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早上,侯卫东坐着出租车到了青林场镇。为了低调,他到场口就下了车,沿着街道朝政府大院走去。
一辆小车从政府开了出来,迎面带起无穷无尽的灰尘,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将侯卫东紧紧包围。沿途门店都将垃圾倒在公路边,白色垃圾,残汤剩水,触目惊心,而场镇居民对此视而不见。一位学生模样的女孩子,站在一堆垃圾上刷牙。
侯卫东遇到了从豆花馆子出来的杨凤,忍不住问道:“场镇怎么这么脏?”
杨凤用手纸擦了嘴上的红色辣椒油,道:“清洁队等一会儿就要来收垃圾,收完就好了。”
侯卫东直摇头,道:“比上青林场镇脏多了。”
“上青林场镇才七百多人,而且不通车。青林场镇足有三千人,人多车多,自然难管。”
昨天,还在汉湖享受着美酒和湖光山色,今天,回到了青林场镇吃灰、看垃圾,这反差太大了。侯卫东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道:“场镇环境应该治理了。”
侯卫东来到了粟明办公室,道:“粟镇长,这几天我都在想你交办的任务,有些想法了。”
粟明放下笔,道:“说说看。”
“乡镇面临的任务都是一样的,新一届政府要抓出特色,谈何容易。我发现青林场镇存在两个问题,一是场镇建设杂乱无章,房子如被公鸡爪子扒拉过,站在山上望下来,这种感觉特别明显;二是场镇环境卫生太差,从镇头走到镇尾,头发、鼻孔就全是灰。”
等到侯卫东说完了,粟明问道:“你的中心意思是什么?”
“我觉得,我们这一届政府如果能够改变青林镇场镇的面貌,把青山、绿水和场镇结合起来,打造一个漂亮、宜居的小场镇,就如欧洲的小场镇那样。如果真的把这事做好,肯定会在益杨甚至沙州市引起轰动。”
“想法很好,只是要建这样的小场镇必然涉及大量的拆迁,三年之内肯定完成不了。三年过后,你和我在不在青林镇,谁也说不清楚。”粟明道。
“粟镇,我以前每次从上青林下山,总会在半山坡的那块石头站一会儿,正好可以看到青林场镇的全景。在场镇后面,翻过那道缓坡,就有一大片平地,我们可以不搞拆迁,在缓坡后面建一个新镇。
“如果暂时不能建新镇,我们可以狠抓场镇卫生,这是实实在在的事情,难度也不会太大。另外,我从上青林小学得到启发,上青林小学里面建筑很陈旧,种了许多桂花树,小学校档次就提高不少。青林山上野生桂树不少,我们可以选个几百株,将青林镇变成桂花镇,这就是很大的特色。”
“你讲得很有道理,让我再想一想。”粟明认真地听着,但并没有马上表态。
侯卫东离开以后,他把青林镇地图拿出来,用尺子在地图上不停地比画。好想法就如一层纸,捅开来,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事情可以这样办!
认真研究了地图,粟明对重建一个新青林的想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赵永胜推门而进的时候,见粟明在聚精会神地看地图,问道:“怎么看起地图了?”
“赵书记,我一直在思考新一届政府工作,今天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可能还不成熟。”
赵永胜一只手叉在腰上,道:“不成熟没有关系,大家多讨论,自然就成熟了。”听了粟明的想法,他眉头皱在一起,道:“这是事关全局的大事,工程量太大,凭青林镇的财力,恐怕十年也完不成。而且那一块地足有上百亩,全是良田熟土,占用了实在可惜。况且手续也很复杂,想起来容易,办起来很难。”
粟明眼中仿佛已经有了一座新镇,道:“我们可以先总体设计,然后分步实施。”
赵永胜压根不同意另外建一个青林镇,他岔开话题,道:“明天是殡葬改革的宣传动员大会,我有些不放心。殡葬改革的难度绝不会小于计划生育,特别是前期,打架的事情少不了。侯卫东没有经过二级班子的磨炼,经验不足,他搞砸了锅,最后还得我们来收场。”
粟明与侯卫东接触更多,道:“侯卫东做事情既稳重又大胆,他办事,我比较放心。”
赵永胜道:“但愿他能将这事做好。”心里暗道:“只要侯卫东把事情办砸了锅,就是将他拿下的最好理由。”
粟明对新方案很有兴趣,很快又把话题绕了回来,道:“我觉得建新镇的方案可以考虑,干脆在党政联席会上提出来,看大家的意见如何?如果大家都觉得可以,就可以找建委的同志来看一看。”
赵永胜见粟明抓着新镇话题不放,心里隐隐不快,道:“这是关系全镇的大事,今年人代会上没有提出来,就不要再提了。如果确实有必要,先上报县政府,等县政府同意以后,再具体实施。”
见赵永胜如此态度,粟明也冷静了下来,将铅笔放在图纸上,很勉强地道:“好,建新镇这事暂时放一放。”
赵永胜脸上就露出了笑容,道:“前天到县委组织部去了一趟,组织部要求各镇都要报一个后进村支部,作为今年的整改对象,我们报哪一个村?”
