要赶来帮助我们了,大家顶住啊!”
也就在这一瞬间,天空之中炸雷一般响起大喝声:“忠义镖局来了。”
野狼帮和白马镖局是一场力战,彼此只是打了个平手,并没有见分晓,双方已经各有死伤,均可以说元气大伤。此时,忠义镖局突然冲进来,野狼帮哪里顶得住?狼王千人斩见势不妙,大叫一声:“风紧,扯乎。”
可是,白马镖局哪里容得他们走?他们清楚,自己和野狼帮的梁子结大了,如果让他们这么逃走,以后是没完没了的麻烦。无论如何,都要让忠义镖局共同成为野狼帮的敌人。
马占山当即一声大吼,整个白马镖局的人,全都缠了上去,让野狼帮逃不脱。
忠义镖局,几个年轻人个个争先,跑在最前面的,分别是余海风兄弟、刘继辉兄弟,朱七刀、崔立等人。眨眼之间,忠义镖局便已经冲入敌阵,将野狼帮的几个狠角色接了过来。白马镖局大多数人已经带伤,但他们功夫好,既然狠角色都被忠义镖局接走,他们乐得对付那些弱小的。那些小土匪,狗仗人势还可以,真正遇到强敌,几乎就没有还手之力。白马镖局的镖师,有心要让忠义镖局和野狼帮结仇,每一次出手都是杀招,一时之间,那些小土匪死伤无数。
余海风迎面碰上的,是野狼帮五当家黄狼。黄狼手中挥舞一把大刀,照准余海风的脑袋就劈。余海风长枪一举,格开了黄狼的大刀,枪头顺势往黄狼的面门削下去。黄狼眼见余海风的枪头如一把利剑,心中已经有几分胆怯,慌忙往后就跳。可余海风的枪头如影随形,已经削到他的肩膀上。
崔立大喊了一声:“海风,不可……”崔立虽然痛恨野狼帮,但并不愿意因为白马镖局和野狼帮结下生死之仇。余海风听到舅舅的喊声,手下留情,枪头往旁边一拐,在黄狼的肩膀上削飞了一大块血肉。
黄狼死里逃生,连滚带爬而去。
土匪们开始撤退,白马镖局和忠义镖局并没有追赶。狼王见自己的人已经逃出,倒也不急着走,把斧头往腰上一插,双手抱拳,对刘承忠道:“刘总镖头,请逑了。”
刘承忠见狼王千人斩虽然面对强敌,神色不变,颇有胆色,心中有几分敬佩,也把少林棍往身上一靠,双手抱拳道:“大当家的,请了。”
狼王千人斩道:“久闻刘总镖头武功不凡,早就想找刘总镖头指教逑几招,不过今天不是时候,只能改天了。”
刘承忠不卑不亢道:“指教不敢当,如果大当家的有兴趣,切磋几招,刘某人随时奉陪。”
狼王千人斩哈哈一笑:“好,有机会一定过逑几招。”他的目光在余海风的身上扫过,又回到刘承忠身上,“这位使枪的少年英雄,身手不凡,一枪就差点挑逑了我的五当家,可是刘总镖头的高徒?”
刘承忠一怔,没有回答,他是一时没有摸清楚狼王千人斩的意思,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回答。毕竟,狼王千人斩是土匪,心狠手辣,什么事情干不出来?说不定就是要和余家结下梁子,日后报仇。
崔立脸色大变。
余海风把长枪靠在肩膀上,双手抱拳朗声回答道:“大当家的,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风云商号余海风……”
狼王千人斩斜了他一眼,问了句:“你老子可是余成长?”
余海风傲然道:“正是。”
狼王千人斩又问道:“你是余成长的大儿子?”
