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市政府的工作汇报在下午4点30分准时进行。
在汇报会前,周昌全带着歉意对沙州一行的同志们道:“各位沙州的同志,让你们久等了。今天下午是省政府与浙江商会代表团的见面会,钱国亮省长亲自出席这个见面会,所以只能让同志们等一等了。”
准确地说,钱国亮省长应该是钱代省长,来到岭西省才一个月的时间,就等着开人代会将“代”字取掉。
刘兵虽然还未与胜宝集团亲自接触过,可是当了多年市长,他对当前状况还是有很清醒的认识。站在市政府的高度,提出整合沙州三县铅锌矿资源,将胜宝集团落户于沙州南部新区以外十六公里的双树镇。
侯卫东默想了一会儿双树镇的位置,暗自承认这确实是一个极佳的地点。此位置虽然位于吴海县,却距沙州不太远,且与临江县、成津县有色金属矿产区形成了等边三角形。
刘兵讲了一个多小时,周昌全很专心地听着,却没有明显表态。汇报会结束以后,周昌全和刘兵两人便一起进了会议室旁边的休息室。
到了休息室,仅剩下两人相对,氛围又是一变。周昌全已经再次戒烟,与刘兵相对而坐时,摸了摸衣袋,却发现身上并无香烟,道:“老刘,来支烟。”
刘兵扔了一支烟过去,笑道:“周省长,我记得你戒了好多次了,怎么,又抽上了?”
“我的烟瘾其实不大,就是一个习惯而已。”周昌全使劲地吸了一口烟,道,“老伙计,你怎么这么客气,甭叫什么周省长,还是叫我老周吧。”
刘兵只是笑了笑,并未改口,道:“周省长,不知省里有没有明确胜宝集团的去向,沙州有几成希望?”
周昌全用推心置腹的语气道:“沙州是岭西全省最重要的铅锌矿产区,基础条件也不错,当然在省里的目标之中。不过,这一次参加竞争的不仅是省里各地,还有邻近三省。因此,省里的策略很明确,首要任务是将胜宝集团留在省里。至于省里哪一个地区并不重要,在有可能的情况下,还会跨区域进行整合。比如,沙州成津县和茂云东湘县本质上是山水相连,只是人为地隔成了不同的行政区域。这一次就有可能打破这个行政区域,将沙州和茂云地区的矿产区合并为沙茂矿区。”
刘兵与周昌全搭档多年,尽管两人有隔阂也有不愉快,他对周昌全的能力还是发自内心佩服,道:“周省长,我有话就直说了。论条件,最适合搞深加工的县还是成津县。一是铅锌矿储量丰富,二是铅锌矿改革基本完成,三是交通瓶颈的制约即将消除。后两个有利条件,都是在周省长的安排下提前完成的。今天我将侯卫东带了过来,就是为了让成津县做好充分的准备。”
周昌全笑道:“你别捧我了,在沙州时,具体的事情大部分还是你在做。”
刘兵刻意捧了周昌全一句:“大海航行靠舵手,没有周省长掌舵,沙州绝对不会有现在的局面,这是事实。”
周昌全道:“沙州是我的第二故乡,我会在职权范围内为沙州争取胜宝集团的投资。此事我已经多次向钱省长报告,他近期就会到沙州来考察。”
刘兵初到沙州时很有些意气风发,很快,沙州就如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的手脚牢牢捆住了,而这张网的背后就有周昌全的身影。此时,周昌全成了岭西省副省长,他没有责任将一个地区掌控在手里,与沙州市政府刘兵市长再无利害冲突。两人各坐一张单人沙发,随意地聊着,倒也其乐融融,至少在沙州时少有如此轻松的谈话。
杨森林、侯卫东、小秦等沙州干部则坐在会议室等着,楚休宏原本就是沙州干部,与杨森林等人都不陌生,就陪着他们一起说话。
趁着上厕所的时候,侯卫东悄悄问楚休宏:“休宏,晚上是怎样安排的?我估计刘市长要代表沙州市政府请周省长共进晚餐。”
楚休宏道:“今天晚上的事情有些变化,原先是安排张木山、蒋厅长一起吃饭,没有想到钱省长要招待浙江商会代表,周省长得参加那个宴会。”
