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5月,岭西省,沙州市,成津县。
县委书记侯卫东在办公室等待新上任的县委副书记莫为民。
侯卫东与莫为民并不陌生,一年以前,侯卫东是市委办公室副主任,莫为民则担任市政府研究室副主任。
看见莫为民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侯卫东从办公桌后面走了出来,握着莫为民的手,使劲摇了摇,道:“为民,欢迎你到成津。”
县委书记办公室摆着一套真皮沙发,有一个单人沙发,一个双人沙发,还有一个三人沙发,小型会议就可以在办公室谈,不必到会议室。
侯卫东很舒适地坐在了单人沙发上,自从这一套真皮沙发搬进了办公室,除了侯卫东之外,没有任何人坐过这个位置。有资格进书记办公室汇报工作的人都是一方之主,绝不会乱坐沙发而犯下低级错误。
“为民,前段时间忙,疏忽了一些事,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不知道嫂子在哪个部门工作?”其实,这些情况侯卫东早就打听清楚了,今天特意提起此事,是表达对莫为民的关心。
“我那口子一直在市档案局工作。”
“县里工作直接面对群众,工作更加繁忙,与市级机关不太一样,我建议把嫂子调到成津财政局,既可以充实县财政局的力量,又可以照顾你。免得累了一天,回到家里冷冷清清,没个人说话。”
在政府序列中,档案局是出名的清水衙门,财政局则是众所周知的肥缺,莫为民对这个提议还是颇为心动。他在沙州市政府任研究室副主任时,就想把老婆从档案局调出来,只是那时手里没有什么实权,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有办成。
莫为民没有马上答应,道:“我那口子在沙州长大,一家人从来没有在县城生活过,把县城视为蛮荒之地。想当初我这个县民想娶沙州的千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现在让她调到成津来工作,恐怕会有些难度。”
侯卫东闻言大笑,道:“没想到我们两人同病相怜,我是吴海人,我家里那位是土生土长的沙州人,我们能结婚,也是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现在,这已经不成问题,先将嫂子调到成津财政局,等莫书记高升时,就可以调回市财政局。海洋局长是我的好朋友,他肯定会答应这个合情合理的请求。”
莫为民也是一脸惊奇,道:“真没有想到侯书记也遇到了沙州丈母娘问题。”
对于“县城女婿和沙州丈母娘”这个话题,两人深有感触,各自忆苦思甜,谈兴渐高。
当县委组织部长李致到来以后,侯卫东表情恢复了严肃,道:“今天主要讨论三位干部的任免问题,请李部长先将基本情况谈一谈。”
搜到方杰机密通讯录以后,侯卫东开始陆续撤换名单上的人员。县委办主任胡海已经被调到了旅游局,双河镇镇委书记温贡成的岗位亦由宣传部副部长梁勇代替,这一次他想拿掉县国土局老苟。
在莫为民到任之前,侯卫东与组织部长李致配合得很好,对于人事方面的工作,只要两人沟通以后,一般就能顺利实施。此时多了一位分管组织的副书记,情况稍稍不同。
等到李致谈完了基本情况,侯卫东递了一支烟给莫为民,问道:“为民,你是什么意见?”
听到老苟由领导职务改成非领导职务的方案,莫为民感到了压力。他被任命为成津县委副书记时,高榕副市长特意为其饯行,成津县国土局长老苟就是作陪人员之一。席间,副市长高榕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老苟这人一天只知道工作,这是优点,也是缺点,为民到成津出任父母官,对这种老实工作的同志要多加照顾。”随后,高榕还特意介绍了老苟的先进事迹。
此时如果不帮老苟说几句话,在高榕副市长面前就不太好说话,莫为民试探着道:“我到成津的时间不长,对干部不熟悉,没有什么发言权,只是有一个小小的建议,也不知妥不妥当?”
