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了三个多小时,到了青林镇。侯卫东抱着图纸急匆匆地回到了青林场镇,一通大汗之后,他昂首挺胸地回到了小院子。
侯卫东兴冲冲去找高长江,得知高长江带着刘阿姨去了益杨县医院,满心欢喜变成了焦急。等到第二天,高长江还没有回来,他自作主张将三个村的支书和主任通知起来开会。
当看到只有到独石村的图纸,尖山村和望日村的头头脸色就变了。任凭侯卫东讲得唾液横飞,四个人都无动于衷。
散会以后,侯卫东纳闷地问秦大江,道:“唐桂元他们几人前几天的积极性很高,今天我把图纸拿回来了,他们却这副表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秦大江嘿嘿笑道:“事情就是出在图纸上,公路图纸只有独石村的。他们两个村出钱出人出力,如果修到独石村就不修了,尖山和望日就是白费劲了。”
上青林独石村、老场镇、尖山村和望日村是从东到西依次排列,设计中的公路是从东边的独石村上山,过了老场镇,才到尖山村和最西边的望日村。由于距离远,尖山村和望日村不少村民对于修路漠不关心,少数村民还有抵触情绪,不愿意出钱或是出工。还有的望日村的村民想从西面的望日村上山,这是由来已久的东部和西部之争。唐桂元、贺合全等人见到只有独石村的图纸,肚子里自然就打起了小九九。
侯卫东压根没有想到这一点,道:“大家说好的事情,怎么能说变就变,难道对我没有基本的信任?”
秦大江道:“前几次修路都是鸡公拉屎头节硬,说得好好的,结果说变就变,他们两个村是不见鬼子不拉弦了。”
侯卫东苦恼地道:“如果把全部图纸取回来,还得要一万元。我不好意思再向家里开口,三个村能否先凑一些?”
“让三个村出人、出力、出田土都可以,出钱就难了。”
侯卫东恼羞成怒地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公路修好以后,最大的受益者是全体村民,惹毛了,大家都不修了!”说了这话,他马上意识到此语不对,道:“秦书记,这条路我一定要修,你得支持我。”
秦大江出了个主意,道:“侯老弟是工作组副组长,找基金会贷个一万块钱,我估计他们还是要买账。只要贷款下来,我们就可以开工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上半年才贷了两万元钱来修房子,再贷款,恐怕基金会黄卫革不会同意了。”
侯卫东二话不说,马上就去找基金会的白春城。
白春城、习昭勇、李勇、段胖娃正在李勇家里打麻将。侯卫东先散了一圈烟,又站在背后看他们打了一会儿牌,趁着白春城自摸之时,将贷款一万元用于修路的事情提了出来。他满心以为,凭着如此熟悉的关系,白春城应该不会拒绝。
谁知白春城听了此事,半天没有说话。他摸了一张九万,重重地敲在桌上,结果被李勇糊了,白春城道:“狗日的,单吊都能和牌。”
习昭勇看到侯卫东尴尬地站在一旁,道:“白猪儿,侯大学是耿直人,办的是正事,这事行不行你得说个话。”
白春城这才叫苦不迭地道:“基金会贷款利息高,要办抵押,而且一万元以上黄卫革要签字。侯大学只要有黄卫革的签字,我马上就办。”他瞅了侯卫东两眼,又道:“修路是政府的事情,这事和你侯大学根本没有关系,何必瞎操心。”
侯卫东被白春城当面拒绝,心中颇为愤怒,暗道:“平时你好我好,到了关键时候不帮忙,算什么朋友!”
高长江很快就得知了此事,把侯卫东叫到家里,道:“侯老弟,你已经贴了五千块钱,你贷了款,用什么来还?由谁来还?”
侯卫东赌气道:“公路修好以后,我就竖一根竿子收过路费。”
高长江听他说得天真,笑着摇头道:“公路必须到达一定等级才能收过路费,国家对此有明文规定的,不是想竖就能竖起来。”他摇了半天蒲扇,终于下定了决心,道:“粟明分管基金会,我给他打电话,请他帮个忙。”
侯卫东总觉得步步都难,道:“不知道粟镇长肯不肯帮忙?”
高长江把蒲扇往桌上一放,道:“高长江在青林镇还是有几分面子,贷一万元钱想必没有多大的问题。”果然,他打完电话就面带笑容,道:“粟镇长同意了,让你明天先到白春城那里填表,然后下山找黄卫革签字。”
侯卫东为难地道:“我没有抵押。”
高长江爽朗地笑道:“粟明都发了话,还要什么抵押?”