侯卫东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口里道:“很遗憾啊。”
楚休宏压低声音道:“郑秘书长要陪刘兵一行吃饭,你少喝些酒,晚上周省长要到庆达集团去,就是上次参加的那几个人,你一起过来,这是周省长安排的。”
上次在张木山的厂里,周昌全、蒋副厅长、张木山、省歌舞团的柳洁团长等人一起唱了歌,为此张木山给了省歌舞团整整一百万赞助。
侯卫东暗道:“这几个人就是周昌全在省里的新朋友。”
由于有了楚休宏的叮嘱,侯卫东在晚宴时便保留了酒量。7点30分,他将刘兵市长送到了高速路口,在心里犹豫了片刻,回到了金星大酒店,等着周昌全的召唤。
8点,侯卫东接到了楚休宏的电话:“卫东,招待酒宴结束了,你现在出发,到木山老总厂里见面。”
下了车,来到不起眼的歌厅里,侯卫东就被服务员带到了最豪华的大包间里。省歌舞团的柳洁团长、晏紫两人已经等候于此。
侯卫东还没有坐下来,张木山便跟着走了进来。
“卫东老弟,上一次你说的事情,经过慎重考虑,公司几位高层又到成津作了实地考察,原则同意到成津开水泥厂。”张木山进门就说了一个好消息。
“董事长,太好了。”侯卫东握着张木山的手,使劲摇了摇。
这时,一个服务员端着一盘子酒杯走了过来。侯卫东取过了一杯酒,与张木山碰过之后,一饮而尽。
“我希望董事长近期到县里来一趟,一来考察,二是到飞石镇来打猎。飞石镇有一件特产,董事长肯定有兴趣。”
“什么特产?”听闻打猎,张木山果然来了兴趣。
“野猪。这十来年封山育林,野猪数量增加很快,经常损坏山下的农作物。董事长枪法如神,肯定能为山民除害。”
这个提议挠到了张木山的痒处,他道:“这个星期我一定到成津来一趟,水泥厂的事情由手下人去办。我们两兄弟去打猎,享受生活。”
柳洁端着一盘水果走了过来,道:“木山老总、侯书记,你们两人别老是喝酒,吃点水果。”又问道,“你们两人谈得这么兴奋,有什么高兴的事情?”
张木山道:“侯书记那里可以打野猪,你去约下昌全省长,我们一起去。”
“听说野猪很凶猛,有没有危险?”
“适当有些危险,才更有打猎的乐趣。”
柳洁甩了甩长发,道:“这是个野蛮的兴趣,不好。我建议找一条小河,或是水库,安安静静地钓鱼,这才是符合你们身份的运动。”
侯卫东听了两人对话,心里猛地一惊:“张木山为何要这样说话,难道周书记与柳洁有什么特殊关系吗?”
正想着,周昌全、蒋副厅长以及楚休宏便走了进来。柳洁站起身来,迎了上去,很自然地接过了周昌全的风衣,亲自为其挂在了一旁的衣架上。
然后,柳洁与周昌全低声说了一会儿话。
包间里空调开得很足,屋内温暖如春,晏紫也将外套脱了下来,穿着一件紫色高领毛衣,静静地坐在点播台前。当周昌全进来时,她便点了一首《三套车》。
这是一首合唱歌曲,周昌全曾经与柳洁一起唱过,音乐响起以后,周昌全和柳洁很自然地来到了台前。
歌声响起,两人配合得很是默契,周昌全的歌技明显提高,尽管与柳洁比起来还是颇有差距,相较于第一次合唱却是不可同日而语。
侯卫东仔细观察蒋副厅长、张木山、楚休宏等人的表情,大家似乎都沉醉在歌声之中,随着歌声轻轻地应和,他的目光又转向了晏紫。
晏紫仔细地挑歌,没有抬头。
第二曲,是由柳洁独唱《冰山上的来客》。楚休宏走到晏紫身边,弯了弯腰,主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跳舞时,晏紫迷人的身姿尽显无疑。楚休宏刚到一米七,晏紫穿上高跟鞋后就比楚休宏看上去高一些,紫色的高领毛衣将经过专业训练的身体映衬得格外漂亮。
晏紫在跳舞时,眼光从楚休宏的头发旁边穿过,看到了正与蒋副厅长碰酒的侯卫东。
人,就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是中学政治课本中曾经给出的定义。社会关系的总和太过抽象,具体来说,每个人的社会关系都可以表现为不同的关系。同学关系、战友关系就是最常见的社会关系,换做当下很时髦的一个词,就叫圈子。