“今天是征求意见,不存在妥不妥当的问题。”
“我记得苟局长在今年被评为全省国土房产系统的先进个人,这也是沙州唯一的先进个人。他才评了省级大奖就改非,有些矛盾,能不能暂时不改非,等到明年再说?”老苟的这个情况,是高榕介绍给莫为民的,他就以此为挡箭牌。
侯卫东经过再三思考,已经下定决心要拿掉老苟,听到莫为民并不赞成此议,便解释道:“成津正在深入开展有色金属矿整治工作,难度很大,国土局作为矿产行业管理部门,在半年整治工作中无所作为,我认为需要有锐气的同志去冲一冲,否则很难完成市委、市政府交给我们的任务。”
见自己的意见不被采纳,莫为民改口道:“我初来成津,对县委工作和干部并不熟悉,刚才只是不成熟的意见。”
侯卫东也给了莫为民一个面子,道:“为民考虑问题全面细致,很好。老苟同志年龄不小了,就让他到人大或者政协去工作,具体的位置由李致同志提一个方案。”
其余两位同志的任命没有争议,侯卫东一锤定音:“明天先开书记办公会,然后再开常委会,由李致部长将今天讨论的内容提出来。”
书记办公会上,蒋湘渝、高小楠听了侯卫东的意见,都表示支持。
第一次讨论人事工作,莫为民就领教了侯卫东的强势。书记办公会以后,莫为民左思右想,还是给高榕副市长打了电话。
“高市长,有一件事情要向你汇报,老苟要到人大或是政协去,当然是侯卫东的意思。”
高榕有些吃惊也有些生气,道:“老苟是国土局的老同志了,既有功劳又有苦劳,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完全可以多干几年。为民,你是分管党务的副书记,说话应该有分量,有些时候,正确的意见还得坚持,否则,以后就真的没有发言权。”
莫为民苦笑道:“我才到成津县,板凳还没有坐热,有些话不太好说啊。”
高榕素来泼辣,道:“你不好说,那我亲自跟侯卫东谈。”
莫为民吓了一跳,道:“高市长,这事刚开了书记办公会,现在还未上常委会,你给侯卫东打电话,不太好。”
“等开了常委会,就晚了。好吧,就这样。”高榕挂了电话。
莫为民放下话筒,直抽自己的嘴巴,自语道:“你怎么沉不住气,这样一来,侯卫东对我就有看法了。”可是不提前向高榕报告,高榕又会对自己有看法,这让莫为民格外为难,一肚子郁闷。
高榕心里着急,马上拨通老苟的电话,道:“你得罪了侯卫东吗?既然没有,他为什么要将你踢开?”
老苟听说职位不保,口里就带了粗话,道:“我对侯卫东一直客客气气,想不到他是笑面虎,高市长,这事你得为我做主。”
高榕沉吟道:“侯卫东是县委书记,走的又是正常的组织程序,有点难办。”
老苟不愿意轻易就范,道:“高市长,有些事情电话里说不清楚,我和老赵马上就过来。”
老赵是成津县委原办公室主任,当年他是县委办主任,谷云峰是副主任。章永泰要求过于严格,赵和谷两人都觉得日子不好过,于是谷云峰到乡镇当了书记,而老赵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辞职开了铅锌矿。这一次他的铅锌矿参加了技改,受到市、县两级表彰,算得上辞职干部创办企业的典范。
在老赵的铅锌矿中,高榕、老苟都占有股份,这也是高榕极力保住老苟的原因之一。
高榕放下电话,从机密电话本中找出了侯卫东的电话,想了想,还是拨通了他的电话,道:“我是高榕,成津开整顿矿业的总结会,我到省里开会去了,很遗憾,没有来参加。这两天,刘市长多次表扬成津工作,真是很难得啊。”
侯卫东平时与高榕接触得很少,一边寒暄,一边在心里纳闷:“无事不登三宝殿,高榕打这个电话,是什么意思?”
