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点30分,侯卫东在办公室整理文件,周昌全从隔壁走了过来,道:“小侯,我记得今天省委党校开课,你可以提前走。”
侯卫东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周书记,今天省委党校要搞开学仪式,请了些领导,以后都是星期六、星期天才有课,不会耽误工作。”
周昌全笑道:“年轻人肯学习是好事,我大力支持。给你提一个要求,踏踏实实学习,学到新知识,掌握真本领,这样才能应对日益复杂的形势。”
侯卫东知道他心情好的原因,问道:“大周哥是明天回来吧?我明天去接机。”
周昌全兴致颇佳,道:“明天你刘姨非得要去接机,就让她去接。我家那小子到美国去了三年,跟着教授搞了一个什么课题,一直没有回来,今年终于要回来,你刘姨昨天晚上就没有睡觉。”
“小周哥今年是否回家?”
周昌全道:“那小子军校毕业两年,一次都没有回家,不知道忙些什么。儿子自有儿子的事,我不管他们。你刘姨经常在我面前唠叨,儿子翅膀硬了是好事,女人家成天婆婆妈妈的,呵呵,没有办法。”
侯卫东笑道:“刘姨的心情可以理解,我妈也是这样,平时老是催着回家。”
周昌全和蔼地道:“尽孝心不能等待,我记得你是吴海人,吴海也不远,抽时间多回家。”
侯卫东回到新月楼,开了蓝鸟车上高速路的时候,他想起在省委党校报到时李俊说的玩笑话,心里有些犹豫:“接不接郭兰和李俊?”
他最后下定了决心:“如果她们打电话就接,不打电话就不接。”
上高速路前,仍然没有电话打来,他便将此事放在了一边,专心致志开车。
到了省委党校,侯卫东心情很轻松,将车停靠在操场,步行到了教学楼。离开学校已经将近六年了,此时重新回到课堂,虽然没有脱产,仍然觉得很有些亲切。
教室里坐了二十来人,多数是气度不凡的中年人。这些中年人就是一片一片的绿叶,在绿叶中间,衬托着五朵金花。其中,最娇艳的一朵就是沙州市委组织部的郭兰。
侯卫东坐定之后,没有见到李俊,他暗道:“肯定是李俊有事不能来参加今天的开学典礼,郭兰面子薄,自然不会打电话。”
开学典礼很简单,不到一个小时就完成了,紧接着开课。
侯卫东拿着教材,随手翻了翻,他是沙州学院法政系毕业,如今虽然是研究生班,但是课程他觉得很熟悉,没有多少难度。
郭兰学习很认真,一直认真地做着笔记。
她以前一直是短发,很短的短发,如今头发长了些,变成了女生常见的齐耳短发,发梢整齐,已经到了肩上。侯卫东的眼光经常停留在郭兰的背影上,有些开小差:“郭兰如果留一头长发,肯定比短发多一些女人味道。”
下课时,面相慈祥的班主任宣布了班干部名单,班长是茂云市副市长李乐兵,副班长是省委宣传部一位处长,其他的班委成员都是正处级以上的领导干部。这种班干部成员配置是党校多年经验的总结,凡是领导当班干部,搞个活动,找个赞助,都很方便,而且这些领导有威信,班里活动也容易搞起来。如果换一个没有级别的人当班长,他就甭想指挥得动。
进了官场,职务和级别就是隐形等级,在官场中无处不在,笼罩着官场的天空。
侯卫东研究了班级名单表,对于茂云副市长这种厅级干部,他的兴趣不大,他特意留心了省委部门几个实权派处长和科长。这些科长年龄不大文凭不低,职务不高能量不小,发展空间很大,趁着他们还是科长时就与他们攀上交情,无疑对将来有极好的用处。
这也是侯卫东到党校来学习的一个重要目的,或者说,这也是不少人到省委党校读研究生的重要目的之一。
中午,他抽空到了曾宪刚店铺,意外地见到了曾宪勇和秦敢。侯卫东知道宋致成不太喜欢这两人,悄悄问曾宪刚:“他们两人也在?”