今天聚在一起的人,其实也形成了一种关系,即一个圈子。这是一个以周昌全为首的圈子,没有一定地位和机缘则很难融入。而进入这个圈子以后,就能充分利用其中的资源,或者说就能互相交换手里能够掌握的资源。
侯卫东与蒋副厅长都不太喜欢唱歌,坐在角落里听着音乐,喝着据说是从法国空运过来的葡萄酒。
柳洁陪着周昌全唱了几首前苏联歌曲,唱完之后,她夸道:“周省长,您越唱越好了,进步挺快。”一般情况之下,这句话应该是上级夸下级,特殊情况例外,柳洁是美女,美女就是特殊情况之一。
周昌全兴致勃勃地道:“以前全国都在唱苏联歌曲,我也就跟着唱几句,在你们这些专业人员面前,完全是开黄腔。”
柳洁仰了仰头,看着周昌全的眼睛,道:“周省长音准很不错,如果学音乐,肯定是专家级别了。”
“可惜没有学音乐,这世界上少了一个雅人,多了一个俗人。”周昌全开着玩笑。
柳洁明亮的眼睛眨了眨,道:“学音乐的人并不一定是雅人,真正的雅是在心中,学是学不会的。周省长带领全省人民脱贫致富,是真正的大雅。”
柳洁一番话,让周昌全心里感觉格外舒服。
周昌全曾经多才多艺,在苏联歌曲风靡岭西时,每逢单位搞联欢,他演唱的苏联歌曲总是保留节目。当上领导以后,苏联歌曲就渐行渐远。而与柳洁在一起合唱苏联歌曲时,他似乎又回到了曾经的青春热血时代。
他提议道:“我们再唱一首《小路》。”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啊,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尽管这是厂内的歌厅,由于是张木山董事长用来招待客人的地方,所用器材都极为高档。高档的器材将苏联歌曲宽阔大气的风格逼真地表现了出来。
一曲歌罢,赢得了满堂喝彩。
周昌全道:“我们不能霸占着话筒,让卫东、楚休宏、晏紫这些年轻人也来高歌两曲。”
柳洁就轻声问道:“累吗?我请你跳曲舞。”
“累倒是不累,就是很久没有跳舞,舞步已经生硬了。”
在舞池里,周昌全的舞技很有些中苏蜜月时期的苏式风格。一招一式虽然有些生疏,可是架势标准,与90年代流行的“散步舞”不可同日而语。跳了一会儿,周昌全渐渐找回了青年时代的感觉,带着柳洁开始穿花。两人在小小的舞池中飞旋了起来,伴随着一片掌声。
侯卫东正在拍手,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屏幕显示是县委组织部长李致打来的电话。
走到屋外接通电话,李致的声音传来:“侯书记,下午接到了通知,明天上午赵东部长要来双河镇视察,随行的有粟部长和郭科长,主要目的是视察基层组织建设的试点情况。”
侯卫东抬手看了看表,此时已近9点了,随口就问道:“李部,下午就接到了通知,怎么现在才跟我说?”
李致抱歉地道:“接到通知以后,我就到双河镇去看资料了,看完资料就吃晚饭,实在对不起,这么晚来打扰你。”
听到李致道歉,侯卫东意识到刚才的话重了些,道:“我现在还在岭西,明天要晚一些回来,赵部长到来时,你和莫书记先陪着到双河镇,中午我尽量回来用餐。”
“粟部,我是侯卫东。”侯卫东站在门口给沙州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粟明俊打了电话。
粟明俊正辅导粟糖儿写作业,他被一道中学数学题给难住了,抓耳挠腮之际接到了侯卫东电话,就对老婆道:“你帮粟糖儿看看这道数学题,侯卫东的电话。”拿着电话走到了书房,很舒服地坐在书房的大沙发上,道:“卫东,你日理万机,怎么舍得给我打电话。”他听到电话那头还隐隐有音乐声,就道:“我听到音乐声了,你在哪里潇洒,不怕小佳回来揪耳朵?”