“最近省国土局工作压力很大,一项接一项,特别是省政府的七号文件发出以后,对国土工作提出了很具体的要求。我明天要到成津来,主要是听成津国土局工作汇报。”高榕很动情地道,“基层同志不容易,工作在第一线,吃苦受累,流汗、流泪还流血,我们当领导的要理解他们,多为他们鼓劲,让基层同志感觉到工作的价值,感觉到生活有奔头。”
挂了电话,侯卫东已是心如明镜,暗中怒道:“有些人的嘴巴倒是顺溜,刚刚研究了人事工作,转眼就捅到市里去了。”刚开了书记办公会,高榕就知道了此事,看来应该是莫为民将消息透露了出去。
当年,县委书记祝焱原本是要被提为副市长的,风声放了出来,没有料到事到临头杀出了高榕这匹黑马。古语说得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为了安抚祝焱,沙州市委推荐祝焱读了省委党校。在省委党校读书期间,恰逢茂云地区领导班子出现了大地震,祝焱没有当成沙州副市长,却意外被任命为茂云地委副书记。后来茂云撤地建市以后,他又成了茂云市市长。
侯卫东作为成津县委书记,在心里并不怕高榕。可是,高榕是女性,得罪女领导的后果肯定大于得罪男领导,他还得好好迎接高市长的视察。
“高榕肯定是冲着老苟而来,我应该怎么办?坚持拿掉老苟,则得罪了高榕,会对自己的工作带来负面影响。而让老苟继续担任国土局长,对成津整顿矿业秩序不利。而且,我已经在李致和莫为民面前下了定论,若再收回这个决定,太儿戏了。”左思右想,侯卫东还是下定决心,“任免科级干部是县委的权力,不能让其他人来说三道四,开了这个头,以后很难正常开展工作。”
与侯卫东通话的第二天,高榕带着市国土局一把手俞平静来到成津县。听完成津县国土局老苟的工作汇报以后,高榕高度赞扬了成津国土局的工作。她对侯卫东和蒋湘渝道:“成津西郊即将开发的土地,总数约有三平方公里,气魄很大,市委、市政府都很支持,只是大宗土地,莫说市局没有权力批准,就连省厅也没有这个权力批准,必须要到国土资源部去。”
她又感叹道:“你们别看省厅的人很威风,到了部里,连座位都没有一张,跑部进京,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蒋湘渝道:“高市长,在使用土地方面,还得请你多支持。”
“我对成津一向支持,凡是成津送上的请示,在我这里一律开绿灯,从没有驳回一件。”高榕又扭头对老苟道,“苟局长,成津的三平方公里土地不是一桩小事,虽然市委、市政府是支持的,但是具体工作繁杂而细致,必须一项一项落实,稍有一项不到位,到了省厅或是国土资源部就要被枪毙,这在我市是有先例的,教训深刻。”
老苟顺杆而上,道:“我一定会把工作做深、做强,争取资料报到省里一次通过。”
“成津战略性西进,这是成津县委、县政府勾画的美好蓝图。蓝图要实现有一个先决条件,这就需要占用大片的良田熟土,因此,地方政府对土地有着强烈的占有欲望。国家对此看得很清楚,出台了许多保护性措施。在这种情况下,能打通国土资源厅和国土资源部的同志,就是地方急缺的人才。”
高榕看了侯卫东一眼,继续道:“省厅耿厅长很欣赏老苟,这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由老苟出面,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她这个说法倒是事实,老苟当了多年的国土局局长,在国土系统颇有人脉,且与省厅耿林厅长关系不浅。
侯卫东明白高榕的题外之话,他不表态,只是含糊地道:“苟局长工作很不错。”
高榕爽快地道:“当然不错,老苟是沙州市最优秀的国土局长。”
侯卫东打定主意要拿掉方杰名册里的人,老苟位置重要,更不能留,听了高榕的话,他顺口又道:“老苟业务熟悉,很优秀。”
送走高榕,蒋湘渝与侯卫东一起回到了县委大院,侯卫东对蒋湘渝道:“蒋县长,到我办公室去坐一坐。”
在侯卫东办公室,蒋湘渝喝着味道纯正的益杨毛峰,道:“侯书记,你这益杨毛峰怎么与我喝到的不一样?”
