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奔驰S600宽大的后座上,杜林祥焦躁不安地问:“冶金厂到底怎么了?”
安幼琪回答说:“工人闹事。从早上一直闹腾到现在,砖头与铁块齐飞,连防暴警察都冲不进去。”
“怪不得林正亮与高明勇一上午都在我背后嘀嘀咕咕的。”杜林祥喃喃自语道。停顿了几秒钟,他又语气严厉地责问:“为什么一直不给我报告?”
安幼琪说:“今天是老太爷出殡的日子,大伙都不敢来打搅你。我也是听说事情越闹越大,迫不得已才告诉你的。”
安幼琪接着说:“我们派去冶金厂的总经理陶雪峰,一大早就打电话求救,说被一群工人殴打。半小时前再打电话过去,连人都联系不上了。”
杜林祥的心情愈发沉重。他目光呆滞地盯着窗外,心绪却早已飞回了河州。
河州冶金厂是一家有四十年历史的老牌化工企业。半年前,杜林祥通过并购将其揽入怀中。
河州冶金厂曾是洪西省的明星企业,20世纪90年代末期,企业登陆上交所,成为全省首家冶金行业上市公司,一时风光无限。可上市半年后,企业爆发腐败窝案,管理层几乎集体沦陷。此后企业经营状况逐年下滑,陷入困境。
来自南方的一位资本玩家谷伟民,五年前收购了河州冶金。谷伟民对于冶金制造一窍不通,他所看重的只是这家上市公司的壳资源。入主河州冶金后,谷伟民便一门心思玩起资本大挪移的游戏。经过一系列的洗壳运作,冶金主业被从上市公司中剥离,河州冶金变身为一只科技题材股票,并被更名为伟民机电。企业的总部,也从河州搬去了上海。
近几年,伟民机电在资本市场不断上演分分合合的大戏,看得外界眼花缭乱。然而原来在河州的生产基地,却成为被人遗忘的角落。企业愈加艰难,工人们经常几个月领不到工资。
谈及这段历史,河州市长吕有顺总有一股锥心之痛。他曾在私下场合说过:“当时的领导,根本不懂经济,更没有意识到一家上市公司的壳所蕴含的巨大价值,让谷伟民把河州人当傻子一样玩。好处全让他拿走,最后还扔下一个烂摊子。”
上市公司的壳已经让谷伟民拿走了,剩下唯一值钱的,就是厂区的土地。河州市政府牵线搭桥,让杜林祥的纬通集团从谷伟民手中买来河州冶金厂,并在这块地上进行房地产开发。
当初的设想是,冶金厂整体搬迁至市郊工业园区,原址上开发高档小区。买下冶金厂的价格还算优惠,但政府也给杜林祥提出一个条件——解决好厂里一千多职工的就业问题。
搬迁工作业已启动,没想到此时竟横生变故!
车队驶入河州市区,心急如焚的杜林祥让驾驶员不要顾忌红绿灯,以最快速度冲向紧邻河州冶金厂的大冶宾馆。河州市公安局等多个部门,已在宾馆内建立起处置此次事件的临时指挥部。
杜林祥快步走进宾馆会议室,市委常委、市公安局局长唐剑却面露不悦:“杜总,这可是你的企业在闹事!一大早就跟你联系,你却姗姗来迟。”
坐在一旁的市政府副秘书长出来打圆场:“杜总也是有特殊情况,他家老太爷今天出殡。”
杜林祥连忙问:“听说工人把厂子围起来了,里面的情况怎么样?我派过去的陶雪峰,怎么一直联系不上?”