曾宪刚与这两人的关系不一样,道:“昨天来的,他们想到成津县搞钨砂矿,过来凑钱。”
几个人到了外面的馆子。秦敢的父亲秦大江与侯卫东关系很好,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秦敢应该叫侯卫东侯叔,见面时,他笑嘻嘻叫了一声“侯叔”。
侯卫东摆了摆手,道:“我给你说过,辈分各算各,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叫声‘侯哥’就行。”
坐定以后,秦敢对曾宪刚道:“曾哥,成津县的钨砂矿最好,储量比茂云还要大,只要搞到一个矿,就能赚大钱。”
曾宪勇与曾宪刚一起打过江山,他们两人一起对付过黑娃,是过命的交情,他问侯卫东:“侯哥见多识广,你觉得搞钨砂矿如何?”
“如果盘得下一个钨砂矿,应该是能赚钱,我到茂云就见到不少钨砂矿老板。只是盘一个矿,费用应该不少。”对于这种资源型企业,侯卫东一直很感兴趣,他上次买了火佛煤矿,现在已经走上正轨,随着煤炭价格上扬,利润比较高。只是他处在周昌全身边,政治前途看好,暂时不想插手钨砂矿。
曾宪勇道:“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缺钱,我和秦敢这些年搞石场都赚了一些钱,我们两人凑了两百八十多万,还差两百多万,想找刚哥借一些。”
秦敢补充道:“或者说刚哥入股,我们每家各出两百万,凑齐六百万,不仅盘个矿,还可以添些设备。”
这时,宋致成也跟了过来,她见到侯卫东,热情地道:“侯主任,你到了岭西,怎么也不到家里来玩?”她此时已经完全进入了女主人的角色,坐下以后,顺手帮着曾宪刚理了理衣角。
宋致成到了以后,秦敢和曾宪勇都不说正事,两人一个喝茶,一个与侯卫东说话。
午餐吃得很沉闷,吃完饭,侯卫东要去上课,宋致成一定要单独送侯卫东上车,她神情有些忧郁,道:“侯哥,我反对秦敢和宪勇去投资钨砂矿,家装行业发展得很好,宪勇完全可以就经营沙州店,没有必要搞钨砂矿。”
侯卫东道:“搞钨砂矿也没有什么问题。”
宋致成理了理围巾,道:“我表哥就在茂云,以前在钨砂矿厂里干过,钨砂矿利润高,竞争也激烈,关键是黑社会掺和在里面。黑社会砍手、断脚的事情做了不少,我不想宪刚去做这事,他的眼睛和前妻就是前车之鉴。”
“有这事?”侯卫东知道钨砂矿之事,他故意装糊涂。
宋致成道:“确实有这事。宪刚脾气倔,我的话根本不听,他最听你的话,你帮我劝劝。”
侯卫东很理解宋致成的想法,道:“我晚上单独约老曾,听听他的想法。”
下午继续上课,李俊坐在郭兰的位置上,见到侯卫东,道:“侯主任不耿直,上次说好开车接我和郭兰来上课,怎么一个人就跑了?”
侯卫东中午停车时已经见到了市政法委的车,道:“你们政法委都配有警用便车,上高速路畅通无阻,哪里用得着坐我的破车?”