侯卫东将身体陷进单人沙发里,啜了一口飘着山野味道的清茶,道:“益杨每年都要送一些顶尖的益杨毛峰过来,蒋县长如果喜欢,明年我让益杨老同事多送一些。”
蒋湘渝也不客气:“我要十二斤,一个月一斤。”
侯卫东哈哈笑了两声,道:“这些毛峰都是非卖品,据说是由未婚少女采摘的明前茶,而且要在早上太阳出来之前采摘,产量很少。”
蒋湘渝笑道:“这些说法都是骗人的,我就不相信由少女摘的茶味道就要香一些,没有科学道理,纯粹骗人。成津四处都是大山,其实也有高山茶,只是宣传不到位,养在深山人不识,明年我让红星镇送几斤土山茶,味道也很好。”
随意聊了一会儿,蒋湘渝进入了主题,道:“今天一大早,我接到杨秘书长的电话,他向我推荐了国土局长的人选。”
“谁?”
“组织部副部长温永革。”
侯卫东从单人沙发上坐直了身体,道:“书记办公会商量了此事,还没有上常委会,就已经弄得沸沸扬扬,这算什么事情!”
蒋湘渝尝够了不能保密的苦处,道:“保密工作向来很难。”
侯卫东将皮球踢给了蒋湘渝,道:“你觉得谁合适?”
蒋湘渝想起侯卫东与高榕的对答,依葫芦画瓢,道:“老温工作不错。”侯卫东道:“老温这人政治素质还是不错的,可是魄力不够,作风软了些。”
“侯书记心目中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此人要镇得住邪,不怕得罪人,又有政治素质,我觉得纪委江晓波不错。”
“江晓波,我没有意见。”
蒋湘渝是老江湖,周昌全调任省政府以后,他敏感地嗅到沙州政治空气中那一抹不和谐的气息,县委副书记和县委常委这两个职位都没有按照侯卫东的计划发展,此事就是侯卫东执政的转折点。但是,他丝毫不敢小觑侯卫东,周昌全出任分管工业的副省长,毕竟是升官,与一般的调动不一样,而且祝焱已经出任茂云市委书记,更关键的是,侯卫东似乎还与省委蒙豪放书记有着某种联系。
综合这两方面的因素,蒋湘渝仍然选择了“大树底下好乘凉”的策略,低调做官,不与侯卫东争锋,这样做就能左右逢源:“如果侯卫东高升,自然不会忘记合作还算愉快的旧搭档,如果侯卫东出了事,自己作为被压制者,肯定能得到不少同情。”
除了副市长高榕和市政府秘书长杨森林以外,还有一人给侯卫东打来了电话。
“卫东,我是杨腾,怎么,记不住我的电话号码?”
侯卫东接电话时,正与分管交通的副县长朱兵谈话,他笑道:“你的电话我怎么会记不住,我们是一个战壕滚出来的战友嘛。”
朱兵见自己的事情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就收起摊开的图纸,指了指门外,轻声地道:“我先走了。”
侯卫东一边打电话,一边朝朱兵挥了挥手,当朱兵离开以后,他才道:“杨科长,凭我俩的交情,这事原本不难,只是此事有不少领导在打招呼,不太好办啊。”
老苟当了多年的国土局长,手里有实权,可以用来交换的筹码就多,这些年下来,攒下不少人缘。当得知侯卫东要拿自己开刀以后,除了高榕以外,他将关系网上的资源动用了起来,而杨腾就是他关系网上的一个节点。
杨腾打电话时,还有几分自信,一来他和侯卫东结识多年,关系还算可以,二来他是黄子堤秘书,想来侯卫东不看僧面看佛面,会给个面子。谁知侯卫东话说得委婉,推托之意却很明显。杨腾当时把话说得太满,又拿了好处,心里就有些急,道:“卫东,我们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第一次求你办事,好歹得给个面子。”
侯卫东敷衍道:“这事嘛,我找蒋县长和为民副书记再研究一次。”挂断电话,他顺手就将手机扔进抽屉里,天天被手机铃声纠缠,已经对手机深恶痛绝。
县委办主任谷云峰同样深受手机折磨,为老苟打探情况和说情的电话就没有断过线,让他闻铃声而色变。朱兵走后不久,谷云峰来到了侯卫东办公室门前。听到他在打电话,便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隐约听到电话结束,便敲了门。
进了办公室,道:“侯书记,接到市委办通知,明天下午市委召开重点项目工作会议,朱书记要参会,请您参加。”
“知道了。”
“明天下午的常委会是否延期?”