唐剑抿了一口茶,摇着头说:“据我们掌握的情况,陶雪峰已经被工人们打成重伤。”
“什么?这可是一条人命啊!”杜林祥急了,“应该赶紧组织力量,冲进去把人救出来。人命关天,先得把陶雪峰送去医院。”
副秘书长叹了一口气说:“杜总,现在工人的情绪十分激动。公安如果强行进入,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刚才我们打电话给陶书记、吕市长请示,他们都不敢下令硬冲进去。”
唐剑接过话茬:“真要硬冲,就会爆发激烈的肢体冲突。不管工人还是警察,哪边出现伤亡,我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站在一旁的林正亮急得直跳脚:“警察如果怕担责任,我把公司保安调过来。我带领弟兄们冲进去,一定要把疯子救出来。”陶雪峰在公司里是林正亮的铁杆亲信,不管人前人后,林正亮都十分亲切地把陶雪峰唤作“疯子”。如今兄弟命悬一线,林正亮岂能见死不救。
“你当我们公安是吃干饭的?”唐剑毫不客气地回应道,“两拨人就在公安眼皮底下大打出手,却要我们不闻不问,亏你想得出!现在防暴队已经在外围警戒,谁也不准轻举妄动。”
杜林祥也觉得林正亮的主意太冒失。你和陶雪峰再兄弟情深,这时候也不能做出任何添乱的举动。陶雪峰的命固然要紧,可防止事态进一步升级更加重要。在这一点上,杜林祥和河州市领导的想法完全一致。
杜林祥又抬头瞅了瞅窗外,工厂办公楼前的广场上聚集了上千人,周边尚有数百人围观。广场上到处是“纬通是黑心奸商,陶雪峰滚出去”的横幅。
杜林祥搓着手说:“老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啊!工人们闹,总得有什么诉求吧。能不能请他们派几个代表出来,大家沟通一下。”
“好啊,我们就等着杜总去和工人们对话呢。”唐剑说,“刚才陶书记还打电话说,由企业去和工人们谈,这件事就是劳资纠纷。实在谈不拢,政府还可以出来收拾残局。如果政府一开始就冲在最前面,反而会被动。”
“都他妈是些人精!”杜林祥在心中骂道。遇到难事,谁都希望躲得越远越好。
半个小时后,从厂里走出来四个人,他们是工人一方的谈判代表。领头的一个姓薛,是厂里的保安科长;还有一个叫庄智奇,是三车间的副主任;另两人则是厂里的老工人。
双方刚刚落座,林正亮便先声夺人:“对话开始前,请你们先把陶雪峰放出来。据我们所知,他已经受了重伤,亟须得到医疗救治。”
薛科长毫不退让:“这不可能!就算我们几个在这里答应了,广场上的工人也不会同意。”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缓缓说道:“你们有难处,我完全理解。不过陶雪峰纵有再多不是,也是条人命啊。老百姓都知道,人命关天!要不咱们都退一步,先派几个医生进去,就地为陶雪峰展开救治?”
几分钟前杜林祥特别叮嘱,让林正亮一上来就提出放人的要求。对方能答应最好,实在不行也能退而求其次,派几个医生进去展开急救。
多年的商海沉浮,杜林祥已被锤炼成不折不扣的谈判高手。他知道,先让林正亮提出一个希望渺茫的条件,即便被对方拒绝也不要紧,自己还能提出第二方案,这时被接受的可能性就会大增。这就叫拉高谈判筹码,预留谈判空间!
薛科长一时也很为难,转头征询庄智奇的意见。只听庄智奇说:“这样也行吧。姓陶的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杜林祥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心中也充满自信,论起谈判桌上的针锋相对,这些五大三粗的工人师傅,显然与自己不在一个量级。
杜林祥乘胜追击,说道:“各位,如今我们都是同事。人海茫茫,能凑在一起工作,也是缘分。发生今天的事,总归是我这个老板的工作没做好,该检讨的地方一定检讨。但我听说,整件事的起因,就是陶雪峰早上去厂区巡视,发现有个保安竟然在上班时间喝得酩酊大醉。陶雪峰当即宣布让这个保安下岗,结果保安借酒发疯,殴打了陶雪峰。我想问的是,难道保安上班时间喝酒是理所当然的?陶雪峰作为管理人员,就应该对违纪行为听之任之?”
薛科长与两位老工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口里却大声吼道:“你们今天还想不想解决问题?工人还在外边候着,我们没时间听你训话。”
杜林祥并不介意对方桀骜不驯的态度,一脸和蔼地说:“我当然想解决问题。刚才只是题外话,随口一说。”
刚才所说,自然不是题外话。这一番开场白,就是杜林祥在谈判中祭出的第一件武器。他要让所有人都觉得,今天的事,工人们要负主要责任。薛科长等人刚才的焦躁不安、色厉内荏甚至急于转移话题,恰恰反映出他们理屈词穷。只有这样,谈判的天平才会开始倾向杜林祥一方。
不料,坐在一旁的庄智奇说话了:“杜总刚才所说,我想回应几句。保安上班时间喝酒,当然是错误的。但稍微有点管理经验的人都懂得,面对一个醉汉,说什么都是多余。应该让这名保安立刻回家休息,等他神智完全清醒时,再做出处理。陶雪峰当场就让保安下岗,保安借着酒劲,极有可能做出过激举动。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陶雪峰的管理水平何其低下。”
庄智奇接着说:“况且,今天上千工人聚集,绝不是为一个喝醉酒的保安打抱不平。这件事,顶多算是根导火索。真正的原因,是纬通集团收购河州冶金厂后,屡屡做出侵犯工人权益、伤害工人感情的事情。大家忍无可忍,最终无须再忍!”
