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先是由一篇报道引发的。
《消费导报》这天突然刊发了记者的一篇调查文章,题目是《夏季又到了,饮料市场到底在卖什么?》。这篇文章的署名不是曹彬彬,是另一位跑前沿的记者。文章写得也不是多么有火药味,温暾暾的那种,综合了市场各品牌的调查分析后,提出了一些思考或简单的批评。
这篇文章发出来,并没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大家都觉得,这类文章司空见惯,年年有,看问题一扫而过,面面俱到却又啥也说不透,不痛不痒,毫无分量,所以很快就过去了。
温启刚知道,这叫预热。
紧接着,《消费导报》又推出了一篇文章,这次署名的是曹彬彬,题目突然变得夺目起来:“是谁在恶意搅浑市场这潭水?”曹彬彬先是沿袭前面那位记者的文章,对当下火爆的饮料市场尤其是凉茶市场来了个综合评述,评述的结论就是凉茶市场鱼龙混杂,引领市场消费的同时,也在恶意欺骗着不明真相的消费者。曹彬彬列举了几点,一是凉茶市场到底在卖什么,是卖概念还是卖品质,抑或卖炒作?他说,当下的市场几乎是靠生产商和经销商联手炒作起来的,本来没有的概念,放大了投放到市场上,抓住消费者保健、养生等心理,毫无节制地往产品里灌输各种虚假概念。他还列举了市场上并不怎么出名的一种地方产品,说此产品经行业协会和质检部门鉴定,标注的十二种成分全是一般性用料,根本无滋阴壮阳之功效,属典型的商业欺诈。接着,曹彬彬指向凉茶市场的另一现象:产品同质,盲目跟风。说到这里,曹彬彬就有剑指“劲妙”的用意了,但他没把“劲妙”直接点出来,只说是近期市场上突然冒出一凉茶品牌,这家企业多年来就靠照搬或模仿同类企业生存,产品无个性、无创新。企业不追求创新能力,不追求技术革新和产品研发,而是市场上热销什么它就制造什么,既侵犯了别人的利益,也严重扰乱了市场秩序。一阵声讨后,曹彬彬说市场必须对这样的企业和产品说不,有关部门必须站出来,对凉茶市场来一次打假。
“好!”温启刚看完,就知道《消费导报》在加温了,也许明天,或者后天,针对粤州“劲妙”的檄文就会刊发出来。
姜华仁太大意了,或者说自我感觉太过良好。按说像《消费导报》这样在坊间有重大影响力的报纸突然对凉茶行业及市场做批评,那就预示着要发生什么。可姜华仁从来不关心这些,在他的脑子里,媒体是啥,就是你给他钱,他帮你漫无边际说你有多美、多俊俏。再就是媒体是培养美女的地方,想找有知识、有品位、有层次的美女,你就去找媒体。
是区长沈新宇先发现不对劲的。沈新宇最近有点不好受,本来好好的天塘区,不知从哪天起忽然变了味。先是他到天塘区上任后,一直不怎么说话、不怎么表态的区委书记卢少波忽然说起话来。沈新宇很好奇,也有点不习惯,这么长时间,他在天塘区一个人说惯了,额外多出张嘴,他适应不了。就在他打算跟卢少波内部交流一下的时候,卢少波突然发力,在区委扩大会议上宣布了两条纪律:第一,今后凡是以区委、区政府的名义做出的重大决定,必须经相关会议讨论研究后再行下发,任何个人不得超越组织,不得凌驾于组织之上,更不得以个人名义行政府之令。第二,区委将成立联合工作组,对近年来的招商引资项目,尤其是列为区重点、市重点乃至省重点的项目,重新进行调研与考察,要严格按照市委精神和区委制定的有关招商引资政策,对所引企业的资质、实力、信誉,所引项目的科技含量、环保能力、资金到位程度等,进行一次全方位的考核与评估。对弄虚作假、假借招商引资名义,将不符合引进标准和外地淘汰的高污染、高能耗等企业引进者,将严肃追查其责任,并上报市委、省委做处理,同时对这些企业予以清退。已划拨土地者,收回划拨土地;已开工建设者,责令停工。对招商引资、土地划拨和新项目环保评估等查出的违纪违法问题,决不姑息。
这两条纪律一经宣布,天塘区立刻炸开了锅。全区干部都没想到,温和、低调了长达两年之久的卢少波,会在这时候突然记起他还是这个区的区委书记。人们戏称这两条纪律为“卢二条”。“卢二条”刚一宣布,跟沈新宇关系近的或经他的手提拔起来的干部就有些急,或跑上门来,或以短信或电话的方式向他表示不安。
“明摆着是冲您来的啊,区长,姓卢的不是传言要调走吗,怎么忽然又过问起工作来了,还来了这么两条?”
“他怎么忽然睡醒了,这两年不是一直冬眠着吗,是谁给他注射了兴奋剂?”
类似的问询和牢骚很多,沈新宇一开始没理,坦坦荡荡地说:“放心,他掀不起什么风浪,凭他想把我如何,做梦去吧!他也就是临走做做样子,哪敢当真?”可是很快,沈新宇就坐不住了。先是两个项目真的被查处了,一个是政府这边的招商局长从澳门引来的。老板原籍天塘,二十岁时去澳门继承祖业,这两年国际环境不是太好,就想回家乡发展,投资十八个亿,专门生产一种贵金属。这项目沈新宇关注得不多,当时招商局长跟他汇报过,因为局长是自己人,所以他就拍了板,让局长放手干。地划了,银行这边资也融了,可是区委联合工作组一查,这种贵金属的生产在国际上属于高污染行业,内地的其他地方也曾引进过,都被老百姓拒绝,澳门老板这才主动找到家乡来。
“怎么搞的,敢把敏感的东西往天塘引,你这是找死!”沈新宇对前来诉苦的招商局长一顿恶骂。当初抓项目,沈新宇是画出几条红线的:一是对环境有重度污染的项目,不管多挣钱,都不能引;二是已经在内地其他地方被拒绝、被媒体报道过的项目,比如十分敏感的PX项目,不能引;三是涉嫌赌博、电子娱乐、色情的娱乐项目,不能引。没想到,招商局长第一个越了红线。招商局长被查处,项目叫停,好在沈新宇在该项目中没拿任何好处,跟澳门老板面也没见过,所以,此事对他影响不算大。但是紧接着查的这个项目,就让沈新宇火了。这项目虽不是沈新宇亲自引来的,但却是他十分看好的,而且从批地到项目运作,他从头到尾都给予了关注。该项目为生物医药项目,自新加坡引进。项目洽谈初期,沈新宇就拍板要把它放在保税区,还将其列为自己上任后重点抓的十二个大项目之一。卢少波挑这个项目的毛病,用意极其明显。可恨的是,这个项目仍在查,区委联合工作组又抽调人员进入白石湾,而且没跟沈新宇打任何招呼。