“不用延期,下午的常委会提前到上午。”为了老苟之事,已有好几位领导打了招呼,侯卫东选择了快刀斩乱麻,以免得罪更多的领导和朋友。
第二天上午,县委常委会提前召开。会上,老苟到县人大城环工委任主任,职级不变,县纪委副书记江晓波出任县国土局局长。
会议结束以后,侯卫东给洪昂打了电话,道:“秘书长,上午开了常委会,与会同志一致同意县纪委副书记江晓波到国土局主持工作。”
洪昂道:“江晓波是经验丰富的老同志,年龄与我差不多,资历比我还要长,由他出任国土局长,应该能胜任工作。”
“谢谢秘书长推荐了一位优秀同志。”
“你别跟我来这套虚的,国土局长是肥缺,肯定还有其他领导给你打电话递条子,别否认,我当过县委书记,对底下这一套很熟悉,鱼和熊掌,终究要选择。”洪昂推心置腹地道,“县委书记手中权力很大,而权力可以用来交换利益,用好这个权力,既可以为人民做事,也可以为自己铺平向上的阶梯。用不好这个权力,既有可能阻碍一个地区的发展,又可能把自己带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其中的关键,在于你的选择和坚持。”
为了一个老苟的位置,侯卫东深切地感到了“利”字的可怕性,他此时有了高处不胜寒的感受。
洪昂又道:“民生书记近期要到四个县视察,第一站就到成津县,他要亲自去看竹水河工程。这事你要高度重视,到时一定要将朱小勇请到成津,有什么问题吗?”
侯卫东明白洪昂的意思,道:“没有问题,朱小勇作为恒庆集团的代表,与成津配合得很好。”
下午,侯卫东刚刚到了沙州,就接到县委办谷云峰的电话:“侯书记,接到市委办通知,今天下午的会议取消,会议时间另行通知。”
侯卫东辛苦跑了两个多小时,却是英雄白跑路,他暗自庆幸:“幸好上午开了常委会,否则要被打乱工作节奏。”
他刚准备返回成津,就接到了周昌全的电话。
“你在哪里,能否赶到沙州来?”话筒里传来周昌全熟悉的声音。
侯卫东声音一下就提高了,道:“周书记,我就在沙州,您在沙州吗?我过来见您。”他由副转正以后,身份得到正式确认,可是在离开周昌全的日子里,各路牛鬼蛇神在不同的时间跳将出来,为寻找各自所需的利益,对成津施以各自不同的影响力。为了掌好成津这艘大船的航向,他必须得在各方人物之间周旋,这与周昌全在沙州坐镇时相比,不免要困难许多。因此,听到周昌全熟悉的声音,喜悦是发自于内心的。
周昌全没有将话讲透,道:“我在小招待所,有一个研讨会,等会儿沙州市委会出正式通知,你现在可以开车朝小招待所走。”他正要给侯卫东作一些交代,省委办公厅沈阳快步走过来,道:“周省长,蒙书记请你。”
周昌全只好将话题中断,匆匆道:“我有事,不说了,你等着市委办的通知。”
侯卫东在前往小招的路上,接到了市委办的正式通知,要求他半个小时之内到小招待所参加接待周昌全副省长。
来到了市委小招,侯卫东就感到了气氛不对劲,隔着老远就见到禁停标志。将车停在禁停标志范围以外,让秘书杜兵等在外面,他步行走到小招门口。
市局分管治安的粟副局长穿着便装,挺着将军肚,手里握着对讲机,站在小招旁的大树下面,神情专注而严峻。
侯卫东暗道:“粟副局长站门岗!周昌全是副省长,恐怕还没有这样的架子,难道是蒙老大来了?”