庄智奇话音刚落,旁边的薛科长就附和说:“老庄说的没错!句句讲出了工人的心声。”面对杜林祥的责问,薛科长与几位老工人除了提高嗓门,一时真找不出什么驳斥之词。多亏身边有个庄智奇,说话有理有据,硬生生地把杜林祥顶了回去。
杜林祥用惊讶的眼光打量着庄智奇。没想到一个车间副主任,讲起话来竟这般滴水不漏。他又仔细端详了庄智奇一遍——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左手上的佛珠,令他与一般工人师傅的形象大相径庭。
此时的杜林祥还没有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将对他日后的事业产生何其重要的影响!
杜林祥干咳了一声,说:“言归正传吧,工人们有哪些具体的诉求?”
薛科长显然是有备而来,他说:“第一,陶雪峰那个王八蛋,必须滚出冶金厂。第二,纬通集团收购冶金厂不到半年,就裁掉了一百多人,必须停止裁员行动,保证现有工人的工作机会。第三,这次搬迁不仅涉及生产车间,连工人们原本的宿舍也要拆掉。纬通给出的拆迁补偿太低了,必须提高。”
“还有吗?”杜林祥问。
薛科长摇了摇头:“暂时就这些。”
“那好,我现在就逐条给你们答复。”杜林祥说,“先说陶雪峰的问题。他在冶金厂捅出这么大的娄子,不用你们说,我也会叫他挪窝。而且,今后的管理体制,也要变一变。收购完成后,一名总经理、三名副总经理,都由集团公司派出。我看以后领导班子就设一正四副,总经理与两名副总经理仍由集团派出,剩下两位副总就在厂里选拔。比如老薛你,年富力强,在工人中有威信,就很有竞争力嘛。”
杜林祥从老家赶回河州的路上,就已经在心里酝酿冶金厂的人事调整。半年前因为摩天大楼的事心力交瘁,做决策时的确有些草率。陶雪峰脾气急,管理作风粗暴,根本就不是将帅之才。即便不出这档子事,杜林祥也琢磨着要把他换下来。
领导班子成员全由纬通集团派出,断了厂里许多老人的晋升之路,自然也会引发矛盾。更关键的是,杜林祥此时扔出两个副总经理职位,也能分化瓦解闹事的工人。总之,当务之急就是缩小对立面,一定得让一部分人感觉有盼头,才会对自身行为有所收敛。
杜林祥接着说:“至于第二点,我得先解释一下。当初收购冶金厂时,我在政府那里是立了军令状的,保证不会减少大家的工作机会。前段时间的人员变动,并不是裁员,而是岗位调整。现在实行现代化管理,许多后勤工作可以外包,厂子里的确不需要这么多人。那些离开工厂的员工,也被安排进集团公司旗下各楼盘的物业公司,他们只是换了个地方工作。”
“这些情况我们也清楚。只是大家担心,裁员风一直刮下去,终究有一天会波及一线的生产工人。”听说自己有望竞争未来的副总经理,薛科长的态度比刚进门时好了一点。
旁边的两位老工人也附和说:“是啊,大家都有这个担心。尤其是陶雪峰多次在会议上说,中国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老子看谁不顺眼,分分钟叫他滚蛋。”
安幼琪在一旁插话:“这一方面是双方缺乏沟通,造成了误解;另一方面,也怪陶雪峰胡说八道。”
“前两个问题就算解决了,现在我来谈最后一个。”杜林祥续上一支烟,“厂区宿舍的拆迁补偿,比起市场价的确要低一些。但这里面有个特殊情况,纬通集团承诺过要保证大家的工作机会,这条承诺也是真金白银啊!既然是一家人,企业内部的搬迁改造,自然不能比照市场价格。”
薛科长说:“一码事归一码事,亲兄弟之间还要明算账呢!工人们这些年来工资本来就低,还经常被拖欠,就指望着拆迁老房子能弄点钱回来。现在这个价格,我们无法接受。”
比起前两个条件,最后这条才是棘手问题。杜林祥当然不愿让步,但又唯恐事件僵持下去收不了场。他抖了抖烟灰,说:“这个条件我们先记下来,回头集团公司就召开会议讨论。”
“不行!”两位老工人几乎跳了起来,“甭指望靠拖延来解决问题。谁都不是好糊弄的!”