粟明将各村都放到脑子里过了一遍,道:“要说特别差的,一下还说不上来。若是以提留统筹、农业税等硬指标,恐怕就要数下青林河对岸的几个村。”
赵永胜手捧将军肚,道:“粟镇长建议很好,就按照这个思路,下周开党政联席会,我让刘坤将这事提出来。”
殡葬改革专题会前一天,侯卫东正坐在办公室修改自己的讲话材料,赵永胜打来电话:“侯卫东,明天的会议准备得如何?”
侯卫东汇报道:“两份重要文件已经出来了,一份是《关于在青林镇进行殡葬改革的通知》,主要内容是县里的文件,增加了青林镇的内容;二是殡葬改革领导小组的文件已经打印出来了。”
“会议准备怎么开?”
“先由我来宣读两份文件,然后由粟镇讲具体问题,最后赵书记作重要讲话。”
赵永胜对于议程没有异议,他特意交代道:“土地占用费的事情很敏感,一定不能在会上讲,绝不能形成白纸黑字的材料,只能散会以后,你与每个村的干部单独商量。”
与侯卫东通话以后,赵永胜又将刘坤叫到办公室,道:“殡葬改革是难事,舆论造势很重要,之所以让你来主管宣传,就是人尽其才,充分发挥你的能力。明天开殡葬改革工作会,宣传工作进展如何?”
刘坤道:“赵书记放心,我已经做了安排。”他其实并没有做好安排,从赵永胜办公室出来以后,他就将周菁找来,交代了任务,然后坐车回到了益杨县城。
星期六,全镇都没有放假。早上9点,十二个村的村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陆续来到了会议室。侯卫东准备得充分,每一位村干部进会议室,社事办的工作人员程义琳就给到会者发一个大信封,信封里面是县里文件的复印件、镇里的相关文件。
大信封装文件是这几年才流行的做法,绝大多数村干部将信封放在一边,少数村干部打开信封,抽出文件看了起来。
9点,赵永胜、粟明和刘坤陆续来到了会议室,9点10分,会议正式开始。
会议由粟明主持,第一个议程由侯卫东宣读县、镇两级文件。第二个议程由刘坤来布置殡葬改革的宣传工作。第三个议程由粟明讲具体工作。第四个议程由赵永胜作重要讲话。
侯卫东最初制定的会议议程中,原本没有刘坤讲话这一项。早上开会之前,赵永胜临时决定加上这么一项议程,并给刘坤打了一个电话:“今天上午的会,你讲一讲殡葬改革宣传工作。”
刘坤昨天晚上参加了组织部柳明杨部长的生日晚宴。柳明杨只请了三桌客人,由于柳、刘两家的特殊关系,刘家全部参加了宴会。刘坤是晚辈,帮着跑上跑下,又陪着客人喝酒,客人多是县里的领导,他多喝了几杯,醉了。
星期六早上起来,刘坤昏头昏脑地来到青林镇。刚刚把茶泡好,就接到了赵永胜的电话,他赶紧翻到侯卫东上次的发言,照着他的思路写了一个发言提纲,拿着笔记本上了会场。
轮到刘坤讲话时,刘坤具体讲了四点:一是开会传达;二是写标语;三是广播宣传;四是散发传单。
他讲得很原则,没有宣传工作的具体要求和标准,操作性不强,赵永胜不禁皱了眉头。
散了会,苏亚军站在门口大声地道:“中午在张家馆子吃饭,大家别走了。”
张家馆子是青林场镇最好的馆子,相当于上青林镇基金会旁边的馆子,村干部提着资料三三两两地来到了馆子。
刘坤正准备下楼,赵永胜道:“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赵永胜对于殡葬改革的宣传工作很重视,今天早上拿到宣传袋以后,他在里面没发现有宣传单,就将宣传干事周菁叫来询问。
周菁是1995年才从农校毕业的中专生,原本分到农机站。她父亲在另一个镇当领导,与赵永胜熟悉,元旦时两家人聚了聚,周菁很快就担任了宣传干事。
“刘书记让我写宣传单,我还没有写出来。”周菁文字功底一般,咬了半天笔杆,也没有写完。
“发给各村的宣传标语模本写出来没有?”
周菁不好意思地道:“我给民政局办公室打了电话,他们说今天下午给我们传真过来。”
两件事情都没有落实,赵永胜心里不太满意,在会上又听到刘坤很原则的工作布置,心里就有了想法,于是把刘坤叫到了办公室。
“刘坤,今天开会,宣传提纲和标语发给村干部没有?”