粟副局长与侯卫东关系不错,侯卫东说话就比较随意,问道:“粟局长,哪位领导来了,要由你亲自保卫?”
粟副局长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除了蒙老板,谁有这么大架子让我在这里站岗,等会儿这里要开一个座谈会。”
“座谈会有哪些领导参加?”
“市里是朱书记和刘市长,县里是你和赵书记,其他人一律不准进入市委小招。”听说是如此小范围的会,侯卫东明白这是周昌全特意推荐,他脑筋飞快转动着,暗道:“开座谈会,谈什么内容?多半跟国有企业改革有关系。”
小招1号楼,门口沙发上坐着两位干部,他们原本是低声说笑着,见有人进来,脸上表情整齐划一地变成了没有表情的机关脸。
其中一位中年人道:“等等,你是谁?”
从这两人的穿着以及气质来看,应该是省委办公厅的干部,侯卫东礼貌地道:“我是成津县县委书记侯卫东,接到通知来开座谈会。”
中年人沈阳是蒙豪放随行人员,省委办公厅的一位处长。
蒙豪放在小招待所举行小范围的座谈会,邀请人员中有市委书记朱民生、市长刘兵和两位县委书记,沈阳的任务就是在门口接待这四位参加座谈的人员。
沈阳打量了侯卫东两眼,道:“请出示身份证和工作证。”
侯卫东在沙州算是风云人物,行走在沙州地界一向畅通无阻,他从钱包里取出了身份证,递给中年人,解释道:“这是身份证,工作证没有随身带。”
沈阳旁边的年轻人是警卫人员,他仔细查看了身份证,道:“身份证没有问题。”
沈阳将身份证递还给了侯卫东,同时批评道:“你没有参加过这种高规格会议吗?怎么不带工作证?没有工作证,谁能证明你的身份?”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沈阳是正处级干部,侯卫东亦是正处级干部,只是沈阳是省委办公厅的正处级干部,这一次是作为蒙豪放的随行人员,在县委书记面前自然就能居高临下。
侯卫东暗自纳闷:“按常理,沙州市委办公室应该派人陪同,怎么这里只有省委的人?”他再一次解释道:“走得急了些,没带工作证。”
沈阳其实明白这人肯定是侯卫东,否则无法通过警察构筑的第一道防线,他摆出公事公办的面孔,道:“按照规定,没有工作证,不能放行,请你理解。”
侯卫东明知眼前之人是拿起鸡毛当令箭,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不能着急,更不能发火,解释道:“我的工作证放在成津县,来回一趟最少需要两个多小时,如果现在回去,肯定要耽误今天的座谈会。不知1号楼有没有沙州市委的同志,他们能确认我的身份,周省长也能证明我的身份。”
正说着,沙州市委秘书长洪昂从卫生间走了出来,见侯卫东被挡在门外,正在与省委办公厅的沈阳说着什么,他知道沈阳这个人有些麻烦,便走了过去。
有市委秘书长作证,沈阳这才将紧绷着的面孔放松,道:“早就听说成津县委书记很年轻,没有想到如此年轻。”
等到侯卫东上了楼,另一位年轻人问道:“侯卫东是什么来头,这么年轻就当了县委书记?”年轻人是省公安厅的人,负责此行的安全保卫工作,见到这位县委书记如此年轻,忍不住发问。
沈阳道:“侯卫东以前是周省长的秘书,周省长调到省里时,将他放出去当了县委书记。”
年轻人恭维道:“跟着市委书记就可以当县委书记,沈处长,你是省委书记身边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成为市委书记,到时我可要来找沈书记。”
这是纯粹的拍马屁,沈阳听到耳中还是甚为舒服,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表情淡淡地道:“这就要看机缘了。”
年轻人见沈阳如此淡定,越发佩服。
沈阳内心深处却有一丝苦涩,在省委办公厅机关里,处级干部多如牛毛,平日里他根本没有接触蒙豪放的机会。这一次能跟着省委书记出差,纯粹是阴差阳错。令人沮丧的是在整个出差过程之中,他只同蒙书记说过一句话,他清楚地知道,省委书记蒙豪放应该不会因这一次出差而记住他。
沈阳暗自琢磨道:“既然老天给我一次跟随蒙豪放的机会,我一定要将这个机会用足用够,机会稍纵即逝,一定要抓住。”
相较于省委办公厅沈阳处长的焦虑,侯卫东心情平和许多,省厅的处长虽然可以居高临下教训一位县委书记,但是从现实角度来说,省厅处长其实就是服务人员,根本没有县委书记决断一方的威权,而官员不能决断,还算官员吗?