李俊捂着嘴笑:“我见过你的车,是一辆蓝鸟,这车还算破车,我们的普桑就不能见人了。”她撇了撇嘴,道,“我和郭兰两个大美女坐你的车,是你的荣幸,这还是看在你是帅哥的分儿上,才给了你为美女服务的机会,其他人还没有这种待遇。”
李俊是属于那种长相不错、性情活跃的女孩子,一张嘴如爆豆一般,不等侯卫东询问,便将郭兰的去向道了出来:“班上还有郭兰的大学同学,在省交通厅工作,中午非得拉上郭兰吃饭。他把在岭西的同级校友全约上了,看他的神情,是要向郭兰发起攻势。”
侯卫东暗道:“难怪居委会多数都是女同志,道东家长,说西家短,确实是女人的天性。”他口里敷衍道:“这是郭师母最关心的事。”
李俊显然对郭兰的婚事最为关注,听闻此语,就把身子完全扭过来,面对着侯卫东:“红颜命苦,郭兰以前在大学里有一个男朋友,英俊潇洒,才华出众。谁知是个白眼狼,出国以后立刻变心,典型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侯卫东不愿意多谈这些婆妈事,随口敷衍着。这时,任课老师走了进来,李俊意犹未尽,道:“郭教授心里不说这事,其实也挺着急,你们市委办未婚青年多,有没有合适的人?给兰兰姐介绍一个。”
李俊终于转过身去,侯卫东松了一口气,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起了那个经典的多嘴唐僧形象,心道:“若论多嘴,李俊与任林渡倒真是天生一对。”想起几年前第一次与李俊见面,李俊还是一个颇为文雅、安静的女孩子,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居然将李俊变成了一个与唐僧水平相当的女子。
下午的课程结束得很早,李俊在第一时间又将头扭了过来,道:“侯大主任,今天晚上怎么安排?如果你不请我吃饭,我就请你吧。”
侯卫东道:“我先欠着,今天晚上我已经约了人,推不掉了,改天我请你和郭兰。”
李俊虽然话多一些,心里却明白得很,开玩笑也有分寸,经过这几次接触,不知不觉中,与侯卫东已经成了熟人。
两人一起下了楼,李俊指了指操场另一角的车,笑道:“政法委的车除了喇叭不响,什么地方都在响,下次上课,还是坐你的高档车。”
“十分欢迎。”侯卫东上了车,向李俊摇了摇手,开着车一溜烟地走了。
晚餐时间,侯卫东依照与宋致成的约定,将曾宪刚约了出来。曾宪刚听了宋致成的顾忌,道:“这些女人家,乱掺和男人的事情。”
侯卫东道:“我觉得小宋所说有道理。”
曾宪刚自从砍了黑娃,又报了杀妻之仇,胆气便很足,对黑社会的外强中干也有体会,道:“她胆子小,听说钨砂矿有黑社会,便拼死拼活不准我去干。黑社会也是人,我又不是没有见过。”
“小宋是你的女人,你要考虑她的感受,我和她接触不多,但是感觉她很在意你。”
曾宪刚道:“曾宪勇和我是刀山火海滚出来的兄弟,我给了他两百万,这钱小宋不知道,是我的私房钱。我个人暂时不搞钨砂矿,不是害怕,是没有时间。家装这一块正在兴起,事情多,业务量大,我还是专心做这件事情。”
曾宪刚如今的小日子过得挺顺,讲起生意头头是道:“岭西是省会城市,人流、物流、资金流比沙州要强许多倍,在这里发展要容易得多。即使要混官场,在省里发展也要容易得多。我认识一个省里的人,是个副处级的主任,据他说,县委书记到了他办公室,根本就没有座位。人不熟悉,连水也喝不到一口。”
数年前,为了拿到石场的款子,他与曾宪刚一起请益杨县交通局财务科高科长吃饭、唱歌、跳舞,当活生生的县城小姐出现在曾宪刚身旁时,他手足无措,只能呆呆地听凭那个小姐摆布。这个情景在侯卫东心中始终是一个定格。
而眼前的曾宪刚显得很成熟,由于丢了一只眼睛而戴上了眼罩,反而将他脸上的乡土味有效过滤掉了。他当过兵,当过石匠,为了报仇还经常在上青林山上打沙包,身材保持得很好,既高大又威猛,脸色略黑,也符合时尚潮流,加上宋致成按照岭西品味给他进行了重新包装,此时的曾宪刚已经与上青林的村委会主任截然不同了。
只是,曾宪刚虽然当过村委会主任,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官场中人,说起官场多为道听途说。侯卫东没有和他过多探讨这个话题,举起小酒杯,与曾宪刚碰了碰,道:“到省里来发展,没有任何根基,很难,就在沙州慢慢地打基础吧。”
正说着,他突然见到餐厅门口又进来两人,其中一人是《岭西日报》的王辉。
这个餐厅距离《岭西日报》挺近,是日报记者们常来的地方。王辉在此见到侯卫东,很有些意外,与侯卫东亲切握手,热情地道:“说曹操,曹操到,今天下午我还想到了你,没有想到吃晚饭就碰了面。”
侯卫东道:“王主任,就你们两个人?一起吃,这位是曾总,我的好朋友。”他突然想起曾宪刚的店铺改了名字,就扭头问道:“曾总,你那店叫什么名字?这是《岭西日报》的王主任。”
曾宪刚就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盒子,取了名片递给了王辉,道:“我的小店叫刚成空间,请王主任光临。”刚成空间自然是宋致成的杰作,她的灵感来源于芬刚石场。有一次,曾宪刚在被窝里给宋致成讲了芬刚石场的来历,宋致成很受启发,就把自己的小店改成了刚成空间——曾宪刚和宋致成的空间。
另一位记者长年在外面跑新闻,是典型的自来熟,看了名片,道:“你就是刚成空间老板?你那个店卖得火,我正准备装修房子,能否打个折?”