侯卫东笑道:“我哪里敢去潇洒,是在岭西当‘三陪’,陪吃、陪玩、陪笑。现在资本家成了爷爷,我们成了孙子,不过今天晚上收获不小,基本谈妥了一家年产五十万吨的水泥厂。”
闲聊了几句,侯卫东道:“我明天上午还要向周省长汇报胜宝集团的事,中午之前我赶回沙州,先让莫为民和李致陪同赵部长和你。赵部长亲自出马了,肯定有什么事,粟部,能不能先透个底?”
“下半年省委组织部要来沙州检查基层组织建设,部里决定把成津双河镇作为迎检点之一。朱书记很重视这事,要求赵部长亲自到各迎检点走一遍。”
“省委组织部有没有侧重点?”
“省委组织部有一个通知,在郭兰手里,你和郭兰在一起工作过,应该很熟悉,可以直接问她。”
对于双河镇搞的基层组织建设试点,侯卫东在两个多月前去看过一次,印象并不太好,当场提出了三条整改意见,至于整改情况如何,他还没有得到反馈。
侯卫东手机上存了郭兰的号码,他翻到这个号码,由于时间稍晚,就有些犹豫。
这时,柳洁也拿着手机出来接电话,看到侯卫东站在门口,亲切地道:“侯书记怎么站在门口?进去请晏紫跳曲舞,你是男子汉,可得有绅士风度。”
侯卫东拿着手机走进了房间,进门以后,就听到一阵熟悉的歌声。
晏紫正对着话筒轻轻地吟唱道:“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
童安格的歌声被晏紫演绎得很准确,忧伤的旋律在空中荡来荡去。
第一次听这首歌时侯卫东正在沙州学院,校广播室的播音员总是在傍晚7点,通过校园的广播放这首歌。黄昏正是人最容易伤感的时间,不知有多少多愁善感的男女青年坐在湖边,静静地听着这首歌。
听到这首歌,侯卫东不由得再次想起郭兰,在1993年夏季的舞厅里,两人曾经随着这个旋律而轻摇慢舞。
数年时间,那个曾经靠在自己肩膀哭过的长发女孩,工作以后剪短了头发,现在又重新变回了长发女孩。
“郭兰在做什么,是不是在家里弹钢琴?”侯卫东暗自想道。
这时,衣袋里的手机一边振动一边响起让人心悸的铃声。侯卫东接过手机,见到郭兰的名字在屏幕上闪动着。
“你好,找我有事吗?”手机里传来郭兰平和安静的声音。
“你好,这么晚来打搅你。”
侯卫东才买了诺基亚新款手机,这款手机通话质量很好,唯一的缺点就是这款手机是直板,如果不锁按键,放在口袋里极容易误操作,刚才肯定是误拨了郭兰的号码。
郭兰将钢琴盖子关上,坐在床头,将台灯调暗了一些,她隐隐听到手机里传来了《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的歌声,而且这是一个声音优美的女声,明白侯卫东肯定还在外面搞活动,便淡淡地道:“侯书记,有什么事吗?”
等到侯卫东说了打电话的意图,郭兰解释道:“明天我要将省委组织部的通知带来,按照省委组织部的要求一项一项对照检查,我们不怕检查出问题,就怕有问题没有发现。”
谈了正事,侯卫东问道:“郭教授的身体好些了吗?”