刘坤将这事交代给宣传干事周菁,具体操办情况他并不太清楚,含糊地道:“现在只有几条标语,等找全了,再发下去。”
赵永胜脸色阴沉下来,道:“宣传工作是殡葬改革前奏,没有浓厚的舆论环境,以后工作难度会很大。你今天的工作安排没有落到实处,比如,每个村要刷几条标语,村里开会要开到哪一级,传单由谁来制作,谁来发,如何发,都应该具体明确。”
他说了几句,换成语重心长的语气:“在乡镇做具体工作,不能和县里一样搞得太原则。5月1日要正式实行新的殡葬方式,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要抓紧一点。”
刘坤急忙点头,道:“赵书记,我马上去办,争取明天将宣传单和标语拿出来。”
离开了赵永胜办公室,他将周菁叫到办公室,劈头就道:“前天给你说了,要将宣传单和宣传标语写出来,怎么还没有完成?”
周菁委屈地道:“我没有搞过殡葬改革,不知道怎么写。”她刚从农校毕业,纯粹是小女孩样子,受到了领导批评,眼圈立刻就红了。
刘坤表情很难看,道:“搞不清楚可以问我,怎么能把布置的工作搁下来!今天是多好的一个宣传机会,被你浪费了。”
周菁抹了眼泪,道:“我把宣传提纲写好以后,再发到村里去。”
两人正说着,社事办苏亚军走了进来,道:“刘书记,大家都去张家馆子,在等你。”
刘坤最怕这种场合,二十四个村干部,一人喝一杯,就是二十四杯。他推辞道:“苏主任,我有事,就不去了。”
苏亚军道:“赵书记和粟镇长都去了,村干部都在等着你接见。”
刘坤听说两位主要领导都去了,只得道:“苏主任要保护我,我酒量小,喝两杯就要趴下。”
苏亚军呵呵笑道:“别怕,今天侯卫东唱主角。”
到了张家馆子,赵永胜和粟明还没有到,除了领导的这一桌,其他村干部已经开始喝酒划拳了。
侯卫东已被上青林的村干部围住了,村干部轮番敬酒,转眼工夫,他就喝了十来杯。等到赵永胜和粟明来到张家馆子以后,侯卫东这才脱身,坐到了领导这一桌。
秦飞跃离开青林镇以后,赵永胜再无对手,成了真正的核心。他很有一把手的风度,大声对村干部道:“殡葬改革是一项困难很大的工作,也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工作。大家一起举杯,从明天起,要在全镇轰轰烈烈地做宣传工作,这杯酒,大家一起干了。”
酒至中旬,赵永胜发动村干部道:“侯卫东是殡葬工作的分管领导,你们要做好殡葬改革工作,就要敬他的酒,酒敬得越好,工作就越容易推动。”
酒桌上,秦大江等村干部唯恐天下不乱,见赵永胜发起战争,纷纷端着酒杯过来敬酒。侯卫东酒量虽好,可是架不住人多,他愁眉苦脸地对村干部道:“赵书记和粟镇长都在这里,怎么能先敬我?”
粟明推波助澜,道:“卫东是殡葬改革工作分管领导,今天开了动员会,你要和书记、主任们好好喝一杯。喝醉了,下午可以不上班。”
刘坤酒量浅,又受了赵永胜的批评,心情不佳,便缩在角落里。他见侯卫东与村干部能打成一片,不由得想起了失败的换届选举,心里涌起淡淡的涩味和恨意。
侯卫东处于旋涡中心,一杯接一杯,没有时间停下来,也不知喝了多少杯,终于达到了极限。他捂着嘴朝着门外的厕所跑去,刚到厕所门口,一道瀑布如黄河之水,从嘴里喷涌而出。
侯卫东出去以后,赵永胜问苏亚军,道:“侯卫东酒量怎么样?”
苏亚军深有体会地道:“厉害。”
赵永胜脸上有了些笑意,道:“侯卫东酒量是可以,但是从今天的表现看,估计喝不过秦大江。”
苏亚军对侯卫东的酒量心悦诚服,道:“你和粟镇没有来的时候,侯镇至少喝了十来杯。今天中午侯镇至少喝了四十来杯,而且基本上没有吃菜。”
赵永胜这才相信侯卫东的海量,他对刘坤道:“在喝酒这方面,你要好好向侯卫东学习。今天村干部都在,你敢不敢走一圈?”
这种场合刘坤根本不敢上场,连忙摇头道:“赵书记,我最多喝五杯就要醉倒,实在不敢上。”
赵、粟两人是一把手,他们中午不敢多喝,喝了几杯后,就发动群众斗群众,将好几个村干部当场喝翻。
散场时,赵、粟沿着街道朝镇政府大院走。一辆小车从镇外进来,经过他们时,带起了浓雾一样的灰尘。
在青林镇的地盘上,外地车开得如此快,这让赵永胜很生气,道:“谁的车,进了场镇还开这么快?”他用手扇了扇空中的灰尘,自语道:“场镇卫生应该认真抓一抓了。”
粟明接口道:“钟镇长分管的事情多,场镇管理这一块干脆就交给侯卫东来管。他人年轻,精力旺盛,女朋友又是大城市的,应该能管好这个场镇。”
赵永胜不愿意管这种小事,道:“你是镇长,安排了就是,我没有意见。”
他指了指开进场镇的小车,脸上的七星北斗露出些不满的意思,道:“这辆车是沙州牌照,来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