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赵德良的日程安排妥当,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手机响起来,唐小舟看都没看,接起来便说,你好。
对方说,唐处长,你好,我是公安厅政治部的容易。
唐小舟的脑子里马上映出一张小巧的巴掌脸,一双圆圆的眼睛。公安厅有几个名女人,他的前妻谷瑞丹和政治部副主任容易,榜上有名。这个女人个子虽然小巧,却有一股巨大的能量,干工作雷厉风行,颇有男人气度,仅从外表看,又绝对是一个温柔娴淑的小女人。唐小舟认识她很早,一直没打过什么交道,直到他当上省委书记秘书,并且有一段时间当扫黑联络员,两人的接触才稍稍多一点。
他说,容主任,你好,有什么事吗?
容易说,章红自杀了,你知不知道?
唐小舟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立即想起一个人,翁秋水的老婆。
容易说,就是公安厅宣传处翁处长的爱人章红。
唐小舟再次惊讶了,问,自杀了?什么时候的事?
容易说,昨天晚上,不,严格地说,是今天凌晨三点钟。从十七楼跳下来,当场死亡。
唐小舟再次愣了一下,十七楼?公安厅的家属楼,好像没有高层呀。难道是从办公楼跳下来的?再一想,抑郁症患者有一个突出特征,厌世,此前章红已经两次自杀未遂,最终未能摆脱这一命运,似乎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突然听说一个认识的人就这么没了,心里多少有点难受。
容易似乎是专门打电话来向他说这件事的,扯了几句闲话,她挂断了电话。事后一想,唐小舟觉得这事颇有些可疑,章红自杀,容易为什么专门给他打这么个电话,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别的事?
章红凌晨三点跑到十七楼去,就是专门去自杀的?这种可能也不是不存在,她第一次自杀是割腕,第二次自杀是喝安眠药。前两次都没有成功,第三次跑去跳楼,逻辑上还是说得通的。逻辑上虽通,情理上却不通,如果她仅仅只是单纯地跑去自杀,容易有必要专门给唐小舟打个电话吗?这个电话表明,此事与唐小舟有一定关系。这个关系,自然也就是与谷瑞丹的关系了。
难道说,章红专程去十七楼,并不是去跳楼自杀,而是去捉奸?
翁秋水和谷瑞丹在办公室偷情,章红去捉奸,结果受到巨大刺激,从十七楼跳了下来。如果真是如此,至少可以解释两件事,一是章红为什么选择凌晨三点从行政楼的十七楼跳下,二是容易为什么特别给自己打了这个电话。
问题是,这样解释就通了?唐小舟觉得仍然不通。就算翁秋水想在办公室偷情,谷瑞丹也不会干这种事吧。以唐小舟对谷瑞丹的了解,她并不是一个深情的人,更不是一个性欲强烈的人。唐小舟相信,她之所以和翁秋水走到一起,既不是为了满足感情的需要,更不是为了满足性欲的需要,而是为了满足权欲的需要,至少在最初是为了满足权欲的需要,至于后来是否转化成了感情,或者部分转化成感情,他还真的无法评估。另一方面,活生生的事实摆在自己面前,别说他们的事,曾被章红撞到,自己也曾有一次差点撞上了。他始终觉得,这些事,并不符合谷瑞丹谨慎的性格。另一方面,他又异常困惑,难道说,谷瑞丹性格中还有很多自己不理解的地方?否则,无法解释这一连串的异常了。
他正想着这事,余丹鸿踱了进来,人还在门口,声音已经传出。他说,小舟,怎么啦?你脸色不太好。
唐小舟莫名其妙,暗想,自己脸色不太好吗?不会吧。
余丹鸿见他不回答,又说,是不是昨晚没有休息好?
唐小舟想,不至于吧,昨晚和冷雅馨聊天,确实转钟才睡,那也睡足了五个小时呀。自从当了秘书之后,晚上睡五个小时是常有的事,有时甚至更短,他从来也没有精神不佳的情况吧。唐小舟说,睡得还好呀。
余丹鸿说,别硬撑了,如果有什么事,告诉我一声。
唐小舟目瞪口呆,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正考虑自己应该怎样应对,他已经转身离去,进了赵德良的办公室。唐小舟坐在那里想,余丹鸿这几句话,其实传递了两个信息,其一,他认定唐小舟昨晚没睡好,第二,他知道唐小舟的情绪很糟,此时的精神状态,其实是硬撑着的。他心中忽然有什么东西一动,难道说,章红的事,已经传到了厅里?
仿佛为了应证他的想法,手机短信响了起来。拿起一看,是孔思勤发来的,莫名其妙的四个字加一个问号:是真的吗?
他回复道,什么意思?
她说,你老婆的事呀。
他明白了,果然传到了省委办公厅。这一消息之所以传得如此之快,一个根本原因就在于大家都认为谷瑞丹仍然是他的老婆。这也充分说明,章红之死,应该与谷瑞丹有关。这可就奇怪了,谷瑞丹怎么会扯进这件事里?他再发一条短信,问道:你听说了什么?
她回复说,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吧,让我抚慰你受伤的心灵。
最初,唐小舟还以为这件事仅仅只是在省委办公厅传播,很快他就知道,事件的传播速度,比他预料的快得多也广得多。时隔不久,唐小舟接到好几个官场中人打来的电话,意思也差不多,劝他想开点,别太把那事放在心上。所有打电话的人,似乎都认定,唐小舟一定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事实上,他完全不知道。他甚至后悔,和容易通话的时候,没有将事情问得更清楚一点。他当然也可以打电话去询问,但这样做有意义吗?他有点拿不定主意。
恰在此时,徐雅宫的电话来了。徐雅宫直接问他,师傅,那件事是真的吗?