“不好,前几天他到图书馆去看书,不小心摔了一跤,现在还在医院,医生说有可能留下后遗症。”
“省内治疗心血管疾病最好的医院是省人民医院,可以考虑转到省人民医院去。”
“嗯,我爸不太愿意转院。”
说到这里,两人一时都没有了话。
侯卫东道:“我现在在岭西陪客人,有可能不能参加明天的汇报,但是午餐时会回来,就先由莫书记和李部长陪你。”
“你倒是真忙,党校的课已经很久没有来了。”郭兰为了双河镇的事情,到成津县的时候多,知道侯卫东确实工作繁忙。
“党校给我打了电话,要我最近一堂课要去,说是李校长要来上课。我缺的课太多了,也应该去一次,否则自己也感觉不太好。”侯卫东又道,“你要劝一劝郭教授,毕竟省医院的治疗条件要好得多。”
“谢谢。”
郭兰放下电话以后,心情似乎好转了许多,走到客厅,见到妈妈还呆坐在电视机前面,道:“妈,干脆把爸爸送到省人民医院,那里治疗条件好一些。”
郭师母摇头,道:“你爸不愿意离开学校。”
这让郭兰也很无奈。
打完电话,侯卫东进入小厅,柳洁正与周昌全并排而立,两人同唱苏联歌曲,甚是荡气回肠。
蒋副厅长与张木山端着酒杯凑在一起,谈得很开心。
楚休宏坐在角落里,听着歌,喝着酒,眼光却一直聚在晏紫身上。眼前这个美丽而倨傲的女孩子,就如爆炸的原子弹一般震撼了他的神经,亦让一向口齿灵活的他变得如怀春少年一样笨拙。
晏紫坐在点歌台处,将所有的歌曲来回翻了数遍,她已经感受到了楚休宏眼里传递过来的热情,便有意回避。青春期到来以后,她遇到过无数类似的目光,已经具备了相当的免疫能力。
周昌全又接连唱了三首歌,额头上微微出了汗水,他对柳洁道:“今天很过瘾,只是难为你了,堂堂的歌唱家陪着我这个破嗓子唱了这么久。”
柳洁双眉弯弯,调皮中带着笑意,道:“周省长如果是破嗓子,那全省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都是铜锣嗓门。”
说笑之际,她一只纤纤玉手很自然地轻轻挽着周昌全的胳膊。
到了11点,大家才各自散去。
第二天,侯卫东一大早就回到了成津县,吃了早饭,走进办公室时刚到8点。正在看文件时,接到了李晶的电话。
李晶道:“你猜,关爱残疾人网站的捐款情况如何?”
“有多少了?”
“你猜猜!”
“一百万?”
“再猜!”
“两百万?”
“差不多吧。”
侯卫东吓了一跳,道:“怎么会这么多,都是你出的?”
李晶很有些得意,道:“那天集团开会,我把建关爱残疾人网站之事给他们一说,精工集团董事们和相关供应商们都很支持,纷纷慷慨解囊,当天就筹到了一百万。后来一些供应商听到这事,也将钱送了过来,有二百一十五万吧。”
“这么说,祝梅做手术的钱够了?”
“还有几位供应商听说了此事,也将打钱进来,祝梅做手术的钱基本够了。省人民医院的教授已经与美国那边联系了,只要我和祝梅的签证拿下来以后,我们就到美国去。”
侯卫东打开“关爱残疾人”网站,网站做得颇为精致,在左上角就是当月被捐助对象的基本情况,下面写着捐款的方式。他既想为祝焱办成此事,又不想给自己和祝焱惹上麻烦,便问道:“这个网站的点击率不高吧?”