白石湾进入卢少波的视野,沈新宇就知道卢少波要跟他公开摊牌了。
随之而来的消息让他更加睡不着觉。卢少波之所以对他发威,是因为天塘区的招商引资和项目建设工作被十名老干部举报了。这十名老干部都是天塘区的老前辈,以前都在重要位子上干过,有当过区委书记、区长的,也有从人大、政协岗位上退下来的,还有两位是从市里退居二线,回到天塘区度晚年的。据说,这些人对天塘区很有感情。他们认为沈新宇是蛮干,盲目追风,不切实际,到处开工建设,天天红旗招展,但就是不见成效。举报信还对他任职以来引进的六十多个项目逐个进行了挖根挖底,按老干部们的说法,合格的仅占三成,勉强合格的占一成多,百分之六十的项目纯属骗钱圈地。这封信被逐级上传,最后到了省委副书记宗源手中。宗源副书记原本对天塘区这两年的做法就抱有看法,沈新宇到天塘区将近两年,求见过他几次,人家一次也没给他这个面子,不见。前段时间宗源到这边视察,其他几个区都去了,偏偏绕过了天塘。这次更绝,宗源直接将举报信批转给了市委书记天明。天明书记将卢少波叫去,狠狠地训了一顿,让他立即着手调查,并将调查情况随时向他报告。
沈新宇这才意识到麻烦大了,看来他这个强龙真是得罪了地头蛇。之前有人婉转地提醒过他,到天塘,别人可以不尊重,对这些老干部、老首长,一定要多关怀、多请示,多上门拜访,多嘘寒问暖,让他们知道,你心里有他们。沈新宇没听,凭什么啊?他最烦老人政治了,不占着茅坑还想拉屎,还想指手画脚,他就不买这个账。结果,他愣是没理这些人。这下好,报复很快来了。
情急之中,沈新宇向老婆大人求救。沈新宇的确是靠老婆一家走上仕途的,他所谓的背景主要还是岳丈大人。当然,这些年,沈新宇在仕途上也建立了一些关系,但这些关系的分量以及关键时刻的干预能力都没法跟老丈人那边比。沈新宇在电话里将这边突然发生的一系列怪事、诡异事跟老婆柳真做了汇报,原想老婆会紧张,会像以前那样马上告诉他该怎么办,或者说回家找老爷子去,哪料到老婆听完,口气冷冷地问:“你不是很能干吗,不是很有能耐吗,不是一切都能摆平吗,那你自己摆得了,干吗要找我?”
“老婆,你别!”沈新宇急了。
可柳真这次没给他面子,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就将电话挂断了。沈新宇纳闷,老婆这是咋了,怎么也在这时候给他来冷的。就在这节骨眼上,秘书进来了,这是沈新宇的工作秘书,不是王秘,是李秘。李秘拿出一包东西,沈新宇一看,两个眼珠子都爆出来了。
有人偷拍了他跟模特阿馨和另外几个女人亲热的照片,一共有上百张之多,其中有十几张是在宾馆房间里偷拍的,沈新宇完全裸着身子,要多丑有多丑。
“哪里来的,是谁干的?!”沈新宇没等看完,就冲李秘怒吼。
李秘嗫嚅了半天,道:“我也不大清楚,刚才整理信件,这份快件在里面……”
“浑蛋!”
沈新宇心想,完了,彻底完了,原来他早就在别人的埋伏圈中,他在天塘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监控中。这些照片如果让柳真看到,那不得撕了他?想到这儿,他突然问李秘:“查清寄件人的地址了吗?不会寄到北京吧?”
李秘犹豫了半天,低下头说:“包裹里还有一封信,说是……”
“说什么了,快讲!”
“说……这些照片暂时还没发给任何人,就先让您过过目,看精彩不。不过对方说,他们也保不准哪天一失手,就寄出去了。”
“是谁干的,到底是谁干的?!”沈新宇连叫带喊,差点一个嘴巴扇过去,打肿李秘的脸。
这事非同小可啊,在仕途混迹多年的沈新宇十分懂得哪些事是致命的,哪些不是。这两年他在天塘干过许多事,也玩过不少女人。工作上的事他一点也不怕,什么虚夸,什么盲目追风,什么好大喜功,对他来说就两个字:扯淡。但是他怕女人。玩的时候是想不到这一层的,玩过了,“怕”字就浮上心头。当然,他不是怕这些照片流到哪一级领导手里,哪一级都无所谓。沈新宇怕的是,这些事被老婆柳真知道。柳真是谁?高干子女,人大副教授,对了,马上要升正教授了。她眼里能容得下沈新宇这些蛆?肯定容不下。要说呢,沈新宇这辈子好有福气,娶了一个好老婆,但这也是他的悲剧。沈新宇并非出自高干家庭,他的家庭很一般,父母都是工人阶级,在东北一家大国企。他自幼好学,加上父母严格教育,算是学有所成,考进了名牌大学。在大学里,沈新宇十分活跃,不但功课门门优秀,其他方面也很出色,大一第二学期便进了学生会。他跟柳真正是在学生会认识的,柳真敬佩他的吃苦能力,又看中他积极上进的一面,大学期间他们就恋爱了。这门婚事一开始就遭到柳真父母的强烈反对,尤其是柳真的母亲。那时候她母亲就是副部级干部,见女儿领来一平民子弟,十分不悦。她的期望是女儿怎么也得找一个部级领导家的孩子,最好是在军中。为此,柳真的母亲还通过多种关系,给女儿介绍了不少将门子弟。沈新宇还见过一位呢,人家是某集团军司令员的儿子,跟沈新宇同岁,当时在某国防基地工作。可惜这些人都不入柳真法眼,柳真认定沈新宇了。大学毕业后两人一起考研,读完硕士,柳真没跟父母说,直接找叔叔伯伯,将沈新宇弄进了国家部委。等父母知道时,她已跟沈新宇同居,就跟小两口过小日子似的。柳真的母亲气得指着沈新宇的鼻子骂:“你小子别的本事没有,就知道钻营!”