“我们店里都是明码标价的,你是卫东的熟人,打八折。”
曾宪刚虽然常年在岭西,可是接触的都是生意人,并没有机会接触到政府官员、报社记者等社会主流。论起社会地位,还属于有钱无势的那一类富人。换个角度来说,他的钱还没有多到可以成为政协委员、人大代表的地步,还没有融入岭西的主流社会。
他刚才对侯卫东提起“县委书记没有位置之事”等话,只是听宋致成的一位隔房表哥吹牛,自己其实并不认识省政府的人。此时见到了岭西报社的人,也想主动结识。
曾宪刚的小心思,侯卫东看得清楚,对于曾宪刚的变化,很有几分高兴,道:“王主任是资深记者,我建议你到报社给刚成空间打打广告,有《岭西日报》的宣传,生意肯定会一日千里。”
曾宪刚道:“请王主任多关照。”
王辉对于曾宪刚没有多大兴趣,应付了几句,道:“这几天我在收集信息,如果我估计得没错,在9月份将要召开的十五届四中全会必定会深化国有企业改革,我想到沙州来搞一个调查。”
侯卫东是周昌全的专职秘书,为了应对周昌全随时可能的提问,他天天都要看《人民日报》、《求是》等报纸杂志,以增加自己对大政方针的把握。听到了王辉的话题,他很有兴趣地道:“前年你的一篇文章,让省里下决心关掉了许多没有价值的开发区,这一次的调研,想必又能为岭西省国有企业改革出金点子。”
王辉笑道:“别捧我,捧得高,摔得痛,我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有数。”
侯卫东紧接着道:“王主任的分量,我领教过,重千斤。”
两人说笑几句,话题又转到国有企业上面,王辉道:“如今有分量的宣传部门都在大谈国有企业改革,按照惯例,其实都是为了十五届四中全会吹风。我看到了一个统计数据,全国16874家国有大中型工业企业中,亏损户有6599家,即使是盈利企业,相当一部分是在不提取基本折旧、不向技术开发投入、欠缴税金和拖欠贷款本息的情况下才有微利,这种情况很普遍。如何让国有企业走出困境,就是四中全会最需要解决的问题。”
“沙州情况与全国的情况基本一致,不谈生产经营,连职工的工资都发不出来,多数的医疗费用也报不了。”侯卫东虽然也天天看《人民日报》,他毕竟阅历浅些,又不是专业新闻人士,并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只是他熟悉地方情况,这是他相较于王辉的优势。
王辉道:“山西大同煤矿,从工人到矿长,每人每月只能发放二百三十元工资,他们的口号是人人二百三,苦战渡难关。大同煤矿举世闻名,都是如此举步维艰,我想在岭西省找一个典型来解剖,下午就想到了你,没有想到这么巧,在这里就真的遇见了。”
侯卫东道:“欢迎王主任一行到沙州调研,为沙州工业企业脱困解贫出谋划策。”他又道,“我回去以后马上报告周书记,我们这边尽量配合。”他是秘书,有影响力却无拍板权,虽然他相信周昌全会欢迎王辉,也在话语间留了条退路。
王辉道:“我没有解困计,能做到的是客观反映情况。”
王辉与侯卫东等人交谈的时候,曾宪刚插不上嘴,他静静地听着几人交谈,在餐厅明亮的灯光之下,倒显得很深沉。晚餐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王辉和侯卫东谈得很深入,两人都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