等到侯卫东在会议室坐下,朱民生侧过头对周昌全道:“卫东很不错,工作能力强,在整治有色金属矿业秩序中打开了局面,这些干部是周省长留给沙州的宝贵财富。”
周昌全打了个哈哈,道:“沙州四个县三个区,县委书记和区委书记当然要优中选优,马有财、赵林、侯卫东、朱永盛四位县委书记都很优秀。”
下午3点30分,蒙豪放在周昌全陪同下走进了会议室。朱民生、刘兵、洪昂、赵林、侯卫东等人站得笔直,在朱民生的带领下,大家热情洋溢地鼓掌欢迎。
蒙豪放身体魁梧,微微有些发福,长着一张没有棱角的圆脸。如果换一个环境,将其放入人群中,根本就不显眼,但是,他是手握重权的省委书记,再平和的态度都带着威严。当蒙豪放的目光从沙州几位同志脸上一闪而过时,侯卫东感觉脸上有炙热之感,如被强光照射一般。
“这次昌全同志陪我到各地走一走,主要目的是了解我省工业发展的状况……国有经济在关系国民经济命脉的重要行业和关键领域必须占支配地位,其他行业和领域可以通过资产重组和结构调整,提高国有企业的整体素质……国有企业对经济发展的主导作用,既要通过国有独资企业来实现,更要积极发展股份制,探索通过国有控股和参股企业来实现……”
这一番话出自中央重要领导的讲话。蒙豪放将领导讲话与岭西省的实情结合起来,娓娓而谈,特别是对岭西几个案例的精彩分析,给人以举重若轻之感。
侯卫东是第一次与中央委员、省委书记面对面,随着蒙豪放谈话的深入,他的思维渐渐地跟上了蒙豪放的节奏,先前的紧张也扔到脑后。
蒙豪放讲了约二十分钟,停了下来,道:“今天我主要是听大家谈,刚才讲了大连会议精神,谈了十五届四中全会关于国有企业改革的背景和精神,算是一个引言,现在我想听听在一线工作的同志们的想法。”
说到这里,蒙豪放用手指了指侯卫东,道:“侯卫东,岭西全省最年轻的县委书记,你先发言,谈一谈如何抓好矿山企业?”