难题就这样迎刃而解,侯卫东马上就给刘维打电话。当刘维听到侯卫东的名字之时,道:“你的心情理解,可是我实在无能为力。”侯卫东自豪地道:“刘工,基金会同意贷一万元出来,我把钱取出来后,就给你送过来,工程图纸请你准备好。”刘维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一会儿,道:“侯卫东,你这人不错,以后有用得着我的时候,尽管来找我。”
秦大江得知此事,使劲地拍了拍侯卫东肩膀,道:“你还真是疯子!如果你继续疯下去,我在这里打包票,你小子以后肯定前途无量。”
第二天一大早,侯卫东打扫了办公室和会议室以后,就来到了上青林基金会门市。由于基金会的存款利息比银行高三个百分点,村民们都愿意将钱存到基金会里,赶场天存钱取钱的人很多。到了11点,基金会门市前的人群才渐渐地散去。
侯卫东站在基金会的窗口前,道:“白站长,昨天说的贷款,粟镇长同意了。”
白春城背靠着椅子,惊奇地道:“我不知道这事,黄卫革没有给我说过。”
“有这事,不信你问问黄主任。”
白春城给基金会主任黄卫革打了传呼。
侯卫东看着白春城不咸不淡的表情,心道:“都说基金会放款必须要给回扣,难道因为没有说回扣的事情,他们就不愿意办?”转念又道:“我是为上青林老百姓办事,又经过领导批准,这种事都要给回扣,肯定天理不容。”
田福深看着侯卫东趴在窗外,脸上满是汗水,道:“侯大学,进来吹空调。”侯卫东不愿意显得太拘束,进了基金会办公室。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起来。白春城接过电话,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道:“黄主任,侯大学贷款的事情,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放下电话以后,他热情地道:“侯大学,你身份证在不在?填一张表。”
田福深从内心深处是赞成修路的,听到白春城的安排,立刻耐心地指点侯卫东填表。填到抵押一栏,田福深问白春城,道:“抵押填什么?”白春城想了一会儿,道:“就填侯大学现在住的房子的门牌号。”
事情办得如此顺利,而且抵押物居然是公家的房子,这让侯卫东开了眼界,他心道:“难怪基金会的人都牛皮哄哄,他们手中权力太大,手续上又有漏洞。”
此时已是吃饭时间,侯卫东道:“白站长,田会计,今天中午我请客,就在隔壁喝酒。”
白春城道:“算了,早点回去睡觉。昨天在唐桂元家里喝酒,喝惨了,现在头还在痛。”侯卫东见白春城拒绝的态度并不坚决,道:“反正都要吃饭,大家一起吃了,还可以到李勇那里去打牌。”
侯卫东去订了餐,见李勇、习昭勇等人走了进来,干脆就把他们招呼在一起。如此一来就凑成了一桌,喝了五件啤酒这才结束。
付了钱,侯卫东荷包又开始瘪了。他领了三百七十元的工资,刚到9月中旬,就只剩下三百来块。
第二天,从基金会取了整整一万元,绿色的钞票沉甸甸的。这是侯卫东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他只觉得这些钱就像会燃烧一样,很烫手。听说益杨汽车上小偷多,为了确保这一万元现金的安全,侯卫东把钱用一个大信封装着。又在短袖里穿了一件平时从来不穿的背心,再把信封放在了背心里,皮肤直接接触到信封,这样就可以万无一失。
到了益杨城里,汗水将信封全部湿透,三分之一的钱已被汗水打湿了。侯卫东很要面子,不愿意让刘维看出自己的紧张,他想了一会儿,来到了段英的住处。
段英在厂里实验室搞分析,上下班有规律。侯卫东等到12点30分,一身工作服的段英就出现在了眼前。
“钱是从基金会贷的,被汗水打湿了。我想等这些钱干了以后,再送到交通局去。”侯卫东自嘲道:“以前认为自己很了不起,今天突然发现,一万元现金就让我紧张成了神经病。”
段英没有想到侯卫东会来主动找她,很是高兴,把桌上的东西收起来,道:“你一个月就只有三百七十元,一年四千多元。不吃不喝要整整存两年还没有一万元,心理紧张很正常。”
关掉风扇,侯卫东把钞票放在桌子上摊开,排成整齐的队列。两人坐在桌边,看着这些钱。
“要是我有一万元钱就好了,可以开一个小商店。”段英盯着钞票,脸上隐隐有些忧色。
“你工作得好好的,怎么想起开商店?”