余海风果断地回答道:“是。”
狼王千人斩嘴角泛起古怪的笑容,连声道:“好逑,好逑。”再双手抱拳,向忠义镖局众人道,“各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刘承忠回答道:“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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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江汛把总署设在育婴巷,是一幢单进三开间的木质穿斗式二层建筑,回廊式布局,单檐重屋,斗拱造型,既有徽派建筑特点,又结合了沅江一带建筑的特色。较为特别的是,普通民居,通常都是坐北朝南,但汛把总署是地方军事机构,必须北面而向,因此坐南朝北,喻示忠诚于朝廷。
汛是清朝军制中小于营的单位,汛之下,设塘。通常情况下,一汛兵有一百多人,以把总为领兵,正七品。洪江汛把总署的人数较少,只有五十人左右。洪江汛把总署的把总名叫王顺清,身材铁塔一般,皮肤却像女人,白白嫩嫩。
洪江虽然是著名的商城,全城有四万多人口,繁华程度,在整个湖南,只有长沙堪与之相比,但级别却低,行政方面仅设巡检司,隶属于黔阳县。巡检司是清朝最低级行政机构之一,相当于今天的派出所加上街道办事处,主要处理地方治安事务。巡检只是从九品的小官。不过,洪江又设有汛把总署,汛把总署和县衙同级,都是正七品。与县衙相比,王顺清这个汛把总,做了十几年,县令自乌孙贾之后,竟然换了六任。每一任县太爷的上任,虽然是皇上钦命,但每一任县太爷的离任,却都与乌孙贾和王顺清大有关联。
民间传说,王顺清才是真正的黔阳县令。
今天,汛把总署里坐了不少人,王顺清的级品最高,实权最大,自然坐了首位。他的左边,是穿着文官服的县丞周永槐,相当于今天的副县长。右边是县主簿赵廷辉,主簿这个职位,在今天很难找到准确对应。在一县之中,主簿位列第三,既有今天的政府秘书长的职权,又有财政局长的职权,还有税务局长的职权,同时,也可以认为是第三副县长。也就是说,这两个人,是县令的左右手。今天的副职只低半级,但清朝的副职,最少低一级,有些甚至低两级。县丞和主簿,都是八品官。这三个人之外,还坐着一大堆人,分别黔阳县巡检张俊录、洪江巡检章益才等。
赵廷辉说:“按说,古大人今天就应该进入县境了,怎么也没个准信传来?”
“会不会在路上遇到土匪?”周永槐说。
王顺清摆了摆手:“哪来那么多土匪?那些土匪都只是些鸡鸣狗盗的鼠辈,从长沙到洪江,一路都是官道,靖州协上万官兵,沿途保护,没事的没事的。”
话音刚落,一名汛兵奔跑而入,口里叫:“报──”
王顺清道:“老子日你个乖。慌什么慌?什么事?”
汛兵道:“报告把总爷,白马镖局和忠义镖局返回洪江的路上遇到土匪,一场血战,死伤无数。”
所有人大吃一惊,全都站了起来。
王顺清问:“死伤无数?消息确切吗?”
汛兵说:“白马镖局的人,已经到了巫水官渡,马上就要进城了。他们的家属接到消息,都已经向渡口赶去了。”
王顺清摘下帽子,露出光光的脑袋,他举起右手,在光头上摸了一把,叫道:“老子日你个乖。越怕事越有事,新的县太爷就要上任了,该死的土匪,倒是会凑热闹!走,一起去看看。”
这些人之所以集中在此,恰恰是为了迎接新任县太爷。
这新任县太爷也是奇怪,在长沙接了官印,就再也没有消息。按常理,他应该在经过宝庆府时,向宝庆知府乌孙贾报到。可事实上,王顺清他们得到的消息是,古立德离开长沙后,便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若是一般的官县上任,王顺清才不会这般猴急,此前一连几任履新,地方士绅和官员,也都从黔阳县城赶到洪江迎接,王顺清却连面都不见,一定要等人家主动来拜见他。但这次不一样,来的虽说是县令,品级却是正六品。别说王顺清不明白朝廷在搞什么名堂,就连知府乌孙贾大人,也担心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政治信号。
身在官场,每一点非同寻常的迹象,都可能预示着巨大的风暴,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得不异常小心,否则就有可能玩掉自己的官帽,甚至玩掉自己的脑袋。乌孙贾来信告诉王顺清,密切注意这个古立德,不能有丝毫大意。
偏偏这时候闹起了土匪,王顺清能不急吗?