侯卫东心里一直在打腹稿,但是没有想到蒙豪放不仅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而且还让自己第一个发言,这是一个在省委书记面前展示自己的极好机会。
“我来成津之前,在益杨县青林镇当过副镇长、新管会当过管委会主任,后来又在市委工作了一段时间,如今到成津任县委副书记、县委书记有一年多时间。”侯卫东简要汇报了自己的经历,道,“对于矿业企业发展,我认为可以概括为严打重罚、建立秩序这八字方针,策略很简单,关键在于执行。”
仔细听完侯卫东汇报,蒙豪放扭头对周昌全道:“省委、省政府制定了很多政策,可是真正落实的有几样?成津县是穷县,能在整治矿业秩序上取得成绩,关键在于不折不扣执行省委、省政府的政策。”
这次外出调研,蒙豪放是临时起意,到了沙州以后,他才交代要开一个小型座谈会,并明确指示,参会人员四人,沙州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和两个县委书记。周昌全向蒙豪放推荐了侯卫东,然后抽个机会给侯卫东打电话,正待进一步给他指点两句,却又被蒙豪放叫了回去。
蒙豪放第一个点到侯卫东,这让周昌全有几分紧张,听罢发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暗道:“侯卫东这一年又有进步了。”
对于这位全省最年轻的县委书记,蒙豪放在家里就听说过两次。
第一次是爱人吴英从沙州回来,闲谈时,道:“成津县委是一位年轻的县委副书记主持,叫侯卫东,才二十九岁,冲劲很足,是实干家。”
“这人做了些什么成绩出来,敢称实干家?”
“成津县资源丰富,最大问题就是交通闭塞,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开始一直到现在,经过这么多县领导,大家都知道交通是大问题,就是没有人下决心真正改善交通状况,一直满足于小打小闹。侯卫东当了县委副书记,其中一个重要决策就是重修成沙公路。”
吴英经历过“文革”时代,知道政治的微妙性,就用她自己的方式向丈夫推荐人才。
第二次是从女婿朱小勇口中听到侯卫东的名字。
在一次全家人的晚餐中,大家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朱小勇无意中提到:“在大学里,提起县级官员都以酒囊饭袋来概括,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这一次为了竹水河水电站的事情多次去成津,与县委书记侯卫东密切接触,这才发觉在学校的看法是错误的,至少是很偏激的,侯卫东这位县委书记特别务实,又很能干。”
吴英第一次说起,蒙豪放已经对侯卫东的名字有了印象,听女婿说起,便道:“小勇,为什么让你从学校出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让你做些实事,清廉容易,做实事难。县委书记主政一方,岂能是酒囊饭袋?大学教师真的应该走出书斋,否则看问题永远不会全面客观。”
一个县委书记本来很难进入省委书记的视线,由于吴英和朱小勇两人都对这位全省最年轻的县委书记青睐有加,这就让蒙豪放对侯卫东产生了一丝兴趣。当周昌全推荐了侯卫东以后,他便有意第一个点到侯卫东,听一听这位年轻人的发言。
侯卫东的发言不仅有理论支撑,而且有实践经验,让蒙豪放很满意,他对朱民生道:“民生同志,国有企业改革的大幕已经拉开,这是不可逆转的方向。沙州是岭西的工业强市,国有企业数量不少,在这一方面应该走在全省的前列。侯卫东有股子闯劲,精神气十足,很可贵,民生同志作为市委书记,要鼓励、保护这样的年轻同志,鼓励成津县在企业改革中的探索。”
朱民生不停地点头,道:“对于卫东同志的工作,市委、市政府给予了高度支持,以后也将一如既往地给予支持。”
原定座谈会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蒙豪放兴致颇高,两个小时才结束了座谈。
在休息室里,秘书杨诚问道:“晚餐原来只安排了朱民生和刘兵两人,两位县委书记是否一起安排进来?”杨诚跟随蒙豪放三年,很了解蒙豪放的脾气,今天座谈会一共两个小时,他就同侯卫东谈了二十多分钟,这是很不寻常的一件事情,因此,杨诚提议让两位县委书记一起共进晚餐。
蒙豪放的腰椎有些问题,坐久了就不舒服,他躺在床上,对杨诚道:“县委书记是亲民官,最了解一手情况,省委应该多与他们直接对话,凭什么县委书记就不能与省委书记在一起吃饭?你们这些人的级别意识也太强了。”
侯卫东与赵林刚刚走出市委小招待所,又接到秘书长洪昂的电话,两人又转身回到1号楼,与省委书记蒙豪放共进了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