是的,沈新宇就知道钻营。他跟柳真的婚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他钻营的结果。搞定一个女人算什么啊,对从小就想出人头地、过上好日子的沈新宇来说,婚姻就是他通往天堂的桥梁。有了这个目标,他就会采取一系列措施赢得柳真的心,进而赢得柳真的全部。可这门婚姻也有硬伤,凡事都有两面性,没有哪样事物只有正面没有负面。这门婚姻最大的负面就是柳真在家里太强势,甭看柳真温柔体贴,那是她被爱情烧昏头脑的时候,一旦爱情淡去,婚姻进入过日子的节奏,她的强势就显了出来。这么说吧,这些年,沈新宇几乎不能决定什么,家里的一应事包括他自己的前程,去哪儿就职,就什么职,都由柳真说了算。柳真像个优秀的设计师,早就把沈新宇的一生设计好了,她的父母则像执行者,按女儿设计的步骤一步步去帮他们实现。沈新宇呢,就像个道具,任由他们一家摆布。大多数时候沈新宇是高兴的,毕竟这一家成就了他,帮他走上了想走的路,也帮他实现了人生梦想。但人就是这么奇怪,得到某些东西后,就开始忧伤失去的,就开始想那些不曾得到、不曾实现的。沈新宇最大的忧伤就是到目前为止自己从来没决定过什么,没充分展示过自己。他太压抑,太委屈。在婚姻中处于弱势一方太久,就想跳出来,好好地为自己活一把。老天不负他,柳真一家这次算是成全了他,让他离开国家部委,到天塘区来任职。他总算躲开柳真的魔掌,能好好放手干一场了。这也是为什么沈新宇一到天塘就急着表现自己,不顾仕途规则,不顾任何禁忌,纵马驰骋的原因。
但不管你怎么干,那根绳子都一直拴在柳真手里,柳真只要觉得该让你回去了,轻轻一拉绳子,沈新宇就得回去。更要命的是,柳真反复跟他说过,他在外面干什么她不管,就一条,不许碰女人。如果让她知道他在外面学那些王八蛋领导搞二奶搞小三,给她脸上抹屎,一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你要永远记着,你这一天是怎么来的,敢背叛我,给我戴绿帽子,给柳家抹黑,我让你永远碰不成女人!”
柳真绝对说到做到,这一点沈新宇信,而且从来没有怀疑过。所以,看到这一大堆淫秽不堪、不能入目的照片,沈新宇的第一反应就是,千万不能让它们落到柳真手里,否则,他死定了。就算他在工作上有这样那样的失误,贪钱、受贿、玩忽职守、决策严重失误,就算从省委副书记宗源、市委书记天明到卢少波都对他翻脸,都想把他挤出天塘区,只要柳真不翻脸,他的结局就不会坏到哪里去。十名老干部算什么,一封举报信又能奈何他啥,几个项目的失误又是多大个事,不就是老丈人一个电话跟有关方面通融一下的事吗?难道副书记宗源他们的能量能大得过老丈人?可照片不同,有了这些照片,不用别人整他,单是柳真就能废掉他!
不行,得想办法,必须让这些照片马上消失,消失得干干净净。
“去查,挖地三尺也要查出是谁在背后暗算我。还有,不管花多大的代价,都要把照片给我收回来!”
打发走李秘,沈新宇像只困兽一样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抓起电话,想打给姜华仁。
卢少波刚开始发威时,沈新宇是采取过一些措施的,主动缓和了一下关系。有事上门找卢少波汇报,需要政府跟区委通气的,他放下架子,跑到卢少波那边,也学别的副区长那样,点头哈腰,站成毕恭毕敬的姿势。可效果不明显,卢少波从来不知道转弯,他沈新宇姿态都低了一大截,卢少波仍然我行我素,不给沈新宇一点面子。沈新宇急了,四处求妙方,想化解这场危机。沈新宇虽然自大,但到了关键时刻,头脑还是能保持清醒的。他知道硬碰硬肯定不行,人家是书记,高他一个位子,而且现在是市里、省里合起来要查他,他面对的不只是一个卢少波,而是很多他无法面对的势力。所以,他必须主动站出来化解这场危机。他请人给市委书记天明做工作,并主动到天明书记的办公室,将这两年工作中的失误做了番检讨。天明书记倒是中肯,说哪个干部不犯错误,也不是你新宇一个人步子快,大家都被风浪吹着、卷着,不快不行。但一快就容易方向失灵,所以快一段时间,就要慢下来,回头看一看,哪些步子走得对,哪些走歪了,把走歪的校正过来就行。天明书记一番话,曾让沈新宇放下心来。
但过了一段时间,他还是觉得不踏实,只好请来北京那位贵客,想让他帮忙出出主意。贵客也是仕途中人,目前在一显赫的位子上,他的进步跟沈新宇的老丈人也有很大关系,最早的时候,他做过沈新宇老丈人的秘书。说来可笑,最初,柳真的母亲还把女儿的红丝带往这人身上系过呢。他出身比沈新宇好,军区大院走出来的,只是没学别的军中子弟去部队,而是上大学,然后到沈新宇的老丈人身边工作,走地方路线。这样一个角色,当然更入柳真母亲的眼。可惜柳真看不上,这事自然没成。现在两人见了,还偶尔开玩笑呢。当然,人家娶的也不差,说起来比沈新宇更强,他丈人现在握的重权远在沈新宇老丈人之上,老婆更是某国有大型企业的董事长、行业盟主,全国央企中排得上号的。上次来,听完沈新宇的述说,他给沈新宇分析说,这类事,说小也小,闹不起波澜。虽然省里、市里对他在天塘招商引资大搞项目建设有非议,但眼下这是潮流,全国各地没有不招商不引资的,都在争速度上规模。所以,这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这里面有没有被他们拿住的把柄,比如绝不该引进的企业,你拿了好处,擅自引进了,而且引起了公愤,老百姓没完没了,非要把这企业赶走。沈新宇摇头,说他在这方面非常谨慎,甭看他做事没有原则,其实原则在心里呢。那人笑笑,说这就不用怕,他们无非是说你没按组织程序办,没及时征求市委、区委的意见,但你是以政府名义招的商,不是以你个人名义招的。再者,招商引资不就归政府管吗,难道这事也要区委说了算?程序上的事,以后注意就是,已经干了的,就让它放在那儿,任他们查。沈新宇心里轻松下来,没有先前那么怕了。此人又说,但这事要引起警觉,原则上要轻视它,当没发生,细节上却要格外重视。很多人为什么仕途夭折了?就是不注重细节。所谓的细节,就是处理好上下左右的关系,人家不是闹意见了吗,不是找你麻烦了吗,那你就低调,别活动,别四处跑,就等着让人家查。但你此后做事一定要改,要把前面的作风彻底改掉。凡事请示,人家不点头不签字,你就什么也不做,等,看他怎么着,他总不能啥事都等你汇报吧,人总有烦的时候。为官怕什么?怕你嚣张,目中无人,引起公愤。为官还怕什么?怕你低调,忽然变得毫无作为,任人宰割。当你处于火山头上时,大家都看着你,恨你,盼着你烧死;当你处在火山底下时,大家就会同情你,就会把恨转移到把你压在火山底下的人身上。这就叫仕途之变化。先变自己的位置,也就是说,你要学会装孙子。
沈新宇长出一口气,让他装孙子,难哪,但不装又没办法,人到该低头时必须低头,这也算是仕途哲学之一。那就装吧。
那人分析完,又说,眼下最要紧的,是擦干净屁股,不要让人家很容易查到你拿了多少,转移走多少。沈新宇这次很痛快地说:“放心吧,经济上他们查不出什么的,我沈新宇还没傻到那份儿上。”那人笑了,道:“这就没必要担心了。不过你还是慎重点,有件事你必须做。他们嫉妒你跟企业走得近,跟企业家交心多,你现在要断,要主动拉开跟企业家的距离,要疏,要剥离,把很多敏感的人、敏感的事从你这边驱开,驱到对方怀抱里去。必要的时候,主动拿出几家企业,割肉。懂不,割肉,割得让大家都心疼。不要怕地方经济受损失,地方经济是什么,是裹在地方官身上的衣服,你脱掉他几件,扔掉他几件,又能咋样?难道老百姓马上就吃不上饭了,难道GDP瞬间就掉下来了?都不会嘛。有时候,为了斗争,该让经济滑坡就得滑坡,该让百姓受罪就得受罪,这怪得了谁?要怪只能怪斗争太复杂。说穿了,这里面还是牵扯到利益关系,你把投资商都拿捏到你手上,其他人干瞪眼,不给你找事还能干什么?”