“如今是商品经济,国营厂普遍效益不如私营厂。我听说浙江那边很多县属企业都破产了,益杨绢纺厂只怕也熬不了多久了。”
“我二姐也在厂里,她活得蛮滋润,没有听说这些事情。”侯卫东满脑子是修路大计,对于段英的担忧没有放在心里,只是随口安慰了几句。
段英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笑道:“要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没有什么好吃的,早上煮了一锅稀饭,只能将就吃了。”
稀饭、咸菜、一碗鸡蛋炒番茄,倒也是有滋有味。
湿钱贴在桌子上,等着干,为了防备湿钱被风吹乱,没有开门,也没有开风扇,屋里就显得闷热难当。侯卫东脸上滚落下来的汗水,连头发也湿了。段英只觉满屋都是侯卫东身上的汗味,很好闻。她突然想起那天早上看到的帐篷,不禁心中有些慌张,脸上飞起一块红晕。
天气热,湿钱干得很快,段英细心地将钱一张一张地收了起来,递给了侯卫东,道:“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以后你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千万别见外。今天你有困难想着找我,我很高兴。”
看着侯卫东离去的背影,段英暗道:“沙州和益杨的距离是侯卫东和张小佳很难克服的障碍,真希望他们早些分手。”想到这一点,她脸上飞起了红霞。
到了交通局,侯卫东和刘维就如地下工作者一样,在交通局大院一个绿树环绕的角落碰了头。刘维接过厚厚的一叠人民币,数了两遍以后,把剩下的图纸交给了侯卫东。他蹲在墙角,找了一块石头,随手画了几条线,道:“青林山地势陡,公路并不好修,有三个地方施工难度大,动工之前,你给我打个电话,我过来仔细说说组织施工的事情,平时施工我随喊随到。”
刘维说起工程上的事,原本平庸的人立刻有了神采。从下青林到上青林的路线上,何处有暗水,何处是硬石层,何处需要做堡坎,他如数家珍,令侯卫东不由得刮目相看。
侯卫东同刘维分手以后,刚走到交通局门口就遇上了刘坤。刘坤头发凌乱,满眼血丝,浑身散发着酒味,大声道:“侯卫东,你在这里干什么?”
侯卫东道:“办了点小事。”
刘坤拍了拍侯卫东肩膀,指了指交通局办公楼后面,道:“这一段时间跟着马县长跑交通。曾局长在交通局家属院里给我考虑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房子大,就是没有家具。”他神情中有掩饰不了的得意,又道:“侯卫东,以后到益杨来,就住在我这里,反正宽得很,多住几个人没有问题。”
想到自己的处境,侯卫东心中不禁酸溜溜的。
“今天成津县领导带队到了县里,我喝得太多了,马县长亲自批准我下午不上班。只是科里事情多得要命,我怎么闲得下来,刚才叫了交通局派车送我到县政府。”
刘坤一脸兴奋地道:“前几天我在街上遇到段英,听说她与男朋友分手了,这下我的机会来了,她逃不脱我的掌心。”
在沙州学院之时,刘坤一直对丰满性感的段英垂涎三尺,在寝室“睡前10分钟”时经常说起段英,每次说起都要流口水。侯卫东当时没有什么感觉,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此时听得这话心里很不痛快,恨不得一拳砸他个满脸开花。
正在这时,交通局小车开了出来。刘坤上了车,向侯卫东挥了挥手,一溜烟地开走了。
把所有图纸拿了回来,侯卫东想起尖山村和望日村几个村干部的表情,心里仍然有些担心。在这四个村干部中,以尖山村的曾宪刚最有积极性。
尖山村位于上青林山中部,中部多悬崖,无法修路上山,对于东部、西部之争,曾宪刚持两可态度,是侯卫东重点争取的对象。他的策略是建立统一战线,拉拢大部分人,孤立小部分人。
上了山,侯卫东抱着图纸就去先找曾宪刚。找到曾宪刚时,他正在鱼塘里忙活,侯卫东站在池塘边,有一句无一句地和他聊天。侯卫东诱导道:“听说县里准备大办交通,办交通就要用上石头,所以要趁这个机会,早些把路修好。这个消息绝对准确,是听县上刘维工程师说的。”