一行人有骑马的,有坐轿的,急急出了汛把总署,直奔巫水官渡而去。
洪江虽为城,但和全国所有的城均不同,洪江没有城门。
今天的人们,对于没有城门习以为常,但在清朝以前,一座没有城门的城,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这一点,只要看看中国几个与城有关的字,就可以明白。在中国的古代,最大的城,叫国。今天,人们全都认为国是指国家,却很少有人知道,国的真正字义是城,专指王城或者诸侯之城。国字完整地显现了城的根本要义。国的繁体是國,口字里面,一人持戈,也就是说,有士兵持戈防守,又四面城墙的,才叫国。除了国之外,还有一种城叫邑,邑是大臣的食税之地,也是有城墙的。邑中虽然没有体现城墙,但食邑的名称中,往往有耳旁。比如今天姓氏中带耳旁的或者地名中带耳旁的,都不是封国,而是食邑。这个耳旁,代表的,就是城墙。再一种就是城,筑土成功为城,强调的,就是城墙。
后世根据保存的完好程度,说中国在明末清初有十大著名古城,如云南的丽江、大理,湖北的荆州、襄阳,湖南的凤凰,山西的平遥,四川的阆中,安徽的歙县等。其实,明末清初的著名古城,远不止这些。这些城,更多在军事意义上,均为有城墙之城。
洪江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一座商城。而当时,最为著名的商城只有三座:平遥、洪江、和顺,有北有平遥、南有洪江、西有和顺之说。这三座城,平遥属于金融之城,属于中国银行业的发源地。云南腾冲的和顺是玉石之城,是最大规模的边贸交易之城,而湖南湘西的洪江,却是内地的贸易之城。三座著名的商城中,洪江以及和顺,均没有城墙。
没有城墙,显示了贸易文化的包容性和开放性。相比和顺以建筑为城墙,洪江的开放性更强,七冲八巷九条街,四通八达,真正体现了商业的融通天下,海纳百川。
王顺清等刚刚行至渡口,迎面驶来一辆破旧的马车。一般老百姓见了这帮官员,自然会避让,而这辆马车,竟然不停不靠。马车后面不远处,有一队人马,哭哭闹闹,显然是白马镖局的人和他们的家属。
王顺清当即勒马,大喝一声:“大胆刁民,见了朝廷命官,为什么不避让?”
马车仍然不停不让,一直向前驶来。王顺清大怒,再一次喝道:“来啊,把这个大胆刁民给我拿下。”
队伍中冲出几个汛兵,扑向马车。快到近前时,马车倒是停下来了,施施然从上面下来的是胡不来。胡不来摇着扇子,笑笑说:“王把总,好大的派头啊。”
王顺清一看,竟然是熟人,顿时换了一副面孔:“胡不来?怎么是你?”
“怎么不是我?”胡不来反问。
王顺清摆了摆手:“老子日你个乖。快点让开,兄弟有紧急公务,没时间跟你扯淡。”
“我才不跟你扯淡。”胡不来说,“我过来,是传古大人的口信,叫你们立即回去汛把总署,商量剿匪事宜。”
王顺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古大人?哪来的古大人?”
赵廷辉反应快一些,问道:“古大人,难道是新任黔阳县令古立德大人?”
“还是赵主簿反应快。”胡不来用扇子在面前扇了几下,“正是古立德大人。”
王顺清有些糊涂了:“老子日你个乖。古大人在哪里?为什么没看到?”
胡不来知道,在这洪江地界,王顺清就是天。不过,从今而始,这个天要变了,变成他胡不来了。他不能给王顺清太多机会,当即脸色一变,拿起了腔调:“古大人说,繁文缛节就免了,一切等到了汛把总署再说。”
周永槐还算清醒,试探地问:“你是……”
胡不来装着没听见,转身回到马车前。这次,他倒是很知趣,并没有坐到后面的车厢里,而是和车把式坐在一起。车把式挥动马鞭,这辆旧车开始前行。面前的这帮官员,还没摸清楚方向,只好让开一条道。
一般来说,新官上任,肯定要讲究官威,就算没有仪仗,找朋友借,也要借一些仪仗出来摆一摆威风。王顺清等人得知新任县令坐在面前这辆又旧又破的马车上,自然不肯相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不知所措。
王顺清问:“怎么办?”