一语点醒梦中人,沈新宇茅塞顿开。他就怕上上下下这一查,这些老板受不了,走的走逃的逃,丢下一个烂摊子,他不好收拾。现在他恍然大悟,应该出现一个烂摊子,这摊子不是他沈新宇搞烂的,是因为上面要查,是因为卢少波不支持,才忽然从辉煌走向萧条的。
高,实在是高。沈新宇差点要给那人作揖了。人家之所以能在重要部委稳稳地坐着,可以不来下面镀金就青云直上,确实是因为人家比他高明啊。
那些日子还没爆出这些照片,有关他跟女人的事,还没人提及。所以,这方面沈新宇没多讲,特意给那人安排了一场丰富多彩的节目,狠狠地款待了一下人家。第二天,那人揉着两个黑眼圈,乐滋滋地说,都说粤州是天堂,这次我算是实际体验了,怪不得你们都不在京城待,非要到下面来,下面好啊,真好!
好个头!
现在沈新宇觉得,下面一点也不好。天堂里有鬼,有噩梦。
也是听了那人的话,沈新宇开始断一些关系,疏一些人和事。跟姜华仁就是这样,上面最终把目光盯在白石湾,不就是看他跟姜华仁走得近嘛,那好,我现在不近了,疏离,让姜华仁去找别人。华仁那几个项目,他也不管了,包括白石湾项目,中间出现多次变故,他都装不知道,下面汇报上来,他说,向卢书记汇报,让卢书记定夺。皮球轻轻一踢,过去了。卢少波就算能耐再大,能把白石湾这几个项目搞定?做梦去吧,不让白石湾淹死困死,就算命大。
可现在,沈新宇不能不找姜华仁了,这一堆照片可是定时炸弹啊!娘的,怎么就能中计呢?当时只图快活,哪料到他们下这黑手?得让姜华仁来,这事必须让他出面去摆平!
沈新宇跟姜华仁见面是在晚上,两人约在一家离市区较远的会所。沈新宇最近比较谨慎,跟人见面都不在市区,也不在领导们常去的地方,找僻静处。反正粤州这地方,到处是高档会所,到处是新鲜。沈新宇到的时候,姜华仁已开好包房在等他。还好,姜华仁一个人来了,没学以往带一堆女人。
“区长好啊,有些日子没见了。”姜华仁说。
“天天见也没意思。”沈新宇把外衣脱下来,递给姜华仁。以往这些事都是陪同而来的美女们做的,既然没有美女,那就只有姜华仁代劳了。姜华仁接过衣服,认真而又小心地挂好,不过从他的动作里,还是看出一种不习惯,甚至一种厌恶。姜华仁总觉得,自己早已过了鞍前马后侍候别人的年代,但很多时候,这种事还是不得不做。这就让他有种不平,有时甚至很恼火,凭什么啊,难道他姜华仁钱不比他们多,地位不及他们高,创造的社会财富不比他们多?凭什么还要让他像跟班和婢女一样向这些人大献殷勤?沈新宇这身份的人倒也罢了,至少还能为自己办点事,姜华仁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给那些乳臭未干、还不及他儿子大的小公务员当杂役。他一度认为自己从容地完成了从奴隶到将军的转变,也可以人五人六地活一把了,没想到这个梦是假的。
“干不下去了。”姜华仁屁股一落座,就发牢骚。
沈新宇没接茬儿。姜华仁这点牢骚他当然清楚,他没来天塘前,姜华仁过的什么日子,他清楚;他来了天塘后,姜华仁又过的什么日子,他更清楚。人就是要时不时地接受点教训,否则,是不知你好的。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想搞垮企业,还是想清理门户?”姜华仁用了“清理门户”这个词,让沈新宇心头忍不住一震,感觉姜华仁拿根尖锐的针,扎在了他心上。
“凡事都有波折,也算正常吧,不折腾不进步,大约就是这道理。”沈新宇勉强应付一句。
“可这样折腾会出人命的,我们活不安稳,谁也甭想活安稳。”姜华仁到底还只是一个搞企业的,政治方面的确弱智。沈新宇忽然就想起温启刚来,要是换了温启刚,此时此刻就不会这么说话。唉,沈新宇现在有些后悔,当初不该那么任性而又坚决地拒绝温启刚,毕竟他也是一方人物啊,兴许关键时刻,比姜华仁还管点用。沈新宇记起一句话来,这个世界上,你不可低估的人物有两类:一类是京城里穿梭在各会所、各大院里的纨绔子弟。这类人平时个个不着调,满嘴跑火车,但个别时候,他们办出的事会惊掉你的眼珠。还有一类就是纵横在商场上的那些知名大腕,所谓的风云人物。平日看着他们都很低调,但他们涉的水、认识的关系、背后网罗到的人物,以及私下里给他们提供信息、通风报信的那些关系,足以让你感叹世界之大、奇迹之多。沈新宇也是在拒绝温启刚后才对好力奇这家企业有了更多的了解,都怪他太无知、太自大,竟把这样一家超级企业给拒之门外了。
算了,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得抓紧跟姜华仁说事,可怎么开口呢?有些事做起来很爽,很痛快,但出了问题解决起来,就不是那样了,嘴都难以张开。
姜华仁显然不急,发了一通牢骚,让服务员上菜。菜点得不多,两个人,点多了也是浪费,但精。两道主菜全是大补型的,非常有特色。这也是姜华仁的特色之一,姜华仁喜欢这一口,每顿饭尤其是晚饭,必要点大补类的,什么东西对男人有用就挑什么。日子久了,沈新宇竟也让他带着好上了这一口,几天不补一下,就感觉整个人都缺精神。
两人边吃边谈,姜华仁又说了一堆花花绿绿的事,无非就是天塘区还有市里哪个领导又搞了哪里的女人,谁把谁的窝给撬了。沈新宇以前听这些,很有味,也爱搜集些花花绿绿的新闻,但今天,他显然不在状态。不过姜华仁说这些,倒是给了他机会,他正好接过话头说:“女人这东西,不玩不可能,但玩太多就不是你玩人家,而是人家玩你,所以,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啊。”
姜华仁停下筷子,纳闷地盯住沈新宇:“区长怎么发起这样的感慨来,莫非对女人腻味了?”