“我和秦大江都是石匠,巴不得早些把路修好,不用你来动员,我比侯大学认识还要深刻。”曾宪刚指着池塘边的小山,道:“这座山就是一座石山,盖山不到一米,很容易开掘。”他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递给侯卫东道:“青林山石头硬度很高,在益杨算是最好的建材。只要公路一通,青林山的人立刻就会发财。”
侯卫东来之前,早就想好了对策,他道:“运送石材必须要考虑运距,从独石村修路下山到益杨县,傻儿也知道运距要近得多,运距就是钱。曾主任既然想开石场,就必须要考虑运距问题。”
青林山从来没有通过汽车,曾宪刚确实忽略了运距的问题。此时听了侯卫东的观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想通了这一点,他痛快地道:“侯大学,我支持走东线,以后公路修通了,我们联合起来办一个石场。我负责打石头,你搞销售,收入一人一半。”
侯卫东并没有想着开石场,随口道:“这是好事,到时可以考虑。”
第三次开村干部会,高长江原原本本讲了图纸的故事。唐桂元、贺合全等人这才知道侯卫东为了修路借了五千,又贷款一万,是真正下决心要修路,“侯疯子”之名也在三个村里不胫而走。
在高长江的建议下,一位上青林风水先生择了一个良辰吉日,作为上青林公路的开工日期。
公路开工仪式不久,在青林镇党政联席会上,赵永胜捧着将军肚,道:“听说上青林公路已经开工了,这是一件关系到七千人的大事,镇党委不能无所作为,必须参加并主导工程建设。我的想法是从国土办和农办各抽一个人,加上独石、尖山、望日三个村的驻村干部,成立青林镇修路领导小组办公室。粟明任组长,高长江任副组长,侯卫东任办公室主任。”
粟明没有思想准备,问道:“修路由我来负责?”
赵永胜不容置疑地道:“镇党委政府不去主导涉及七千人的大事,就是工作上的失职。现在他们自发动了起来,这很好嘛,但是我们一定要掌握工程建设的方向,这毕竟是百年工程,必须要纳入全镇统一规划。”
粟明道:“镇里的这个财政状况,如果我们主动参加进去,等路修好了,镇政府多半要破产。如果我们镇里要成立修路小组,又一分钱不出,村里也不会服从镇里的安排。”
“高长江、侯卫东还是不是机关干部?秦大江、唐桂元还是不是村支书?他们这个身份决定他们必须听镇党委指挥。”赵永胜挥了挥手,道:“党委的责任是管做不做,至于如何操作,这是镇政府的事情。”
秦飞跃在一旁冷笑几声。
散了会,粟明找到秦飞跃,道:“秦镇长,关于修路这事,镇政府如何操作?”秦飞跃道:“镇政府的财政开支是由镇人代会批准的,今年没有这笔预算,我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粟明是夹在风箱里的老鼠,左右为难。不过在联席会上定下的事情,他又无法推脱。开完会,他就坐着车来到了上青林,找到了高长江和侯卫东。
粟明宣布了镇党委的决定,道:“我在青林镇事情多,不能每天上工地,这个组长的职责就是负责协调,具体工作我不管。高乡长是老领导,在上青林说话有威信,修路的事就由高乡长统筹协调。侯卫东是大学生,人年轻,有干劲,就多跑工地,负责一线的事情。”
高长江想着钱的事情,道:“修路还是需要必要的设备,要租用设备,买炸药,就需要钱。镇里既然成立了领导小组,多多少少还是得出一点。”
粟明头脑转得快,道:“镇里就是吃饭财政,难啊。我认为还是三点式,一是上青林三个村,每户出点钱,也是一笔大数字;二是由老乡长去沙州找一找高志远,只要他肯出面,一定能化到缘;三是我去给两位主要领导汇报,看能不能挪用一些钱。”
粟明走了以后,侯卫东的兴奋溢于言表。高长江泼了冷水,道:“侯老弟不要高兴得太早,修路是公益事业,赵永胜和秦飞跃不会明着反对,但是他们两人都不当指挥长,也就说明两人对此事并不热心。以后修路,还得靠三个村的力量,遇到麻烦事,还得三个村来处理。”
开工仪式第二天,麻烦事就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