周永槐来黔阳县的时间不长,不认识胡不来,说:“刚才那个人是谁?好大的架子。”
赵廷辉说:“以前洪江城里的一个混混儿,倒是考上过秀才,但没有考上举人,后来跑到长沙府给人当了师爷。”
章益才说:“车里真是古大人?会不会有诈?”
赵廷辉说:“走,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老子日你个乖。”王顺清说,“他如果敢唬老子,老子把他的骨头拆下来当柴烧。”说过,王顺清一调马头,追着马车而去。其他官员也都先后上轿,急急地往前赶。
马车的速度并不快,王顺清骑的马,是整个黔阳县最好的一匹,脚力好,几步就跨到了马车边。
“古大人,你看,还要不要做什么准备?”王顺清隔着车帘问。
“去了汛把总署再说吧。”古立德隔帘答道。
王顺清双腿一夹,枣红马加快了速度,跑回汛把总署,先是命令汛兵在门前排成仪仗,又让把早已经准备的锣鼓家伙摆在门前。那辆旧车刚刚出现在育婴巷口,王顺清一挥手,锣鼓家伙便敲了起来。
古立德坐在车上,听到锣鼓声,猛地惊了一下,立即叫停车。车还没有停稳,他已经跳下来,挥手道:“停停停,都什么时候了,还敲什么锣鼓?”
那些敲锣鼓的也不知他是什么人,再说,锣鼓正响着呢,哪里听得到他在叫什么,所以根本没有人理他。古立德知道自己说话没用,几步跨到王顺清面前,高声叫道:“叫他们停下,洪江城里死了五个人,伤了几十人,你知道吗?这时候还敲锣打鼓,百姓知道了,怎么看官府?”
王顺清终于看清了面前这个精瘦的男人,暗想,这么个人,竟然是新任县令?当然,他也看清了他的手势,是要制止锣鼓。锣鼓毕竟是欢迎他的,他既然要停,那就停下来。王清顺挥起双手,摇了摇。锣鼓全部停下来。
其他官员的轿子,也都到了,先后下轿,要上来和新任县令行礼。古立德装着没看见,快步向汛把总署正门走去。一般官员,上任之前,都会在家里悄悄练官步。所谓官步,也就是四方步,双脚向前迈的时候,脚尖不是朝着正前方,而是在落地之前,稍稍往外侧那么一下。这种官步有一个好处,不容易走快,也就显得从容。古立德不同,他的步子迈得很快,也很大。仅此一点,就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个官员,而且还是从京城里下来的官员。
古立德自然不管这些,直接走进汛把总署,见当中是一张八仙桌,两边摆了椅子。他直接走到左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王顺清是跟着他进来的,口里还说着一些大人驾到、蓬荜生辉之类的废话,并且考虑是不是要谦让一番,将左边的位子让给古立德。没想到,古立德当仁不让地坐了上去,他便坐到了右边那把太师椅上。
其他官员进来,均向古立德行礼。古立德摆了摆手:“免了免了,时间不多,大家都坐下。”
一般这种情况,主人是要牵位的。
每个人在社会中都有自己的位子,这个位子重要与否,只要往席位上一看,立即就明白了。同时,中国又是礼仪之邦,明知自己该坐哪个位子,又不好意思坐上去,便需要主人领位,在民间叫牵位。这次,因为古立德当仁不让地坐了主位,王顺清这个主人怕自己落了后,自动坐上了次位,没有人牵位了,其他各人,也就依次而坐。虽说没人牵位,可排列的座次,一丝不差。
见大家坐好,王顺清欠了欠身子,说:“古大人,人都来了,要不,我介绍一下?”
古立德看了看诸人,立即从位子判断出了彼此的身份,说:“不必了,王大人。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本人古立德,新任黔阳县令。本来按规矩,应该有一个相应的履新程序,因为事出突然,这个程序,我看就免了。刚才,你们在渡口也都看到了,白马镖局遭到野狼帮土匪的洗劫,幸得忠义镖局拼死相救,才避免了更大的损失。事件发生的时候,我就在忠义镖局的车队里。我注意看了一下,这伙土匪不下三百人。各位大人,三百人啊!如果再有些留下看山寨的,我敢肯定,这股土匪,可能多达四百人。这么大一股土匪,肯定不是一天纠集起来的。我想知道,为什么至今没有人向朝廷报告?”