“这是新做的网站,没有宣传,没有几个点击。”
“这样最好。既然钱已经凑齐,就把祝梅的情况撤下来,免得惹不必要的是非。”
“我知道了,公司的法律顾问把所有手续都办好了,你放心,不会惹麻烦的。”李晶又道,“最近很多朋友都把家安在美国,拿了美国绿卡的,有企业老板,也有领导,我正在考虑是否移民。”
这个想法让侯卫东吃了一惊,他劝道:“你的事业在岭西,到了美国,就成为无根之萍。”
“我可以在美国安家,但是我的公司还得在岭西,而且我有了美国户口,到国内办事还方便一些。”
听到这个说法,侯卫东觉得挺有讽刺意味,站在官员的立场,他下意识地道:“我觉得岭西的生存环境很好,没有必要到国外去。”
李晶道:“这是你眼界不够开阔的原因,而且,你是体制中人,思维方式和我们商人多少不一样。对于我来说,哪里的环境最好,对精工集团更有利,我就会选择哪里。”
“不管怎样,岭西毕竟是你的根。”
李晶敏感地意识到,这个话题过于严肃了,马上转换了话题:“什么时候再请段英和梁进文夫妻吃顿饭。这一次梁进文帮了大忙。”
“到时我来安排吧。”想到将李晶和段英聚在一起,侯卫东心里就很有些紧张。这两个女人都很聪明,说不定一个眼神一句话就会让对方看出破绽。
放下电话,侯卫东暗道:“李晶想移民,我凭什么紧张?我不能给李晶以承诺,就没有任何权力说三道四。”尽管如此,想到漂亮且善解人意的李晶或许要移民,他在心里还是颇为失落。
侯卫东没有时间陷入个人情绪,放下电话以后,不断有部门领导过来汇报工作,市政府办小秦秘书打来电话:“侯书记,刚刚接到通知,上午十点半,钱省长要召开矿区工作会,这个会很重要,刘市长请你务必准时参加。”
刚放下电话,铃声紧跟着又响了起来,这次是市长刘兵亲自打来的电话,道:“钱省长要亲自参加今天的会,如果问起矿业整治,你要有所准备。”又道,“周省长分管工业,肯定要参加会议,你问一问是什么主题。”
侯卫东明白刘兵的意思,道:“刘市长,我马上向周省长作一个汇报。”打通了周昌全的电话,直说了来意。
周昌全笑道:“今天有好消息,经过省政府的磋商,胜宝集团明确表态留在岭西省内,至于花落谁家,钱省长还没有具体表态。他突然通知开矿区工作会,就是不让大家有充分的准备,想听听各地的实际情况。成津县最大的优势就是基本完成铅锌矿的整治,产业综合环境最好,你们要紧扣这一点进行汇报。我个人还是比较倾向于将项目放在沙州的。”
打完电话,侯卫东叫上老耿,一路飞奔,十点到了岭西。
十点半,钱省长准时进入了会场。他至少比周昌全要矮半个头,身体瘦瘦小小,气度沉稳,眼神很平和,不过,他的目光并没有在众人脸上过多停留,似在关注在座诸人,又似乎越过众人头顶,如战斗机一般在空中俯视。
侯卫东在读大学时,也曾经将块头大、个子高看成是男子汉的标志。随着阅历增多,特别是矮个子的邓家春在成津的出色表现,让他从实践中认识到,真实的男子汉与身高和体重没有直接关系,而在于心之坚强和坚韧。钱省长此人从外貌上来看,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钱国亮的讲话很是干脆利落:“今天会议是专题会,主题研究胜宝集团落户谁家的事情,大家把话摆在明处,每个市十分钟,只说优势。”他特别强调道,“各地对于胜宝集团的争取必须在省政府的规范下进行,如果擅自降低省里的条件,那就是把国家利益让给了资方。我们要让资方赚钱,但是必须在合理范围内。”
刘兵低头看着市府办准备的材料,这份材料与会议的中心内容相去甚远,都是没有实际内容的空话套话。他越看越恼,恨恨地盯了一眼杨森林,又拿出侯卫东送来的关于成津县整治有色金属矿的工作汇报。看过以后,暗道:“侯卫东这人确实还是有本事,这份汇报材料实实在在,却直指要害。”
钱省长开会的风格别具一格,就如欧・亨利的小说,短则短,却让人很有回味。
散了会,在走出会场时,刘兵兴致很高,道:“森林,这事由你牵头,以成津县为重点,趁热打铁,争取钱省长和周省长的支持。”
在会上,周昌全提出了沙茂矿区的概念,并建议以此为重点开展工作,即使胜宝集团不投资,省里也会筹资开展深加工项目。这对沙州和茂云两市是一个极大的鼓舞。刘兵便确定由杨森林来实施沙茂矿区的具体工作。
出了门,各个市的头头礼貌地打了招呼,便各自散去,现场一片汽车发动的声音。
侯卫东的小车恰好与茂云市段宜勇市长并排放在一起,上车之际,段宜勇与侯卫东握了握手,道:“侯书记,久闻大名,什么时候我到成津县来取经?”