沈新宇呵呵一笑:“腻味倒未必,只是最近世界不太平,离女人还是远点吧,没听说女人都是祸水吗?”
“那要看对谁,对我姜大炮来说,女人从来就不是祸水,是灭火器,是加油站,缺了别的行,缺了女人,我活着都少味。”
“不能比啊,你姜老板活得潇洒,天不管地不管的,可我们就不同了。”沈新宇长长地叹了一声。
姜华仁想不明白似地看着他:“怎么,区长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没。”沈新宇赶忙摇头,就算出天大的事,也不能让姜华仁看出是出事,他故作镇定地道,“最近身体有些不舒服,可能工作劳累吧,不想碰女人。对了,说到这里,突然记起件事来,你想个法子,让那个阿馨离开粤州,随便去什么地方,她缠得我有些烦,我想清净一段日子。”
“这个啊……”姜华仁正要夹菜的手突然顿住,半天不说话。
“怎么,有难度?”
“这有什么难度,一句话的事,让她离开她就离开,甭说离开,就是让她死,不也是区长您吭一声的事?”
“别,用不着这样吓她,离开就行。”
“好,我马上去办,是暂时离开呢,还是让她永远不在粤州出现?”
沈新宇犹豫了一阵,像是极不情愿似地说:“永久吧。”
姜华仁的目光动了动,脸上也闪出几团暗黑的表情来,不过他借助大笑,把这些全掩去了。
阿馨的事谈完,沈新宇又说:“最近风头有点不大对,有人可能陷害我。你耳朵长长点,眼睛也放亮点,方方面面的消息多听着点。”
“不会吧,有人敢对区长大人玩阴的?”
“什么大人小人的,我现在怕是真被小人盯上了。”沈新宇颇有些沮丧,他希望姜华仁能主动猜到照片的事,并替他想出办法。姜华仁却始终不往这话题上说,只是一边打哈哈恭维他,一边说些听上去很豪迈但听了毫无实质意义的话。算了,最后沈新宇也死了心,照片的事,姜华仁到现在也不提,说明他还不知道。不知道好,难道传播得全世界都知道就对他有利吗?沈新宇刚想改变主意,姜华仁又说:“放心吧区长,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姜华仁都会第一个站出来。天塘这点事难不住你我的,区长大人只管放宽心,稳稳当当往上升,市长、省长,能升多快升多快,我姜华仁也好跟着您沾光啊,哈哈。”说完,姜华仁又猛灌一口。
有了这番表白,沈新宇心里顿时舒坦起来。是啊,有什么事呢,不就是几张照片吗,难道能难住他沈新宇?
沈新宇通过一顿饭,把心头之患给彻底消除了,令他激动了好些日子。没有阿馨的纠缠,他感觉身体各部位都轻松了。正好这段日子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一家企业的员工将卢少波等人围堵了。这家企业被查出排污有严重问题,区委联合工作组责令其停产整顿。老板是温州人,跟省里多个部门的领导都保持着密切关系,风传发改委主任跟他还是连襟关系,云里雾里,谁也弄不清到底是真还是假。总之,企业关停的第二天就发生了群体上访事件,五百多号员工到区委门前上访,被劝回。第二天,卢少波带着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和区委工作组深入该企业做职工工作,结果老板背后鼓动,工人们在几个班组长的带领下掀翻了卢少波的车子,将工作组成员关进办公大楼不让出来。沈新宇闻知消息,心中暗笑,等着吧,好戏在后头呢。这算啥,才一家企业,如果保税区和高新开发区五十多家企业联起手来闹,那才叫好看。
沈新宇相信,卢少波这棋是下不长的,自己给自己下套。他索性请了假,回了趟北京。妻子柳真不在,家里冷冷清清的。沈新宇给柳真打电话,柳真没接,连打几遍,那边突然挂了。沈新宇觉得有一丝不妙,赶忙试探着给柳真发了条短信,说自己回来了,就在家。沈新宇抱着手机,左等右等,柳真就是不回短信。他终于耐不住了,将电话打到柳真的单位,柳真的同事告诉他,柳真不在,几天前就请了假。沈新宇忙问柳真到底有什么事,怎么会请假。对方轻声一笑道,对不起,这些我也不知道。
沈新宇一屁股瘫在沙发上,各种想法都有,莫非照片已到了柳真手里,不会啊?要是柳真果真看到那照片,不得疯掉?他在家里坐卧不宁地候了一夜,柳真没回来。第二天一早,他又急着给柳真打电话,电话居然关了机。不祥之兆涌来,沈新宇再也不敢候下去。这趟回来,他就是想稳住柳真,抢在柳真尚不知情前,让柳真带他到处走动走动。多年的经验告诉沈新宇,这种走动非常有用。感情不是突然建立起来的,尤其是在他们所处的这个特殊圈子,你得经常去拜门,经常带着笑脸讨人家的好。人家或许对你不热情,或许还会拒而不见,但没关系,只要你去了,只要人家知道你心里有他,特殊时候,他们会出来关照你的。这个圈子有很多隐秘的规矩,沈新宇一开始都不知道,是妻子柳真一点点教会他的。比如,这个圈子最忌讳你在出事时突然找上门去,或者你在拜访时打出别人的牌。这个圈子的每一家、每一个人都是牌,他们期望被高看,被仰视,不喜欢你用别的牌来压他们,更不喜欢你奉旨来讨招、讨保护。这个圈子的交流就跟你养花一样,平时得惦着,用心培育,苦心经营,也许一天两天没有回报,但最终绝不会让你没有收获。这个圈子的关照也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直接给予你,它是很朦胧、很隐形的,是以接纳的方式。当它张开双臂将你揽入怀中,让你成为这个庞大圈子的一员后,你就自然而然会得到很多照顾,用不着哪个人专门打招呼,自然就会有人为你铺平道路,让你走,因为你是他们中的一员,你的成功就是他们的成功。这种感觉很美妙,沈新宇已经深深喜欢上了这个圈子,喜欢上了这种感觉。每次到北京,他都把走动当成头等大事,认认真真去完成。这次同样是。可是,柳真找不到,他就不能单独去走。沈新宇现在还不是这个圈子的一员,只能说踩进去了一只脚,这个圈子只认柳真,不认他。圈子给他的阳光和恩泽,其实是给柳真的,或者说是给柳家的。说穿了,他只是借光而已。要知道,一个跟这个圈子压根无关的人,想借助别的关系融入这个圈子,哪怕是婚姻,也是很难的,几乎不可能。
说穿了,这个圈子流着同样一股血。沈新宇身上没那种血,他的血在这个圈子看来,比较低级。
一股寒意袭来,沈新宇突然有种被甩开、被抛弃的感觉。他怕极了,缩着身子窝在沙发里,不知道接下来命运会拿怎样的石头砸他。他在心里一遍遍祈祷,那些照片千万别落入柳真的手里,就算要砸他,也不能在这时候!
