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杜林祥带着儿子来到公司。上午,纬通集团将召开一场重要会议,讨论在全国圈地扩张的战略。杜林祥告诉儿子:“这种会议按说你还没有资格参加,不过为了你的成长,我可以破例。到了会上,你不要说话,关键是认真听。”
会议九点半准时开始,纬通集团的副总裁与中干悉数出席。杜林祥摸出一支烟,并不急着点燃。旁边的林正亮、杜林阳等人,却争先恐后地掏出打火机,忙着为三哥效劳。杜林祥只吸了一口,便将烟撂在烟灰缸上。伴随着身边烟雾缭绕,杜林祥发表了开场白:“纬通的目光,不能再局限在河州。为了满足上市的条件,我们必须在全国范围内开疆拓土。”
在纬通内部,安幼琪是唯一一个敢当众唱反调的人,她抿了一口茶:“关于在全国扩张,而后凭借土地储备规模赴港上市的事,前几天我和庄总聊过。我至今仍认为,这个计划太冒险了。另外,就说在全国买地开工吧,尽管购地款可以分期支付,总得有启动资金吧,这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杜林祥不耐烦地打断安幼琪:“这是早就定下的事,就不用再讨论了。在全国范围扩张,当然需要钱。纬通现在的资金状况不算好,但这一点大家不用担心,找钱的事我和庄总会负责。你们就说说,如果手里有了钱,应该怎么办?”
安幼琪不再说话,倒是林正亮等人先后发言,夸奖了一番杜林祥决策的高瞻远瞩。对于这些赞扬,杜林祥也不买账:“今天不是表彰大会,大家就说说,纬通从河州走向全国,到底应该怎么个打法?”
全场沉寂了一阵,安幼琪重新开口:“庄总几天前组织人弄了一份材料,主要介绍天津与广东的两家房地产企业。它们都是指望通过大肆扩张实现土地储备规模的飙升,而后上市融资,缓解资金困局。两家公司,一个成功,一个失败,教训与经验都值得我们总结。”
“这份材料我也看了。”安幼琪接着说,“上市融资这一块,庄总是专家,我就不多说。但以我的观点来看,两家企业的不同命运,除了上市策略的选择,更在于自身的管理风格。就说天津这家企业,在向全国扩张的过程中,经验明显不足,管理漏洞很大。”
“安总说的有道理。”庄智奇不自觉地点头。杜林祥也来了兴趣:“再说具体一点。”
安幼琪说:“刚才杜总说钱的事情会有着落,不过除了钱,我还担心人。把摊子铺出去,我们需要多少个分公司经理?新来的人是否有能力胜任?内部腐败、与招标单位串通、拿回扣这些问题如何防范?”
杜林祥频频点头:“你说的这些都很重要,有什么应对之策?”
安幼琪说:“那些成熟的大公司,可以用企业文化来慢慢熏陶员工。比如新提拔的分公司经理,先在总部工作半年之类。但是,如今的纬通显然负担不起时间成本。企业文化行不通,就只能用铁的纪律来约束人。”
杜林祥续上一支烟:“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安总说的我完全赞同。这些铁的纪律,如何落到实处?”