“非常欢迎段市长到成津来指导工作、传授经验。”侯卫东与段宜勇见过面,认识,但不熟悉,因此很客气。
段宜勇站在车门旁,并不急于上车,道:“我来取经是真心真意,东湘和成津相隔一条田坎,成津能完成整治矿业秩序的工作,东湘为什么搞不好此项工作?到时我带着老涂过来,侯书记可别藏私。”
侯卫东仍然客气道:“段市长,成津只是走得早一些,工作上还差得远。”
“你别跟我客气,老祝多次提到你,你可是他的一员爱将。没有将侯书记调到茂云,可是茂云的一大损失。”
两人握手告别以后,侯卫东暗自琢磨道:“茂云最出名的传统就是窝里斗,难道到了祝书记手里,这个习惯就转变了吗?我看未必,还是那句老话,既要观其言,又要察其行。”
历练了这么些年,又担任过县市两级主要领导的秘书,侯卫东接触过或是见到过太多隐秘。这些隐秘多是发生在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地带,见得多了,自然就会凡事先抱着三分怀疑态度。
杜兵还是按照老习惯,等到小车开动,这才回过头,小心翼翼地问道:“侯书记,回县里吗?”
“赵部长还在成津,我得赶回去。”
老耿听说要回成津吃饭,一踩油门,小车就如猎豹一样,猛地向前蹿了出去。
正在岭西高速上飞奔,李晶的电话打了过来:“卫东,接到美国那边的电邮,约定七天后对祝梅进行检查。”
“这么急,签证办下来没有?”
“办下来了,我早有准备,走了些特殊渠道。”
侯卫东吩咐道:“你赶紧与祝焱书记联系,让他提前做好准备。”
李晶笑道:“已经联系好了。”
“那就好,但愿一切顺利。”侯卫东心里还有些话,可是车上有秘书和驾驶员,有些话就不方便说。
李晶是聪明人,听到侯卫东说话时惜字如金,便知道旁边有人,道:“到时给你打电话。”
中午12点,小车到沙州,侯卫东给组织部长李致打了电话,询问赵东部长来调研的情况。
李致小声道:“今天赵部长不太高兴。”
“不会吧,我早上给他打了电话,报告了情况,他应该能理解。”
“赵部长在村里视察时,被村民围了,递了不少材料。”
侯卫东吃了一惊,道:“公路修好了,村民得到实惠,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还递什么材料?”
“我看了看内容,都是关于农民负担的。”
“这个小梁书记,怎么搞的,是思虑不周、粗枝大叶,还是缺乏基本的敏锐性?”
李致忙解释道:“这是意外情况。村里几个爱闹事的人,小梁书记已经安排人盯住了,没有想到赵部长开了座谈会,临时起意要到村里走走,几个妇女就吵着说负担重。”
农民负担问题是一个全省性的老大难问题。在成津,要求农民上交的税费除了农业税、农林特产税、屠宰税和提留统筹以外,还有以资代工的积累工、义务工等等,这些都是正规的税费,其他还有宅基地使用费等说不清楚的税费。而粮食收购价就在四毛钱左右,扣除了农药、化肥等基本成本,每亩农田的收益甚至为负数。
侯卫东很了解当地的实际情况,也采取了不少手段,县委书记虽然权力不小,却没有制定和修改政策的权力,无法彻底解决此问题。他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尽量遏制乱收费,可是,就算没有乱收费现象,正规的税费也让种田的村民没有多少收益。
这是一个类似于皇帝新衣的事实,侯卫东不愿意成津县成为喊出真相的那个人。这个人固然崇高,对社会进步肯定有推动作用,可是对于成津的发展却没有多少好处。
“赵部长调研的内容是基层组织建设,不是农民负担,你要想办法转移赵部长的注意力,尽量回到主题上来。”侯卫东又补充道,“我马上给粟部长打电话,他会帮着你打埋伏。”
小车沿着新修的公路一路飞奔,一块块田土迎面而过。远远看到双河村小学校飘扬的红旗时,侯卫东接到祝焱的电话。
祝焱道:“听段市长说,今天的会开得很好,我认为沙茂矿区对于胜宝集团是有吸引力的。”
谈了几句工作,他话锋一转,官腔尽去,道:“卫东,小梅的事情你多操心了。晚上我想请李晶吃一顿便饭,纯粹私人角度,你、我、李晶,就我们三人。”不等侯卫东说话,祝焱又道,“按理说,我作为父亲,应该跟着小梅到美国,可是实在是走不开。”
侯卫东很理解祝焱,道:“祝书记你放心,这一次精工集团派出了一个小组到美国,李晶董事长也跟着去,绝对不会出意外。”
“这一点我倒不担心。”祝焱顿了顿,道,“我就直说了,你和李晶应该很熟悉,她为人处世到底如何?”