王顺清移了移屁股:“古大人,这个事,有点复杂。”
“有点复杂?怎么复杂?”古立德问。
赵廷辉说:“刚才,大人也提到了,这伙土匪是野狼谷的野狼帮。野狼谷是雪峰山的一处山谷,三县交界,主要在洞口县、会同县,也有一部分在我们黔阳县。而野狼帮的巢穴,在洞口县境内,理论上,应该由洞口县上报才最为妥当,两个相邻的县,都不适宜做这件事。”
古立德道:“如果说县里不适合上报,洪江汛呢?为什么不上报靖州协?”
王顺清感觉新任县令是在找自己的麻烦,立即说:“古大人有所不知。这伙土匪虽说在野狼谷出没,但在此前,一直没有进入黔阳县境,更没有进入洪江。”王顺清的言外之意,洪江汛把总署管理的是洪江,管不到黔阳县,更管不到宝庆府。古大人若是要问罪,该直接去问宝庆府或者靖州协。
“那这次不同了。”古立德说,“这次在青羊坡,黔阳境内。而且,死了五个人,伤了二十多个,重伤的几个,结果还难预料。我想了一下,我们必须马上决定几件事。第一,怎么上报?是汛把总署和县政府联合上报,还是各报各的?第二,白马镖局死了人,县政府是不是该出面慰问一下?还有,忠义镖局大义施救,县政府也应该有所表示。怎么表示,谁去表示,要定下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剿匪。”
大家全都沉默了,所有人本能地认为,这个古立德是来搞事的。别的地方,他们不知道,如今的湘西,哪个县哪个府不闹土匪?湘西南地区,大大小小的土匪,怕有几百股。这个地区闹土匪是有传统的,许多人白天为民,夜晚为匪,甚至有很多土匪世家或者说职业土匪。如果每个地方,都将此类事情上报,这官帽还能戴得稳?
王顺清到底是地头蛇,这十余年间,他在洪江说一不二。但今天,他得放低点姿态,这是乌孙贾大人特别交代过的。他略想了想,说:“前两件事,我的意思,还是由古大人定。古大人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至于第三件事,是不是等上面来定?”
古立德:“为什么要等上面定?”
王顺清说:“刚才,古大人也说了,这股土匪,有四五百人。我们呢?汛把总署只有五十几个人,加上县里和洪江巡检司,一百人不到,指挥又不统一。这么点人,恐怕不光剿不了匪,还会被土匪打得落荒而逃。”
赵廷辉说:“我个人谈点想法。白马镖局在青羊坡遭土匪袭击一事,肯定要上报。一来,白马镖局死伤那么多人,这件事一定不能瞒。第二,忠义镖局忠勇仁义,冒死赴难,可嘉可敬。第三,此次,白马镖局和忠义镖局,对野狼谷的土匪予以重创,为天下人树立了榜样,我们理应上奏朝廷,对这种大义予以表彰。”
周永槐插话说:“我赞成。”
赵廷辉继续说:“我建议,立即组成两个小组,一个小组,对白马忠义两镖局,予以肯定和慰问,另一个小组,立即组织材料,向上报告。至于这个报告怎么写,我觉得,还是可以讲究一下的。如果直接上报闹土匪的事,上面一定会怪罪下来,我们不妨换个角度,以报告白马忠义两家镖局的义忠事迹,顺便将土匪的事带出来。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胡不来知道地方官这些搞法,他担心古立德长期在京城当官,不熟悉地方事务,直接上报地方闹土匪的事,既让朝廷震怒,又得罪地方,便在古立德耳边小声说:“这也不失为两全之策。”
古立德知道,自己初来乍到,既不适合迅速站到所有官员的对立面,又不能完全为地方官员所摆布,道:“那你们说说,剿匪的事,怎么办?”