他们的关系虽然特别,但称呼始终没有改。唐小舟觉得这种称呼真是好特别,既显示了他们之间的亲近,又表明她对他并没有感情或者婚姻方面的要求。这个称呼让他觉得和她的关系非常轻松,没有任何负担。
他问,什么事是真的是假的?
她说,师母的事呀,报社里的人都在说这件事。
唐小舟说,今天一整天,我听到一些人神神叨叨的说了一些怪话,我也被搞糊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报社的人在说什么?
徐雅宫显得很惊讶,说,你还不知道?说师母和那个什么什么水。算了算了,你既然不知道这件事,我就不给你打击了。我知道,这种事对于你们男人是奇耻大辱。
唐小舟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到底怎么回事,你快点说呀。
徐雅宫说,师傅,其实,这事你也不要想太多了。现在这个时代,这种事也不算什么事吧。就算师母和那个什么水有什么,你也没有吃亏嘛。
唐小舟有点恼火了,说,雅宫,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雅宫说,我是说,我是说。她将声音放低了几度,说,我是说,你不是还有我吗?
唐小舟说,我现在不想说这些,我只想你告诉我,他们到底是怎么传说的?
徐雅宫说,可是,那些话很难听呀,你真的想知道?
唐小舟说,你说吧。
徐雅宫说,那好,师傅,你找把椅子坐稳,别摔着了。
唐小舟明白徐雅宫心里在想什么,说,你说吧,我没那么脆弱。
徐雅宫说,报社的人一早就说,昨天晚上,师母和那个什么什么水在办公室里做那个事。就是那个事,你知道吧?
唐小舟说,继续吧。
徐雅宫说,结果,那水货的老婆闯过去了,把他们捉奸在床。不对,那里没床,只有办公桌。把他们捉奸在办公室了。他们害怕了,求女人放过他们,女人非常恼火,大喊大叫,要去告他们。那个什么水货急了,猛地推了她一把,把她推到了窗口,她就从二十八楼上掉下去了。
唐小舟说,这都是谁在胡说八道?
徐雅宫说,还有比这个更难听的。你想听吗?
唐小舟问,什么?
徐雅宫说,他们说,其实,师母和那个什么水早就搞到一起了。还说,有一次,你出差回来,因为事先没有告诉她,结果,打开门进去,正好撞到他们两人在一起。你当时说,你当时说。
唐小舟说,我说什么?
徐雅宫说,不是我说的,是那些人传说的。他们说,你在门口站了一下,然后说,你们继续,我到那个房间去休息一下。
至少有一件事,唐小舟算是明白了。章红死的时候,谷瑞丹应该就在现场,否则,也不至于传得如此邪乎。
下午,德山市就建市十周年庆的事,向赵德良专题汇报,晚上,赵德良出席德山市的活动,不需要唐小舟陪同。唐小舟抓住这个机会,和孔思勤一起吃饭。两人不太敢招摇,选了城市边缘的一家土菜馆,要了一间包房。进入房间后,唐小舟有点迫不及待,问孔思勤,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孔思勤颇替他着想,说,还是先吃饭吧,如果打击太沉重,你会不会连饭都吃不下?
唐小舟笑了笑,说,你看我像吧?我这个人,受打击能力还是可以的。
孔思勤说,算了,我还是暂时别谈这个话题。这种事,世界上没有几个男人受得了。
唐小舟笑说,在我的印象中,你是一个女哲人。女哲人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吧。
孔思勤说,我是站在男人的角度说。天下男人都一样,事不关己的时候,个个都是哲人,一旦事关己了,针眼大的坎都过不了。
唐小舟说,哈哈,你就以女哲人的理论,来开导开导这些心眼比针眼还小的男人嘛。
孔思勤说,这种事,其实也就是一个情和理的区别。男人对待别人的老婆和自己的老婆,态度是完全不一样的。在他们看来,别人的老婆也是女人,是独立的个体,具有独立的人格。但是,对待自己的老婆,看法完全不一样,认为那是私人物权,自己已经通过合法途径,取得了所有权。这种情形,有点像当年美国人去西部找石油,发现一块土地,觉得那里可能有石油,就在上面插一根树枝,向世界宣示其所有权的拥有。但这种方式,毕竟是脆弱的,遇到一个不讲道德的人,把你插的树枝拔掉,再插上自己的树枝,将来,你怎么找他扯皮?你说是你先插的树枝?他说是他先插。这种时候,肯定不是道德所能解决的,一定要诉诸武力。
唐小舟再笑,说,你认为男人把他们征服过的女人,看成是他们的土地?
孔思勤说,什么征服?女人不是土地,不存在征服和被征服这样的事情。人世间,男人和女人的遭遇,只是人和风景的遭遇。人永远都是孤独的行者,一辈子都在人生之路上孤独地旅行。他们可能会遇到很多风景,这些风景,仅仅只是丰富了他们的人生,调节了他们的情感。最初接触一段风景,你会觉得这段风景太美了,独步天下。你和这段风景日夜相守,最终可能相互生厌。这时候,你打起背包,去寻找另一段风景,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你不能说,你曾经到此一游,这段风景便永久地属于你。
唐小舟说,你的意思是说,男人应该欢天喜地,因为有人欣赏他的风景,而他可以抽身去欣赏别的风景了?
孔思勤说,你还是没有明白,没有风景是他的,也没有风景是别人的。风景就是风景,是自然之物,对于风景而言,任何人,都只是游客,只是过客。
唐小舟说,你的意思是说,只不过在树上刻下到此一游几个字?
孔思勤说,若干时间之后,恐怕连到此一游几个字,也被风吹雨打去。
唐小舟说,看来,我得想办法在你身上刻上这四个字。
孔思勤轻轻打了他一下,说,乱说,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