侯卫东明白祝焱的真实意思,道:“李晶这人我接触的时间很久了,她办事很有章法,没有给谁捅过娄子,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领导说话向来讲究留有余地,侯卫东这个保证却没有给自己留有余地。祝焱是何等聪明之人,听了此语,心里也就真正踏实下来,道:“卫东,你很好,我当年没有看错你。”
回到成津县委小招待所,刚过1点,李致在院门口等着,也不寒暄,道:“赵东部长将那些材料收在一起,读了老半天,脸上不太好看,你得注意一些。”
侯卫东早有心理准备,道:“农民负担是大问题,在沙州四县里,成津算是负担最轻的,真要强行减负,至少得从省一级开始,我们县级城市根本无法改变政策,只能执行。”
他一边说,一边走进了小招1号楼。
“赵部长,实在是对不起,今天跟着刘市长到省里开会,没有能来陪你。”
赵东脸上并没有愤怒之色,他指了指旁边的沙发,道:“我下来是工作,有为民和李致就行了,你又何必非得回来?”
侯卫东道:“赵部长到成津来了,我怎么能不回来?我虽然没有当过兵,立正稍息还是懂的。”
赵东神情有些沉重,道:“我以前知道农民负担重,却不知重到这种程度。”他直视着侯卫东,道:“这些情况你知道吗?”
侯卫东老老实实点头,道:“知道。”他指了指负担卡,道:“我还抽查了部分负担卡。”
赵东摇了摇头,道:“我走了一户,户主说,去年种了四十亩地,在双河镇算是种粮大户吧,一年忙到头,交了政府两万斤粮食,除去种子、农药、化肥等,最后剩下三千斤。谷子收完,堂客病倒了,花了两千多元,住院时将家里的粮食卖光,还借了钱。你看,这家人的情况是否属实?”
“属实。”
“那农民还种什么地?我们这些当领导的,想过办法没有?”赵东提高了声音,原本文雅的脸上露出根根青筋。
侯卫东没有料到赵东会发怒,道:“成津县对农村负担很重视,只收农业税、提留统筹等正儿八经的税费。只是,今年粮价就只有四毛钱,一支一入,算得明明白白,这些都是大政方针,县里是做不了主的,我们所能做的事情就是积极创造多种增收渠道,同时严禁不合理的负担发生。”
赵东一直在省机关工作,本人又没有在农村生活过,他以前只是从资料中看到农村负担问题,今天是在第一线了解到最真实的情况。他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自语道:“靠勤劳都不能致富,政策肯定有问题!”
见赵东为了农民负担发怒,侯卫东对其好感倍增,道:“赵部长,我在这里立军令状,立刻开展农民负担大检查,凡是不合理的负担都要取消,并对相关责任人进行处理。”
赵东缓了口气,道:“如今这个情况不全怪县镇干部,政策应该有所调整。下一步应该结合基层组织建设的推进,尽量寻求减负之路,同时搞好工业,适度转移一些劳动力。”
侯卫东见赵东神色平和下来,连忙道:“赵部长,已经1点多了,先吃饭。”
赵东站起身,道:“中午就别搞复杂了,下午我要到益杨去看一看。益杨是沙州第一富县,那边的情况应该比成津要好一些。”
侯卫东心想:“市政府对这种情况很清楚,只是谁都不愿意将这个盖子揭开,赵东是很老练的干部,怎么有些控制不住情绪?”