思来想去,沈新宇想去看看老丈人,先从那边透透风。结果不巧得很,岳母说老丈人陪副总理去欧洲出访了。沈新宇听了有点泄气,家里只有岳母,沈新宇不想过去了。不过,听了这消息,他心里又涌出一层激动,证明老爷子实力不凡哪,仍然如此活跃。这就好,只要稳住婚姻,他还是有救的,就让卢少波他们折腾去吧。
沈新宇抓起电话,正要再打给柳真,电话响了,一看,是生活秘书王悦打来的,王悦说:“区长,乔老板找您,说有急事,要您速回。”
“你是说乔四?”沈新宇一惊,说话的声音也变了。
“是他,找过您几次了,我说区长去了北京,他不信,非要让我给您打电话。”
“他人呢?”
“刚走,好像带着情绪。”
“没说什么事?”
“没说,样子看上去很急。”
“最近情况怎么样,没什么异常吧?”沈新宇问起了别的。
“其他倒没有,不过白石湾好像有点问题,我分析乔老板找您也是为白石湾这边的事。”王悦说。
“白石湾?白石湾能有什么事?”沈新宇的心狂跳起来。
“区长,您还是回来吧,我怕来晚了情况会复杂。”
“行,我知道了,有事随时给我电话。”沈新宇草草结束了跟王秘的通话,怕王秘在电话里再说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来。电话合上后,沈新宇的心就乱了,白石湾,白石湾啊!他本想给乔建军打个电话,又一想,这电话不能打。
沈新宇跟乔四的关系,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还真就简单。外界可能把他们二人的关系传得很邪乎,其实没那么多传奇。这个世界上一半的传奇都是人编造出来的,剩下的一半都掺了水分。真正的传奇,你永远听不到。沈新宇跟姓乔的并不是太熟,他们本质上不是一路人。沈新宇初到天塘区时,对乔建军是排斥的,即便是到了现在,两人的关系也很微妙。这跟他的性格有关,沈新宇喜欢标新立异,不喜欢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跑。别人认为重要的关系,他往往摇头,故意不去接近;别人不看在眼里的,他倒乐意去培养、去发展。打破别人的,建立自己的,这是沈新宇从政初期就有的哲学思想,到现在,这思想已成了指导他工作的一个法宝,更是丢不得弃不开。不走别人的旧路,不念别人念过的经,凡事一定要自己开创局面。其实,这思想不只是沈新宇一个人有,它早已是仕途的普遍哲学。放眼望去,哪里不是这样?主要领导一换,所有的思路和发展模式都跟着换,队伍也要跟着换。前任视作重点的工程和产业,到了新一任领导手上,全成了过期不候。新领导有新领导的施政纲领,新领导有新领导的提法与布局。于是,我们就能看到遍布各地的半拉工程、烂尾工程。
沈新宇火速回到天塘,乔建军在等他。刚见面,乔建军便说:“出大事了。”
“慌什么?”沈新宇不太友好地瞪了乔建军一眼。对这个别人称作乔四的年轻人,沈新宇目前除了厌恶,好像再也找不到其他感觉。沈新宇刚来天塘时,有人跟他介绍过乔四,说在天塘做官,不搞好跟乔四的关系,是万万不行的。当时人们在“乔四”的后面还多加了一个“爷”字,称他乔四爷。沈新宇问:“这爷很老吗?”跟他说话的人道:“不老,三十多岁,还不到四十呢。”
“哦,这爷年轻。”沈新宇调侃道。
“不是年轻不年轻的问题,叫他爷,是人家有爷的分量。”
“爷的分量?”沈新宇越发不解。后来他才明白,这个“爷”就是霸的意思。沈新宇也是怪脾气,没了解清楚乔四前,执意不跟乔四见面。身边的人不断暗示他,应该跟乔四见见了,再不见,怕说不过去。沈新宇很纳闷,问:“他是组织部长还是黑社会老大,怎么不见他就说不过去呢?”身边的人无奈地笑笑,说都不是,他就是乔四,一个企业家。“他有什么企业?”沈新宇问。身边的人就跟沈新宇详细介绍,介绍着介绍着,突然愣住了,沈新宇根本没听,而是在一页纸上不断地写着“乔四”两个字。
“说,继续说,把他所有的丰功伟绩都讲出来。”
身边的人就哑巴了。其实,关于乔四的生意,沈新宇是仔细打听了一番的。尽管那时许多问题他还没想明白,但仅就乔四的天海集团来讲,沈新宇认为那根本不叫企业。那是一只缸,特大型的,啥都能装,有多少装多少,但是只有进没有出,就这么简单。后来他对乔四的了解多了些,多少改变了一点看法,至少不那么抵触了。乔四大约也觉得他这个空降领导跟原来那些地方官不一样,主动找上门来,两人吃了饭喝了酒,海阔天空谈了不少,但没一句是往地方上谈的。再后来,沈新宇知道乔四的天海集团是干什么的了,心里多少有些不安。这么说吧,沈新宇觉得,天海集团其实不能说是乔四的,乔四在那里等于是看家护院的,天海必须得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这是他的,跟别人没关系。于是,别人就让乔四站出来,乔四也乐意站出来。至于天海到底是谁的,沈新宇搞不清楚,很多人都搞不清楚,有时候怕连乔四也搞不清楚。乔四能搞清楚的,就是天海看上哪个项目,他就得去拿哪个项目,项目的原主人就得乖乖地让给他这个项目。比如姜华仁,天海看上白石湾的两个项目,姜华仁就得顺从地吐出来,还不能叫屈。如此这般,天海的名字就越来越响,响到大家都怕乔四,都拿他当神。而沈新宇了解到的真实情况是,天海的确有神,不止一尊,多啊,但这神不是乔四,是那些从不公开露面的人。这么说吧,天海不是谁的,是一伙人的,这伙人或许互相都不认识,但都在一根链条上,他们共同组织了一个天海。这家公司什么也不生产,只生产黑幕,靠黑幕和权力去掠夺,去占有,然后分红。这些藏在背后的人才是爷。他们共同撑着天海,共同为天海制造各种神秘气氛,将天海传得神乎其神,然后利用这种神秘再去完成下一个单。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沈新宇惊出一身冷汗。这种游戏方式他在京城的时候就知道,都是一些有神秘背景的人在玩,组建各种公司,然后打各种旗号。他也见过其中一些人,看似没有来头,细一究,深啊。没背景的人根本入不了这一行,也不敢乱打别人的旗号玩这个,那会丢命的,会死得很惨。像他沈新宇这样背景的人,都离那一行很远很远。可乔四让他在天塘又见识了这些。沈新宇已经无意去琢磨乔四到底是谁,管他是谁呢,沈新宇给自己定下一个规矩,事关天海的事,不论大小,能离多远离多远,不主张、不赞成、不参与,更不反对。但对这个乔四,他还得理,但也仅仅是理一下。
乔四强行从姜华仁手中掠走两个项目,姜华仁跟他诉过苦,咬牙切齿地诉。沈新宇听了,只给了姜华仁一句:“无能为力啊,以后这边的事,不要跟我提。”姜华仁也算是讲信用的人,打那以后,果真再没提过。直到林若真来到粤州,白石湾的两个项目被重新提起,沈新宇才被迫又搅了进去。不过内心里,他对这个乔四,只有恨,没别的。
见乔四慌慌张张,沈新宇有那么一丝快乐,但他没表现到脸上,而是装作同情地问:“到底什么事,你乔四爷可从不这样的。”
乔四唉了一声,坐下道:“有人把天海告了。”
“敢告你乔四爷,吃了豹子胆了?”沈新宇故意说得很夸张,边说边看乔四那张脸,乔四脸上一层黑,眉宇间还是青的。青好,什么时候乔四的眉宇青过啊,他可经常是眉飞色舞的。
“福建那家企业。”乔四垂头丧气道。
“哦——”沈新宇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一边摆弄桌上的一只铜蛤蟆,一边抓起电话,故意往外拨了号。电话通了后,沈新宇故意对着电话里的人问了一大串事,然后开始发火,骂对方不讲效率,拖拖拉拉,这么长时间这点事都办不好。
“我一再强调,不要当老爷,要下去,要深入基层,帮群众解决问题。你们倒好,整天坐在办公室里,老爷作风就是不改。这样下去,我看你们迟早要玩完!”骂完,沈新宇把电话一扔,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坐在那里生闷气。
乔四话刚开了头,就被沈新宇的电话打断,坐在那里直尴尬。尴尬了一会儿,乔四突然明白,沈新宇这电话是故意打给他听的,遂心里一冷,站起身道:“区长这么忙,我看还是不打扰了。”
“别,别,就一件事,这帮人,时间久了不训,他会给你当爷,训训他就舒服了。接着说,福建企业怎么了?”