“标准化!”安幼琪回答,“以后纬通在买地、规划、招投标、营销等房地产的重要环节都要形成一套系统的、模块化的东西。集团总部下达任务,比如买一块什么样的地,开发什么样的产品,怎样做营销,分公司照标准完成即可。”
安幼琪加重语气:“标准化绝不是说说,而要体现在细节上。比如纬通在不同城市做的同一类型项目,路灯、大门、门把手的型号都要一样。”
庄智奇插话说:“纬通的扩张之路,的确要坚持标准化。此外,如何管控资金?纬通的每一笔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安幼琪说:“要把每一笔钱用在刀刃上,就必须让每分钱都流动起来。可以想见,未来纬通会在全国运作若干项目。我建议各个项目的负责人和财务主管每晚十点与总公司对账,哪个项目账上有闲钱,立即汇到更急需用钱的地方。在纬通处于大力拓展阶段时,不能容忍任何项目上趴着闲钱。”
“这个建议好。”杜林祥说,“今后每晚对账,风雨无阻,周六、周日也不例外。只要我在河州,就要亲自参加。”
庄智奇点燃一支烟后说:“我看过关于大连万达集团的报道,万达在向全国扩张时,王健林画出一条红线,各个项目之间,绝不能互相划转资金。王健林说,这样有一个好处,哪怕一个项目垮了,其他项目也不会受连累。如果让资金在各个项目之间流动,真要出现风险,恐怕会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
杜林祥挥动着手:“纬通与万达,没有可比性,打法自然不一样。我如果家底厚一点,也会选择王健林的路子。现在的情势,纬通顾不得什么多米诺骨牌效应了。”
庄智奇默默抽着烟。是啊,杜林祥正率领纬通进行一场豪赌。此时,敢于压上全部身家的豪气,或许比什么都重要。
安幼琪继续说:“要想省钱,还得加快开盘速度、控制建筑成本。开盘速度越快,资金回笼就越快,纬通就有钱继续去投资下一个项目。”
杜林祥以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安幼琪:“如何加快开盘速度,安总有的是招数。当初南国春早的开盘速度,震惊了河州地产界,连万顺龙也自叹不如。至于控制建筑成本嘛,我认为不妨实施集中招标。对于各类主体、装修、园林等大型工程,全国各地的项目均由集团统一招标。这样一来,还能凭借公司在全国开发项目的规模优势,以合理价格享受更优质的服务。”
杜林祥抿了一口茶,接着说:“今天安总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大家也不要拘束,有什么话敞开说。”
会场内的气氛逐渐活跃起来。在座的毕竟都是在房地产业打拼多年的人物,肚子里都还有点货。众人轮流发言,杜林祥在笔记本上认真做着记录。
会议接近尾声时,坐在角落里的杜庭宇站了起来:“我还有一点建议。”
公司里有许多人还不认识杜庭宇,纷纷投以惊异的目光,还有人在交头接耳:“这个小伙子是谁?”
林正亮大声说道:“大家还不认识他吧?他就是三哥的公子,人家在海外留学多年,还在世界五百强企业里工作过,可是一位难得的人才。”
“你刚来公司才几天,懂什么?”杜林祥面露不悦。开会之前他就叮嘱杜庭宇多听大家的意见,不要发言,这小子怎么不听招呼!
杜庭宇只好坐回座位上。杜林斌这时说道:“三哥,今天的会大家都可以发言,为什么不让庭宇说?他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肯定有自己的真知灼见。”
杜林祥弹了弹烟灰:“大家都叫你说,那你就说几句。”
杜庭宇重新站了起来:“我认为在向全国扩张的过程中,也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别故弄玄虚,说点实在的。”杜林祥语气严厉。
杜庭宇说:“纬通的扩张重点,应该锁定在二三线城市。至于北上广深这些一线城市,暂时可以避开。一线城市的水太深,拿地难度大,许多知名房企早就在当地耕耘多年。我们将重点放在二三线城市,可以避开与万科等传统房企正面交锋。其次,二三线城市地价不高,有助于我们压低土地成本,快速回收投资。最后,到这些城市盖房子,面对的主要是刚性需求,能尽量降低国家宏观调控的影响。”
“刚才说的,是天时、地利。此外还有人和。”杜庭宇滔滔不绝,“二三线城市的发展渴望比较强烈,当地政府没有理由不欢迎大企业参与当地的城市建设。”
杜林祥还在掂量儿子的这番话,安幼琪却开口说道:“庭宇说的很有道理,我完全赞同。”
杜林祥终于露出欣慰的神情:“你小子这几年在外面,总算没有白混!”