谈到剿匪,大家再一次沉默。
剿匪这种事难办,不是哪一个地方官的问题,而是机制问题。
历朝历代,对于军队的控制,都极其严格。
明朝之所以灭亡,来自两方面的打击,一是李自成,一是满清。李自成把明朝灭了,满清又把李自成灭了。几乎所有后来人,都看到了这个现象。确实,它是现象,显然不是本质。真正的本质,明朝是一座古老的城堡,李自成和满清只不过是两个弱小的贼,他们不遗余力地盗挖城堡的城墙。城墙的豁口越挖越大,于是,李自成最先冲了进去,占领了这座古堡,只不过李自成立足未稳,满清就冲过来了。
这是所有人都看到的现象,而不是真相。真相是,无论李自成还是满清,只不过是两个小贼,两个小贼若想把城墙挖开两个大洞,需要经年累月,需要明火执仗。而这座古城堡有那么多士兵,他们为什么不杀掉这两个贼?事实是,他们杀不了,他们手里没有兵权,兵权在皇帝那里。皇帝太远,授权下达时,那两个匪已经跑到了别的地方,不在授权范围之内了。
正如古立德所面临的情况一样。土匪若是跑到洪江来闹事,古立德有权剿匪,王顺清也有责任剿匪,可他们剿不了。土匪有四五百人,而他们手中所有能派上战场的,也不过百人。古立德可以上报宝庆府,王顺清可以上报靖州协,这是他们的直管部门。而宝庆府手里并无兵权,乌孙贾虽然是知府,却调不动一兵一卒。清朝兵制,以镇为军,下设协、标、营、汛。协相当于现在的旅,约有四千人。靖州协完全有足够的实力出兵剿匪。
问题是,协统无权调动一协之兵。别说是协统,一协之兵,就连总督大人都无权调动,必须有兵部的官文。协统能用之兵,大概也就一营左右,还不能成建制地调动,而且需要极其繁复的手续。一营兵才六百多人,去剿灭四五百土匪,谁能有必胜的把握?若不胜,自己的官帽就玩掉了。就算能胜,这场仗需要打多长时间?很可能旷日持久,那么,军费从何而来?
所以,土匪成了地方军政体系的一个脓包,大家都知道它就在那里,但谁都不愿意捅破。捅破了,很多人都要因此丢掉官帽甚至丢掉脑袋。不捅破,它又一直在扩大,总有一天自己会破。所有官员都清楚,只愿自己运气好,在这个脓包自己破掉之前,能够安全离开。
这种场合,胡不来原本没有说话的份,但他有些按捺不住,说:“如果上报,无论怎样处理文案,最终都绕不过剿匪。”
古立德看了胡不来一眼,心里有些不满。你一个师爷,哪有你说话的份?转而一想,这个会开得有点尴尬,胡师爷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便问:“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胡不来说:“如果要剿匪,只有两种办法。一种办法,自然是按正常程序上报,再由兵部下文,由靖州协执行。可是,这样做有两大问题,一,公文往返,需要很长时间。二,靖州协出动,涉及额外的军费开销。这个费用,兵部恐怕不会拨,巡抚大人那里,恐怕也不会出钱。羊毛要出在羊身上,这个钱,估计得县里掏。”
大家不语,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并没有什么新意。之所以没有人剿匪,说到底还是一个经费由谁掏的问题。
古立德问:“那你的第二个方法呢?”
胡不来说:“既然经费由县里掏,何必把这些经费给了靖州协?我们不如自己训练民团。”
所有人都看向胡不来。胡不来在洪江混过很多年,认识他的人不少,这里的人,谁都不会认为他是个人物,可是,他竟然会出这么个主意。那些人倒不会对他另眼相看,只是对这个主意另眼相看。
如果县里组织民团,至少需要招募一千人左右。这些人是拿命相搏,自然需要费用,一个团丁一年耗费五十两的话,这就是五万两银子。再说,训练团丁,自然需要装备,这些装备可是需要钱的。而无论是训练还是剿匪,都需要钱,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
县政府拿不出这笔钱,只有一个办法,向民间派捐。而即使派捐,一般百姓,也拿不出多少钱,最终还是要向富人伸手。反正,这是一个赚大钱的好机会,搞得好,赚个几万,都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