“还能怎么?林小姐不是把项目又卖给他们了吗,现在他们知道了,这项目根本就是假的,不干了,到处告状。”
“这事啊,那就让他们告呗,你还怕他们?再说了,项目是人家林小姐卖的,不是你乔四爷卖的。坐坐坐,我让秘书泡茶,咱俩好好喝壶茶。”
“这一壶就够我乔某人喝的了,区长你是装还是故意的啊?”乔四因为心急,说话不那么客气了。
“我装什么,我有什么可装的?”沈新宇也不客气起来。两人眼看要较劲,乔四话一软道:“这事大发了,知不知道,福建人到什么地方告状?”
“到中南海,还是到最高人民法院?再说他们告什么,巧取豪夺还是坑蒙拐骗?”
“唉!”乔四见沈新宇不往正调上靠,一屁股坐下。这事显然难住了乔四,不然,依乔四以往的脾气,可能就摔门而去了。
“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沈新宇感觉戏演得差不多了,便坐到乔四对面,认真起来。
“还能怎么着,都怪姜老板,还有香港的林小姐,这次可让他们坑了。”
“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乔四长叹一声,跟沈新宇大约讲了一番白石湾项目的前因后果。无非就是这两个项目原本是有大好前景的,就因“白石湾”三个字太敏感,一直启动不了,姜华仁才将项目转手卖给林若真。林若真呢,一开始也是野心勃勃,想在白石湾大干一场,后来发现这些项目不但手续不全,而且一开始就有涉嫌圈钱的动因在里面,因为白石湾开发是一个系统工程,不是几个项目的事。比如基础设施的建设,三平一通谁来搞,国家和政府对该地区的规划等,拿到手的批文都是假的,真的到现在还没制定出来。说穿了,白石湾项目压根就是个概念,是有人提前打出来,当诱饵一样去放线钓鱼。姜华仁是上当者,林若真也是。好在林若真及时发现里面的陷阱,抢在有关方面对白石湾进行整顿前将项目出手,转卖给了福建力达集团。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姜华仁和林若真暗暗高兴躲过一劫时,力达集团这边有了变故。谁也没想到,力达集团背景雄厚,关系更是复杂。人家不但是台资企业,内地关系也是密密麻麻。金蝉脱壳脱到力达集团身上,也活该他们倒霉。力达发现上当受骗,一没跟林若真反悔,二没跟地方政府报案,而是直接拿着一堆批文和企业转让手续,找到了上面。这下祸乱大了。眼下上面把此事当成了重案大案,已经责成省里成立专门调查组,彻查白石湾!
“这就叫强中自有强中手,聪明反被聪明误啊!”沈新宇听完,虽然心里惊得直擂鼓,嘴上还是不忘嘲讽一把。沈新宇倒不是怕查白石湾将他搅进去,他恰恰跟白石湾这些事不沾边,算是清白的。他是怕如此一查,会连带出其他风波。对领导来说,任何一场风波都有将你搅进去的可能,不能说哪件事跟你有关、哪件无关,事与事是会串联的,有时候倒起霉来,你连摔倒的原因都找不到。因此内心里,沈新宇一点也不敢轻视,连乔四都怕的事,他能不怕?
“说吧,让我做什么?”
“这种时候,还能请区长做什么?就是灭火。”
“怎么灭?”
“这个……”乔四犹豫了一下,看得出,办法他早已想好,只是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沈新宇忍着心里的疑惑,鼓励道:“大胆说吧,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可瞒的。”
“是,是,区长说得对。”没想到,一向高傲自大、目中无人的乔四,竟对沈新宇有了感恩的态度。
“得有一个人站出来,替白石湾把这股风挡了。”
“你是让我?”沈新宇惊恐地瞪住乔四,眉宇间不可遏制地有了怒火。
“别,哪能让您区长大人背这黑锅,再说了,您也跟白石湾不沾边啊,是不是?”乔四站起来,脸上堆出一堆媚笑。
“那你的意思?”
乔四不说,沈新宇心里还只是愤慨,捞好处私分钱的时候没他,打着白石湾的旗号套取各种利益时也没他,出了事就轮到他擦屁股了。可等乔四把想法说出来,沈新宇就不敢发怒了,一股强烈的恐惧感袭来,沈新宇感觉快要被乔四说出的办法吓死了!
乔四居然要拿姜华仁当替罪羊,让华仁集团做祭品!
那天乔四说完就走了。他还转告了另一层意思,相关方面已达成共识,之所以找到沈新宇这里,是因为念着沈新宇跟姜华仁的关系,先跟沈新宇通报一声,希望沈新宇能保持清醒,不要只想着姜华仁,要有全局观念,要服从大局。
服从大局!连续几天,沈新宇都无法从这件事中透过气来。他知道,大的风浪要来了,卷走谁他不敢肯定,但姜华仁是彻底没救了。这是某些人善于玩的一种游戏,也是平息风波惯有的手段。某件事引起的风波过大,必须出面制止或处理,于是就高调处理、果断亮剑,先造出大的声势,将人们的目光从事件造成的负面影响转移到对事件的处理上。大家都以为要深挖,要查出真凶或幕后,但最终只会给你一个不伦不类的结果。找几个浮在面上的狠狠处置了,再冠冕堂皇一番,目的则是为了彻底压住此事,不让它再起波澜。这种情况下,那些被内定为背黑锅的人,几乎一个也跑不了,会被当作典型,处以重罚!