会议结束后,杜林祥专门对安幼琪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安幼琪走进办公室,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杜林祥淡淡一笑:“关于纬通下一步的发展,还想跟你聊一下。”
安幼琪的面容越发苍老了,与青春靓丽的谢依萱,完全没有可比性。其实,杜林祥在与谢依萱如胶似漆之前很久,就与安幼琪疏远了。两人间的情人关系,可以说名存实亡。对于这种结局,两人似乎又都有准备。
杜林祥曾经担心,与安幼琪情感的降温,是否会影响工作?后来他发觉,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安幼琪始终是他得力的助手,更是享誉河州地产界的铁娘子。
不做情人,便成仇人,或许只是那些凡夫俗子的精神世界。自己与安幼琪,都是那种将事业成功当作人生最大追求的人。曾经的肌肤相亲,不会成为工作中的尴尬,反而会带来难以言说的默契。
杜林祥在香港出差时,陪着朋友去听了几场在自己耳中索然无味的粤剧。戏台上的唱词,他一句也没听懂,倒是关于粤剧大师红线女的故事,引发了他的兴趣。
红线女堪称粤剧界的一代宗师,关于她最有名的故事,就是向邓小平递字条。1988年4月7日是“世界无烟日”。第二天下午,第七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会议选举国家领导人。在主席台上就座的邓小平投票后回到座位,习惯性地点燃一支香烟吸起来。
台下的人大代表红线女看见了,决定向邓小平提意见。很快,一张字条传到了主席台上邓小平的手里。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请小平同志不要吸烟”。邓小平赶紧把正在吸着的烟掐灭。此后,主席台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吸烟了。
有关红线女的另一段佳话,是与前夫马师曾在戏台上的珠联璧合。马师曾也是一代粤剧大师,他与红线女1955年离婚后,依旧经常同台演出。情感世界分道扬镳的二人,在艺术上仍然是最佳拍档,甚至比当初在一起时,取得了更引人注目的成就。光耀粤剧舞台的马红流派,恰恰是在两人离婚后的一场场演出中,最终被发扬光大。
由这则故事,杜林祥联想到自己与安幼琪!
杜林祥敲击着办公桌:“为了在房地产开发过程中实现标准化,控制建筑成本,我打算成立一家纬通建筑设计院。全国各地的项目采用什么建筑标准,使用什么材料,都由设计院定夺。”
安幼琪点头说:“这样好,把标准化落实到实际工作中。”
杜林祥又问:“建筑设计院的院长,你看谁来担任?”
安幼琪说:“公司施工建筑这一块,不是一直由林正亮负责吗?”
“正亮?”杜林祥思忖了一会,摇着头说,“他跟我一样,没多少文化。关于施工建筑方面的知识,都是在工地上一点点琢磨出来的。让他去当院长,不合适吧。”
安幼琪笑着说:“施工方面的事,不就是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嘛!我可听说,好多建筑学院的教授,到了工地上还没有林正亮主意多。”
“你非得逼我说出实话?”杜林祥也笑了,“正亮这人,干工程是把好手,可就是不拘小节。承包商给他送钱、送女人,他可是来者不拒。以前纬通的项目全在河州,大方面有我盯着,出不了纰漏,一些小事情,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给他发的福利。现在摊子铺大了,要他独当一面,我放不下心。”
“你大事倒还不糊涂。”安幼琪说,“我有一个人选,是我之前北京公司的同事。人家正儿八经的建筑系科班生,毕业后又在房地产业工作多年。”
“好啊。”杜林祥说,“我相信你的眼光。你去把他挖过来,工资待遇好说。”
安幼琪又问:“这样一来,林正亮会不会有意见?”
杜林祥说:“正亮的工作,我去做。”他接着话锋一转:“院长是没他份了,还可以给他安排一个总顾问的头衔。平时有什么事,他也可以出出主意。施工这方面,正亮毕竟经验丰富。”
安幼琪点了一下头,没有吭声。她知道,杜林祥是个疑心很重的人。正如同不放心林正亮那样,他也不会放心其他人。杜林祥玩的,还是互为牵制的老把戏。
安幼琪抿了一口茶:“你儿子真是不错,今天一番话很有见地。我看假以时日,准比你强得多。”
“他还差得远!”杜林祥嘴巴这么说,脸上却是一脸笑容。但凡说谁比谁更强,弱的一方大多心中不爽,唯独说儿子比老子强,老子心里却乐滋滋的。
安幼琪说:“庭宇去公司哪个部门?要不就让他来我这边,将来向全国扩张,正是用人之际。”
杜林祥摇着头:“我让他去战略发展部,跟着智奇多学些东西吧。”
安幼琪“哦”了一声,接着说:“今天的会一开,企业未来的方向就定下了。如今的情势,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杜林祥当然知道安幼琪口中的“东风”指的是什么。他说道:“最近我和智奇拜会了许多有意向的投资者,希望能有所突破吧。你这边把该做的事做好,只要资金一到位,就要在全国地产界刮起一阵纬通旋风。”
安幼琪脸上依旧有一丝不安的神情:“你可得想好了。这一步迈出去,纬通真就没有回头路了。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
杜林祥笑了起来。笑声由小至大,到最后几乎让听者感觉到恐怖。止住笑声,杜林祥缓缓吐出一句话:“这就是杜林祥!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