杜林祥无奈地说:“一旦提高补偿金额,可不是个小数目。企业总得有个讨论决策的基本程序。”
好一阵没有说话的庄智奇开口了:“记得收购之后,杜总来厂里训话,里面专门提到,像河州冶金厂这种老国企,决策拖沓,办事效率低下。纬通是在市场经济环境中拼杀出来的现代企业,想必决策效率比我们高出一大截。另外我也很清楚,杜总你是纬通集团的大股东,而且处于绝对控股地位。你发了话,董事会都无权否决。”
庄智奇表情平静,语调和缓,但一番话严丝合缝,比起老工人们歇斯底里的咆哮,更让杜林祥难以招架。
拖延战术看来是行不通了。杜林祥狠狠心说:“必要的决策程序还是需要的。这样吧,我下去马上开会研究,四个小时之内给你们回话,怎么样?”
四人异口同声地说:“好!”
杜林祥又说:“就咱们对话这会儿,进去为陶雪峰治伤的医生打来电话,说他伤势很重,必须到医院接受治疗。我已经展现出我的诚意,你们是不是也从人道主义的角度考虑一下,先把陶雪峰放出来?”
杜林祥又盯着薛科长说:“老薛,陶雪峰纵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都已经过去了,这个人以后也不会在冶金厂工作,你们何苦再为难他!”自打杜林祥抛出副总经理的职位后,薛科长的态度软化了许多。杜林祥现在就将他作为突破口,希望他回去说服工人。
薛科长同身边的老工人耳语几句后,说:“我们回去尽量做大家的工作。但陶雪峰平时太嚣张,民愤极大。工人们能不能同意,我也没把握。”
杜林祥点头微笑:“拜托了。我们这边也马上开会,研究工人们提出的条件。”
众人正要起身离开时,庄智奇忽然说道:“还有一件事我得提出来。厂里技术科的几位工程师,因为待遇太低正谋划集体跳槽。纬通一定要想办法留住他们。拆迁补偿的大钱杜总如果都肯出,应该不会在乎给工程师加点薪水。”
庄智奇提出这一要求,不仅杜林祥感到奇怪,连薛科长等人也用狐疑的眼光盯着他。这都火烧眉毛了,谁还在乎几个要跳槽的工程师?
安幼琪说:“这些都是小事,以后再从长计议吧。”
“这不是小事!”庄智奇纠正道,“大家心知肚明,谷伟民收购河州冶金厂,看中的是上市公司这个壳;杜总收购,看中的是厂里的土地。谁也没把心思用在生产经营上。如果工程师集体跳槽,厂子多年来积累的一点技术全都付诸东流。这样企业即便完成搬迁,也不会有多大起色。说到底,厂子扭亏为盈,能为杜总你创造利润,工人们的饭碗才会真正有保证。”
杜林祥此刻来不及多想,便答道:“事件平息后,我亲自去慰留工程师。我可以承诺,他们的薪资不会低于同类企业,大可不必为了待遇问题跳槽。”
庄智奇刚才说的没错,在纬通集团,杜林祥做出任何决策,都不需要征得谁的同意。所谓开会研究,自然是搪塞之词。送走薛科长一行后,杜林祥便一个人钻进房间,给市长吕有顺打去电话。
杜林祥向吕有顺汇报了对话过程之后,便开始不停叫苦,说纬通因为摩天大楼项目背负巨额债务,资金链十分紧张。对于工人们提出的条件,自己实在是有心无力。鉴于目前事态严重,只能向政府求援,“资金方面,政府能不能帮企业一把?”
杜林祥希望用让步来换取事件的尽快收场,不过让步的成本,却想扔给政府承担。他认为领导们出于维稳的目的,比自己更担心事情闹大。况且,纬通集团债台高筑的财务状况,吕有顺心里也有数。
一小时后,市政府办公厅就回话了:“现金补贴绝不可能。但有关这个项目的所有税费,都将进行最大限度的减免,以此作为对纬通集团的扶持。”
杜林祥满心欢喜地计算着,这些政策如果全部落实,那也是一千多万元的真金白银啊。用这笔钱来填补提高拆迁补偿的亏空,绰绰有余了。
杜林祥唤过秘书:“快去把工人代表找来,就说他们提出的条件,我全部答应了。”
秘书正欲转身,却听见窗外传出几声闷响,继而四面八方的警笛声、呼叫声此起彼伏。杜林祥冲到窗口一看,那些已在楼下严阵以待了整整一天的防暴警察,此刻正分作几路,冲进厂区。十多部探照灯同时打开,将夜幕下的广场照得如同白昼。
“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强行清场?”杜林祥惊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