这叫牺牲极少数,保全一大批,或者叫牺牲该牺牲的,保全该保全的。
姜华仁冤啊!自打那天起,这个不平的声音就在沈新宇心里一直叫唤。但他只敢在心里叫,嘴上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他相信乔四仅仅是个传话者,是前来给他敲警钟的人,能下得了如此决断的,绝不是乔四本人。果然,此后几天,沈新宇连着接到几个电话,有问候的,有关心的,也有婉转地敲打的。沈新宇知道,这件事他是怎么也不能干预的,就算姜华仁马上被带走,他也不能吱一声!
当然,沈新宇相信,姜华仁不会马上被带走,带走太快会露馅,会让别人看出破绽。这种事处理起来,一向的做法是先高调介入,然后慢慢冷却,就在大家对此事不大关心的时候,突然给出一个不痛不痒的结论。
说不清为什么,沈新宇忽然有一种做帮凶的悲哀。要知道,内心里,他是舍不得姜华仁出事的,别人出事他可以不吭不响,可姜华仁出事,他怎么也得……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根无形的绳子一步步往姜华仁的脖子上套,他还不能告诉姜华仁,必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基于内心的这种痛和不安,还有愧疚,沈新宇这段时间一直不敢跟姜华仁联系。姜华仁倒是找过他,但他谎称有事,让秘书推开了。这天沈新宇看到了《消费导报》,记者曹彬彬的这篇檄文立马让他起了一层汗。他们这是干什么,是得到指令了吗,已经开始动作了?
他慌忙把秘书王悦叫来,几个秘书中,沈新宇还是偏爱王悦的,年轻人有头脑,看问题也比其他秘书复杂,是历练出来的。
“最近的报纸怎么回事,怎么有点讨伐的味道?”
王悦一看沈新宇拿的是《消费导报》,脸暗了下来:“我也注意到了,这家报纸嗅觉真怪,前几天就发过一篇,这篇跟出来,证明是有预谋的,是策划好的一次颠覆。”
“颠覆?”沈新宇不明白王悦用的这个词。
“报纸的用意很明显,就是要讨伐华仁,讨伐‘劲妙’。我们用心培育企业、培育品牌,它们栽倒,不就是颠覆吗?”
“你这样说也在理,不过他们为什么讨伐‘劲妙’呢?”沈新宇一头雾水,这些天他让华仁弄得头昏脑涨,根本理不出思路。
倒是王悦帮他解了惑。王悦说:“我认真看了这篇文章,对这位记者也做了调查。我分析,这是企业之间的竞争,跟这边的那些事不沾边。”
“企业纠纷,你能肯定?”
王悦重重地点头,见沈新宇还疑惑,又说:“这位姓曹的记者跟好力奇的温启刚是好友,关系非同一般,温启刚几次来粤州,都是他接待的。我估计这是他们合起来给华仁下的一盘棋,华仁的那些事没藏住,最终还是被他们发现了。”
“哪些事?”沈新宇又被自己的秘书吓了一跳,他跟姜华仁是熟,关系更是没的说,可华仁到底有什么事,他很少知道。
“应该是造假。”王悦说。
“造假?这很离谱吧,华仁造什么假,造谁的?”
“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华仁肯定在造假,这是这篇文章透出来的气息。”
沈新宇只好重新抓起报纸,又草草地看了一遍。不知他是嗅觉不灵还是脑子这几天真的不起作用,没看出这文章跟造假有什么关系,但又不好向王悦细问,只好说:“行,我知道了,华仁怎么一劫连着一劫,姜华仁真的逃不过去了?”
“区长,说句不该说的,这家企业还有这对父子,你寄予的希望太大了。要我说,他们应该下地狱,而且越快越好。”
“你什么意思?”沈新宇瞪大双眼看着王悦,感觉平日不善言语的王悦今天不但话多,而且话里有其他捉摸不透的意思。王悦没往下说,默默站了一会儿,出去了。
沈新宇想来想去,还是放不下华仁。他心想,上次那事可以不跟姜华仁讲,但媒体发难必须给他提个醒。这家报纸来头不善,偏又是在这时候。他这样做,也是在替自己赎罪,赎同谋的罪。
沈新宇跟姜华仁约在一家不起眼的酒店见了面,没想到沈新宇把报纸的话题说完,还没多说这里面的利害,姜华仁便叫嚣了:“姓曹的我饶不了他,我早知道他在盯我的梢,模特公司的事就是他在里面搅浑的。上次让阿馨取代王小山,本来是一件小事,结果是他从中搅局,四处放风。他跟王小山还有高高,关系不干净啊!”
“有这回事?”沈新宇吸了一口冷气,怎么哪件事都曲里拐弯地跟他扯上了关系?
“岂止这些,他把高高介绍给温启刚,我也是刚听说,高高有个姐在温启刚手下。”
“乱七八糟!”话音未落,屋子里爆出一声响,一看,居然是沈新宇把一只酒杯捏碎了。
姜华仁略一停顿:“放心吧,就算他们不找上门来,我也要跟姓曹的清算这笔账。他以为他是谁,一个小小的记者,敢跟我斗,这次我让他跟报社吃不了兜着走!”
“不要激动,不要激动嘛,凡事要三思而后行。”沈新宇赶忙给姜华仁消火。不消还好,一消,姜华仁的火气越发大,大骂了一通这家报社,饭也不吃,扬言直接找他们老总去,沈新宇拦都拦不住。
疯了,这人是疯了。看着姜华仁愤而离去的背影,一种更大的不祥感冲沈新宇袭来。黑云压城城欲摧啊,这天塘区究竟会发生什么呢?正在发怔时,电话响了,一看是陌生号码,沈新宇没接。但是对方很快又打过来,显得很执着。沈新宇只好接起,对方是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很有磁性:“是沈新宇沈先生吗?”
在这个地盘上,从没人这样称呼他,伴随着一阵好奇,沈新宇嗯了一声:“对,是我。”对方很快说:“我是北京来的乔律师,受柳真教授委托,前来跟沈先生谈件事。”
“律师,什么事?”
“柳真教授委托我办理离婚案,我想尽快跟沈先生见面,法律文书我都带来了,具体事宜跟沈先生见面再谈。”
“滚!”
沈新宇几乎是拼着全身力气骂出这个“滚”字的,骂完,愤怒不已地将手机摔向墙壁。
离婚,她要跟我离婚?!柳真,你个混账王八蛋,要在这时候跟我离婚!
沈新宇狂叫一阵,顺手又砸了几样东西,他感到虚脱了,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这时候,温启刚正在赶往粤州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